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习惯
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对方的任何举动都已变得和自己的一样稀松平常,一样理所当然,一样顺理成章。
本该如此。
但白玉堂最近才突然注意到,展昭写字的时候,右臂既非悬空,亦非搁在桌上,而是用左手托住。
这其实是个很别扭的姿势。白玉堂试着这般写了两个字,只觉左手固然酸胀,右臂也很不得力,以致笔尖在纸上留下了很丑的一道划痕。有心想问他一问,无奈展昭并不是个积年耍笔杆子的,竟寻不到一个契机。若是凭空提起,又未免显得过于刻意。
这事在白玉堂心里悠悠转了十几日,愈来愈憋得慌。却正好在他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展昭应了邻居周大娘的央求,要替她孙儿向江宁府中谋个差事。虽说他们与现任知府王安石并无甚交情,但好在周大娘这孙儿生得壮实,一身力气,便自行去也多半会被留用;只须再请老郑的孙子再说道说道,或者可以拣个轻松些的活儿。
展昭以前也偶尔帮这种忙,但通常是直接和人说一声便算,再麻烦些的,他也帮不上了。可这小郑在王安石身边任的是文职,关系究竟又隔了几层,似乎还是写封信函,显得更诚心些。
展昭不擅文辞,起初还想着该似公孙策那般文绉绉的,偏又写不下去;撕了五六张纸,终于放弃,只管把该说的话照实写下便了。这般定下,便是一气呵成。展昭撇了撇墨,放下笔,捧起纸吹了吹,自己觉得挺满意,随口问道:“你看写得怎——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白玉堂这才撤回那直勾勾的眼神,晃了晃头,打了个哈欠,装作不经意般问道:“我是想,你这样写字不累吗?”说着学着他摆了个姿势。
“这有什么累的,我从来便这样。”展昭莫名其妙,将手中干了的信纸折好,“有什么不对吗?”白玉堂皱眉道:“我小时候习字,这是要挨板子的。”展昭笑了笑,道:“我又没个先生专门教过,不会挨板子。”白玉堂道:“那你读书写字跟谁学的?”
展昭抖了抖信封,把信塞了进去,又挑了些浆糊,细细抹在封口,道:“从前师娘教过一些粗浅文理,斗大的字能识得一筐倒也罢了。后来——“
他突然住了口,神情十分异样。白玉堂催促道:“后来怎么了?我是看错了吗,你这老脸怎地还红了?”
“休得打趣。”展昭白了他一眼,在封皮上写下小郑的名字,“我话可说在前面,我从来没把这当回事,因此并非故意瞒你。”白玉堂眉毛一扬,道:“听你这话,我似乎会感到不高兴。”展昭道:“那我不知道。我十几岁时,师父赶我下山。我初出江湖,什么也不懂,小心翼翼地不敢造次。旁人欺负我年少识浅,常常信口开河。我虽没被强取豪夺过,坑蒙拐骗的事情却不免撞到过几回。有次被人骗得狠了,只剩下几个铜板,刚刚够买一碗面。那面馆老板见我无精打采,又正好快要打烊,便把剩下的浇头一股脑儿都给我了。我喝着面汤时,恰好见着面馆老板的女儿在柜台帮忙算账。那时她边算边写,可能右臂有些不舒服,便拿左手垫着。”
“我知道了。”白玉堂双手一拍,笑着叫道,“哎呀,你这边厢刚好吃饱,正是慵懒的时候,心里又是满怀感激;那灯下美人儿惊鸿一瞥,自然是印象深刻,所以从此你就学了她这么写字。”
展昭摇摇头,笑道:“大体如此吧。后来骗我钱的人被我找到打了一顿,钱也取了回来。我又去那家面馆,心想这次可是有了底气,说不定还能再见见那姑娘。谁知就那么几天,她却已经出嫁了。后来我也再没见过她。”
白玉堂望着展昭,心头泛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时隔多年,当年的少女早成老妪,但在展昭心里,她一直都是那个柜台后托着手臂的含笑模样。而展昭自己,也带着这含笑的印记活了一辈子。
“你果然不高兴了?”展昭见他久久不语,不由问道。白玉堂道:“倒也说不上。只是有些怅惘……你懂怅惘是什么意思吧?”
展昭失笑,放下信封,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