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宅是座年深日久的老宅院,也说不清是富是穷,丫头奴才使唤起来一大家子人,到了年关却发不齐工钱,老爷抽大烟讨姨太太,在院子里办堂会;屋子年久失修了却没钱补,讨债的上门还不出……
到了现在,也就是撑着个空架子,早晚都是外强中干,偏要说出最体面的,也就是申家少爷出奇的相貌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代单传把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缘故,这位申贺森小少爷长得比广告牌上的标准青年绅士都好,瓜子脸,朱口细牙,小小的鼻峰,清炯炯的眼睛,长睫毛一扇,就是一汪镶了黑珍珠的潭水。
申贺森前一天挨了冻,好不容易从上海赶回家,整整睡了一天。睡饱了就觉得肚子饿,就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
身上穿着银红长衫葱白线镶滚,杏黄褂子,袖口都卷了蓬松的毛绒,里子却是单的,一层夹袄都没加,这可是少爷自己下的规矩,老天爷一层一层的冷,少爷身上的衣服决不能一层一层的加,爱美可见一斑,幸而屋子里炭火烧的旺,倒是把圆桌上的几位姨太太蒸的面若桃花。
一顿早饭吃得波澜不惊,也没人问老爷去哪了,顶多就是姨太太们手里原本妆饰用的洋绉手帕现时真的派上了用场,头脸上的汗和着脂粉一抹一抹的全揩在浸过花露水的手帕上。
偏也没有哪位不识相的说要撤掉碳炉,若要说申老爷是这个家的太阳,那申小少爷就是月亮,而姨太太们顶多就是边角那些散碎星子。
饭毕,申家的月亮打了个招呼,就精神奕奕的去寻给他光芒的太阳了。
申贺森掀开玻璃珠子串成的门帘,探身迈步入房,迎面就见申老爷半躺在热炕上,脚边伏着个还没留头的丫头正给他吹烟,烟雾缭绕得仿佛申老爷不久就要羽化升仙去了,事实上,申老爷也是成仙了,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现在纵然不比往昔了,但也还残留着被酒精鸦片浸泡过的幻想。
自自然然地坐在床尾,申贺森也不管申老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一笑说了句“我来了”便脱了鞋袜也躺上了床。
他架起腿来,将一只形态好看的脚晃来晃去,他的脚生得秀气,因为骨架纤细,看上去也颇有肉感,并不是一味的瘦。
申老爷听着身边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缓缓扯开眼皮望了他一眼,才开口道:“舍得回来了~”
申贺森咯咯笑了几声也不说话,扯过羽绒的大枕头垫在后背,屏退了丫头,亲自给老人家吹烟,待到整整吹完两个大烟泡,又唤人搬了桌子端了粥,亲自伺候申老爷早饭。
他看老人家精神头上来了,便说:“爹,你说怎么办?”
申老爷放下勺,伸了个懒腰又半躺回床上,半眯着眼睛回望他:“小东西~你现在就急着回上海了?顶个屁用,没有军饷,当心大兵撕碎了你~”说罢还忍不住起身在他小腿上拍了一巴掌。
申贺森没把老人家的力气放眼里,也不躲,只急忙问道:“那您老快给我指条明路,您说让我上哪去弄军饷,现在我都要成光杆司令了,没有钱我谁都笼络不了。”
申老爷朝他招了招手,对着连忙伏过来的耳朵咬起来:“小东西,你呀~去找~~”
申贺森一听随即一挺身坐起来,神情严肃地深吸一口气:“找他?怎么找?”
申老爷望着他那张泛着青的小白脸:“当然要找个名目…哼~这杂碎,到死也只能算作是被我申家踢出去的狗,你怕他作甚!”
申贺森看着老人家说得好好的真的动起气,心里也有些惶惶然,那个人是这个家的忌讳,如果不是无可奈何,老爷子万万也不会把脑筋动到这个人身上,随即暗自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家里是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想到这一层,申贺森眨巴了下乌溜溜的眼睛,一拍胸脯道:“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满洲贵族子弟,找他弄点钱有什么不行,爹你放心~”
说完就自顾自转身下床,两条腿在地上划啦两下没找到拖鞋,就不胜其烦地伸长手臂按了床边的电铃。一时有仆人跑进来,看他两只脚光溜溜地垂在床下,就四脚着地的在床底下给他找到了鞋,规规矩矩的给他穿上。
申老爷看他穿着拖鞋在床前急急躁燥走了两圈,就换了安抚的口吻道:“这事现时也急不了,你干脆待到过年再回去,这事我帮你筹谋着,总不会眼看着你那边穷的起内讧”
父子俩在房里唧唧咕咕的相谈许久,一晃都中午了,橱上的一座自鸣钟当当当地敲得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便暂且停止讨论,一同出房,用起午饭。
申贺森是个纤细的身段,然而饭量惊人,等仆人摆好了饭桌,便挽了袖子,开始一言不发地大嚼。
申老爷因为之前的谈话,心里就搁了个大忌讳,倒没什么胃口,草草扒了两口就站起来,在一旁踱来踱去。
申贺森边嚼边用眼睛看自己的爹,圆脸,平日里是眉目开展,现在眉间簇成个小疙瘩,不过还是个十足及时进补的老太爷样。
他知道以前家里也轰轰烈烈,公候将相过,现在没了,那是他记忆里的遗体,但遗体也代表着曾经鲜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