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的萧索不仅左右着草木的荣枯，还令珠宫贝阙尽肃杀。宸闱啸涌十数载的鲸波鼍浪尚未止息，禁阙又在遴选今次惊采或绝艳的英媛，不必斟酌甚么唾手可得的名目，君恩即是诸众争相欲夺的靶心】
【倘若以偌大琼宫做棋局、我为当中一弈者，慈壸去后这几年，随贤、德、懿三妃的册立，及几宫主位的并封，於我可谓满盘皆输。但这无妨，既是殊死角力的纹枰斗场，岂能只囿于眼下方寸的乌鹭之争呢。梳云掠月的脂粉堆懂甚么筹谋决断，妆点的珠钗也做不得屠戮的刀剑，男人们在殿陛之间的暗潮涌动、在边疆沙场的兵戎相见，才是青史应载的江山定名】
【诚然，我以二十年丹心与碧血浇筑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作为华闼博弈的最后一步棋，待到兵卒已尽、将帅相逢，才可亮着】
乖乖，【效野的稚子一向很得我的欢喜，甚至，他应是比最后一步棋更远的运筹】祖母说过多少回了，永寿宫里没旁人的时候，不必如此拘礼。
【我既不愿他为繁缛礼节所累、失了祖孙亲厚，又深赞其自幼克己守礼、来日必有可期，因而这话更像循例的一句问候，好似询问他“近日如何”一般稀松平常。继而，将手一招】到奶奶跟前儿来。
【他收势时，我无意的眼风一扫，正瞥见他似乎有意遮掩的右掌。但那一抹白太显眼，比猩红的血色更令我揪心，于是罔顾前情、立时相问】手怎么了？

【少年青稚的眉宇间向来藏不住欢欣与雀跃，自然也难掩目下哪怕寥落的悒郁，我不免纳罕，以金书玉篆写就的燕都皇胤、风流一笔，到底由何引来愁绪呢】
哦？【声调轻扬的一嗟后，又缀】甚么困惑？你且讲来听听。
【他小意将右掌负去身后，这动作做得自然，却教我无端悟出一点倔强。要洞悉小男儿的浅白心思并非难事，我却更情愿他自己倾囊相告、而非由我以一贯倾于权谋的手段来揣度。是以，眄过左右侍立的小茶与小荷，挥退道】你们先出去罢，门要守好。
【而后，待门扉轻扣的声响落定，玉帷四垂、小阁流香，甫以笑面再向，温慈相问】说说罢，练剑怎么能伤到掌心？好孙儿，你从前待祖母，可未曾有过欺瞒。
【然而我膺中清明，今次纵有欺瞒，想必也不是为了蒙蔽，而是为了免我忧心。正因深谂其诚孝礼义，才更不能教他兀自忍下半分委屈不豫，由是眉目间更显慈怀，复添一问】
你既要解惑，是不是也同此事难脱干系？叡儿，祖母一向最疼你，如今令欣之内更无旁人，你但说无妨。

让奶奶好好想想

【光阴不觉，骤然已逾廿载有几，与我暌违经年的并非如今威仪煊赫的睿亲王，而是昔日尚会绕案来偷津的小十一、以及偶或挑灯以夜读的允焘。我望向近在咫尺的稚子面庞，透过他两粒清澈的瞳仁，似乎又窥见畴昔那个与我骨血相连的小小男儿，由是沉默了良久、良久】
……眼睛像他，【在足够冗长的缄默之后，我为穆叡作判】鼻子也像。其实嘴唇最像。祖母尚未进宫的时候，听老人们说起过，嘴唇薄的男子总是寡情；但这话也不妥当，你看你阿玛，对你额娘便情深如许。
【其实帝王家最忌用情，自古建功立业、实绩彪炳的铁骨英雄们，总莫名折于某处的温柔乡，百年后再由稗官野史沉腕拨镫、走笔录荒唐，而此时江山皆过客、美人亦化白骨了。不是未曾试图规劝，只是话至嘴边，难免又滚回喉头，眼见他靖乱且膺勋、得青眼于父汗……区区风月扰攘的小事，我又怎好置喙呢，无非自语一声“情未误业，罢了”】
【眼下，再看一回小叡的眉眼，又摇首】不对，你嘴唇长得肖似你阿玛，眼睛、鼻子，却更像你额娘。
所以，叡儿可懂得了？【元本以他年少慧质，应当无须我再赘言，然而阁中寂寂、唯袅袅的横隔沉香缭绕，我登时不再囿于肃容危坐、一丝不苟的禁阙贵妃之名，而只愿做慈眉善目、温柔絮絮的寻常祖母】你阿玛对你额娘用情至深，爱屋及乌，自然也舍不得你。
【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曩昔我待效野如是，当今他待穆叡亦是。我握住小叡微有些泛凉的掌，慈目中倏忽可见鹰隼般的狠厉与笃定，望向他尚显澄澈懵懂的眸底】乖乖，你要记得，你是嫡子。
【实则，我并未真正为他解惑】你兄长学剑，不过是要留待日后、为你冲锋陷阵；而你阿玛叫你不必学剑，不过是他自信于遑论何时，总有人情愿舍身、但为护你周全。只是今日，我要教你——剑，总是自己握着最趁手。

乖乖，奶奶来了

决定放弃自我

开始胡言乱语

你这样很好，【曙雀的辉芒透过窗牗，洋洋洒洒铺了满地，纵在白日，也恍如夜间妆点了一室粲焕的灯明。少年的意气通通纳进慷慨的陈辞里，我听他讲稚嫩的抱负、高阔的言谈，那些将以殿柱书名的筹策与胸襟，竟如是侃侃于令欣苑交错的光影中，这教我欣慰】叡儿，你虽年幼，却早有青云之志，祖母很赞许。
【忆及偶觉疲敝的来时路，无数次蕴藏慈母柔怀的谆谆告诫，由先贤所遗的经史子集、浩繁卷帙中觅得，无非“守静彻冗，韬光韫玉”一句。这是我待效野的苦心孤诣，却不宜再强拟冬箑夏裘、来充当待穆叡的：他是千万恩渥滋养下勃勃生长的睿府嫡子，任它甚么章绶金钟、彩绣玉带，或是仙宫蕊、燕山归，但凡他想要，哪个不能闲掷赏玩？世间黼黻章句，恐怕唯一个“锋芒毕露”，可堪与他相匹】
【所以，他不必藏锋，而应当及早出鞘】但除了驭剑，祖母还要教你驭人。剑是死器，人是活物，你如今还尚小，待你再长成些，你该明白，有些人无论习成多精益的剑术，也不过只能做你手中一柄轻吕。你要用他，他就是楚铁龙泉，为你直斩楼兰、封侯拜相，你不用他，他就只能难登黄金台、弃之如敝履。你要用剑，却万勿使自己为剑，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