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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不二越】[长篇]阴阳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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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弦音

正值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云端浮着一层浅金黄色。
琤琤,琤琤。
木更津宅中飘扬着动人的琴声,时而如瀑布磅礴倾泻,时而如流泉轻盈流淌。
「喂,淳,吃晚饭啦。」
蓄着一头深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循着琴声来到琴室。
「就算得了好琴,也不用这么废寝忘食吧——」
他拉开琴室的门,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室内空无一人。一台筝(1)置于室中央,琴弦兀自轻颤。
「淳,晚饭之前,你真的没有去弹过筝吗?」
听到这个问题,同样蓄着深蓝色长发的少年有几分疑惑地抬起头。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木更津亮便说了自己只听见琴声却不见有人抚琴的事。
木更津淳皱起眉头。
「说起来,我也确实在那时听到了琴声。但当时我正专心地研习琴谱,还以为是自己脑子里想象出的声音。」
「那琴弹得可相当好。」
「是谁在弹呢?」
「喂,你这么一说——」
「我想去看看,亮兄长。那筝说是京都有名的灵筝的仿制品,说不定也沾染了一丝灵气呢。」
兄弟二人收拾完晚饭,一起来到琴室。
室内无人,琴也未响。
「不是很正常嘛。」
木更津淳坐在琴前,指腹擦过琴弦,戴好拨子后定了定神,开始弹奏。
他的指法还略显生涩,不过熟悉之后便越来越流畅自然了,旋律如同绵长的细雨徐徐连缀。
「不错啊,淳。」木更津亮称赞着,「你进步很快。」
抚琴的少年止了弦,也露出满意的一笑,「果真是好筝,真想再多弹奏一会儿呀。」
说罢又弹起琴。这一次作的是《涌泉》。
琤琤,琤琤。
手指拨动,悠远舒缓的调子忽而变得轻快活泼,远近高低地叮咚作响。
「淳。……淳?」
少年眼神变得空濛,好像压根听不见兄长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琤琤,琤琤——
琴声如泉水,奔流不止。
『别院』中。
身穿白色狩衣的越前懒懒地坐在外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庭院中的景色。
他对面坐着一身素色窄袖便服的不二,正用一只白色瓷杯慢慢地品着茶。
盛夏时节,庭中绿意盎然,葱郁的草木中间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儿。
一只翅膀足有手掌大的白蝴蝶轻盈地飞进了庭院。
越前一伸手,蝴蝶便飞至他的手中,「噗」一声轻响,变作一张白纸。纸上整齐地写着字。
是从京都寄来的信。
他虽然已搬离京都,但自小以官家贵族的身份在那里长大,不会对京都就此不闻不问,离开前曾拜托过京都的前辈不定期写信告知他那里发生的事。
目光大略扫过这一次的信文,少年微蹙起眉。
「写的什么?」不二问道。
「还不就是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
越前将信一递,「最近宫里死了一名乐师,丢了一台筝。」
不二接过来瞟了一眼,脸上笑容却生动了几分。
「不是蛮有意思的嘛。去世的乐师已经高龄七十六,眼盲耳背,早弹不了琴了,可还在宫廷的雅乐所当差。」
越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了名利而巴着一官半职不肯撒手的人,京都可有不少呢。
「至于宫里丢的名叫『玄音』的筝,好像也不简单。写信的人判断『玄音』至少已遗失四十年以上,但这件事却是在这位乐师死后才被人发现。雅乐所的『玄音』早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仿冒品,这不是很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前辈大概不知道,『玄音』一直被保管在雅乐所,正是由那位乐师负责。那人死了,他照管的筝被发现出了问题,说明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
不二抿着嘴唇,笑意不减。
「确实。经你这么一说,把二者联系起来,立刻就会让人怀疑是那位乐师对筝动了什么歪脑筋……而他为了掩饰这种行为,才不肯放弃雅乐所的官职,搞不好还牵扯了更不为人知的内幕呢。」
越前这时颇为不满地抱怨道:「所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原来,信上在说完这两桩近来最让皇族与高官们牵挂的事后,还交代让游历在外的越前也帮忙寻找真正的『玄音』的下落——占卜的结果似乎指向了京都以外的都市。他自然不情不愿,明明只想获得一二消息,怎么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揽了个差事?
不二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笑得更深了,问起通信的人是谁。
「倘若是一般的『前辈』,可不会那么自然而然地给你派差事啊。你喊我前辈,我不过让你帮我倒些茶,你每次都直接别过脸,什么时候搭理过我了?」
越前瞪了不二一眼,哪知不二说完还面不改色地把空杯底亮给他看,眼神充满暗示。
他又把脸别过去了。
隔了很久才闷闷地答:「是阴阳寮的阴阳博士(2)。以前很指点我。」
「原来如此,如果越前入了阴阳寮,还得算作他的学生。他字迹工整,笔锋有力,想必是个一丝不苟且有一身正气的人吧。」
「……」
说得真准,越前暗叹。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不然又要长了那家伙的威风。
「那么,你会去做吗?」
不二又问。
少年憋了口气,陷入纠结之中。那位前辈的交代,于情于理都不好不予理会,但他对牵扯到音律的事一窍不通,实在懒得管……
他灵光一现,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盯上不二。
「不二前辈很感兴趣?一开始就问个不停。」
「唔?」
「喏,就是宫廷乐师私藏名筝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
「我对宫廷里怎样怎样才没有兴趣呢,」不二笑叹,「是对筝有兴趣。」
「前辈懂音律?」
「略知一二。」
「那就是精通的意思啰。」
不二蓝眸微闪,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越前却说得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勾着一副小小的笑容。两人的嘴仗打了不知多少回,也就只有这一次不二明显感到是自己思虑未及,竟被精准地将了一军。
「呵……」
他没辙地摇摇头,没有否认。越前接下来的话就在意料之中了:「那这件差事,我看更加适合前辈你呢。」
不二但笑,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谁知道呢」。


66楼2018-04-16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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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筝『玄音』是先代天皇时期的皇后最为喜爱的乐器,由高僧在外游历时偶得,赠予爱好音律的皇后作礼。材料的上等与雕琢的精美自不必说,令它成为天下名筝的是灵性——据说制作琴的桐木在生而为树时便有『灵』居住其间,不但将木质养得结实温润,制琴之后更使得其能感应到弹奏者的心绪。若弹奏者内心悄怆,行乐悲戚,那筝也会嗡嗡暗鸣,如泣如诉,奏出的音乐令闻者无不落泪。
    这灵筝一进入贵族们的眼中,立即大受追捧。一时间仿冒品层出不穷。不过即便能在选材和工艺上达到相似甚至更高的水准,做出的筝横竖就是缺少『玄音』之灵,这也更加证明了『玄音』的独一无二。
    皇后因喜爱『玄音』,曾在距今四十二年前召集宫中乐师举办比赛,选拔出一名琴艺最高超的人专职演奏『玄音』。这场风雅的竞乐赛会在当时很受关注,也很为乐师们看重,办得相当盛大、华丽,连天皇也出席作评。
    现死去的乐师平正守(3)就是当时的得胜者,但也胜得极为惊险。赛到最后,他与另一位名望很高的年轻乐师二人相争,斗了七八回合曲,终以对方在奏名曲《啄木》(4)收尾一音上出现失误而取得胜利。
    此后,平正守就一直是唯一被允许演奏『玄音』的人,也因此成为了雅乐所的首席,在作乐、编演和招收学徒方面都有很大的话语权。
    不过,平正守的身体状况在赢得赛会后却迅速恶化,有时连抚琴都困难。自皇后在三十九年前病逝后,『玄音』就越来越少被拿出来在雅乐时演奏了,独奏的场合更是几乎没有。
    「关于这个,私人撰写的《乐间记》和天皇授命的《御记》写得一致。」不二翻阅书卷,向越前念出有关『玄音』赛会的记录。翻到后一页,他眉毛一扬,「《乐间记》还写着,那位惜败于平正守的乐师,据说因此而郁郁抱憾以至身衰体弱,赛会后不到十日就死了。」
    越前依旧懒懒地坐于廊上,任由不二在他的书斋里翻箱倒柜。他自己全无体会,不过不二兴致勃勃的样子反倒激起了他的一点好奇。
    结果这时,侍从来通报,说有访客。
    这自落成以来就一直冷冷清清、似是与世隔绝一般的『别院』,如今也逐渐忙碌起来了。
    来的是两位年纪看上去只比越前略大一点的少年,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得眉清目秀,发色和眸色皆是近墨的深蓝。只不过,一位留着柔顺飘逸的长发,另一位却剪了清爽利落的短发,还扎着一根长长的红色头带。
    二人姓木更津,是双胞胎兄弟,长发的哥哥名叫亮,短发的弟弟名叫淳。
    越前请二人在廊上随意坐,不二也从书斋里出来,一副听饭后故事的表情席地坐下。
    礼节性的问候之后,木更津亮开口道:「此次前来打扰,是因为府上的一台妖筝。」
    「妖筝?」
    越前和不二对视一眼。
    木更津亮叹了口气。
    「我们家族世代习音律,我吹横笛,我弟弟淳奏筝。淳一直想进入宫廷雅乐所,练习十分刻苦。半个月前,家父偶然在集市发现有人卖筝,筝非常精良,价格却很低,说是京都宫廷里有名的灵筝『玄音』的仿制品。家父便买回来给了淳。」
    「『玄音』……」
    越前听得愣了,不二也微微蹙眉。怎会这样碰巧?
    不知二人已聊了半日『玄音』的木更津兄弟还以为他们是从未听闻这个名字而正疑惑,木更津淳又讲述了一番多年前『玄音』名满京都时的传闻,大抵与不二查到的记载相符。奏筝的少年讲得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胸中一腔热忱不言自明,谁也没好意思打断他的侃侃而谈。
    「那怎么就成了妖筝?」越前问。
    木更津淳闻言,神色黯淡。哥哥亮答道:「前日傍晚,明明无人弹奏,那筝却自己在鸣响……不,不能说是鸣响。它在奏《涌泉》,奏得还极其出色。
    「吃过晚饭后,我和淳说起这件事,又去琴室看筝,那时的筝似乎并无异常。淳坐下来开始弹奏。弹着弹着,整个人好像渐渐失了神智一般,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自己弹琴,一刻不停地从《涌泉》弹到《春樱》《啄木》……在他连续不断地弹了一个时辰之后,我不得已打昏了他,他这才停下来。」
    木更津淳低下头:「没错。一开始弹琴时我意识很清楚,但渐渐地我就失去了意识,清醒后更是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亮兄长说我在弹《涌泉》,我吓了一大跳,那首曲子我只学会了前一半而已。至于《春樱》和《啄木》这样在竞乐会上用于决胜的曲子,我根本还没有学,更不可能弹得出来。」
    「还不止这些……发生这件事的后一天,也就是昨天,我路过琴室,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叫淳的名字。我觉得很奇怪,但一时没有找到淳,就先走了——佐佐部家办宴饮,横笛先生让我也去吹奏,结果一直闹到今天天快亮时才结束。
    「而回到家时,淳却在琴室弹奏着那台筝……家仆说,自从傍晚我走后,淳就一个人彻夜不眠地弹,听不进任何人说话。直到我回家,他才突然昏倒在筝前。跟上次一样,他还是对发生过的事毫无印象。而且……」
    木更津亮略作停顿,看了弟弟一眼,「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他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把头发剪了?」
    「我原本和亮兄长一样留着长发。」木更津淳说,「但是今天清晨我回过神来,我的头发就已剪短。好几个家仆都亲眼看到我自己剪掉了头发,绑上了发带,但我完全不记得。」
    越前细细打量着兄弟二人,道:「如果不剪头发,很难区分你们谁是谁吧。」
    「是啊,如果穿一样的衣服,家仆们也会搞错。不过我们是双胞胎,在留头发的事上倒是没怎么考虑过,自然留成了一样的。」
    「唔。」
    木更津兄弟神色不安,剪头发显然让他们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但越前只问了这么一句,又转而问起了其他。
    「淳先生,你在弹琴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
    「和平时弹琴不一样的感觉。」
    越前眨着灿金的眼,目光如炬,好像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在这样的目光中,木更津淳呆愣了一下。
    「说起来,我虽然没有意识,却能感觉到……弹得很畅快。亮兄长说我弹了《啄木》,我在白天自己尝试过,磕磕绊绊,完全不行,不知为什么那时却做得到,就像有高人在旁手把手指点一般。至于《涌泉》,自己再弹时也比之前顺畅了。」
    越前点了点头。
    「果然是那妖筝在作怪吗?」
    「你家的筝究竟有多「妖」,还得再确认一下,不过嘛……」
    「不过?」
    「或许真有高人存在也不一定。」
    见兄弟俩一头雾水,越前说出自己的判断:「筝上附了魂。」
    「魂?!」
    「显而易见。傍晚出现,天亮消失,亡魂都这样。淳先生无意识地弹奏筝,怕也是亡魂附身的缘故。」
    「啊、啊……」
    「听你描述,这亡魂很擅长弹筝。」
    「可是,我……」
    「也许是想教你呢。」
    「……」
    越前笑了笑,「结果昨天傍晚却把你哥哥亮先生错认成了你,才叫你剪了头发,以示区分。」
    他的三两句话轻巧至极,似乎已将一切扰人的谜底揭晓,却令木更津兄弟感到难以置信。但他可不会在意两人要怎么消化,很直接地问:「你们希望我怎么做?赶走亡魂,还是——」
    「请等一等。」
    木更津淳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咬字用力地说。
    「能不能先让我见一见那位高人?我为了进入宫廷雅乐所,学筝多年,现在确实遇到了瓶颈。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想知道,附在筝上的高人的魂魄能否真的指点我一二。」
    木更津亮诧异地看着弟弟,不过少年神情坚毅,全无动摇,作为兄长的他也没有阻止,只问越前是否办得到。
    「当然。」
    越前毫不犹豫地回答。
    待续


    67楼2018-04-16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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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啊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69楼2018-04-17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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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超级喜欢这种题材啊啊楼主好棒留下爪印!


        IP属地:湖南来自iPhone客户端70楼2018-04-21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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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是好筝。
          桐木制的琴身光洁如新,树木的纹理流畅自然,不见半点不规整之处。轻拨琴弦,入耳的声音清透干净,裹着袅袅悠扬的余音。
          「就仿制品而言,实属上乘。只看外形的话,被认作真正的『玄音』也不奇怪。」
          不二微笑着给出评价,得到木更津兄弟的一致赞同。
          越前却拧起眉头。阴阳眼中的筝可没有它的声音那样干净——这筝除了附有亡魂,似乎还别有隐情。
          他瞥了不二一眼,暂且不提异状。黄昏将至,他需要先做好让亡魂现身的准备。
          以筝为中心,他命人在琴室内绕着筝均匀地放下五块卵石,布下阵术。用符咒点燃了一盏行灯,在室内照明。又从狩衣中摸出一张剪成小人形状的纸片,向木更津淳要来一缕头发,夹在纸片中,用右手两指轻轻划过,并念了咒,最后将纸片人放在筝前。
          做完这些,他叮嘱木更津淳「千万不要出声」,便盘腿坐到了琴室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小声重复念一段咒语。
          仆人们都被屏退,琴室里只有越前、不二和木更津兄弟四人,架好一面宽大的屏风,都躲在后面。
          太阳西斜得厉害,最后一丝日光也从琴室的地板上退了出去。
          「来了。」
          不二睁开眼睛。
          木更津兄弟屏息凝神,从屏风的缝隙中窥到琴室内的景象,看得呆住了。
          越前布下的五块卵石荧荧发光。妖筝上烟气流窜,不一会儿就雾霭弥漫。
          一个人形慢慢浮出。
          那人戴一顶乌帽,黑发微蜷,肤色白皙,身上的衣着华贵艳丽到了夸张的地步——亮紫色直衣(5)上绣着大朵红、粉、白色盛开的花卉,每一朵都姿容饱满、色泽亮丽,尽态极妍。
          那人抬起手臂,以宽袖掩嘴,略一欠身致意,虽不见嘴角的弧度,却能感觉到他七分风雅三分贵气的轻笑。
          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与神态,那身艳丽衣装对人的冲击力竟荡然无存,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那般合适。
          他道:「淳君,已经在练习了吗?」
          话是对着越前放在筝前的纸片人说的。
          他眼中所见,想必是端坐于筝前的深蓝短发的少年吧。
          木更津淳登时浑身一个激灵,被不二扶住了肩膀,再次提醒不能出声。
          紫衣的亡魂又道:「昨天教你《涌泉》的指法,你可都记住了?弹来让我听听。」
          说罢转身站到了纸片人身后,抱起双臂欣赏。
          只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抚琴,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紫衣人却听得认真。
          越前仍在念咒,额角滑下一颗汗水。
          「嗯哼……」紫衣人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卷着耳侧一绺较长的头发,「淳君,这不是还同之前一样吗?你有没有照我的话去练习?」
          他眼尾上挑,神色阴晴不定。
          「就算你记不起来我说的话,手指的记忆也会存在。如果你今天好好地弹了琴,怎么会不知道?」
          他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了琴弦,将一场虚假的演奏中止。
          「到此为止吧,让我再告诉你一遍……」
          琴弦被拨动了。
          琤琤,琤琤——
          琴声中恍若奔流出一股清泉。
          时而畅快流动,时而急转,时而从高高的岩间跌落进深潭。
          木更津淳双眼迷离,发出了梦呓似的低语。
          「观月先生……」
          木更津亮见弟弟状态十分异常,连忙掩住弟弟的嘴,却为时已晚,自己也忍不住低呼一声「糟糕」。
          琴声戛然而止。
          抚琴的紫衣人抬起头,双眼如黑夜一般晦暗深沉,望向了屏风背后。
          「淳君,原来你在那里?」
          他又低头瞧了瞧筝前的纸片人,发出了嗤笑声。
          「看来我又认错了。本以为让你剪了头发就不会错认你和你哥哥,没想到却认不出一张纸片……是阴阳师吗?」
          眼见法术败露,越前也懒得装模作样,停下口中的咒语,从角落里挪出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紫衣人。不二和木更津兄弟也从屏风后出来。
          紫衣人摇头叹息:「淳君,我一心指导你琴艺,你非但没有半点感激,还叫阴阳师来驱除我?」
          「……不是,不是的!」
          木更津淳满脸惊惧,极力分辩。
          越前镇定道:「淳先生确实没有让我来驱除你。」
          「那这是做什么呢,阴阳师?」
          紫衣人向前一伸手。地上的五块卵石忽然光芒大盛,织出一个桔梗印记。桔梗阵的光芒拔地而起,成了一座笼,牢牢束缚住了困于其中的亡魂。
          看来他心知肚明这桔梗印是作什么用的,淡而凛冽的眼神扫过四人。
          越前面不改色:「他只是想好好见你一面。」
          木更津淳搓着手,犹豫着上前了一步。
          「我想见您。」
          紫衣人注视着木更津淳。
          「你也不是完全无知无觉啊,淳君。」
          「多亏阴阳师提醒。」
          紫衣人一笑,仍抱着手臂。
          「你一定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我才刚刚见到你时就告诉过你,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也一并解释给诸位听好了。
          「我在这筝中已住了很久,随它漂泊,遇到不少弹筝的人,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一个。而且你说你想去宫廷雅乐所,去弹有名的『玄音』。我很欣赏你。
          「你对筝的悟性很高,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境界,欠缺的只是一些技巧——演奏的技巧,以及察言观色、投人所好的技巧。所以我才来指导你。你按我教给你的去练,不但技艺会更精进,将来成为雅乐所的首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您究竟是谁?」
          「哎呀,淳君,方才你不是还叫了我吗?」
          「观月先生……不,我的意思是,您究竟是什么人,筝弹得这么好,还对雅乐所的事如此自信?」
          木更津淳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脚步踉跄着上前去。
          越前和不二都看在眼中,却来不及提醒。
          组成桔梗印一角的一块卵石被并无察觉的少年踢开了。
          法阵破碎了。(6)
          被缚在阵中的人仍卷着头发,笑着哼了一声。
          「今天没有弹琴的雅兴,就不同诸位多聊了。」
          话音刚落,就已不见了踪影。
          筝还在原地,纸片人伏在地上。
          越前眯起眼,四下观察了一会儿,说:「走掉了。」
          「看来还是对我们有戒心啊。」
          「是惹他生气了吧。」
          木更津淳跪倒在地,懊恼万分。木更津亮欲责备弟弟太不小心,一再坏了事,不二制止了他,温声道:「不能怪淳,是那亡魂有所引导。他曾附身于淳,对淳的精神状态确会有所影响。」
          木更津淳茫然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筝还在这里,他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的。」
          「是吗……」
          不二眼睫微动,问:「那个人的名字,是叫?」
          「观月。我方才一下子记起来了……他说过他叫观月初。我称呼他观月先生。」
          不二嘴角悬着一丝苦笑:「是观月初啊。」
          木更津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望了木更津亮一眼。
          「好耳熟……」
          越前不明所以:「怎么?」
          「越前,记不记得下午我跟你说,当时为『玄音』所办的赛会结束后,落败的那名乐师在十日内就郁郁而终?」
          「唔。」
          「据《乐间记》,乐师的名字就是观月初。《御记》虽没有提到这一桩,但有写到最后同平正守争夺胜者的乐师和他犯下失误之事——也是观月初。」
          「……」
          四人齐齐看向琴室中央的筝。


          71楼2018-04-24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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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中肯定还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事。
            越前盯着木更津家的妖筝已经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在见过筝上亡魂之后,为了继续调查,他征得木更津兄弟的同意,将筝搬回了『别院』,放在不二住的客居里。
            它只是『玄音』的仿制品而已吗?
            关键似乎就掌握在那个叫观月初的人身上。
            据说此人在年轻乐师中非常出类拔萃,才思敏捷,技艺十分高超,更懂得根据场合以及赏乐者的身份、性格来选择乐曲和演奏形式,经常指导雅乐所的学徒,雅乐所在演曲目中还有他作曲的《空山》——不二从木更津家借来一本琴谱,找了到这一首,正认真地在读。
            关于此人个性,有那一面之缘,足以看得出他举手投足间充满高贵优雅的自信与自怜。
            这样的人,竟然会因为败北而郁郁而终?那场赛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前还另有在意的地方。
            附于其上的亡魂离开后,仍有某样不祥之物缠绕着筝。
            气息很淡了,但依稀可以辨得出是诅咒。
            筝上留有被人下过『咒』的痕迹。
            他闭息凝神,探查着微弱的气息。
            发源是在……
            「第七根弦靠近琴柱的位置。」
            不二忽然抬头,把琴谱点给他看,说:「第七根弦靠近琴柱,那是《啄木》最后的收尾之音。」
            越前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应该去问问观月本人。
            虽然他也相信观月不会放弃这筝,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次他们破坏了他『弹琴的雅兴』,万一他决定周游全国以散心、重新找作乐的灵感呢?
            让木更津淳弹奏过筝,但他的老师没出现。不二还问了木更津亮横笛会哪些曲子,问完似乎是觉得也不太可行。至于招魂术一类的,缺少观月的随身物件,也进行不了。
            越前飞快地望了不二一眼。
            就算捉鬼是自己分内的事,牵扯到音律,他就禁不住要头疼。
            不二好像深知他的心思,弯着眉眼,嘴角抹着淡淡的笑容,仿佛马上就会愉悦地用陈述的口吻假意问他:「是要我帮忙吧?」
            越前忿然扭过头。他可说不出口向这人求助的话。
            结果不二却拎上了自己的剑『苍风』,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越前,要不要去练会儿剑?」
            越前莫名其妙,脑子却因为「练剑」而热了起来。
            自从上次二人以剑对决被佐佐部的来访打断,他们就一直没有再切磋过。准确地说,是越前一直都没找到非让不二答应同自己继续切磋不可的理由——自己是随时准备奉陪,可不二总能「恰好」因为某些客观缘故而无法应允。
            他怎么会在现在这种搞不定妖筝的节骨眼儿上想起练剑了?
            但越前还没想多远,嘴上就爽快地答了:「好啊。」
            「去西郊的竹林。」不二说。
            「西郊竹林?」
            「想在那里练。越前会陪我吧?」
            「哼。」
            坏了,就因为最后那句阴阳怪气的「越前会陪我吧」,忘了要问他练剑为什么要跑大老远到西郊竹林了。
            越前提着『绯云』站在竹林里的时候,深深有种自己又被摆了一道的无力感。
            不二白色的身影在缭乱的竹枝间翻飞,像一只振翅的鸟。
            飒飒间,竹叶漫天飞舞。
            ……他哪里是来练剑,分明是在砍竹子!
            象征性地过了几招以后,越前算是看懂了他的真实目的。花言巧语把自己骗来西郊,还冠冕堂皇地提议比赛刺中飘落的竹叶来激自己,目的竟然是为了方便他砍竹子并且增加乐趣,还能顺带显摆!
            果不其然,不出一会儿,不二一手拎着剑,一手握着一段细细的竹节,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汗水,嘴里连连感叹着「真是痛快啊」朝越前走来。
            越前死死地瞪着他。
            他晃晃那翠绿得发亮的竹节,表情如获至宝:「找到好东西了。」
            越前还是死死地瞪着他。
            结果又被他拖去了东市大石那里。
            匠人家中有各式各样的用来雕琢和打磨器具的工具,不二借来几样,埋头对着竹节鼓捣。
            鼓捣到傍晚,他春风满面,把自己用竹节做成的横笛展示给越前看。
            被迫听了半天大石的唠叨的越前差点没拔剑直朝他心口上刺——
            等等,这人竟然自己做了一支笛子?!
            不二将笛子放在唇边,在笛身上按动手指。
            高高低低的乐声从竹管中滑出。
            越前听不出门道,不过不二显得很满意:「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
            不二笑得高深莫测:「招魂。」
            待续


            72楼2018-04-24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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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天太好看了吧,楼主快更啊!太期待了


              73楼2018-04-30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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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二的小腹黑真是太可爱了,越前同学请加油啊哈哈哈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75楼2018-05-03 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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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观月的形象我都能脑补出来233他会输是因为被坑了吧,可怜的娃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76楼2018-05-03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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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初临,星光黯淡。
                    笛声悠悠地在『别院』中响起。
                    音色并不圆润,转音甚至有些生涩,像长着刺的植物。但也正是因此而拥有了天然质朴的魅力,不染丝毫宴饮的隆重,叫人意识不到在庭中赏乐的现实,恍如置身夜色下的山林中。
                    空山无人,深林莽莽,间或有鸟鸣其中,一两声、两三声。
                    不二背靠立柱坐在廊上,阖着双目,随性地吹着横笛。木更津家的妖筝架在旁边。
                    越前独自饮茶,神色不甚明朗。
                    他们在等待。
                    为此,越前特意对结界做了一些特殊的处理,敞开『别院』在阴阳两道上的大门。
                    幸而,并没有等太久。
                    凉风吹过,身穿紫色绣花直衣的人穿过满庭芳草,来到廊前。
                    他晦暗的双眸凝视着廊间吹笛的不二,面上慢慢浮起笑容。
                    「哎呀呀……真是美妙的笛声啊,幸好我没有走远。上次我都没怎么注意你,没想到你对于音律的领悟竟然如此之高深。若我们能生在同一个时代,想必一定会成为彼此的知音以及宿敌吧。」
                    不二轻抬眼睫,目光轻轻点了点算是问候,没有停止吹奏。
                    越前一皱眉,心里犯着嘀咕——可恶,居然真的比自己的阴阳术有效果。
                    观月瞥他一眼,用食指卷着一缕刘海,醺然道:「真是可惜,在如此美妙的笛声中,竟然还有人会分神。能懂这笛声的,果然只有我了。」
                    他根本不理会越前脸色的变化,「阴阳师,我知道是你找我,但我并不想跟你扯上关系。至少在演奏音乐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干涉。」
                    说罢,他深深看了不二一眼,径直走向那妖筝。
                    越前憋了口气,才不搭理。
                    不二仍吹着笛。
                    观月坐在筝前,抬起手腕。
                    琤——
                    琴弦颤动,发出晦涩绵长的低音。
                    如夜行山中时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
                    接下来音色逐渐拔高,但笛声更为明亮,是月出于云后。
                    透明的月光如浅浅的清泉,在岩石间汨汨流淌。
                    鸟在松枝上跳跃、鸣叫。
                    山路蜿蜒,独行者脚步卜卜,穿过树影幢幢,叹息声飘落在一地枯叶上。
                    越前渐渐听得醉了。
                    甚至到筝与笛都不再作响时,他还没缓过神来,见不二和观月互相鞠躬致意,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仍端坐在庭院中。
                    观月露出欣赏的表情,道:「不二君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笛?」
                    不二略一欠身:「夜色怡人,有感而作罢了。」
                    「哦?可我明明就听过这调子。」
                    「……」
                    观月陷入了回忆。
                    「有一次我到南部游访,在群山脚下走夜路时听到过这笛声……虽未经雕琢,像率性而为,却叫人魂牵梦萦——精制的横笛反而吹不出这种感觉。所以回去之后,我才有了灵感,作了《空山》。不过,对于不二君来说,那可已经是四十多年前了。」
                    不二微不可察地敛了点笑意,说:「或许吧。家乡小调也多咏山咏木,或许是我不经意间借鉴了。」
                    「哼,我想也是。不过,要是当时就能得到如此应和,《空山》也就不会被埋没在雅乐所中了。」
                    越前边听二人对话边喝着茶。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不二哪里是什么有感而作,分明是读过观月《空山》的曲谱后,费尽心思做了支竹笛,又作了那支笛曲为应和的吧。合奏时,听起来虽然是笛音和着筝,但其实正相反。而那傲气的观月却轻易落入了这个陷阱里,也不知是太不当心还是乐得上钩。
                    但总觉好像还有哪里没想通。
                    罢了,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便继续听不二如何切入正题。
                    不二睁了蓝眸,话语轻描淡写,倒是直白得很。
                    「说起应和,和观月先生同时代的不是还有平正守大人吗?二位是当时最杰出的乐师,想必一定也是知己吧。」
                    观月冷笑一声:「平正守大人?」
                    「平正守大人近日去世了。」
                    观月一挑眉毛,看向越前:「难道他们是觉得平正守大人的死有蹊跷,才叫阴阳师来调查?」
                    越前说:「你误会了。那个人的死没什么蹊跷,我调查的是『玄音』。」
                    观月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是吗,这么说,『玄音』被调包的秘密也总算被发现了啊。四十多年了,平正守大人死守至今,真是辛苦呢。」
                    「观月先生,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
                    「放心,我的目标不是你。我只是领到前辈交给我的差事,找出灵筝『玄音』的下落。」
                    观月低低地笑了。
                    「既然现在兴致正好,那我就稍微陪你们聊聊吧。」
                    他斜眼瞟着廊上的筝。
                    「没错,你要找『玄音』,那就是。但所谓『灵筝』,已经不存在了。」
                    越前报复似的说:「因为你的关系,现在变成『妖筝』了吧。」
                    观月一愣,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哼,好吧,你这样说也对。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又用手指卷着头发,「『玄音』的灵性,早在四十二年前的竞乐赛会后就彻底地失去了。从那时起,它就只是一台普通的、顶多算是上乘的筝而已。这点细微的差别,不懂筝的人可听不出来。」
                    「但看得出来。」越前飞快回嘴。
                    不二不得不出面将谈话带回正题:「跟观月先生和平正守大人的那场比赛有关?」
                    观月闷哼一声,似乎是看在不二的面子上才继续好言好语地说下去。
                    「你们想必已经查到了。我与平正守大人为了争夺赛会的胜利、成为『玄音』的演奏者,用『玄音』斗曲,斗了有整整七个回合,天皇与皇后仍难以裁决优劣。再后一回合,皇后提议演奏《啄木》。平正守大人先奏,我再奏。当时——我想,平正守大人出于害怕自己会输给我的缘故,趁着自己奏完的间隙,对『玄音』做了点手脚。
                    「他在第七根弦的琴柱边插了一根细小的木刺。」


                    77楼2018-05-03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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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团锦簇的厅中,黑发紫衣的年轻乐师奏起《啄木》的第一串音。
                      连续的演奏已让他有些疲乏。这场竞赛还不知将要持续多久。到目前为止的过程也比他预想得更困难。
                      他早就打探好了天皇与皇后在音乐上的偏爱,在场赏乐的文武百官中,谁是行家、谁根本不懂,也摸了个大概。这让他能够调整自己演奏的技法或对乐曲略作变化,以博取更多的欣赏。
                      他对自己的技艺足够自信,对乐曲足够了解和热爱,正是凭借着这额外的一点智慧,他年纪轻轻就在雅乐所占得一席之地,能在宫廷中为天皇与皇后奏乐。
                      但现在似乎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了。
                      《啄木》原是从大唐传来的琵琶名曲,对演奏筝的乐师来说是极大的挑战。在他之前,久负盛名的平正守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要想胜过对方,自己的机会应当在于……
                      他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快速拨弦之时,他并未注意到蛰伏在第七个琴柱边那根小小的木刺。
                      乐曲一路来到收尾。
                      右手拨弄两三下,左手按上七弦,那是灵木生命最后时刻回荡的余音。
                      按弦的中指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动不了了……
                      触觉像是消失了一样。
                      但右手的动作已跟了上去。
                      梆——
                      筝发出一声僵硬的鸣响。
                      全曲竟以如此不协调的方式匆匆收了尾。
                      百余双眼睛盯着他,零零散散的议论声四起。而乐师呆坐在筝前,仍保持着最后拨弦的手势,一动不动,耳畔不断回响着方才那扎耳的错音。
                      胜负分晓。
                      「那根木刺上有『咒』。」越前说,「平正守对你下了咒。」
                      「……」
                      「倒也未必是像阴阳师那样刻意下咒,我猜他大概是在筝上植下木刺时心中有所怨,强烈的情绪就变作了像毒一样的诅咒。」
                      观月听罢,嘴边的笑容渗着苦涩。
                      「哼,我知道。」他摇着头,叹道。
                      年轻的乐师仍旧身着赛会当日的华服,头戴乌帽,右手三指上的拨子从未取下来过。他倚在榻上,独自面对弹了近十年的筝,有时拨弄几下琴弦,有时只是呆呆地看着,有时抚筝如疾风骤雨。
                      他终日茶饭不思,不吐一言,日渐形容枯槁。
                      大夫诊不出他的病症,只说他是心情抑郁所致。所有人也当他是因失利而一蹶不振。
                      赛会后第九天,他被发现趴在筝上,断了气。
                      雅乐所掌事者主持人员编写《乐间记》,寥寥几笔写他郁郁而终之事,像是怕人追问一般,草草给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个结局。
                      其中种种,再无人问起。
                      越前问:「中咒的事,你有察觉,为什么不说出来?」
                      观月抱起双臂,嘲弄地笑了笑。
                      「我嘛,也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郁郁而终的。我怎么就按到了那根木刺,让所有人看了我的笑话,让自己为赛会精心的准备和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真正一流的乐师早该发觉到筝的状况有异,也有许多办法避免。但我做不到。
                      「我怎么就没有能早一点打败平正守大人?我的演奏究竟是哪里还不够好?就算没有那根木刺——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就算没有那根木刺,我也未必就能获胜。我未必就配得上灵筝。平正守大人太急于求成了。他本来也不必使用这种为人不齿的手段的。
                      「呵呵——说起急于求成,其实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不二说:「当时的你以及平正守大人,都不够专注于筝乐本身。」
                      「哦,真不愧是不二君,真是一语中的啊。我直到临死之前才发现,想再弹琴的时候,已经弹不动了啊。」
                      「但方才观月先生的琴却弹得很纯粹。」
                      「嗯哼。四十多年了,是会改变的。」
                      「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是死了。我回到了雅乐所,找到『玄音』。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领悟到了演奏筝更深层次的东西。但『玄音』懂得如何应和演奏者心情的灵性,已经消失了。」
                      「正是因为受到邪恶诅咒的污染,『玄音』的灵性才消失的吧。自然间孕育出的灵气最怕人心杂念。」
                      「正如阴阳师所说。真是可惜呀,遗憾呀,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灵筝就这么泯然于此!」
                      「平正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吧。」
                      「他不仅注意到了这个,还注意到了我。」
                      「哦?」
                      「我一直附在『玄音』上,他弹起『玄音』,就不得不看到我,以为是我要向他索命。」
                      「你不是吗?」
                      「哼,我是想过。但我更想继续弹琴——成为鬼魂之后,『玄音』就一直是我的了啊。」
                      「唔。」
                      「不过平正守大人却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身体状况迅速衰退,没过几年,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根本弹不了琴。大夫诊治他是心病,他却不敢同任何人说起他的心病是因为我,因为这样他在赛会时做的小动作恐怕就要被别人知道了。」
                      「这么说,郁郁而终的其实是平正守啰。」
                      「这不就是天道轮回吗?」观月笑道,「为了掩盖秘密,他掉包了『玄音』,把失去灵性的筝和我一起,说成是仿制品弄出了京都,又把仿制品当作『玄音』看管在雅乐所。他死死咬住自己在雅乐所的官职不放,却根本无心于雅乐、无心于演奏。对于一个本也才华出众、风雅不俗的乐师来说,这四十多年的折磨不是比让他一命呜呼更加惨痛的代价吗?」
                      「唔。」
                      「只是最爱『玄音』的皇后在赛会后不多久就不在了,听得出『玄音』的门道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这下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觉,果然到他死后才败露。」
                      「原来如此。」
                      乐师的指腹擦过『玄音』的琴弦,他百感交集地闭上眼。
                      「这样你满意了吗,阴阳师?」
                      越前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多谢。我知道该怎么向前辈答复了。」
                      「你要将这筝带回京都吗?」
                      「它既不是灵筝,带回去也毫无意义。」
                      观月掩面而笑:「你小小年纪,倒是懂事。」
                      越前瞪他一眼:「我不小。」
                      「那么,我还能继续弹奏它吧。」
                      「随你。」
                      「没想到,你作为阴阳师,居然真的对我这样的存在不感兴趣。」
                      「你只是弹琴,跟我有什么妨碍?」
                      观月大笑起来:「对,我只是想弹琴而已。亏得我是现在的模样,想弹多久便能弹多久。」
                      不二道:「观月先生,有方才那样的演奏,寻回『玄音』的灵性也不是不可能。」
                      「那怕是要成百上千年了,不过,确实值得一试。所以我才很看重那个孩子。」
                      「是淳?」
                      「淳君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心灵纯净,要奏出筝的美妙,只是再需要一些技巧上的精进。我可以教给他。他的哥哥亮君在横笛上的天赋也很高,只可惜横笛并非我所长,他该同不二君多多交流才是。」
                      「哪里。我不过是兴致上来,随便一吹罢了。连笛子都粗糙得很。」
                      「就是要粗糙的笛,才能奏出真正的《空山》。不过嘛,木更津兄弟的路还很宽。他们说不定能合作出比我同不二君那一曲《空山》更好的作品。」
                      话音刚落,忽听噗噗两声。观月转头看去,竟是木更津兄弟二人,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向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观月先生!」
                      两个少年抬起头,眼里皆水光闪动。
                      观月讶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是我叫亮先生和淳先生来的。」越前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拜托了我,现在事件水落石出,我自然要告知他们了。」
                      「哦……」观月卷着头发。
                      「观月先生,非常抱歉,之前无礼地直呼『妖筝』。」
                      「观月先生,非常感谢您前两日对我的指导。我很喜欢弹筝,我想成为最好的乐师,望先生不吝赐教!」
                      「呼呼……」
                      紫衣的乐师闭目微笑着,勾动手指。
                      琴声在庭院里悠然奏响。
                      盛夏之夜,春樱开了满庭。
                      弦音 完
                      注释:
                      - 关于雅乐所的一切都是我杜撰的。平安时代应该已有负责乐舞教育的雅乐寮,章节写完后才零星看到资料,暂不作改。
                      - 整个故事的构思有参考梦枕貘《阴阳师》的《不思量》篇里所写的和歌竞赛。


                      78楼2018-05-03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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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局出人意料的圆满啊,欣慰
                        乐器本来是优雅美好的东西,有这样的结尾寓意挺好的
                        不二活了很多年了吧233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80楼2018-05-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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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夜露

                          午夜。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道的分岔口,站在中央,摇晃不定。
                          周围空无一人。黑魆魆中,一阵迷蒙的云雾状的东西正腾涌着从道路的某一端向这里接近。
                          云雾中亮起了一点灯火。
                          男人打了个嗝,抬起不是义肢的胳膊,朝着那点灯火软绵绵地招了招手。
                          正要开口时,喉咙却如同突然被掐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更多点灯火亮了起来,行进的云雾在映照下变得清晰了。
                          提灯的是个长着两个头的和尚,一个头剃得光溜溜的,另一个头却长着垂到地的头发。
                          还有一跳一跳前进的树桩,长着手脚的琵琶,蹬着鬼火的滚动的车轮,兀自舞动的扫把。
                          浑身上下长满浓密毛发的裸体女人抱着一个骨肉外露的婴儿。
                          长着一对漆黑翅膀的鸟用翅尖的勾爪捧着好几颗卵石大小的珍珠。
                          三条腿走路、头顶两对犄角的牛牵引着被烧得只剩下支架的车。
                          ……
                          浩浩荡荡的队伍慢了下来。
                          「有人的气味。」一只长着狗脸的鬼抽动鼻子,说道。
                          「是有啊。」女鬼附和着。
                          「哦,有的。」琵琶鬼也附和着。
                          「有的。」
                          「在很近的地方呢。」
                          「不就是在前面吗?」
                          「哦,是啊,就在那里。」
                          「看到了。」
                          「看到了啊。」
                          队伍又迅速地动了起来,伴随着兴奋的喧闹声。
                          云雾翻滚,席卷了整条街道。
                          不二一早便去了市集。
                          越前坐在廊上无聊地翻阅着上次他一借不还的和歌集,一目十行不过心,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同不二初次碰面的那个雨夜的情景。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两个月有余了。虽然与他的这位客人越处越熟悉,但那人身上的谜团似乎并未就此减少。
                          正在这时,庭院的大门打开了,不二挂着一张温煦的笑脸,悠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越前?你好像在想事情……我打扰你了吗?」
                          意识到自己正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看的越前赶忙收回目光,答了句「没有」。
                          不二在他身旁倚着廊柱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很是愉快地说:「我去市上买了酒。这酒味如甘露,最适合盛夏的时候饮。」
                          说着便拔出了瓶塞。越前本能地想挪得远一点,然而从瓶中逸出的丝毫不带刺激性的清香却牢牢攫住了他。
                          不二朝他扬了扬小瓷瓶:「要来一点吗?」
                          越前既不愿意乖乖点头说「要」,又实在被香气牵得摇不动头。僵持了一会儿,不二一笑,起身去拿了两只小碟回来,分别给两人斟上。一小瓷瓶里的酒正够二人分。
                          越前有几分窘迫,心一横,将酒碟推给不二,自己去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二眼底微漾,也不说话,自己慢慢地小口啜着酒,开始闲谈。
                          「今天市上很热闹,大家都在谈论一件奇事。」
                          「什么?」
                          「四天前的夜里,有个人横死在东直街与五条街的交叉口。」
                          「既然是四天前,怎么现在才有人说?」
                          「因为异状被发现的时候,根本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天,官府才终于确认那个人的身份是某个失踪了四天的男人,以他死于非命了结了他家人的失踪报案。」
                          越前起了兴致。
                          「听说相当凄惨呢——好像最早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清晨出门散步时发现的。在那个路口,散落着几乎成了碎布的衣服;地上有一摊发黑的血迹,带有被拖行的痕迹;还有一条义肢落在那里。到处都找遍了,但没有尸体。连肢体的碎片或骨头都没有。」
                          「是被鬼吃掉了吧,吃得一点不剩,除了义肢。」
                          「想来也是,清水寺的僧人也这么认为。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
                          「看来不止一只鬼。」
                          「应该说有很多。」
                          「大概是撞上百鬼夜行了。」
                          「真不走运啊。」不二晃晃碟中酒。
                          「所以就不该在深夜外出。」越前皱眉。
                          深夜在外撞见百鬼夜行而惨遭不测,这在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汇聚着错综复杂的人心怨恨的京都从来都是妖魔鬼怪汇聚之地,它们趁着夜晚阴气重、自身力量强大时常成群结队在街道上游行,仿佛是这座都城真正的主人。倘若发现了活人的气息,群鬼一定会蜂拥而至,分而食之;就算人侥幸未被发现,也之后常有受到诅咒、突发怪病等等状况。
                          通常,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紧闭门窗,不要外出。如果非外出不可,也要随身带上经文或护身的符咒,甚至请专精于此的阴阳师随行也不算夸张。
                          看来同样的情况是没有地域之别的。以后再要在夜间狩猎,还是多小心些为好。越前默默地在心里琢磨。
                          忽听不二问:「以越前的体质,要是碰上百鬼夜行,会很辛苦吧?」
                          仿佛全然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似的。
                          「没有的事。」他立刻否认。
                          当然不能告诉对方——其实自己小时候就有一回差点被夜行的鬼吃掉,为此母亲还特意为他制了一块镇邪的玉佩让他随身佩戴,以防受鬼怪攻击。他刚到南山还没开始修行时遇过一次险,玉佩在那时碎成了两半。回到京都得知母亲在灾中去世的消息后,他把其中一半葬在将军府母亲住的屋前,另一半则带来了花户,放在自己枕边。
                          虽然对自己被想当然地轻视而不满,但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下去。
                          脑筋又转了转,他问:「不二前辈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做些什么吧?」
                          「还能做什么呢?」不二遗憾地说,「被鬼分食,估计连魂魄也难剩下。让家人立个衣冠冢好好下葬,请僧人来做法事,也就是这样了。」
                          「唔。」那就好。
                          「不过,倒是还有件事。」
                          「……」
                          越前才刚低头喝茶,一听这话险些呛到。不二一用这种说不准是高深莫测还是故弄玄虚的语气说话,他就要更警惕几分。
                          不二说:「那横死的人似乎带着颗珍珠,掉在街口那滩血迹附近,被发现状况的公子捡到了。据说那珍珠很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我在市上听人们议论的时候,就报了你的名字。」
                          「……不二前辈!」
                          「嗯,似乎会很有趣,想稍微多了解一下啊。」
                          越前脸上一阵热,语气忿忿:「所以,那珍珠又怎么了?」
                          不二笑道:「让当事人自己说不是更好吗?我想,人差不多也该来了。」
                          话音才落,果然有客人到访。
                          来人一看便是富家少爷的样子,穿了件绿底有金色花纹的袍子,束带不拘小节地松散垂悬着;橘黄色短发,稍长的刘海下一双浅蓝的眼睛朝庭院东张西望,在发现了穿过中庭的两位侍女的身姿后一下子闪起光芒。
                          越前拿指关节敲了敲手中的杯子,那人似乎才想起自己前来拜访的目的。
                          「我叫千石清纯。」他说,「来找阴阳师越前龙马。」
                          「我就是。」越前答,接着单刀直入地问:「千石先生,那珍珠怎么了?」
                          「咦,市上的那些流言这么快就传到阴阳师这里了吗?而且——阴阳师原来还是个少年啊!我还以为怎么着也得是个神神叨叨的中年大叔呢!」
                          越前一瞪千石,又白了事不关己微笑的不二一眼。
                          千石从衣中摸出一只贴着符咒的精美木盒,挠了挠头。
                          「这要从三天前说起。」


                          81楼2018-05-13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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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查看此楼


                            82楼2018-05-13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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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求留言评论!写长篇寂寞如雪,喜欢大家给我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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