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味道——墨水、精制皮纸、胶水、油漆,险些当场把他送进另一波恍惚的回忆中去。墙上钉着另外几页文稿,宽大的柜台上还有一些依次排开。朋戈洛兹端详了一番柜台后的工作区。那里有几张书桌,看得出还有一些做到中途的项目。店里惟一的活人是个大约十三岁的男孩,脸上长着青春痘,头发剪得很短,他这会儿停了打扫,正冲着朋戈洛兹目瞪口呆。
“你是个精灵吗?”孩子操着变调的嗓门问。
朋戈洛兹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说辛达语,又忽然对自己说阿督耐克语的口音也不甚有把握,于是就不出声地点了点头。
孩子又从头到脚地瞪了朋戈洛兹一回,从他的长头发直到几乎拖地的飘逸丝袍。男孩红红的圆脸开始冒汗,结结巴巴地说:“大人……呃……夫人……呃……您非常……呃……我该怎么称呼您?先生?女士?”
有那么一瞬,朋戈洛兹怔在了原地。然后,自从离开中洲后第一次,他微笑起来,促狭地说:“猜猜看。”
男孩的脸变成了甜菜一般的深红,张开了嘴:“呃……呃……”接着他就忙不迭地连滚带爬跑到商店的后门口,把脑袋探出去,哑着嗓子大喊:“师傅!师傅——!店里来了个,来了个,来了个尊贵的精灵!快回来!”他又尴尬得要命地扫了朋戈洛兹一眼,一边拉着后门,一边缩到了门后。朋戈洛兹瞥见了一大片庭院,中间还有一口井。
“来了,小子,你晓得我没法走那么快——啊!大人!”店主热情地笑起来,“我看,我这小子逗您开心了?”他问。因为朋戈洛兹这会儿靠着柜台,已经笑弯了腰。
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朋戈洛兹打量着来人。他不可能超过凡世的三十岁,穿着蓝上衣、黄裤子。他有着和茶色的短卷发一致的茶色胡须,修剪得很整齐,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不输给任何精灵。他用那只空着的手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尽管他看上去正当盛年,但他右边腋下塞着一根拐杖,进店时也瘸得很厉害。
朋戈洛兹答道:“对,他做到了。事实上,我都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你的学徒委实是机智过人。”
“真的么?”那人挑起了眉毛,“这可是头一回听说。”
在门后,男孩吓得哼哼起来。朋戈洛兹不免有点同情他。“真的。他把我当成了我族中的贵族,但我并不是。我并非贵族出身,只是一位学者,写书制书,就跟你一样。”
朋戈洛兹第二次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看,那小子犯下那样的错误,倒是有情可原。你肯定是你那一行的精英人物,甚至就是Lambengolmor的一员!”
“你怎么知道Lambengolmor?”朋戈洛兹问。他暗地里注意到,这个人不但把这个词读得很准确,而且说时还带着一种屏息的崇敬。
店主用辛达语答道:“所有研究你们语言的高阶凡人学者——就是埃兰迪利——都听说过你们那个公会,它由学者组成,其中还包括你们的君王……我希望我辛达语说得还不算差劲?”他看到朋戈洛兹扬起眉,就不说了。
“完全不算。自从我们来到罗门娜,我听到的说辛达语的凡人里数你的口音最地道。”朋戈洛兹用同样的语言说,不无嘲弄,“国王应当雇你去迎接精灵航船。你若不是个职业学者——但我认为你是,就像我一样,天生就是——怎么会说辛达语?”
“我父亲埃亚德威奈是——”这还是第一次,店主一顿,“是个驾船做生意的小商贩。我们阿督耐克语里有个专门说法。他的父亲从中洲学来了辛达语。我们努门诺尔人不都是埃尔洛斯的亲族,但我父亲的父亲是出身于林顿的渔民。我父亲在本岛西边跟精灵有些生意往来。我是……就是有这个脚部残疾(这我们阿督耐克语里也有个专门说法),所以我不能去做生意,但我记得,我父亲夜里会卖给精灵灯芯草和灯油,我记得星光映在水面上,以及他们嗓音那柔和的韵律。”到了这时,他已经上前凑到了柜台边。“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身边的人说这种语言,我因而学会了它。而且只要我父亲在和精灵做生意,我就决不肯睡,不管多晚,我都要想办法去看。所以我就被起名叫‘艾尔夫威奈’。”
这个凡人的名字,意思是“精灵之友”;与很多名字一样,它使用的语言比日常用语更古老。朋戈洛兹惯于理解词义,靠着这点想了起来。“我叫朋戈洛兹。”他越过柜台,伸出了手。
艾尔夫威奈换回阿督耐克语说:“我本来会欣然与你握手,只是我满手都是墨水——啊。”他看清了朋戈洛兹伸过来的手,就住了口——那些修长优雅的手指,也都沾了墨迹。
“都过了一千年,还是洗不掉。”朋戈洛兹说。
“那对我来说可不是个问题!”艾尔夫威奈大笑起来,热情地握了他的手。然后他改了语言:“我可真不算勤奋,先用了一种语言,又换另一种……而精灵语明明好听得多。”
“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阿督耐克语。”朋戈洛兹说,自己改回了阿督耐克语。借着眼角的余光,他看见那孩子悄悄溜回了店里。“我的船泊在这里过了白天,我今夜就要航向埃尔达玛。我一直在四处游荡,就是为了多听一点这种语言。”
艾尔夫威奈倾身靠上了柜台。“你肯定觉得,它刺耳得要命——那么多辅音,还有他们在集市里说的各种脏话。”
“刺耳不假,但不是贬义,就像烈酒。而且,辅音的用法与昆雅语,甚至维拉语——就是维拉自身使用的语言——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维拉语?能多说点吗?”艾尔夫威奈渴望地问。
两人友好地聊起了深奥的语言学知识,一聊就是一整个钟头。店里那孩子听得糊里糊涂;他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字——阿瑞雷尼安,是艾尔夫威奈的学徒。朋戈洛兹了解到,艾尔夫威奈其人就像他自己,出身并不高,但被赋予了灵敏的头脑和善加利用它的决心,并且很开明,愿意见识阿尔达的种种奇妙之处。他突然觉得心在绞痛,然而那种痛苦不同于记忆。在这个世界上,朋戈洛兹已经活了超过一个纪元的时间,也已经熬过了很多变迁。他从经验中学到的一条就是,友谊弥足珍贵。他到了这里,正跟一个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交谈——只要他肯花上一夜时间,喝些红酒,再融洽地谈上一番。然而他们这份情谊不等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