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筝『玄音』是先代天皇时期的皇后最为喜爱的乐器，由高僧在外游历时偶得，赠予爱好音律的皇后作礼。材料的上等与雕琢的精美自不必说，令它成为天下名筝的是灵性——据说制作琴的桐木在生而为树时便有『灵』居住其间，不但将木质养得结实温润，制琴之后更使得其能感应到弹奏者的心绪。若弹奏者内心悄怆，行乐悲戚，那筝也会嗡嗡暗鸣，如泣如诉，奏出的音乐令闻者无不落泪。
这灵筝一进入贵族们的眼中，立即大受追捧。一时间仿冒品层出不穷。不过即便能在选材和工艺上达到相似甚至更高的水准，做出的筝横竖就是缺少『玄音』之灵，这也更加证明了『玄音』的独一无二。
皇后因喜爱『玄音』，曾在距今四十二年前召集宫中乐师举办比赛，选拔出一名琴艺最高超的人专职演奏『玄音』。这场风雅的竞乐赛会在当时很受关注，也很为乐师们看重，办得相当盛大、华丽，连天皇也出席作评。
现死去的乐师平正守（3）就是当时的得胜者，但也胜得极为惊险。赛到最后，他与另一位名望很高的年轻乐师二人相争，斗了七八回合曲，终以对方在奏名曲《啄木》（4）收尾一音上出现失误而取得胜利。
此后，平正守就一直是唯一被允许演奏『玄音』的人，也因此成为了雅乐所的首席，在作乐、编演和招收学徒方面都有很大的话语权。
不过，平正守的身体状况在赢得赛会后却迅速恶化，有时连抚琴都困难。自皇后在三十九年前病逝后，『玄音』就越来越少被拿出来在雅乐时演奏了，独奏的场合更是几乎没有。
「关于这个，私人撰写的《乐间记》和天皇授命的《御记》写得一致。」不二翻阅书卷，向越前念出有关『玄音』赛会的记录。翻到后一页，他眉毛一扬，「《乐间记》还写着，那位惜败于平正守的乐师，据说因此而郁郁抱憾以至身衰体弱，赛会后不到十日就死了。」
越前依旧懒懒地坐于廊上，任由不二在他的书斋里翻箱倒柜。他自己全无体会，不过不二兴致勃勃的样子反倒激起了他的一点好奇。
结果这时，侍从来通报，说有访客。
这自落成以来就一直冷冷清清、似是与世隔绝一般的『别院』，如今也逐渐忙碌起来了。
来的是两位年纪看上去只比越前略大一点的少年，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得眉清目秀，发色和眸色皆是近墨的深蓝。只不过，一位留着柔顺飘逸的长发，另一位却剪了清爽利落的短发，还扎着一根长长的红色头带。
二人姓木更津，是双胞胎兄弟，长发的哥哥名叫亮，短发的弟弟名叫淳。
越前请二人在廊上随意坐，不二也从书斋里出来，一副听饭后故事的表情席地坐下。
礼节性的问候之后，木更津亮开口道：「此次前来打扰，是因为府上的一台妖筝。」
「妖筝？」
越前和不二对视一眼。
木更津亮叹了口气。
「我们家族世代习音律，我吹横笛，我弟弟淳奏筝。淳一直想进入宫廷雅乐所，练习十分刻苦。半个月前，家父偶然在集市发现有人卖筝，筝非常精良，价格却很低，说是京都宫廷里有名的灵筝『玄音』的仿制品。家父便买回来给了淳。」
「『玄音』……」
越前听得愣了，不二也微微蹙眉。怎会这样碰巧？
不知二人已聊了半日『玄音』的木更津兄弟还以为他们是从未听闻这个名字而正疑惑，木更津淳又讲述了一番多年前『玄音』名满京都时的传闻，大抵与不二查到的记载相符。奏筝的少年讲得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胸中一腔热忱不言自明，谁也没好意思打断他的侃侃而谈。
「那怎么就成了妖筝？」越前问。
木更津淳闻言，神色黯淡。哥哥亮答道：「前日傍晚，明明无人弹奏，那筝却自己在鸣响……不，不能说是鸣响。它在奏《涌泉》，奏得还极其出色。
「吃过晚饭后，我和淳说起这件事，又去琴室看筝，那时的筝似乎并无异常。淳坐下来开始弹奏。弹着弹着，整个人好像渐渐失了神智一般，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自己弹琴，一刻不停地从《涌泉》弹到《春樱》《啄木》……在他连续不断地弹了一个时辰之后，我不得已打昏了他，他这才停下来。」
木更津淳低下头：「没错。一开始弹琴时我意识很清楚，但渐渐地我就失去了意识，清醒后更是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亮兄长说我在弹《涌泉》，我吓了一大跳，那首曲子我只学会了前一半而已。至于《春樱》和《啄木》这样在竞乐会上用于决胜的曲子，我根本还没有学，更不可能弹得出来。」
「还不止这些……发生这件事的后一天，也就是昨天，我路过琴室，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叫淳的名字。我觉得很奇怪，但一时没有找到淳，就先走了——佐佐部家办宴饮，横笛先生让我也去吹奏，结果一直闹到今天天快亮时才结束。
「而回到家时，淳却在琴室弹奏着那台筝……家仆说，自从傍晚我走后，淳就一个人彻夜不眠地弹，听不进任何人说话。直到我回家，他才突然昏倒在筝前。跟上次一样，他还是对发生过的事毫无印象。而且……」
木更津亮略作停顿，看了弟弟一眼，「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他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把头发剪了？」
「我原本和亮兄长一样留着长发。」木更津淳说，「但是今天清晨我回过神来，我的头发就已剪短。好几个家仆都亲眼看到我自己剪掉了头发，绑上了发带，但我完全不记得。」
越前细细打量着兄弟二人，道：「如果不剪头发，很难区分你们谁是谁吧。」
「是啊，如果穿一样的衣服，家仆们也会搞错。不过我们是双胞胎，在留头发的事上倒是没怎么考虑过，自然留成了一样的。」
「唔。」
木更津兄弟神色不安，剪头发显然让他们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但越前只问了这么一句，又转而问起了其他。
「淳先生，你在弹琴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
「和平时弹琴不一样的感觉。」
越前眨着灿金的眼，目光如炬，好像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在这样的目光中，木更津淳呆愣了一下。
「说起来，我虽然没有意识，却能感觉到……弹得很畅快。亮兄长说我弹了《啄木》，我在白天自己尝试过，磕磕绊绊，完全不行，不知为什么那时却做得到，就像有高人在旁手把手指点一般。至于《涌泉》，自己再弹时也比之前顺畅了。」
越前点了点头。
「果然是那妖筝在作怪吗？」
「你家的筝究竟有多「妖」，还得再确认一下，不过嘛……」
「不过？」
「或许真有高人存在也不一定。」
见兄弟俩一头雾水，越前说出自己的判断：「筝上附了魂。」
「魂？！」
「显而易见。傍晚出现，天亮消失，亡魂都这样。淳先生无意识地弹奏筝，怕也是亡魂附身的缘故。」
「啊、啊……」
「听你描述，这亡魂很擅长弹筝。」
「可是，我……」
「也许是想教你呢。」
「……」
越前笑了笑，「结果昨天傍晚却把你哥哥亮先生错认成了你，才叫你剪了头发，以示区分。」
他的三两句话轻巧至极，似乎已将一切扰人的谜底揭晓，却令木更津兄弟感到难以置信。但他可不会在意两人要怎么消化，很直接地问：「你们希望我怎么做？赶走亡魂，还是——」
「请等一等。」
木更津淳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咬字用力地说。
「能不能先让我见一见那位高人？我为了进入宫廷雅乐所，学筝多年，现在确实遇到了瓶颈。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想知道，附在筝上的高人的魂魄能否真的指点我一二。」
木更津亮诧异地看着弟弟，不过少年神情坚毅，全无动摇，作为兄长的他也没有阻止，只问越前是否办得到。
「当然。」
越前毫不犹豫地回答。
待续

三
果真是好筝。
桐木制的琴身光洁如新，树木的纹理流畅自然，不见半点不规整之处。轻拨琴弦，入耳的声音清透干净，裹着袅袅悠扬的余音。
「就仿制品而言，实属上乘。只看外形的话，被认作真正的『玄音』也不奇怪。」
不二微笑着给出评价，得到木更津兄弟的一致赞同。
越前却拧起眉头。阴阳眼中的筝可没有它的声音那样干净——这筝除了附有亡魂，似乎还别有隐情。
他瞥了不二一眼，暂且不提异状。黄昏将至，他需要先做好让亡魂现身的准备。
以筝为中心，他命人在琴室内绕着筝均匀地放下五块卵石，布下阵术。用符咒点燃了一盏行灯，在室内照明。又从狩衣中摸出一张剪成小人形状的纸片，向木更津淳要来一缕头发，夹在纸片中，用右手两指轻轻划过，并念了咒，最后将纸片人放在筝前。
做完这些，他叮嘱木更津淳「千万不要出声」，便盘腿坐到了琴室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小声重复念一段咒语。
仆人们都被屏退，琴室里只有越前、不二和木更津兄弟四人，架好一面宽大的屏风，都躲在后面。
太阳西斜得厉害，最后一丝日光也从琴室的地板上退了出去。
「来了。」
不二睁开眼睛。
木更津兄弟屏息凝神，从屏风的缝隙中窥到琴室内的景象，看得呆住了。
越前布下的五块卵石荧荧发光。妖筝上烟气流窜，不一会儿就雾霭弥漫。
一个人形慢慢浮出。
那人戴一顶乌帽，黑发微蜷，肤色白皙，身上的衣着华贵艳丽到了夸张的地步——亮紫色直衣（5）上绣着大朵红、粉、白色盛开的花卉，每一朵都姿容饱满、色泽亮丽，尽态极妍。
那人抬起手臂，以宽袖掩嘴，略一欠身致意，虽不见嘴角的弧度，却能感觉到他七分风雅三分贵气的轻笑。
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与神态，那身艳丽衣装对人的冲击力竟荡然无存，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那般合适。
他道：「淳君，已经在练习了吗？」
话是对着越前放在筝前的纸片人说的。
他眼中所见，想必是端坐于筝前的深蓝短发的少年吧。
木更津淳登时浑身一个激灵，被不二扶住了肩膀，再次提醒不能出声。
紫衣的亡魂又道：「昨天教你《涌泉》的指法，你可都记住了？弹来让我听听。」
说罢转身站到了纸片人身后，抱起双臂欣赏。
只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抚琴，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紫衣人却听得认真。
越前仍在念咒，额角滑下一颗汗水。
「嗯哼……」紫衣人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卷着耳侧一绺较长的头发，「淳君，这不是还同之前一样吗？你有没有照我的话去练习？」
他眼尾上挑，神色阴晴不定。
「就算你记不起来我说的话，手指的记忆也会存在。如果你今天好好地弹了琴，怎么会不知道？」
他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了琴弦，将一场虚假的演奏中止。
「到此为止吧，让我再告诉你一遍……」
琴弦被拨动了。
琤琤，琤琤——
琴声中恍若奔流出一股清泉。
时而畅快流动，时而急转，时而从高高的岩间跌落进深潭。
木更津淳双眼迷离，发出了梦呓似的低语。
「观月先生……」
木更津亮见弟弟状态十分异常，连忙掩住弟弟的嘴，却为时已晚，自己也忍不住低呼一声「糟糕」。
琴声戛然而止。
抚琴的紫衣人抬起头，双眼如黑夜一般晦暗深沉，望向了屏风背后。
「淳君，原来你在那里？」
他又低头瞧了瞧筝前的纸片人，发出了嗤笑声。
「看来我又认错了。本以为让你剪了头发就不会错认你和你哥哥，没想到却认不出一张纸片……是阴阳师吗？」
眼见法术败露，越前也懒得装模作样，停下口中的咒语，从角落里挪出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紫衣人。不二和木更津兄弟也从屏风后出来。
紫衣人摇头叹息：「淳君，我一心指导你琴艺，你非但没有半点感激，还叫阴阳师来驱除我？」
「……不是，不是的！」
木更津淳满脸惊惧，极力分辩。
越前镇定道：「淳先生确实没有让我来驱除你。」
「那这是做什么呢，阴阳师？」
紫衣人向前一伸手。地上的五块卵石忽然光芒大盛，织出一个桔梗印记。桔梗阵的光芒拔地而起，成了一座笼，牢牢束缚住了困于其中的亡魂。
看来他心知肚明这桔梗印是作什么用的，淡而凛冽的眼神扫过四人。
越前面不改色：「他只是想好好见你一面。」
木更津淳搓着手，犹豫着上前了一步。
「我想见您。」
紫衣人注视着木更津淳。
「你也不是完全无知无觉啊，淳君。」
「多亏阴阳师提醒。」
紫衣人一笑，仍抱着手臂。
「你一定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我才刚刚见到你时就告诉过你，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也一并解释给诸位听好了。
「我在这筝中已住了很久，随它漂泊，遇到不少弹筝的人，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一个。而且你说你想去宫廷雅乐所，去弹有名的『玄音』。我很欣赏你。
「你对筝的悟性很高，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境界，欠缺的只是一些技巧——演奏的技巧，以及察言观色、投人所好的技巧。所以我才来指导你。你按我教给你的去练，不但技艺会更精进，将来成为雅乐所的首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您究竟是谁？」
「哎呀，淳君，方才你不是还叫了我吗？」
「观月先生……不，我的意思是，您究竟是什么人，筝弹得这么好，还对雅乐所的事如此自信？」
木更津淳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脚步踉跄着上前去。
越前和不二都看在眼中，却来不及提醒。
组成桔梗印一角的一块卵石被并无察觉的少年踢开了。
法阵破碎了。（6）
被缚在阵中的人仍卷着头发，笑着哼了一声。
「今天没有弹琴的雅兴，就不同诸位多聊了。」
话音刚落，就已不见了踪影。
筝还在原地，纸片人伏在地上。
越前眯起眼，四下观察了一会儿，说：「走掉了。」
「看来还是对我们有戒心啊。」
「是惹他生气了吧。」
木更津淳跪倒在地，懊恼万分。木更津亮欲责备弟弟太不小心，一再坏了事，不二制止了他，温声道：「不能怪淳，是那亡魂有所引导。他曾附身于淳，对淳的精神状态确会有所影响。」
木更津淳茫然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筝还在这里，他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的。」
「是吗……」
不二眼睫微动，问：「那个人的名字，是叫？」
「观月。我方才一下子记起来了……他说过他叫观月初。我称呼他观月先生。」
不二嘴角悬着一丝苦笑：「是观月初啊。」
木更津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望了木更津亮一眼。
「好耳熟……」
越前不明所以：「怎么？」
「越前，记不记得下午我跟你说，当时为『玄音』所办的赛会结束后，落败的那名乐师在十日内就郁郁而终？」
「唔。」
「据《乐间记》，乐师的名字就是观月初。《御记》虽没有提到这一桩，但有写到最后同平正守争夺胜者的乐师和他犯下失误之事——也是观月初。」
「……」
四人齐齐看向琴室中央的筝。

四
这之中肯定还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事。
越前盯着木更津家的妖筝已经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在见过筝上亡魂之后，为了继续调查，他征得木更津兄弟的同意，将筝搬回了『别院』，放在不二住的客居里。
它只是『玄音』的仿制品而已吗？
关键似乎就掌握在那个叫观月初的人身上。
据说此人在年轻乐师中非常出类拔萃，才思敏捷，技艺十分高超，更懂得根据场合以及赏乐者的身份、性格来选择乐曲和演奏形式，经常指导雅乐所的学徒，雅乐所在演曲目中还有他作曲的《空山》——不二从木更津家借来一本琴谱，找了到这一首，正认真地在读。
关于此人个性，有那一面之缘，足以看得出他举手投足间充满高贵优雅的自信与自怜。
这样的人，竟然会因为败北而郁郁而终？那场赛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前还另有在意的地方。
附于其上的亡魂离开后，仍有某样不祥之物缠绕着筝。
气息很淡了，但依稀可以辨得出是诅咒。
筝上留有被人下过『咒』的痕迹。
他闭息凝神，探查着微弱的气息。
发源是在……
「第七根弦靠近琴柱的位置。」
不二忽然抬头，把琴谱点给他看，说：「第七根弦靠近琴柱，那是《啄木》最后的收尾之音。」
越前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应该去问问观月本人。
虽然他也相信观月不会放弃这筝，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次他们破坏了他『弹琴的雅兴』，万一他决定周游全国以散心、重新找作乐的灵感呢？
让木更津淳弹奏过筝，但他的老师没出现。不二还问了木更津亮横笛会哪些曲子，问完似乎是觉得也不太可行。至于招魂术一类的，缺少观月的随身物件，也进行不了。
越前飞快地望了不二一眼。
就算捉鬼是自己分内的事，牵扯到音律，他就禁不住要头疼。
不二好像深知他的心思，弯着眉眼，嘴角抹着淡淡的笑容，仿佛马上就会愉悦地用陈述的口吻假意问他：「是要我帮忙吧？」
越前忿然扭过头。他可说不出口向这人求助的话。
结果不二却拎上了自己的剑『苍风』，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越前，要不要去练会儿剑？」
越前莫名其妙，脑子却因为「练剑」而热了起来。
自从上次二人以剑对决被佐佐部的来访打断，他们就一直没有再切磋过。准确地说，是越前一直都没找到非让不二答应同自己继续切磋不可的理由——自己是随时准备奉陪，可不二总能「恰好」因为某些客观缘故而无法应允。
他怎么会在现在这种搞不定妖筝的节骨眼儿上想起练剑了？
但越前还没想多远，嘴上就爽快地答了：「好啊。」
「去西郊的竹林。」不二说。
「西郊竹林？」
「想在那里练。越前会陪我吧？」
「哼。」
坏了，就因为最后那句阴阳怪气的「越前会陪我吧」，忘了要问他练剑为什么要跑大老远到西郊竹林了。
越前提着『绯云』站在竹林里的时候，深深有种自己又被摆了一道的无力感。
不二白色的身影在缭乱的竹枝间翻飞，像一只振翅的鸟。
飒飒间，竹叶漫天飞舞。
……他哪里是来练剑，分明是在砍竹子！
象征性地过了几招以后，越前算是看懂了他的真实目的。花言巧语把自己骗来西郊，还冠冕堂皇地提议比赛刺中飘落的竹叶来激自己，目的竟然是为了方便他砍竹子并且增加乐趣，还能顺带显摆！
果不其然，不出一会儿，不二一手拎着剑，一手握着一段细细的竹节，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汗水，嘴里连连感叹着「真是痛快啊」朝越前走来。
越前死死地瞪着他。
他晃晃那翠绿得发亮的竹节，表情如获至宝：「找到好东西了。」
越前还是死死地瞪着他。
结果又被他拖去了东市大石那里。
匠人家中有各式各样的用来雕琢和打磨器具的工具，不二借来几样，埋头对着竹节鼓捣。
鼓捣到傍晚，他春风满面，把自己用竹节做成的横笛展示给越前看。
被迫听了半天大石的唠叨的越前差点没拔剑直朝他心口上刺——
等等，这人竟然自己做了一支笛子？！
不二将笛子放在唇边，在笛身上按动手指。
高高低低的乐声从竹管中滑出。
越前听不出门道，不过不二显得很满意：「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
不二笑得高深莫测：「招魂。」
待续

五
夜色初临，星光黯淡。
笛声悠悠地在『别院』中响起。
音色并不圆润，转音甚至有些生涩，像长着刺的植物。但也正是因此而拥有了天然质朴的魅力，不染丝毫宴饮的隆重，叫人意识不到在庭中赏乐的现实，恍如置身夜色下的山林中。
空山无人，深林莽莽，间或有鸟鸣其中，一两声、两三声。
不二背靠立柱坐在廊上，阖着双目，随性地吹着横笛。木更津家的妖筝架在旁边。
越前独自饮茶，神色不甚明朗。
他们在等待。
为此，越前特意对结界做了一些特殊的处理，敞开『别院』在阴阳两道上的大门。
幸而，并没有等太久。
凉风吹过，身穿紫色绣花直衣的人穿过满庭芳草，来到廊前。
他晦暗的双眸凝视着廊间吹笛的不二，面上慢慢浮起笑容。
「哎呀呀……真是美妙的笛声啊，幸好我没有走远。上次我都没怎么注意你，没想到你对于音律的领悟竟然如此之高深。若我们能生在同一个时代，想必一定会成为彼此的知音以及宿敌吧。」
不二轻抬眼睫，目光轻轻点了点算是问候，没有停止吹奏。
越前一皱眉，心里犯着嘀咕——可恶，居然真的比自己的阴阳术有效果。
观月瞥他一眼，用食指卷着一缕刘海，醺然道：「真是可惜，在如此美妙的笛声中，竟然还有人会分神。能懂这笛声的，果然只有我了。」
他根本不理会越前脸色的变化，「阴阳师，我知道是你找我，但我并不想跟你扯上关系。至少在演奏音乐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干涉。」
说罢，他深深看了不二一眼，径直走向那妖筝。
越前憋了口气，才不搭理。
不二仍吹着笛。
观月坐在筝前，抬起手腕。
琤——
琴弦颤动，发出晦涩绵长的低音。
如夜行山中时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
接下来音色逐渐拔高，但笛声更为明亮，是月出于云后。
透明的月光如浅浅的清泉，在岩石间汨汨流淌。
鸟在松枝上跳跃、鸣叫。
山路蜿蜒，独行者脚步卜卜，穿过树影幢幢，叹息声飘落在一地枯叶上。
越前渐渐听得醉了。
甚至到筝与笛都不再作响时，他还没缓过神来，见不二和观月互相鞠躬致意，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仍端坐在庭院中。
观月露出欣赏的表情，道：「不二君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笛？」
不二略一欠身：「夜色怡人，有感而作罢了。」
「哦？可我明明就听过这调子。」
「……」
观月陷入了回忆。
「有一次我到南部游访，在群山脚下走夜路时听到过这笛声……虽未经雕琢，像率性而为，却叫人魂牵梦萦——精制的横笛反而吹不出这种感觉。所以回去之后，我才有了灵感，作了《空山》。不过，对于不二君来说，那可已经是四十多年前了。」
不二微不可察地敛了点笑意，说：「或许吧。家乡小调也多咏山咏木，或许是我不经意间借鉴了。」
「哼，我想也是。不过，要是当时就能得到如此应和，《空山》也就不会被埋没在雅乐所中了。」
越前边听二人对话边喝着茶。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不二哪里是什么有感而作，分明是读过观月《空山》的曲谱后，费尽心思做了支竹笛，又作了那支笛曲为应和的吧。合奏时，听起来虽然是笛音和着筝，但其实正相反。而那傲气的观月却轻易落入了这个陷阱里，也不知是太不当心还是乐得上钩。
但总觉好像还有哪里没想通。
罢了，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便继续听不二如何切入正题。
不二睁了蓝眸，话语轻描淡写，倒是直白得很。
「说起应和，和观月先生同时代的不是还有平正守大人吗？二位是当时最杰出的乐师，想必一定也是知己吧。」
观月冷笑一声：「平正守大人？」
「平正守大人近日去世了。」
观月一挑眉毛，看向越前：「难道他们是觉得平正守大人的死有蹊跷，才叫阴阳师来调查？」
越前说：「你误会了。那个人的死没什么蹊跷，我调查的是『玄音』。」
观月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是吗，这么说，『玄音』被调包的秘密也总算被发现了啊。四十多年了，平正守大人死守至今，真是辛苦呢。」
「观月先生，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
「放心，我的目标不是你。我只是领到前辈交给我的差事，找出灵筝『玄音』的下落。」
观月低低地笑了。
「既然现在兴致正好，那我就稍微陪你们聊聊吧。」
他斜眼瞟着廊上的筝。
「没错，你要找『玄音』，那就是。但所谓『灵筝』，已经不存在了。」
越前报复似的说：「因为你的关系，现在变成『妖筝』了吧。」
观月一愣，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哼，好吧，你这样说也对。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又用手指卷着头发，「『玄音』的灵性，早在四十二年前的竞乐赛会后就彻底地失去了。从那时起，它就只是一台普通的、顶多算是上乘的筝而已。这点细微的差别，不懂筝的人可听不出来。」
「但看得出来。」越前飞快回嘴。
不二不得不出面将谈话带回正题：「跟观月先生和平正守大人的那场比赛有关？」
观月闷哼一声，似乎是看在不二的面子上才继续好言好语地说下去。
「你们想必已经查到了。我与平正守大人为了争夺赛会的胜利、成为『玄音』的演奏者，用『玄音』斗曲，斗了有整整七个回合，天皇与皇后仍难以裁决优劣。再后一回合，皇后提议演奏《啄木》。平正守大人先奏，我再奏。当时——我想，平正守大人出于害怕自己会输给我的缘故，趁着自己奏完的间隙，对『玄音』做了点手脚。
「他在第七根弦的琴柱边插了一根细小的木刺。」

六
花团锦簇的厅中，黑发紫衣的年轻乐师奏起《啄木》的第一串音。
连续的演奏已让他有些疲乏。这场竞赛还不知将要持续多久。到目前为止的过程也比他预想得更困难。
他早就打探好了天皇与皇后在音乐上的偏爱，在场赏乐的文武百官中，谁是行家、谁根本不懂，也摸了个大概。这让他能够调整自己演奏的技法或对乐曲略作变化，以博取更多的欣赏。
他对自己的技艺足够自信，对乐曲足够了解和热爱，正是凭借着这额外的一点智慧，他年纪轻轻就在雅乐所占得一席之地，能在宫廷中为天皇与皇后奏乐。
但现在似乎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了。
《啄木》原是从大唐传来的琵琶名曲，对演奏筝的乐师来说是极大的挑战。在他之前，久负盛名的平正守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要想胜过对方，自己的机会应当在于……
他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快速拨弦之时，他并未注意到蛰伏在第七个琴柱边那根小小的木刺。
乐曲一路来到收尾。
右手拨弄两三下，左手按上七弦，那是灵木生命最后时刻回荡的余音。
按弦的中指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动不了了……
触觉像是消失了一样。
但右手的动作已跟了上去。
梆——
筝发出一声僵硬的鸣响。
全曲竟以如此不协调的方式匆匆收了尾。
百余双眼睛盯着他，零零散散的议论声四起。而乐师呆坐在筝前，仍保持着最后拨弦的手势，一动不动，耳畔不断回响着方才那扎耳的错音。
胜负分晓。
「那根木刺上有『咒』。」越前说，「平正守对你下了咒。」
「……」
「倒也未必是像阴阳师那样刻意下咒，我猜他大概是在筝上植下木刺时心中有所怨，强烈的情绪就变作了像毒一样的诅咒。」
观月听罢，嘴边的笑容渗着苦涩。
「哼，我知道。」他摇着头，叹道。
年轻的乐师仍旧身着赛会当日的华服，头戴乌帽，右手三指上的拨子从未取下来过。他倚在榻上，独自面对弹了近十年的筝，有时拨弄几下琴弦，有时只是呆呆地看着，有时抚筝如疾风骤雨。
他终日茶饭不思，不吐一言，日渐形容枯槁。
大夫诊不出他的病症，只说他是心情抑郁所致。所有人也当他是因失利而一蹶不振。
赛会后第九天，他被发现趴在筝上，断了气。
雅乐所掌事者主持人员编写《乐间记》，寥寥几笔写他郁郁而终之事，像是怕人追问一般，草草给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个结局。
其中种种，再无人问起。
越前问：「中咒的事，你有察觉，为什么不说出来？」
观月抱起双臂，嘲弄地笑了笑。
「我嘛，也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郁郁而终的。我怎么就按到了那根木刺，让所有人看了我的笑话，让自己为赛会精心的准备和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真正一流的乐师早该发觉到筝的状况有异，也有许多办法避免。但我做不到。
「我怎么就没有能早一点打败平正守大人？我的演奏究竟是哪里还不够好？就算没有那根木刺——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就算没有那根木刺，我也未必就能获胜。我未必就配得上灵筝。平正守大人太急于求成了。他本来也不必使用这种为人不齿的手段的。
「呵呵——说起急于求成，其实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不二说：「当时的你以及平正守大人，都不够专注于筝乐本身。」
「哦，真不愧是不二君，真是一语中的啊。我直到临死之前才发现，想再弹琴的时候，已经弹不动了啊。」
「但方才观月先生的琴却弹得很纯粹。」
「嗯哼。四十多年了，是会改变的。」
「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是死了。我回到了雅乐所，找到『玄音』。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领悟到了演奏筝更深层次的东西。但『玄音』懂得如何应和演奏者心情的灵性，已经消失了。」
「正是因为受到邪恶诅咒的污染，『玄音』的灵性才消失的吧。自然间孕育出的灵气最怕人心杂念。」
「正如阴阳师所说。真是可惜呀，遗憾呀，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灵筝就这么泯然于此！」
「平正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吧。」
「他不仅注意到了这个，还注意到了我。」
「哦？」
「我一直附在『玄音』上，他弹起『玄音』，就不得不看到我，以为是我要向他索命。」
「你不是吗？」
「哼，我是想过。但我更想继续弹琴——成为鬼魂之后，『玄音』就一直是我的了啊。」
「唔。」
「不过平正守大人却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身体状况迅速衰退，没过几年，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根本弹不了琴。大夫诊治他是心病，他却不敢同任何人说起他的心病是因为我，因为这样他在赛会时做的小动作恐怕就要被别人知道了。」
「这么说，郁郁而终的其实是平正守啰。」
「这不就是天道轮回吗？」观月笑道，「为了掩盖秘密，他掉包了『玄音』，把失去灵性的筝和我一起，说成是仿制品弄出了京都，又把仿制品当作『玄音』看管在雅乐所。他死死咬住自己在雅乐所的官职不放，却根本无心于雅乐、无心于演奏。对于一个本也才华出众、风雅不俗的乐师来说，这四十多年的折磨不是比让他一命呜呼更加惨痛的代价吗？」
「唔。」
「只是最爱『玄音』的皇后在赛会后不多久就不在了，听得出『玄音』的门道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这下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觉，果然到他死后才败露。」
「原来如此。」
乐师的指腹擦过『玄音』的琴弦，他百感交集地闭上眼。
「这样你满意了吗，阴阳师？」
越前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多谢。我知道该怎么向前辈答复了。」
「你要将这筝带回京都吗？」
「它既不是灵筝，带回去也毫无意义。」
观月掩面而笑：「你小小年纪，倒是懂事。」
越前瞪他一眼：「我不小。」
「那么，我还能继续弹奏它吧。」
「随你。」
「没想到，你作为阴阳师，居然真的对我这样的存在不感兴趣。」
「你只是弹琴，跟我有什么妨碍？」
观月大笑起来：「对，我只是想弹琴而已。亏得我是现在的模样，想弹多久便能弹多久。」
不二道：「观月先生，有方才那样的演奏，寻回『玄音』的灵性也不是不可能。」
「那怕是要成百上千年了，不过，确实值得一试。所以我才很看重那个孩子。」
「是淳？」
「淳君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心灵纯净，要奏出筝的美妙，只是再需要一些技巧上的精进。我可以教给他。他的哥哥亮君在横笛上的天赋也很高，只可惜横笛并非我所长，他该同不二君多多交流才是。」
「哪里。我不过是兴致上来，随便一吹罢了。连笛子都粗糙得很。」
「就是要粗糙的笛，才能奏出真正的《空山》。不过嘛，木更津兄弟的路还很宽。他们说不定能合作出比我同不二君那一曲《空山》更好的作品。」
话音刚落，忽听噗噗两声。观月转头看去，竟是木更津兄弟二人，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向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观月先生！」
两个少年抬起头，眼里皆水光闪动。
观月讶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是我叫亮先生和淳先生来的。」越前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拜托了我，现在事件水落石出，我自然要告知他们了。」
「哦……」观月卷着头发。
「观月先生，非常抱歉，之前无礼地直呼『妖筝』。」
「观月先生，非常感谢您前两日对我的指导。我很喜欢弹筝，我想成为最好的乐师，望先生不吝赐教！」
「呼呼……」
紫衣的乐师闭目微笑着，勾动手指。
琴声在庭院里悠然奏响。
盛夏之夜，春樱开了满庭。
弦音 完
注释：
- 关于雅乐所的一切都是我杜撰的。平安时代应该已有负责乐舞教育的雅乐寮，章节写完后才零星看到资料，暂不作改。
- 整个故事的构思有参考梦枕貘《阴阳师》的《不思量》篇里所写的和歌竞赛。

第七章 夜露
一
午夜。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道的分岔口，站在中央，摇晃不定。
周围空无一人。黑魆魆中，一阵迷蒙的云雾状的东西正腾涌着从道路的某一端向这里接近。
云雾中亮起了一点灯火。
男人打了个嗝，抬起不是义肢的胳膊，朝着那点灯火软绵绵地招了招手。
正要开口时，喉咙却如同突然被掐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更多点灯火亮了起来，行进的云雾在映照下变得清晰了。
提灯的是个长着两个头的和尚，一个头剃得光溜溜的，另一个头却长着垂到地的头发。
还有一跳一跳前进的树桩，长着手脚的琵琶，蹬着鬼火的滚动的车轮，兀自舞动的扫把。
浑身上下长满浓密毛发的裸体女人抱着一个骨肉外露的婴儿。
长着一对漆黑翅膀的鸟用翅尖的勾爪捧着好几颗卵石大小的珍珠。
三条腿走路、头顶两对犄角的牛牵引着被烧得只剩下支架的车。
……
浩浩荡荡的队伍慢了下来。
「有人的气味。」一只长着狗脸的鬼抽动鼻子，说道。
「是有啊。」女鬼附和着。
「哦，有的。」琵琶鬼也附和着。
「有的。」
「在很近的地方呢。」
「不就是在前面吗？」
「哦，是啊，就在那里。」
「看到了。」
「看到了啊。」
队伍又迅速地动了起来，伴随着兴奋的喧闹声。
云雾翻滚，席卷了整条街道。
不二一早便去了市集。
越前坐在廊上无聊地翻阅着上次他一借不还的和歌集，一目十行不过心，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同不二初次碰面的那个雨夜的情景。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两个月有余了。虽然与他的这位客人越处越熟悉，但那人身上的谜团似乎并未就此减少。
正在这时，庭院的大门打开了，不二挂着一张温煦的笑脸，悠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越前？你好像在想事情……我打扰你了吗？」
意识到自己正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看的越前赶忙收回目光，答了句「没有」。
不二在他身旁倚着廊柱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很是愉快地说：「我去市上买了酒。这酒味如甘露，最适合盛夏的时候饮。」
说着便拔出了瓶塞。越前本能地想挪得远一点，然而从瓶中逸出的丝毫不带刺激性的清香却牢牢攫住了他。
不二朝他扬了扬小瓷瓶：「要来一点吗？」
越前既不愿意乖乖点头说「要」，又实在被香气牵得摇不动头。僵持了一会儿，不二一笑，起身去拿了两只小碟回来，分别给两人斟上。一小瓷瓶里的酒正够二人分。
越前有几分窘迫，心一横，将酒碟推给不二，自己去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二眼底微漾，也不说话，自己慢慢地小口啜着酒，开始闲谈。
「今天市上很热闹，大家都在谈论一件奇事。」
「什么？」
「四天前的夜里，有个人横死在东直街与五条街的交叉口。」
「既然是四天前，怎么现在才有人说？」
「因为异状被发现的时候，根本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天，官府才终于确认那个人的身份是某个失踪了四天的男人，以他死于非命了结了他家人的失踪报案。」
越前起了兴致。
「听说相当凄惨呢——好像最早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清晨出门散步时发现的。在那个路口，散落着几乎成了碎布的衣服；地上有一摊发黑的血迹，带有被拖行的痕迹；还有一条义肢落在那里。到处都找遍了，但没有尸体。连肢体的碎片或骨头都没有。」
「是被鬼吃掉了吧，吃得一点不剩，除了义肢。」
「想来也是，清水寺的僧人也这么认为。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
「看来不止一只鬼。」
「应该说有很多。」
「大概是撞上百鬼夜行了。」
「真不走运啊。」不二晃晃碟中酒。
「所以就不该在深夜外出。」越前皱眉。
深夜在外撞见百鬼夜行而惨遭不测，这在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汇聚着错综复杂的人心怨恨的京都从来都是妖魔鬼怪汇聚之地，它们趁着夜晚阴气重、自身力量强大时常成群结队在街道上游行，仿佛是这座都城真正的主人。倘若发现了活人的气息，群鬼一定会蜂拥而至，分而食之；就算人侥幸未被发现，也之后常有受到诅咒、突发怪病等等状况。
通常，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紧闭门窗，不要外出。如果非外出不可，也要随身带上经文或护身的符咒，甚至请专精于此的阴阳师随行也不算夸张。
看来同样的情况是没有地域之别的。以后再要在夜间狩猎，还是多小心些为好。越前默默地在心里琢磨。
忽听不二问：「以越前的体质，要是碰上百鬼夜行，会很辛苦吧？」
仿佛全然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似的。
「没有的事。」他立刻否认。
当然不能告诉对方——其实自己小时候就有一回差点被夜行的鬼吃掉，为此母亲还特意为他制了一块镇邪的玉佩让他随身佩戴，以防受鬼怪攻击。他刚到南山还没开始修行时遇过一次险，玉佩在那时碎成了两半。回到京都得知母亲在灾中去世的消息后，他把其中一半葬在将军府母亲住的屋前，另一半则带来了花户，放在自己枕边。
虽然对自己被想当然地轻视而不满，但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下去。
脑筋又转了转，他问：「不二前辈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做些什么吧？」
「还能做什么呢？」不二遗憾地说，「被鬼分食，估计连魂魄也难剩下。让家人立个衣冠冢好好下葬，请僧人来做法事，也就是这样了。」
「唔。」那就好。
「不过，倒是还有件事。」
「……」
越前才刚低头喝茶，一听这话险些呛到。不二一用这种说不准是高深莫测还是故弄玄虚的语气说话，他就要更警惕几分。
不二说：「那横死的人似乎带着颗珍珠，掉在街口那滩血迹附近，被发现状况的公子捡到了。据说那珍珠很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我在市上听人们议论的时候，就报了你的名字。」
「……不二前辈！」
「嗯，似乎会很有趣，想稍微多了解一下啊。」
越前脸上一阵热，语气忿忿：「所以，那珍珠又怎么了？」
不二笑道：「让当事人自己说不是更好吗？我想，人差不多也该来了。」
话音才落，果然有客人到访。
来人一看便是富家少爷的样子，穿了件绿底有金色花纹的袍子，束带不拘小节地松散垂悬着；橘黄色短发，稍长的刘海下一双浅蓝的眼睛朝庭院东张西望，在发现了穿过中庭的两位侍女的身姿后一下子闪起光芒。
越前拿指关节敲了敲手中的杯子，那人似乎才想起自己前来拜访的目的。
「我叫千石清纯。」他说，「来找阴阳师越前龙马。」
「我就是。」越前答，接着单刀直入地问：「千石先生，那珍珠怎么了？」
「咦，市上的那些流言这么快就传到阴阳师这里了吗？而且——阴阳师原来还是个少年啊！我还以为怎么着也得是个神神叨叨的中年大叔呢！」
越前一瞪千石，又白了事不关己微笑的不二一眼。
千石从衣中摸出一只贴着符咒的精美木盒，挠了挠头。
「这要从三天前说起。」

二
三天前的早晨，千石独自出门散步。
他非常相信凶吉论道，也懂一些占卜，每天必会为自己占卜凶吉，以决定第二天该做些什么事。占卜告知他当天是吉日，宜徒步出行，他才一早就不带随从出门闲逛。
结果，逛到东直街与五条街，却在街口发现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团碎布以及一截义肢。
他赶忙报了官。
官府的人匆匆看过现场，带了衣服和义肢就走了。他琢磨着这个与占卜所谓的「吉日」相去甚远的凶兆，无意间注意到滚在路边的一颗亮闪闪的东西。
是珍珠。
大小如同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圆润饱满且光洁无瑕，触感丝凉，罕见地呈现出几近透明的质地。
莫非是在这里遭了灾的人落下的？
他捡起珍珠，心想等找到失主再还回去。
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当天，千石接连得到了三个意外之喜。
首先是家族一直谈不拢、眼见就要搁浅的一桩大生忽然峰回路转，对方当日就送来了订金与礼金；再来，他随手在市上买来的一件小玩意被发现是价值连城的古董；还有，当晚他在茶楼看姑娘们的歌舞，竟然接到了最红的姑娘抛出的花环，不仅享受最尊贵的招待，还能同那姑娘一道喝酒吟和歌，惹得同去的狐朋狗友们嫉妒万分。
但等他尽兴地回到家中时，情况又完全反过来了。
整整一夜，屋外不断传来时而凄厉时而低沉的鸟兽叫声，漆黑的魅影围绕着整座宅邸，寻觅着得以进入的缝隙，摇晃的烛火偶尔会在天棚或墙壁上照到那一闪而过的畸形的影子。幸而他一直以驱邪的符咒镇宅，那影子才只能一直在外徘徊，进不到里面。
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夜好不容易过去，天亮时千石拉开屋门，一眼就看到自己门口有一只被利器刺穿身体的死老鼠，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门廊地板的纹路流淌。
他不由得浑身恶寒。
然而，由凶相开端的这个白天，他却依旧走着不同寻常的好运，财路亨通，桃花泛滥。
夜里却是更糟。前夜的影子不再只是影子。那东西在拼命冲撞着他的门和墙壁。他甚至能听见它的利爪在木板或石柱上刮擦的声音。
「让我进去……」
「交出来……」
「给我……」
它整晚重复着这些单调的话。
千石整夜不敢入眠，找来家中所有能驱邪的东西镇在屋中，生怕符咒做成的保护结界被对方撕破。所幸没有发生。
次日早晨，不仅门口的死老鼠多出了许多，庭院更是狼藉一片，到处散落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羽毛。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情况也跟前两天差不多。」千石说，「不过，那家伙来时说的话可以听得更清楚了——『把它还给我』。」
「『把它还给我』？」
「没错。它对我说『把它还给我』，威胁如果我再不还，就要像杀掉那些老鼠一样杀掉我，还不断地说『要来不及了』之类的。」
「诶……」
越前懒懒地叹了一声，身子歪向廊柱，换了个更闲散的姿势靠着廊柱而坐。
「『它』指的是珍珠吧。」
「还能是什么呢？」
「我也这么认为。本来以为这颗珍珠是那个在路口遭了灾的人的东西，一直想还给人家来着。今天早晨，我听说官府终于确认了那人的身份，说是那人死了，好像还是被夜行的百鬼吃掉的。然后，他的妻子立刻找到了我，说想要回她丈夫的珍珠。我劝她节哀，又随便恭维了几句这珍珠有多么美丽、多么珍贵，她听得十分高兴。不过——」
「不过？」
「在我不经意地说起我这里连续闹了几夜的鬼之后，她的脸色就变了。」
「哦……」
「所以我想，珍珠并不是她或者她丈夫的。」
「千石先生是故意试探吧。」
「嘛，冒领失物的人不是常有吗？更夸张的是，后来还有两个女人也自称是死者的妻子来找我，还来了死者的弟弟、死者的妹妹、死者的老爹……全都被我挡回去了。」
越前挑了挑眉。看来这个人虽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倒没有外表给人的感觉那么没个正经。
「总之，我姑且相信珍珠是那鬼的，它在向我讨要本来是它的东西，而不是故意来找麻烦。如果四天前确实有百鬼夜行吃人的事发生，没准它就是那时落下的——」
「说了半天，千石先生对自己的境况很清楚嘛。」
「只是猜想啦。不过得到阴阳师的认同，心里踏实了很多啊。」
「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怎么办吧？」
「唔，反正就是我把屋子里的符咒暂时拿掉，把珍珠从这个附了层层保护的盒子里拿出来，放在鬼能拿得到的地方，让它取回去就是了吧？」
越前点点头。
千石笑道：「只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前来拜访了。」
「那，还有什么事呢？」
「如果可以，我想弄清楚这颗珍珠究竟是什么来历。」
「来历？」
「直接问鬼应该不行吧——我虽占卜还行，但对跟鬼怪沟通可没信心。」
「不，我是说……珍珠的来历很要紧吗？」
「我很在意啊，我的占卜在有了它之后就完全失效了……从结果上看，跟我这些天遇到的好事坏事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而且居然说我今天是大凶——但刚才明明就遇到了可爱的女孩子啊，不是很好吗？」
千石的目光又飘向了庭院，遗憾地叹道：「哎呀，不在了？」
「……」
越前顿觉此人还是不可靠。
但千石浑然不觉地说下去：「我这三天白天不管是财运、桃花运还是别的什么运都好得令人发指，究竟是不是它造成的？它只是我偶然捡来的，总觉得很不踏实呀，这对它真正的主人不是很不公允吗？」
「难道，你还想将你发的财还给主人？」
「至少也要表示一下感谢嘛。白拿别人的好处可是会败了我之后的运数的。啊，当然，也不会少了给越前的报酬。」
「好吧。」
这件事并不复杂。越前不太在意报酬，不过既然对方主动提出，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
千石告辞后，不二悠悠地问：「你打算怎么调查？」
「跟踪。」他干脆地回道。
不二又用那种越前听了最不舒服的语气拖长了音说：「跟踪的话……」
「很可能会遇上百鬼夜行。」
越前直视着不二，一气呵成地给出自己判断的依据：「那鬼第一夜身形尚化不全，第二夜说话还勉强，到了第三夜才能表达，而且白天完全不见踪影，几张符咒就让它毫无办法，一定力量尚弱。但它又要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与群鬼同行比较放心——四天前死了人的那个晚上，它就是这么做的。」
「不愧是越前。」
「少来了，不二前辈。」
「我说的是——」不二却摇摇头，「不愧是越前，就因为我先前随意问了那么一句，就较起了劲。明明就有更稳妥的办法啊。」
越前一口气噎在喉头，不知该不该承认，总觉得无论怎样都会掉进陷阱里，索性闷头不做声。
半晌，他抬起头，眼神灿灿。
「去见一见，不是很有趣吗？」
待续

求……求留言评论！写长篇寂寞如雪，喜欢大家给我留言！！

三
当天入夜之后，越前和不二应邀来到了千石的宅子，躲在庭院的树木之下。
千石将屋内的符咒全部揭下，镇宅之物也悉数搬出，大开着宅门，又取出珍珠，放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一案上，随后就静坐在一旁等待。
如他们所料。不多时，一道鬼魅的黑影倏忽乘风窜入院内，发出尖利的嘶鸣声，所经之处树木枝摇叶落。黑影迅速绕了屋子几圈，像是在确认入口，最终它从敞开的大门口冲入了屋内，一阵风似的从千石眼皮底下卷走了案上放着的珍珠，又一阵风似的掠出了屋子。
千石试着同它说话，但它只恶狠狠地撇了一句「不关你的事」，融进了夜色里，再不见踪影。
屋内屋外，又飘下几根漆黑的鸟羽。
「果然没有机会好好沟通啊……」
千石从屋里追出来，无奈地摸着脑袋，看向庭院中的二人。
「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越前自信地说道。
他从树丛中钻出来，轻轻拂去狩衣上沾到的树叶，看也没看不二一眼，向千石点头示意，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原来在黑影刚现身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他从地上摘了根草叶，手指轻擦过草叶表面赋上咒文，然后分成两段，一段留在自己手中，另一段则随手抛起。即使对方行动迅捷，柔弱的一半草叶还是轻飘飘地贴住了它。他正是以此追踪它的行迹。
至于不二，他彻底当不二是个随行看戏的了——而接下来，才是要让他这位有意无意看不起人的前辈好好见证的东西。
但他到底不能太过草率。
他在紫阳花间吃过这样的亏，还欠下不二一个大人情，就算单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也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更何况那时救他回来的人一直在身边看着。
此时，他除了提着夜行的灯，更是郑重地佩上『绯云』，备了护身的符咒，还把母亲留下的半块碎玉也揣在了身上。虽然不清楚玉的镇邪之力在破碎后还剩下多少，但至少他会因此而更加安定。
他又从衣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打开喝了一口。
滋味确如甘露般清爽，喝下去后，有不至于让人发热的舒爽暖意。
不二蓝眸一闪。
「越前，这不是我早晨带回来的酒么？」
少年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不无挑衅之意地说：「是前辈那时匀我的一半。我当时不想喝，现在却正好想喝了，不可以吗？」
不二绽开微笑。
「我还当是我们在同千石讲话时被卡鲁宾偷喝了，原来是你悄悄收起来了。」
「前辈，卡鲁宾是妖怪，对酒味讨厌得很呢。」
「说得也是，我倒忘了。不过，既然要喝酒，为什么不找家酒铺呢？」
「啊？」
「反正你也已经掌握了那个妖怪的行踪，现在夜还未深，街上仍喧闹得很，行人也还多，它是不会有所行动的。总得消磨时间吧。」
「……」
越前干瞪着眼。怎么又变成自己无言以对了？
他喝酒不过是为了暖身驱邪，也是因那酒味道不浓烈才有兴趣喝上一点。结果不二真的领着他钻进了一间酒铺。他被熏得头脑发热，坚决半滴不沾，不二一个人倒喝得尽兴，看来就是闻到酒香所以嘴馋了。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到酒铺打烊时，二人走在街上，已几乎见不到灯火和人影了。
时候将至。
「请不二前辈照我说的做。」
吹了点凉风，越前清醒了些，开始向不二交代。
他点上自己的提灯，又取出四张符咒，均匀地贴在丸形灯笼的四面，手握提杆，举到不二身前，说：「前辈，你也握着，不可以放手。」
「我也握着？」
他目光炯炯地瞪着对方，不容置疑地说：「我在灯上下了咒，把它做成了鬼灯。我们要一起提着它才行。」（1）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不二嘴角笑容虽不变，眉头却轻微一皱，少有地显得迟疑。
「是为了要隐藏气息，避免让鬼发现么？」
越前觉得他根本又是明知故问，不客气地回道：「如果『失去了大半力量』的前辈能自己管好自己的话，不用提着它也可以。」
「……我明白了。」
不二松开眉心。
跃动的火光中，他被打亮的半张笑脸更叫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好像在短短一瞬间里，他就思考过了无数的事、无数的牵连。
他也伸手握住灯杆，但动作并不那么自然，因为提杆很长，还很刻意地离开了越前的手一段距离。
越前微抬眉毛。
一同提灯时两人不免要比平常靠得近很多，原来不二是这种在意小节的人吗？还是说又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揣在身上的冰凉的碎玉渐渐温暖了起来。
即使明月高悬，灯火明亮，包裹住他们的黑夜仍深不见底。
子时——一天中阴气最重、非人间的异形力量最为强盛的时候。即便在盛夏，也依旧如此寒凉入骨，森气逼人。
「从现在开始，务必不要出声。」
越前对不二说完，集中精神默念咒语。
二人一同提着灯，来到四天前出了人命的街口。
越前抬头向街道旁的树上看去，不二跟着投去视线。
树梢间栖息着一团会动的影子。影子中间还有一颗晶亮的银白色光点。再仔细看，那光点本身似乎是透明的——它之所以发着光，是将天上的月亮映在其中的缘故，就像夜间凝成的露珠。
影子开口说话了。
「哦，这的确是我上次掉的那颗。那个人类没有骗我啊，那就放过他好了。」
描摹不出形状的云雾一层层、一团团地涌起，从街道的某一边靠拢过来。
「哎呀，终于来了。」影子又说，「太好了，这样就能赶得及了。」
逐渐接近的云雾中出现了一点灯火。
是个长着两个头的和尚在提灯。
他后面跟着跳动前进的树桩，用脚走路的琵琶，蹬着鬼火的车轮，来回舞动的扫把。
还有怀抱死婴的裸女，三条腿两对角的牛，狗头长鼻的鬼，血肉模糊的矮人，散着磷光的幽魂……
有的提着灯，有的没有。
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只是闷头前进。
望不见末端的队伍浩浩荡荡在街上游行。它们如同这座都市真正的主人。只要再它们面前稍稍露出一点端倪，恐怕就会招来骨肉无存的下场。
越前和不二默默旁观。
少年的瞳中充满惊奇。
虽叫人汗毛倒竖，但确实是可以用蔚为壮观来形容的场面。置身其中时，更感到恍惚如梦，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产生真实的战栗。
即使『灵视』之力让他天天见到鬼，他也几乎没有见过百鬼夜行的场面——是有意规避的。
小时候那次，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母亲赶来救他时焦急的样子，对鬼怪的印象反倒不深。但也不是他故意乱跑，阳气盛的小男孩再加近鬼神的体质，太容易被引到那种地方。
不二却是一脸平静如止水。
枝间忽地传来一阵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那团黑影落到了地上。
他们这才清楚地看到它的模样——一只高度到人膝盖的小鸦天狗。
生着乌鸦的脑袋与猩红色的喙，背后长着一对乌鸦的翅膀，却有人类的躯体和四肢结构，手和脚是鸟类的爪，一身山伏（2）装扮，腰上别着一柄刀，用钩爪捧着一颗珍珠。（3）
越前对不二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动声色地提着灯，跟在鸦天狗的身后，混入了队伍中。
由于护身物件与酒气的缘故，百鬼自动离开二人一点距离，队伍像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它们毫无察觉，继续前行着。
---
（1）百鬼夜行时一同提灯的梗有借鉴《XXXHoLic》动画第一季18话《酸浆》
（2）山伏：山中的修行者
（3）形象有参考《百鬼夜行抄》中的尾黑、尾白。

BGM：妖艶 - 森英治：http://music.163.com/song?id=469811&userid=81508013
（日剧《百鬼夜行抄》OST）
四
「是你啊。」狗头鬼抽了抽鼻子，对鸦天狗说，「之前你也在。」
「哦，你认得我啊。」鸦天狗回答。
「我闻出来的。」
「我的妖力增强了，所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可喜可贺。」
「你鼻子可真灵。」
「那当然。而且我最闻得出人类的味道了。」
「人类的味道……」
「上次不是吃了人吗？是我最先发现的。要是这次也能遇到人就好了。」狗头鬼已然垂涎三尺。
「争抢的场面一定又会很混乱。」
「那当然。」
「唉……上次就是因为太混乱，惹出了麻烦。」
「麻烦？」
「不小心弄丢了这个。」鸦天狗低头看着自己爪中的珍珠。
狗头鬼凑过来嗅了嗅，「这个，你那时也拿着很多。」
「我掉了这颗小的。」
「这是什么？」
「夜露。」
「哦，夜露。」
「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还好能赶得及。」
「赶得及？」
「供奉给树灵。」
「哎呀，树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反正怎么样也不是好吃的东西。」
鸦天狗扇了扇翅膀，「那就算了。那是对我们一族很重要的事，就算我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
「但是，既然是你们一族的事，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的队伍里来？」
「容易找到路嘛，我要去阴阳交界，大家是会经过的吧。」
「经常不知不觉走到那种地方去。」
「而且，我还太弱小，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想半路被谁抢了去。跟大家在一起比较安心。」
「确实。我们之中没有谁会对不能填肚子的东西感兴趣。要是人肉的话，抢还来不及。」
「哎。」
「哎……」
狗头鬼和鸦天狗不再交谈了。
越前听了一路，牙根直痒痒。这些妖魔鬼怪都是什么脾性，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么！不仅没说到关键，后续的话题还戛然而止，吊得人实在难受。
不过，之前听得太专注，妖怪们不说话了之后，他才发觉周围的变化。
街道不见了。
黑暗笼罩一切。
一缕缕烟尘聚拢而来，跟随队伍游动着。各种令人不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很远的地方传来河川流淌的声音。
越前的脑仁隐隐作痛起来。
由于群鬼聚集，阴气大盛，人间与阴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他又一次踩进了这片诡谲的交界之处。如果迷失于此，一定很难走出去了吧；就算走出去，也不知踏入的是人间还是阴间。
身体愈发感觉阴冷，碎玉却是暖融融的。
但他没想过退缩。
尤其是在不二面前，绝对不能退缩。现在自己可是掌握着方向啊。
紧紧攥着提灯杆，他保持住脚步的平稳，向前走着。
身侧的不二侧了侧目光，轻轻呵了口气。
酒香味。
越前浑身一个激灵。
对了……
他调整好呼吸，也像不二那样，慢慢地吐气。虽然只喝了一点酒，但渗透进身体的清香还是随着气息溢了出来。
有这独属于人间的香，就不会迷失了。
「哎呀，已经到这里了。我要先走了。」鸦天狗忽然说。
狗头鬼看了它一眼，「要去找树灵了吗？」
「是啊。」
「都到这里了，还是没有遇见人啊。」
「遗憾啊。」
「是遗憾啊。」
狗头鬼又抽动鼻头。它忽然竖起耳朵，张开大嘴，伸出了舌头。
「等等……这不是有人的味道吗？」
「哦……」
「真的有。」
「我也闻到了。」
「在哪里？」
「人在哪里？」
鬼怪们骚动起来。
越前一惊。
不二晃动着手握的提杆引起他的注意，目光往旁边的暗处一撇。
他跟着看去，果然见那边有个慌忙缩起来的影子。
……小孩子？！
怎么会有小孩子？！难道也是不自觉被引来的么？
「是小孩子！」
「哦！鲜嫩的小孩子！」
「在哪里？」
「在那里！」
「在那里！」
百鬼的队伍散开了。鬼怪们如同狂欢。
孩子终于发出恐惧的呜咽。
越前脑中一声嗡响，幼时记忆的碎片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不行！必须得想办法——
冲得最前的狗头鬼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它后面跟着的鬼怪接连绊倒，一时间倒作一团，茫然地东张西望。
原来是不二在使折扇。
青年挺拔而立，衣袂飘扬，动作看似轻柔，展开扇子轻轻一挥，便有强劲如刀刃的风急掠而去，及时将靠近的鬼扫开，牵绊住饿极的群鬼。
但这也只能是暂缓之计。
只见不二微微侧目，湛蓝的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擦过手夹符咒思索对策的越前，然后就调转了身体的方向。灯杆上的力道变松了。
越前忽然一僵。
……那家伙想直接冲过去救那孩子！
平时随性而为也就罢了，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吗！
根本没有思考，他便动作起来了。
欲放手离去的不二诧异地扭过头。
越前空着的那只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迅速蛮横地将他的手掌整个包裹，禁锢在灯杆上。
『不是说过不可以放手吗？』
少年嘴唇张合，无声地发难。
不二愣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不二的眼睛里好像正有狂风暴雨过境的样子。
但他没有一点迟疑，抽走了自己的双手。
下一个瞬间，青蓝色荧光从他的指尖发端。
「散！」
他大喝道。盛大的光芒中，群鬼哀嚎着后退。
趁此时机，越前已然来到那孩子的身边。那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跌坐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越前从衣袖中摸出自己备来护身的两张符咒，分别贴在男孩的后辈和胸膛上，催促：「你快离开这里！」
男孩子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注视着他……
是他的背后。
从他的背后，女鬼没有五官的脸正在靠近，狗头鬼露出利齿，数不清的游蛇与老鼠眼看就要窜上他的身体，啃食他的血肉。
「原来还有一个人呀！」
「哦哦，还有一个！」
它们叫嚣着。
越前连头都没回，只将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掌心向后，喊出咒文的结语。
顿时，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鬼怪们挡开数尺，阻挡它们继续前进。
「不要出声，快走！」他把那孩子拉起来，同时也向提着灯赶来这边的不二喊：「前辈，你带着他快点离开这里！」
一使用法术，脑仁更痛了。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倔强地站得笔直，强迫自己集中精，维持这一层法术做成的结界。至少撑到那二人到安全的地方啊。
不二在孩子身边弯下腰，让孩子小小的手抓住火光摇曳的灯，又抬起手臂指了个方向。
他微笑着说：「拿着它，就朝那边跑——」
「不二前辈！」越前低吼道。
为什么要出声？要抵挡住张着血盆大口围拢而来的群鬼已经几乎耗去自己全部的精力，要是再被发现在场的人还有一个——
不二却置若罔闻。
「别出声，也别回头，直到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可以做到吧？」
他的声音沉静而温柔。然后他放开了自己提灯的手，从背后轻推了男孩一把。
男孩一个踉跄，在他安慰的话语中镇定下来，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迈开脚步照他刚才指的方向飞奔。
不二直起身，将折扇收好，来到越前身边。
他靠近时的气息好像一阵微风。
越前没有余裕再去理会他要做什么了，手已握上『绯云』，大不了硬着头皮大打一场。
却听见那清洌的声音说——
「越前，你真的很厉害……不过现在，就别再逞强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的。」
结界瓦解。他没能抽出自己的剑。
越前被拉了一把，眼前出现不二的面容。
「呐，你随身应该还有带别的镇邪之物吧？」
他还没有回答——或许这一次不二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就感觉自己被圈进一个怀抱中。
不二蠕动嘴唇，用没有圈住他的那只手变换了几个手势。
像是巨鸟扇动羽翼，登时狂风大作。比起百鬼夜行时那种缓慢渗透皮肤的冷意，这狂风中的凛然寒气是要直接剜人骨肉一般地肆虐，杀意毫无保留且无可阻挡。
只不过，自己被小心地护在了暴风的中心，平静的暴风眼——它发迹之处。
他挣不脱，不明白轻轻揽住自己肩膀的手臂怎么会有这么坚决的力量，但清楚自己现在还是乖乖不动的好。
『枯焦怜草木，落叶逐飞蓬。』
是不二曾指给自己的和歌——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时突然想起呢。
微仰起头去看不二的脸。那人嘴唇轻抿，线条冷硬，面色平静苍白如新纸，湛蓝的眼眸幽深而冰冷。
不同于他平时将内心所想藏在笑容之下的神秘，也不是同自己雨中对剑时的凛冽；那样的眼神没有情绪可猜，没有情绪可流露，根本是一潭死水。
目光没有交接，但只是这样在旁看着，心中都禁不住生出一丝动摇。
怀中碎玉更加滚烫，仿佛在灼烧他的身体。上一次在南山脚下遭遇鬼怪侵袭的灾祸，那玉佩也是这样发烫，最终在替他挡下一击攻击后裂成两半的。
越前又用余光去瞄百鬼。
靠得最近的被邪风刮得七零八落，肢体分散、魂魄无形。
离得更远才刚围过来的不明所以，见情形有变，纷纷顿足观察着越前与不二二人，叽叽咕咕道：
「什么啊，不是同类吗？」
「人呢？」
「不是说有人类吗？」
「是谁说在这里发现了人类的？」
而等风向它们刮来的时候，它们惊恐万状，顿时大叫着「饶命」四处溃逃，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风渐渐止息了。
万籁俱寂。
待续

五
百鬼虽散，但人仍陷在阴阳交界。没了灯，黑暗更甚。
「……不二前辈，可以放手了吗？」
越前闷沉沉地说。
「抱歉。」
不二松开手臂。越前大步后退，抬头，又看到那张熟悉的温和笑脸。不二的面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连站立着都要花费很大力气。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正在这时，忽听扑通一声，居然是之前他们一路跟着的那只小鸦天狗毕恭毕敬地跪倒在他们面前。
「大人！请原谅小的有眼无珠，方才对大人多有不敬！」
……差点忘了这茬了。不过倒好，省得他们再费力去找——
等一下，那鸦天狗原来是在对着不二说话啊：
「大人力量强盛，刚才想必是假意放出人类的气息，制裁那些只知道吃人的恶鬼的。就连现在还让身边的同伴假装人类作为考验。小的佩服万分！请让小的追随您吧！」
「……什么，追随他？！」
越前忍了半天，听到最后那一句时总算忍不住脱口而出。不二仍是笑眯眯的，却笑得有几分窘迫，也不知是因为他明显带有鄙夷的话还是因为鸦天狗的请求。
但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自己明明只是为了调查那妖怪的珍珠才来的！
好在不二也没忘，沉吟道：「你若交代清楚你手里夜露的来头、你拿着它做什么，我可以考虑一下。」
听吧，什么「考虑一下」，说得多么阴险狡诈。
但鸦天狗点头如啄米，双爪捧上那颗透亮的珍珠。
「这是从树木间采集的、在一整夜的月光下凝成的露水。」
「露水？」
「为了方便带，小的用妖力让它凝固了。」
「哦……」
「人类似乎管凝固了的夜露叫珍珠。算人类识相，它的确是很珍贵的东西。」
「嗯？」
「需要一整夜的月光，连一丝云的遮蔽都不能有。否则就不是夜露了。」
「……喂，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越前对无意义的接腔毫无耐心。
「是……是！小的遵命！」
鸦天狗惶然，乱七八糟地讲述起来。
原来在这附近有片迷林，由死去古木的灵所构成，最初的那一点似乎是来自神鬼共处的南山。据说很久很久之前，鸦天狗一族的祖先受难将死，在河边徘徊，是这里的树灵用自身混杂的灵气与妖气给了祖先新的生命，因而成为了鸦天狗一族的庇护所，它们也承担起了供奉的职责。
所谓供奉，即向树灵献上浸满月华的夜露，以补充树灵的力量，滋养树林。
那小鸦天狗是新被选为担任供奉职责的天狗，刚上任便是火烧眉毛。为了防止树灵之力枯竭，它必须赶紧在即将到来的中元前收集足够多的夜露。时限将近，被弄丢的一颗是最后的一点，它才格外着急。
越前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指缝里还夹着半根草叶，被他无意识地揉搓成一小团，丢在一旁。
「等等，听你之前所说，树灵不是千百年来都力量强大吗，怎么突然就枯竭了？」
「哎呀，小的没有说吗？小的该死……」
「比起死，还是先告诉我们比较好。」
鸦天狗吓得翅膀上的羽毛都翘了起来。
「其、其实，是在大约两年前，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妖怪突然落在这里，奄奄一息。就像当初救了小的的祖先一样，树灵给了它生命力，但是给得太多——也许是那家伙贪心，吸走太多——自身就迅速地衰弱下去了！」
「……」
「大人的同伴，小的还、还有哪里没说清楚吗？」
越前脸色铁青。
「你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
「那个大妖怪。」
「那个大妖怪——」
鸦天狗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小的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它来？」
「因为小的当时在场——」
「在场怎么会没见过？！」
「因为那妖怪……没、没有形体。」
「没有形体？」
「只、只有异常强大的妖气，卷得树林里树叶乱飞。小的那时只是一团意识，实在不知道……」
「还有什么？」
「它、它靠过来的时候，好像带着个绿莹莹的光点。」
「光点？」
「小的不知道——」
「还有呢？」
「还、还有……那大妖怪说要用夜露供奉树灵，这样树灵会恢复得比较快。」
「你们不是一直在用夜露供奉吗？」
「不、不是，之前用的只是夜晚在树叶上采集的露水。」
「……」
越前真想一剑砍死这只乌鸦。
算了！依它这点能耐，估计是真把能说的都说了吧，况且跟它说话实在太累了！
从刚才就一直默然不出声的不二这才说：「能带我们去看看树灵么？」
鸦天狗兴奋地扇动翅膀，看也不看越前，根本已经把之前的对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的遵命！大人请跟小的来！」
太靠近河川边了。
不过却没有身处紫阳花下的窒息感。是因为旁边那个人散发出的淡淡的酒香吧。
他难道是有所预料，才带着自己去喝酒的么？
令人不悦的是，越前有种自己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的直觉——不仅仅是这一次。
面前出现了栖息着云雾的树林，又或许是同一棵大树分成的茂密的枝桠。鸦天狗手捧夜露虔诚地跪在树前，叩了三个头之后，飞到空中，抽出腰上的刀斩向夜露。
晶莹的珍珠霎时间碎裂成无数的水滴，乘着雾霭散向树林。枝叶生长起来了，耳朵能捕捉到新芽抽出的声音。
越前伫立不动，细细端详。
一点其他的痕迹也没有留下。至少自己看不出来。只觉得似乎有点眼熟——不过全天下的树林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不二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河川边的树林。在鸦天狗念诵祷辞时，他还闭上了眼睛。
供奉完毕，鸦天狗飞落在不二跟前，又恭敬地跪下，仰着头，一双猩红色圆豆似的眼睛因期盼而闪闪发亮。
「大人，小的已经按照您的指示……」
不二蹲下身，轻轻拿手指点了一下它的脑袋，微微笑了笑。
「你不是有远比我更值得追随和侍奉的对象吗？」
鸦天狗眨着眼睛。
不二望向迷林。
「我想，不管是像你先祖那样的妖怪，还是迷路的孩子，不论来自阴间还是阳间，倘若在附近受了难，都能在这里得到慰藉吧……既然是源自南山、由天地自然孕育出的灵，对谁都是一般的仁慈啊。」
「噢——」
过了一会儿，鸦天狗恍然大悟地叫道。
「大人，您说的对极了！」
「而且，你也有要感谢的对象吧？如果不是他替你好好保管着夜露，你恐怕还得费好多周折才能取回呢。」
「哎，是这么回事吗？那小的得……」
不二朝它点头示意，转向越前。
「好了，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请让小的为大人带路吧！」
鸦天狗飞到他们跟前。
「你知道怎么回去人间的街道？」
「不，小的只知道怎么回去刚才的地方。」
「你还真没用啊。」
「也比完全不知道好啊。那么就麻烦了。」
回到从刚才二人面对百鬼围攻的地方后，他们又继续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雾霭消散，脚步重新踩上了都市的街道，碎玉恢复了原本凉丝丝的温度。
夜半时分，整座花户城都陷入深沉的睡眠，就连非人间的东西也不见出来作祟。
手中没有灯，二人就着黑暗慢慢地走。
不二思忖道：「我想，百鬼应该不会再来了。」
越前不无讽刺之意地说：「按照前辈刚才那种折腾法，当然不敢来了。」
「越前……你好像不太高兴。」
「哼。」
「是因为——我的法术？」
「那个法术……」越前沉声，「前辈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一瞬间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妖气，连百鬼都被蒙骗过去。不仅从未亲眼所见，古今内外更是闻所未闻。妖物混充人类很常有，但人类用这种方式装成妖物，还真是一桩奇闻异事。
不二笑问：「想知道？」
「……」
「可是呀，这就像是独门秘法——打个比方，你会乖乖将自己练成的剑法绝技轻易透露出来吗？」
「……」
当然不会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家伙怎么也不可能好好回答，这点越前也做了心理准备。可仍旧生气。
他别过头。
「早知前辈还留有这种力量，我何必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越前，那怎么会是多余的事？」
不二微微睁大了眼睛，轻声叹息。
「是你一路在保护我。我真的……很感激，也很高兴。」
尾音在颤抖。
越前几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再去看不二，那仍然苍白的脸上浮着清浅的笑容，他却没来得及捕捉到对方眼底涌动着的情绪。只是才意识到，平时总是悠然自得的人原来也会有像现在这样相当疲惫不堪的时候。
「……玩过头了吧，不二前辈。」
「是啊，稍微有点过头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
「你也一样。」
「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呵。」
「不过，你的独门秘法，我会去研究的——要是哪一天我也使了同样的法术，你可不用太惊讶。」
「是么？我倒觉得你还早了一百年呢。」
「……」
自己对他真是太客气了！越前白眼一翻，不想再说话了。
回去的一路，皓月当空，群星疏朗。
如果是这样的夜，一定能收集到饱满的夜露吧。

六
「越前君、不二君！」
造访『别院』的人是千石。照例是在庭院中张望了一会儿，不见其他人影，才又回过头来对二人说话。
「听我家门童说你们上午来过，不好意思呀，那时我不在家。」
居室的廊上，越前在喝茶，不二在翻阅和歌集，听到声音都抬起头来，向他打了招呼。
「门童说千石先生彻夜未归，是发生了什么吗？」
「哎，我在城西我堂兄那里。」千石说，「我堂兄的小孩，也就是我堂侄，昨天差点走失，我们一群亲戚忙了一整夜，中午才散。」
「咦？」
「昨天下午，大人带他去宅子后面的林子里采野菜，结果小孩转眼就不见了。他们一直找到晚上。我在越前君你们走之后不久得知了消息，帮忙一起去找。快到子时我们都没有找到，堂嫂绝望得晕倒两回了——前几天不是还刚刚发生过百鬼夜行吃人的可怕的事吗？不过还好，那孩子居然自己从林子深处跑了回来。」
「哦……」
「他手里抓着根木杆子，看着像提灯的那种，但是又没有灯笼，不知是哪里捡来的树枝。衣服上还蹭到了碎纸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走累了靠着树干休息，其他就不太记得了。」
「是累得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吧。」
「有受伤吗？」
「很幸运，一点也没有。」
「那就好。」
「其实我占卜过——占卜的结果就是平安无事。但堂兄堂嫂还是紧张得要命，毕竟前几天我占卜不准。我自己也有点怀疑。」千石摸着头，自嘲地笑道：「不过，看来奇怪的珍珠离手后，我的占卜又可以依靠了，真是令人高兴啊。」
越前扁了扁嘴：「千石先生的家族似乎挺有灵力的。」
「咦，是吗？」
「本来占卜就不容易，而且你堂侄——」
「嗯？」
「……算了，没事。」
千石忽然一合掌：「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两位到我家来，想必是珍珠的调查有了结果吧！」
「唔、唔。」
越前便将昨夜他与不二混入百鬼夜行，以及探听到的那小鸦天狗收集露水供奉树灵的事告诉了千石，当然，略去了因为要保护小孩子而对抗百鬼的那一段。
「所以，千石先生可以放心——那夜露虽吸收了草木月华的精气，还远不到可以为人招财进宝的程度。」
「不是它给我招来的？」
「看来这几天的好运都是受到你自身吸引的缘故呢。」
「千石先生就踏实地享受吧。」
「哎呀……两位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不是很好吗？」
千石哈哈一笑，从衣里摸出一只小瓷瓶。
「说到这个，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又发现自己遇上惊喜了。」他将瓷瓶打开，清爽的酒香味溢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带了这瓶美酒给我，好像留了口信说是要感谢我什么的。我是不记得最近有做过什么帮助人的好事啦，不过既然都送到我这里了，不收下岂不是浪费对方的心意？」
「啊……」
越前眯了眼睛。甘露一般的味道，同不二昨天带回来的酒好像啊。
「二位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天气那么热，喝这样的酒是最享受的了。」
不二微笑：「那我们也收下你的心意了。」
酒碟很快备好，三人共饮。
清洌的酒香中，盛夏的暑气仿佛渐渐散去了。
夜露 完

第八章晚杏
一
烈日当头。
两名年轻的武士在被改作演武场的庭院中切磋刀法，到练习结束时，都已满头大汗。
庭中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两人走向清凉的树荫，作短暂的休息。
微风拂来，挟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芬芳。
其中一名武士闻到香气，困惑地抬起头望向大树的枝叶。
「喂，你看……」
他捅了捅身边的同伴。
盎然绿意间，隐约可见粉白色团簇的花骨朵。
在与同伴确认那并非烈日下眼睛的幻觉后，他欣喜若狂，奔向了屋内。
「她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中元节。(*)
是一年一度阴间大门向人间洞开、离世之人的魂魄归来之日。万物繁盛的夏从这一天开始转向收获与衰落的的秋，潜伏于人间的妖物异形经过旺盛的生长，本就十分活跃，更因即将到来的秋凉而愈发不安分。
人们设食祭祀，恭迎先祖和故人归来。僧侣诵经作法，安定那些来到现世游荡的孤魂野鬼。除此之外，为了避免招惹到蛰伏四周的蠢蠢欲动之物，人们多谨言慎行，不做逾矩或多余的事。
市井不见了平日的热闹，街道少有人行，屋宅中升起缕缕香火的青烟。
香川的石桥上，却有一名身穿暗红色宽大狩衣的少年独自站立。
他手握一柄薄剑，眼眸如琥珀晶石，炯炯直视前方。
「奉陪到底。」
他对着无人之处说出这一句，手中利剑已然迅疾刺出。
少年一人专注地舞剑，从桥上舞至桥下，一招一式却如同在与人对战一般认真而凌厉，还不时自言自语。
「还真难缠。」
「哼。」
「我要拿下了。」
举起手臂正要朝斜前方劈去，动作忽地一僵，他不禁发出一声低呼，若有所思，道：「再来。」
然后便收了剑，后撤两步，重新起手。与刚才几乎一致的剑式，但加入了更强的力道。可惜，流畅的动作也是在最后要抬手的那一瞬间顿住。
少年又道：「再来。」
如此重复了好几遍。
又一次将要击出最后一式时，他一笑：「我明白了。」
他先是像在躲避着什么一般一侧身子，然后顺势大幅度地转动身体，以此甩动自己僵住的手臂，强行将剑挥击出去。
不想，手臂**的程度比感觉到的更加严重。剑脱了手，直直扎进河川旁的一棵大树树干中。
但他似乎并不因此而惊讶无措，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地飞向那树干，竟是换了一只手将剑拔出，转身便刺！
「呵，」他灿然笑道，「是我赢了。」
他收起剑，行礼。
「不过，你这上下交替劈砍的招式，还真容易让人上当。」
并没有人应答他的话。
他却又说：「诶，那可不好说。」
……
「因为很好破解嘛。」
……
「你知道我？」
……
「我叫越前龙马。你是？」
在他的附近，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从刚才在桥上开始，越前确实并不是自己一个人。
但同他对剑、同他说话的，也确实不是人——是从『彼岸』穿过敞开的鬼门而回到人间的魂魄。
天生一双阴阳眼的少年所见的花户城与常人不同，在中元这天热闹反而有增无减——到处是匆忙赶路的魂魄。但只有这个魂魄，独自站在石桥上静静凝望着流动的河水，表情显得有些烦扰。看上去年纪不到二十，面容干净，双目修长，一身武士装扮，腰上挂着刀鞘，却不见有刀。
准备过桥的越前默默盯了他一阵，不打算多管闲事。经过他身边时，却被那一动不动的家伙叫住了。
「刚才你看了我好久，你果然是看得到我的，可你现在又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我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吗？」
「……是有点。」越前只好说。
「还真是诚实啊，小子。嘛，虽然我自己也确实这样觉得。可是，如果他们都能像你一样看得到我，我也不用站在这里烦恼了吧。」
他声音很低，语调平平、少有起伏，也不见表情有什么变化，叫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人对话。
「『他们』？」
「与我同为武士，在统领大人麾下效力的同僚，还有统领大人本人。我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好不容易趁着这天回来了——其实之前我也回来过，但我没有找到他们，后来才从和尚那里得知原来他们是搬到了这里——我想去看看他们。但是，如果他们都看不到我、不知道我来了的话，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说……」
「明明回来了却没有人发现，处在这种情况之中的我说不定会比不去见他们更感难过吧。况且，要是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还记挂着我，那我不是显得很可笑吗……」
「我说——」
越前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了这绵绵不绝的絮语。
「你如果真的这么烦恼的话，我可以替你解决啊。」
「……哦？」
那年轻的武士仿佛终于想起了旁人的存在，投来目光。
越前说：「我是阴阳师。我有办法让他们能够看见你。」
武士沉默片刻，道：「明明是个小孩，口气却这么大。我可以相信你吗？」
「……」
越前很不高兴。
「我是想帮你。你不领情，我还是把你送回彼岸的世界去好了。」
说罢他就想掏出符咒，不料身边却没有带着，只带了他的剑『绯云』。
武士这时也注意到了他随身带着剑。
眼神一碰，两个人没有说话，但同时有了主意。
越前拔出剑来。
武士没有刀在身，却也做出了相当利落的拔刀的动作。
「看来需要给你一点教训。」
「到底是谁口气大……」
「来比比看吧。」
「奉陪到底。」
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场比试。
可等真的比完，两人又好像因为太尽兴而忘了之前的争执似的，聊了起来。
「你这上下交替劈砍的招式，还真容易让人上当。」
「哼。要是我不是现在这样，而且能有一把真正的刀在手中的话，你是不会有机会的。早在之前的回合，你就会死在我的刀下。」
「诶，那可不好说。」
「小子，你最好不要得意过了头。」
「因为很好破解嘛。」
「呿，真让人不快。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确实没有料到你竟然会用这种蛮干的办法，更没想到原来你用另一只手也能使剑。是我疏忽大意了。双手都能使剑的人很少，就算是在京都那种高人云集地方，我也只知道越云大将军一人。哦，难道说你就是……」
「你知道我？」
「你是越云大将军的孩子。」
「我叫越前龙马。」
越云大将军即越前的父亲，越前南次郎。在越前南次郎年轻时，他随军出征平定南部边境的动乱，在主将失踪后临危受命，凭借自身的勇武以及卓越的指挥才能力挽狂澜。此役归来，天皇赐予他『越云』的封号，取『气越云霄』之意。从此，越前南次郎便一直是朝中备受器重的武官，常年镇守边境要地。
提及越云将军之名，举国上下几乎无人不晓，反倒是将军的本姓越前，出了贵族大臣们居住的京都就鲜有人知，即便在与京都毗邻的花户也一样。这或许是由于花户的历史要比京都悠久得多。
京都并非自古就是「京都」，一百五十余年前，大和国的都城一直定于长岗，现在的京都还是一处被丘陵环抱的人烟稀落之地。但在邻近的土地，依河流而建的花户早已发展成为了一座繁华的都市，民风民俗自成一派，在新都建成、皇室宗亲与达官贵人自旧都迁入后也鲜有受影响，官僚之风更是一丁点也没传过来。花户的人普遍热爱市井生活，对京都政治少有关心。越前来到花户，不必刻意隐藏姓名，只需按下自己出自越云将军府的事不表，就不必担心泄露身份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三个多月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认出了他。
看来，这个唠叨的武士对京都似乎很熟悉。
「你是？」越前问道。
「伊武深司。我本来和我的同僚一样，是京都东部片区的护卫。」
伊武自管自说了下去。
「两年多前的一个晚上，京都发生大火，还有莫名其妙的妖怪在满城乱跑。在我负责的区域，一对母子被一只恶鬼追赶，我正好在那里，就拔刀同恶鬼战斗。虽然好不容易消灭了那只恶鬼，但刀也砍坏了。倒塌的房屋朝我压来，火也烧过来，我好像想不出什么办法。」
「……」
竟然是这桩事。
越前看伊武的眼光不由得变了。
「真是遗憾。被统领大人提拔到那个职位也才不过两个月而已，我还以为我从此就能一帆风顺，一路晋升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为你当时去救人而后悔了吗？」
「后悔？啊，不，我只不过是随口抱怨一下而已。要说后悔，不去救他们我才会更后悔吧。成为武士不就是为了要在那种时候帮助他人吗。虽然为自己的前途感到遗憾，不过直到死去为止的人生都是很圆满的啊。」
「很不赖嘛。」
「什么啊。换做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
「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掉。」
「……我为我的无礼抱歉，但你这小子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越前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无论是伊武的哪半句话，他都无所谓得很，只说：「那我们走吧。」
「嗯？」
「不是要去找你的同僚和统领大人吗？」
「真的要去找吗？好吧，既然现在知道了你是越前大人，我相信你做得到你说的那种事。但是这样真的合适吗，我是很高兴，可他们会不会感到困扰，我……」
越前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你到时候再决定也可以，总之先带我去——我突然想起有事想问问那个人呢，你的统领大人。」

(*)中元节作为亡者归来之日所发生的事的构思，主要参考今市子漫画《百鬼夜行抄》中与中元节（盂兰盆节）有关的几则故事。平安时代的中元节是否有此说法我没有考证过（我猜还没有？）。据平安时代清少纳言所著《枕草子》以及林文月的中文译注，那时人们似乎相信亡灵会在十二月末日午时归来，于正月一日卯时归去，并会设食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