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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小说:纵使东风依旧——乙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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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附注:
1。纳兰成德座师徐乾学,号健庵,乃是历史上颇有争议的人物。曾卷入康熙年间党争,最终被康熙罢黜,在史上评价并不高,说他阿附权贵,混乱科第等等。本书对其人立场力求客观,徐既非大奸大恶,也非万世师表,基本据实而写,不偏不倚,重点在于刻画他与纳兰的师生情谊。
2。纳兰和徐乾学的师徒情谊,当始于康熙十年,他临终时自言,“辱先生不鄙弃,执经左右十有四年,先生语以读书之要,及经史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徐在《通志堂集》序更详述当年授业事,“自癸丑年五月始,逢三六九日,黎明骑马过余邸舍,讲论书史,日暮乃去,至入为侍衞而止。”
3。乙丑年,徐乾学虚龄五十五,又适逢升任阁学,定有一番庆贺。本书用两个章节,对乾学寿宴加以演绎,一窥当时宦场交游之景象。此时的徐乾学尚和明珠一家关系密切,纳兰逝后,徐受明珠所请,为弟子撰墓志铭,并编撰刻印《通志堂集》,感情当是真挚的。数年后,徐,明公开决裂,水火不容。
4。纳兰两位同年韩菼,王鸿绪,其时一为礼部侍郎,一为户部侍郎,皆从二品大员。韩菼癸丑科会试,殿试接连占魁,授翰林院修撰,自此仕途顺利,乙丑年三月,朝考优异,又擢升内阁学士,官阶仅次于大学士。康熙对韩菼极为赏识,曾云“韩菼乃天下才”,“学问优异,文章古雅,旷古少见”。


215楼2017-08-06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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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占风流君子赏红伶招忌恨小人施暗箭
    台上唱了几出冲场戏,便暂歇一刻,容若本不喜这类闹哄哄的吉庆戏,早已看得意兴阑珊。这时下来几个扮相俊美的生旦,给众位公卿一一请安,又将牙笏呈上,请几位贵客点戏。韩菼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与这班红戏子俱很熟络,拿着戏单与那小旦亲热玩笑了好一阵,方点了两出戏,又指着他向容若道,“容若,你不常听戏,今日正好见识见识。这是戏班名伶,姓柳,号楚卿,来京一年多,已是红遍京师上下,又颇通诗书吟咏,王公贵戚趋之若鹜,均以一见为荣。”
    容若细看那小旦,才得十七八岁,生得丰神秀骨,楚楚动人,且无寻常优伶的习气,举止娴雅,心中暗道,“好个美貌少年,”便含笑赞了几句。那楚卿早于一众来宾中留意到这位贵公子,绮年玉貌,清俊脱俗,如鹤立鸡群一般,谈吐做派又全无骄奢之气,便轻声问了韩大人,方知是赫赫相府公子,才名远播的风流名士,更是倾慕不已。
    不一会儿,大戏正式开张,楚卿上台唱了出重头戏《惊梦》,扮的是痴情娇娃杜丽娘。只见他一身水绿戏服,娉娉婷婷由后台出来,一个亮相,先博个满堂彩声,随即开腔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容若此时留心看去,真个是风流蕴籍,如神仙中人,心里暗赞道,不意天下竟有此异品,便是美貌女子也多有不及。满庭的宾主也齐齐看出了神,不住的高声叫好,那楚卿却浑然不睬,一双妙目,不自觉在台下四处找寻,见容若目不转睛,看得入神,便唱得格外卖力,一举一动,情致缠绵。
    韩菼颇解风情,见了这一幕,即和鸿绪笑道,“我辈和容若在一起,总是要吃亏的。”鸿绪不解,问道,“此话怎讲?”韩菼悄声道,“这楚卿一向清高冷淡,不爱奉承人,怎么今日见了容若,就格外留意起来,在台上带着戏,也是暗暗含情。”鸿绪依言观察一番,忍不住点头笑道,“果然不错,可谓情态毕露矣。”容若未知他二人议论何事,问了一句,两个促狭鬼望着他只是坏笑,容若摸不着头脑,笑斥道,“你二人聚在一起,准没好话。”韩,王二人更是大笑起来。
    一曲《惊梦》唱完,歇了一刻,又是一出《浣纱记》,楚卿这回扮的是越国西子,转又是另一种风韵,千娇百媚,软款风流,唱的声口又极好,婉转轻扬,如慕如怨,看得合席之人尽皆神迷目荡,有不识楚卿大名的,纷纷打听那小旦姓甚名谁,来京多久了,目下得谁人赏识。几出大戏唱完,众人跌足叫好,各各行赏,乾学更是心花大开,赏赐也极为丰厚。几个家丁抬上一张小桌,上面大红漆盘,摞放着满满一盘金锞子,金碧辉煌,叫人眼花。
    那戏班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催促几位名角儿出去答谢,几位美少年便带妆下来,逐席敬酒,此番较台上遥遥相望时,光景自然不同。席上几位王公大员,各有赏识的红人,少不得彼此调笑一番,乾学拉着楚卿的手,亲热的问长问短,又和身边大臣介绍说,“此子也算旧家子弟,不独外貌可取,腹内也还不差,不可当寻常优伶看待。”那大臣恍若不闻,两只眼色眯眯盯住楚卿的脸,恨不得一口水将他吞下。楚卿心里明白,淡淡的应酬几句,敬了杯酒,赶紧离开,幸好今日群臣毕集,众人碍着主人脸面,也不好大闹。
    楚卿周旋于各席间,既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叫人爱不得,恼不得。来到容若他们这一席,众人如获至宝,异口同声夸赞起来,树屏道,“我听戏已久,今日始信江南真有绝色,往日所见,皆不足道也。”鸿续笑着道,“楚卿,你在台上太过出众,一众目光都被你吸引了,我生怕你做了那卫玠卫洗马,叫众人看杀了,可就不妙。”一席话逗得众人大笑。
    韩菼和楚卿最是熟络,便也调侃道,“楚卿,你姓柳,和那多情小生柳梦梅本是一家,偏偏又扮作杜丽娘勾人魂魄,天下风流,却叫你一人占尽了。”鸿续笑道,“元少兄,你莫要眼红,闻说你最擅生戏,不如和楚卿演一出《惊梦》,叫我们大家瞧瞧。”众人闻言,越发大笑起来。楚卿被众人笑得局促不安,勉强道,“诸位大人满舌生花,我也抵挡不过,只好敬各位一杯酒,权当赔罪。”说罢为众人斟了一巡酒,韩菼等人仍是不依不饶,玩笑个不了。


    220楼2017-08-10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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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见楚卿处此热闹场中,却不卑不亢,凛乎难犯,倒是可敬可爱,便叫楚卿坐下说话,楚卿正在为难之际,见容若出面为他解围,感激不尽,容若问他,“我看你年岁不大,学戏几年了?家乡是何处?”,楚卿道,“蒙成大人过问,我家乡是常州府无锡县,学戏有六年了。”容若见他竟和贞观同乡,更亲近了一层,又问他家里做何营生,为何让他出来学戏,楚卿迟疑一刻道,“说来令人羞愧。我祖上也是官宦人家,无奈椿萱早亡,家道败落,幼时被卖进苏州翰林府作了书童,之后遣散家人,我别无所长,又无人可投奔,便进了戏班,做了让祖宗蒙羞之事。”
      容若见他原本是好人家子弟,且吐属文雅,落落大方,心里甚是怜惜,“你小小年纪便入班学戏,必定吃了许多苦,家里还有何人呢?”楚卿见容若温和体贴,绝无戏侮调弄之态,便娓娓道及自家凄苦身世,及学戏的艰辛,说到伤心之处,竟是泪光点点。容若接谈数语,已知其志向,又闻其身世,不免好一番感慨:想不到他如此年少,即飘零异乡,饱尝世事磨难,目下虽是红极京师的名伶,人人倾慕,终不过是名公巨卿眼中的玩物罢了。
      容若试探着说,“我看你相貌不凡,岂可于此埋没一生。唱戏终非长远之计,趁着年轻,赶紧打算正途才是,回乡成家立业,也不枉父母养育一场。你是聪明人,不用我细说。”楚卿脸色一变,含泪道,“成大人真乃金石之言。我早有此打算只因天涯一身,无亲无友,不敢擅作妄想,若得贵人相助,跳出火坑,岂不是天大幸事,只怕小子命贱,没这个福气。”容若暗忖,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点头道,“你有此心甚好,切不可因眼前落魄,即自轻自贱。至于其他,都可商量,今日说话不便,改日你来府里,咱们细谈。”
      楚卿见容若一片诚心相待,比向来结识的那些贵介公子不啻天渊之别,心中着实感激不尽,连声道谢,又解下身上的的一柄牙骨洒金扇,恳请道,“久闻成大人才学盖世,侠肝义胆,今日相会,三生有幸,可否惠施藻句,以慰素日仰慕之怀。”容若难以拒绝,笑着道,“不敢当,扇子权且留下,待日后题写吧。”楚卿喜不自胜,将扇子双手递过。
      韩菼和众人闹了半天酒,忽觑见楚卿执扇请容若题咏,心中大乐,拍案道,“妙哉!楚卿本就不凡,一经容兄品题,更是声名远播矣。”鸿绪,树屏几位,也是极爱凑趣儿的主儿,各持巨觥劝他二人饮酒,嘴里诙谐玩笑个不了。
      楚卿不管众人调侃,望着容若微微一笑,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容若豪兴顿生,随即也陪饮一觞,惹得同席诸人欢呼叫好不迭,“此酒一喝,容若可是做定护花使者了。”“楚卿,你下回到成大人那里请安,定要唱首《袅晴丝》给他赏鉴。。。。。”
      席上诸公早已看得眼热,俱暗暗称奇:这楚卿一向难以接近,谁承想却和明珠家公子一见如故,传杯换盏,眉目送情,不免心中泛酸,更有一众心怀嫉妒,忿忿不平起来。
      容若倒浑然不觉,和楚卿又谈说一回,便叫他回去了。韩菼凑过来调侃道,“容兄好造化,独占席上风流。你若再不放楚卿走,便要激起众怒了。”容若见他说得夸张,皱眉道,“怪了,你方才和他调笑许久,怎未有众怒?”韩菼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说老兄,你还在鼓里呢,你和我辈怎能一样?”容若大惑不解,“楚卿其人,色艺俱佳,有目共赏,不过谈说了几句身世戏文,何妒之有?”韩菼只是摇头不语,容若付之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却不料真应了韩菼那句话,惹来是非一场。旁边一席,有几人借着酒意,高声议论起来,一个红脸短须的气哼哼道,“这小柳儿太****,一向拿腔作势,不爱理人,谁知遇见可心的,便如此奉承起来,他是三品,我是从二品,有何不如他?何厚于此而薄于彼,真正欺人太甚!”另一个脸色黝黑花白胡子的笑道,“仁兄,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他们做红戏子的,自然狂得上了天,二品又怎样?谁叫你没有生在豪门贵府,又无一副好皮囊,叫人怎么爱你!”众人拊掌狂笑,连连道,“果然如此。“又听一人酸溜溜道,“想来小柳儿这样的绝色,旁人均不配赏识,满京城也只有此人才配。”那红脸武夫将桌重重一拍道,“放屁!一个末流戏子,一个小黄门官,有何了不起,本大人才不稀罕!待我将这狂徒整治一番,才叫他认得我呢。”于是一座哄堂大笑。


      221楼2017-08-10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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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一递一言,肆意嘲讽,虽不具名姓,听者无不知心知肚明,面面相觑。容若在隔席听见,登时气得脸色煞白,怒火透出顶门十丈,端着酒杯的一只手,暗中用力,几乎将那只酒杯捏碎,忍了一刻,突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来。
        韩菼见状,一把按住他,“你做什么?”鸿续也过来相帮,韩菼低声劝道,“容若,你可不能当众翻脸,席上醉语,如何当真?况来宾俱是朝中大臣,你和他们争斗,必定要吃大亏。”容若勉强坐下,强压心中怒火,鸿续树屏等人也过来劝慰,韩菼见他喝了些酒,怕他再有冲动,便好说歹说,和鸿绪拉他到一旁小厅里坐下,避避风头。
        容若知道那几人俱是父亲朝中对头,仗着人多势众,拿他来消遣,可恨高士奇竟也在其中,言语甚是刻毒,又想父亲在朝中独揽大权,树敌颇多,这些年明枪暗箭,也不知挨了多少,更不知何时便遭无妄之灾。今日无端受辱,不过是冰山一隅而已。
        韩菼见容若恨恨坐着,余怒未消,咳声叹气道,“都是我的错!不该教你和这个楚卿认识,谁想到惹来一场恶气。”容若道,“不相干!他们和家父为仇,自然借题发挥。”韩菼劝道,“容兄也不必为此动怒,更不堪之事我也经过,酒席之上,一众大员借酒盖脸,和对头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无奇不有,至于暗中的争竟,更无一日消停。”
        容若道,“可谓人鬼两途。小弟平素深恨此辈,面目可憎,每每避之如仇,今日同堂而饮,实不得已,若不是虑着恩师生辰,早将他们痛骂一顿。”韩菼急忙道,“了不得!这些人并未指名道姓,你从何处发作?你若上前直认,反自取其辱,为奸人利用,又开是非之门。你且消消气,权当被狗咬了一口,君子岂可为小人所激。”
        容若重重嘘口气,神情厌倦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轻重,故一忍再忍。”韩菼道,“如此最好。你方才一怒,将我的酒几乎吓散,生恐你做了傻事。”容若冷笑不语,二人又寻些闲话来排解,此时正值午间席散,众宾客三三两两园中散步,或谈天说地,或弥缝旧隙,不一而足。下午席上,容若寡言少语,懒得应酬,只是几位同年好友过来,方才对饮几杯。
        众宾客饮至醺醺然,纷纷起身找寻故旧谈说几句,高士奇更是满场周旋,分外忙碌。他近来春风得意,摆足了御前红人,大名士的双料架子,众人见了,免不了要恭维他几句。高士奇执杯傲睨,环顾众人道,“诸位俱是天子门生,名登两榜的高材,小弟穷乡蔽里一介白衣,蒙皇上不世隆恩拔擢,跻身士林,委实有愧。”众人连声道,“江村公何必过逊,公之大才,连皇上也格外青眼,在座谁人可及。”
        高士奇闻言,十二分的受用,忽见容若端然坐着,当他如空气一般,不免心中如堵:你这狂生近来升了职,又得皇上钦赐手书,更是不把人放在眼里了,便斟满酒过去,假意道,“成大人原来坐在这里,失敬,失敬,咱们二人久未同席,着实疏阔得很。闻得成大人近来好事连连,荣升三品大员,此一喜,报得美人儿归,乃二喜,今日又将小柳儿收归麾下,琼枝独占,可谓三喜也。小弟艳羡不已,席上无他言,咱们先饮个满杯如何。”
        容若见高士奇乘醉竟又前来挑衅,当着众人之面要他难堪,早已忍耐不住,举杯回敬道,“何来三喜?高大人想必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起来,小弟自觉位卑,不敢计较。高大人既要痛饮,一杯怎可尽情,咱们索性连饮三杯如何,席上诸位俱可做个见证。”高士奇不意容若竟会痛快应战,微微一愣,脸上盛气顿消。
        容若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让家人斟上满满四大杯酒,韩菼忙劝道,“二位这是何苦,一杯足矣,不必多饮。”容若道,“元少兄不用多事,这酒必要喝干,高大人如此盛情,小弟岂能失礼。”见高士奇醉醺醺站在那儿,迟疑不肯端杯,容若道,“高大人为何这般模样?我记得当初在寒舍时,你朝饮暮醉,日日与酒为伍,怎么多日不见,行径大变了?”


        222楼2017-08-10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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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语中奚落之意,高士奇岂能不知,当初他寄居明府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见容若忽然提及前事,尴尬万分,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容若也不理会,自顾连饮两杯,将酒杯向他面前一照,“高大人畏缩不饮,如妇人一般,我只好先干为敬了。”说罢冷笑看着他。
          高士奇闻言,更是恼羞成怒,待要当众发作,却是自家寻上门来,一时无可应对,呆了半晌,强撑门面道,“成大人今日豪兴,叫高某刮目相看,便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奉陪到底。”说罢将酒一气儿喝干,打帐再刻薄几句,谁知身不由己,一阵天旋地转,几乎醉倒于地。韩菼急伸手扶住他,笑着道,“高大人素来海量,何以这等醉态?莫非故意唬人么。”
          高士奇饮了几杯急酒,已是溃不成军,摇晃着脑袋,一句话也挣不出,同席官员怕他出丑,忙搀扶而去。容若连饮三大杯,也是不胜酒力,韩菼恐他呕吐,拿来几只柠檬,挤汁给他喝下,低声劝道,“此等小人之态,令人生厌,容兄大可不用理会,伤了自己却不值得。”容若道,“他知道我量浅,却故意来此激我饮酒,想要羞辱我。好在我之前喝得不多,拼着喝个大醉,也不能让他逞强。”
          韩菼道,“高大人今日所为,断非无因而来,你细想想,近日何处得罪于他。”容若道,“还用说,必定是为留仙一事,他恨我出力营救,与他作对。”韩菼道,“这就是了。往日只是怨恨于心,今日一闹,可谓彻底交恶了。”看着容若,忽然又笑起来,“高某人近来狂妄的很,无人敢惹,你倒是胆大,突然提起旧事,让他很是没脸。”
          容若轻蔑一笑,“我持身以正,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和他这般唇枪舌剑,当众绝交,也并非我之本意。”韩菼道,“‘君子交绝,不出恶语’。你今日一忍再忍,给他留着脸面,也不违君子之道。”
          容若微微冷笑,不置一词,今日这等场合,目睹在座诸公的嘴脸,心上甚觉厌烦,几次欲起身离去,都被韩菼苦苦劝住,只得埋头饮酒,盼着宴席早些结束。鸿绪酒量惊人,见容若放开大饮,便也一杯接一杯的相陪,韩菼一旁劝阻了几次,也无济于事。
          戏班几位生旦再次粉墨登场,以助酒兴,只不见了最为出众的小旦楚卿。几位大员颇为惦记,高声嚷道,“小柳儿怎的不见了?为何单单没有小柳儿的戏!”慌得那班主小跑着出来,一再解释赔罪,打躬作揖,方才平息众怒。原来楚卿连日排戏辛苦,今日又出演数场大戏,体力不支,突然犯了头疼宿疾,已着人送回住处了。韩菼得知缘由,暗暗松了口气,想幸亏如此,不然他歇了戏,必会欣欣然来找容若,这个冤家又是这么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岂不更闹出乱子来。
          当日的生日宴聚,到了晚间又是几轮高潮迭起,五色彩灯纷纷点亮,将一座徐府照如白昼。康熙也派司礼监到府,钦赐贺礼,乃是御书“福”字一方,白玉寿星一尊,翡翠如意一柄,迦南朝珠一盘,宫锦十二匹,仇英“富贵长春”图一幅,乾学忙不迭排了香案,跪地接了御赐,望阙谢恩。一众来宾见了,不免又羡又妒。
          此刻院子里爆竹礼花齐鸣,声震屋瓦,烟云缭绕,将漆黑的一片夜空映射得五彩斑斓,更显出一派豪奢气象,真可谓天上神仙府,人间富贵家。惟有容若,和这等繁华格格不入,心中暗忖,自古“天道忌满,人事忌全”,恩师如此张扬,难免自招祸灾,反替他担忧起来。
          将近亥时,席上诸人闹了一天,已是丢盔卸甲,神疲力乏,纷纷告辞而去。韩菼见容若很有些醉意,恐他不能骑马,要用车送他回去。容若反嗔他多事,执意骑马回府,韩菼拗他不过,只得嘱咐松儿几句,路上务必小心照看。


          223楼2017-08-10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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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醉卧柔乡权避浊世喜获佳音欲谐百年
            容若今日拼着喝了许多酒,心里又极不痛快,那酒郁在脏腑里不能发散,故比往常醉得更为厉害,骑在马上,被凉风一激,便觉酒意上涌,神智一发不清,竟带着两个仆从直奔柳巷胡同而来。松儿路上问了几次,容若总不搭理,松儿明知有误,也拦他不住。
            一路上惊惊险险的,好容易骑马到了柳巷胡同,容若忽然一阵恶心,俯在马背上,止不住要吐,松儿说声“不好”,急忙和桂儿跳下马,将主人连抱带扶的弄下马,扶着他大吐了一阵。松儿见主人醉得这般模样,也上不得马,好在离沈宛住处几步之遥,便和桂儿架着他,一路踉跄着进了院门。
            忽然黑影中闪出一人,喝问道,“站住!你们找谁?胡走乱闯的。”几个人吓了一跳,桂儿定了定神,忍不住骂道,“你这瞎眼的狗才,混叫些什么!连大爷也不认得了!”那人慌忙一认,吓得连声道,“啊呀,是主人。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嘴里念叨着,急火火进去通报。
            沈宛闻讯出来,见了容若的醉态,吃了一惊,忙叫几个家人帮着,将他安顿在如意榻上,吩咐枝儿赶紧去厨下弄解酒汤来喝,又唤松儿进来询问,方得知事情原委,又急又气道,“大爷醉得这样,居然骑马回来,若从马上摔下来,你们有几条命可抵?你是大爷最信任的人,怎如此不当心?”
            松儿从未见沈宛这般动怒,又惊又愧,小声回道,“韩大人原本要送大爷回家,无如大爷非骑马不可,奴才怎么也劝不住。”沈宛又埋怨松儿两句,回身来看容若,见他两颊绯红,似一座玉山倾倒,已是沉醉不醒,心疼不已,暗自嗔怪他毫无节制,痛饮大醉。枝儿拿来醒酒汤,沈宛将容若推唤几次,却是闭着眼不应,无奈将他扶起,喂他喝下一些,又替他脱了外面的衣服,让他睡下。
            容若躺下没过多久,酒意越发涌上喉间,便挣扎坐起身来,又是一阵大吐,沈宛和枝儿几乎扶不住他,吐过一阵,便又一头倒下,于榻上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沈宛替他难受不已,想贞观说他酒量平平,并不贪杯,近来却越发以酒浇愁,不加节制,前番在和绳孙等痛饮,便病了整整一天,今日不知为了何事,竟喝得这般大醉而归,遂不敢大意,守在身旁寸步不离。
            入夜,容若又是几番大吐,竟呕出血水来,沈宛一见,惊得魂飞魄散,深恐他有性命之忧,忙叫心腹赵嬷嬷来瞧。赵嬷嬷见多识广,安慰道,“姑娘不必惊慌,大爷不过是中酒,吐得次数过多,带出一星半点来,你掐住他的内关穴试试看,止吐最灵。”沈宛依言而行,果然有些效果。看他终于沉沉入睡,沈宛便叫枝儿她们到外面听候呼唤,自己仍是不离左右,守了整整一夜。
            终于盼到天色微明,容若翻了几次身,将醒未醒,沈宛凑近问道,“你醒了?喝点儿水好么?”容若醉意未消,眼前朦胧朦胧,一位淡妆素服的丽人偎坐身旁,衣服鬓发的芬芳之气,如兰似馨,一阵阵透入肺腑,叫人如醉如痴,不觉心神迷乱,似乎是日思夜想的人来到身边,低声道,“你一向怕黑,为何独自坐着,还不睡下?”沈宛未及答言,容若已抬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似悲似喜,口里喃喃细语,尽诉相思之苦。
            沈宛被容若紧紧的搂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听他口中所言,有些迷惑,忙坐起身来,容若情不能禁,犹不忍放手,沈宛小声道,“你醒醒,是我。”容若定神看去,原来丽人却是御蝉,方觉大梦一场,心中忽然被狠狠地掏空了一般,怅怅如有所失,便颓然躺倒,头又昏昏沉沉起来。
            沈宛一边理着鬓发,一边叫枝儿进来剔亮银灯,把茶水送过来,容若欠身啜了几口热茶,方真正清醒过来,脸上微有赧色,低声问道,“我怎会睡在这里?何时来的?我怎么不记得。”
            沈宛道,“谢天谢地,你可是醒过来了。你昨晚喝得大醉,松儿他们扶你进来,不记得了?”容若一脸茫然,毫无印象,沈宛埋怨道,“你夜里吐得死去活来,我一夜都不敢睡下。真亏你,把自家的身子也太是看轻,不顾性命的痛饮,又带醉骑马,路上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226楼2017-08-16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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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方才记起寿宴上种种不堪之事,忽觉两太阳穴又疼痛起来,沈宛见他蹙着眉头,忙问他觉得怎样,容若有气无力道,“头疼的厉害,浑身乏力,和骑行了几天几夜似的。”沈宛道,“你此后再不可这般放纵,千金贵体,何必贪此无用之物。”容若将沈宛的手拉在怀中,“你不必忧心,我日后再不多饮。”沈宛含笑道,“若真能如此,我要念佛了。你闭上眼再睡会儿,一会儿叫松儿给府里送个信儿,只说你在韩大人家歇下了。”容若点点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头上似有千斤重,连话也懒得说,便依言又睡下。
              沈宛见容若睡熟,便叫丫鬟仆妇等一概轻手轻脚,切不可吵了大爷。自己简单梳洗一番,嘱枝儿到厨房交待,炖上一盅参汤,文火熬些莲子粥百合汤,给大爷预备着要喝,又吩咐外面家人,请内科王太医过来给大爷看病。
              枝儿领命去厨房,和掌厨的钱氏细说一遍。那钱氏做得一手好饭菜,也颇不安分,最喜寻草拔蛇,搬弄是非,待枝儿交待完毕,便殷勤问道,“枝儿姐怎起得恁早?听说大爷醉得厉害,整吐了半夜,你们也陪着一夜不安,何不多睡会儿?”枝儿道,“我们几个倒是轮着睡了几觉,只苦了沈姑娘,伺候了一夜未合眼,我们作下人的,还敢说什么辛苦。”
              钱氏道,“大爷难得过来一回,又醉的七颠八倒的,叫沈姑娘一夜不得安生。若说沈姑娘,待大爷真是再好没有,大爷不来,安安静静的看书理琴,大爷来了,哪一次不是贴心着意的服侍。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男人们的性情,哪儿是说得准的,既得陇,又望蜀,大爷那样的相貌家世,保不齐有别样心思,不要日后落了空。。。。。“
              枝儿不待她说完,即翻脸啐道,“呸!就知道你没好话。好好熬你的粥吧,怎么议论起主子来。”钱氏笑着道,“我是怕误了姑娘,忍不住道几句,你个小丫头,急赤白脸做什么。”枝儿冷笑道,“怎就不干我事?你满口乱说,我就管得你。大爷和沈姑娘的事,自有老爷太太来管,不劳你个烧饭婆子瞎操心。”
              钱氏嘴一撇道,“好利害的丫头,不容人说话。你不要说嘴,这种事儿,我们下人见得多了。王府显宦的家里,我也做过几回,那些公子王孙,哪一个不是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且走着再瞧罢了。”
              枝儿大怒,指着钱氏的鼻子骂道,“不害臊!你见过几个公子王孙,就敢乱嚼舌?你可是昏了头了,大爷是什么人,要你背后说三道四?我若是将这话告诉沈姑娘,看你有几个脑袋!”说罢懒得和她磨牙,抄起水壶出了房门。钱氏气不过,在身后嘀咕道,“不过是个贴身丫鬟,便拿糖作醋的,狂的没样儿了。这会子且随你放刁,保佑哪天嫁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我才阿弥陀佛呢。”
              那王太医住家就在间壁,颇有口碑,家人去请,不过一刻即拎着药箱过来,沈宛避至里间,容若仍在沉睡,太医号了脉,开了参苓调补的方子,和家人道,“成大人醉得确实不轻,然终无大碍。呕吐带些血丝,想是咽喉受创所致,吃两剂汤药,再调理几日,即可霍然,只是日后必得小心,再不可狂饮大醉。”
              沈宛闻言,心中方始安定下来,隔帘谢了太医,俟太医走后,又去看容若,见他此刻面容朝外,睡得如孩童一般酣甜香沉,春山微蹙,凤目轻合,眼梢斜长入鬓,一只手随意搭在胸前,不觉又怜又爱,呆呆看了半晌,起身到架上拿了本《今词初集》读起来。


              227楼2017-08-16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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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一觉睡到巳时方醒,头疼稍止,只是胃里仍是火烧火燎一般,闷涨欲呕,起来喝了汤药,再不肯吃别的,沈宛好言相劝,方才喝了几口参汤。沈宛见他双眉紧蹙,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道,“你近来心绪不宁,昨日又喝得大醉,莫非有何烦心事么?世人常说“迷花乱酒”,饮酒不过博一时之趣,过饮必致成疾,灭性伤身。”容若安慰她道,“没甚大事,近来应酬太多,有些心烦而已。”沈宛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不足与人道,只是总搁在心里,岂不要闷出病来。顾先生是你知己,最懂你的心思,不如和他谈说谈说。”
                容若笑着问,“你如何认定贞观是我知己?”沈宛道,“御蝉虽愚钝无知,却也稍明事理,倘若连这个也看不出,岂不枉做闺房良友?知己者,必定志趣相合,意气相投,又最能体贴人意,此无关身份年龄,有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得。闻得大爷择友十分挑剔,等闲之人难入法眼,和顾先生却似前生有缘一般,乍一相识便如胶似膝,对方心思无不知晓,哪里再寻这样的知己呢?”
                容若心里道,自亡妻故去,房中便再无可与言之人,难得她这般灵慧解人,将沈宛揽在身边道,“宛卿心思如冰雪一般,诸事见得透彻。梁汾确实是世上最知我懂我之人,无论处顺境或逆境,高兴或失意,全无功利之心,权衡之意,惟真心相待,毫无芥蒂,世上能以此心待我的,惟梁汾一人。”沈宛道,“大爷何尝不是这样。”容若沉思一刻,又道,“只是有些事,便是知己好友,也无法相助,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多说也是枉然。”
                二人正说着话,枝儿送来补身的红枣百合汤,容若还是不肯喝,沈宛只得拿过来自己喝了两口,忽然一阵恶心,忙不迭放下碗,转身干呕起来。容若有些惊慌,连声问她哪儿不舒服,沈宛缓一口气道,“没什么,这一阵都这样,没来由的恶心,过一阵就好。。。。。”枝儿忍不住插嘴道,“这几日,姑娘晨起必定要干呕一番,不知是不是吃了大夫的药,胃里不合适。”
                容若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御蝉,你好生想想,莫不是。。。。。”枝儿猛然醒悟过来,臊得退了下去,沈宛脸上布满红晕,低声道,“这个么,我倒从未想过,也没找大夫来看,只是。。。。。。已过了好些日子,不晓得是不是。”容若转而笑起来,“必定是的,你何苦瞒着我,这是大好喜事。你们主仆二人都有些大意了,连这样的征兆也轻轻放过,真是一对儿糊涂虫,怎么赵嬷嬷也没有提点你们?”
                沈宛见容若颇为兴奋,自己却无法高兴起来,反微蹙蛾眉,轻声道,“你不可张扬,又没看过大夫,作不得准。再说我们二人这般情形,我也没心思想这个。”容若道,“这话好没道理!你不必顾虑太多,我们近来总是愁多欢少,好容易有件喜事临门,理应高兴才对。”
                沈宛见容若难得开心一回,不忍扫他的兴,勉强笑道,“就依你的意思,过几日找个大夫来看看,好叫你心安。”容若道,“为何要过几日?今日就找。”说罢便叫枝儿告诉外面家人,去请妇儿科冯,王两位大夫来瞧。沈宛嗔他太是性急,一刻也等不得,容若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会不急?你不必操心,有我来安排。”
                家人去请大夫,却半天没有回来,容若等得心焦,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好容易将两位大夫盼了来,替沈宛轮流诊了一回,又凑在一起商量半天,才向容若道,“恭喜大爷,小夫人有两个来月身孕,目下一切安好,年底可望降下娇儿。”又开了调养的方子交给容若。容若欣喜万分,如得了希奇珍宝一般,满面笑容谢了太医,吩咐枝儿备好两封银子,厚赏二人。一众丫鬟仆妇得了消息,纷纷到上房来,向大爷和姑娘叩头贺喜,沈宛如在梦中一般,脸飞红云,含羞带臊,低头不语。
                正好到了午膳时分,容若便命枝儿去备酒来,要好好庆贺一番,惟有沈宛,想到自己尚未得明府认可,与容若前途未卜,聚合不定,何喜之有?只是为着容若,强为欢笑,任由他忙碌一番。容若本来病酒,闻不得一丝酒气,却仍是亲自把盏,殷勤劝酒,和沈宛道,“你去年秋天随梁汾到京,就在这个小院,我二人第一次相见,忆及彼时情境,恍惚如昨,不过半年光景,各自经历几多沧桑,时光落花流水而过,怎不叫人感叹。”
                沈宛也是百感交集,“总是我命中注定,又蒙上天眷顾,要你我于冥冥中相遇。时至今日,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也觉不配消受。我不过一介孤女,沦落风尘,漂泊无依,何德何能,得大爷情重如山,真心相待,总担心有一天,这一切似镜花水月,消失得干干净净。。。。。”
                容若忙截住她的话,“宛卿言重了。从前之事,过眼烟云,譬如再世重生一样,不必再提了。你我诗书结缘,乃天意使然,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说那些叫人断肠灰心的话。常闻心坚石穿,你我志愿如斯,上苍自应怜悯,玉成此事”。沈宛仍是语中生悲,“你我虽是痴心不变,誓同生死,却终究是天壤相隔,不容于父母家人,便是老天也帮不了我们。”说到此处,越发觉得心中酸楚,不由落下泪来。


                228楼2017-08-16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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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见了,也觉黯然神伤,抬手为沈宛轻轻拭着泪水道,“本是为了孩子到来庆贺,却叫你伤心起来,日后这小子生出来,必要痛揍一顿,方解我恨。现在好生饮酒,莫再触起烦恼。”沈宛闻言,不免破颜一笑,“你如何认定是个小子?若是个丫头呢?”容若含笑道,“何须多言,此乃父子连心,我并未深想,心里却笃定如此。”
                  沈宛看着容若,脉脉含情道,“若果真是个男儿,我也没有别的企盼,惟愿他如你一般的才华品性。”容若微微一笑,不无得意道,“你放心,我纳兰家的孩子,品貌总是错不了,看福哥兄弟俩便知。”沈宛笑着调侃,“旁人夸也罢了,没见过这么自夸的。”容若大笑,满心都是快乐。
                  沈宛见容若难得如此开怀,又饮下半盅酒,劝道,“你今日病酒,少喝为妙,再不可‘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说罢掩口而笑。容若笑着道,“宛卿差矣。贺喜之酒,怎可不饮,便醉杀了,亦所甘心。”沈宛再劝,容若即将酒盅递到她面前,“宛卿之命,自当尊从,只是此酒必要饮尽才好,你替我喝了如何。”沈宛笑着应允,就着容若手里,将半杯酒喝下。容若见她面染红晕,唇似樱桃,一种娇羞情态,难以描摹,心中大快,拍案道,“好!权当饮个合欢杯了。”
                  他二人一酬一酢,正饮的高兴,叶儿突然从门外喘吁吁跑进来,口里叫着“姑娘,不好了”,沈宛和容若都吓了一跳,沈宛嗔道,“你这冒失鬼,何事这般慌乱,有话慢慢讲。”叶儿定一回神,才说道,“姑娘恕罪,奴婢一时慌了神儿。松儿方才过来,脸上气急败坏的,说老爷此刻急招大爷回家,不容耽搁呢。”
                  容若一听,觉得不妙,老爷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必是走漏了消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露声色,执着沈宛的手道,“我当是什么,老爷叫我回去问个话而已。你不用管,安心养胎,万事有我一人担当。”
                  沈宛也觉得大事不好,将容若送到院子外,忧心忡忡道,“不管家里怎么说,还须婉转行事,切不可为了我,和父母大人顶撞,违了作人子的孝道。”容若心绪纷乱,含糊应着,又好言安慰沈宛一番,便匆匆出了院门。
                  松儿和桂儿正在外面候着,松儿一见主人出来,即哭丧着脸儿道,“我的爷,出大事了!奴才该死,对不住大爷。。。。。”容若心里早已明白,却和松儿使个眼色道,“什么大事,上马细说。”走了一程,才向松儿询问,果然是老爷知晓沈宛一事,将松儿审问明白,在家里大发雷霆。容若本在找寻时机,和父亲挑明此事,既然事情闹出来,反倒坦然起来。
                  原来不知是何人告密,松儿上午刚一回府,便被老爷叫去书房问话,不由分说,叫他跪在院子里,喝令旁边的家丁拿家法来,又指着骂道,“你这大胆奴才,当的好差!和你主子做下这等好事,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好好给我供出来,饶你不死。”松儿知道事发了,拼着受些责罚,也不能背负主人,便支支吾吾,不肯据实相告。明珠气得双眼通红,眉毛倒竖,大骂道,“好你个巧辩的奴才,倒想推得干净!你们日日跟着主人,还敢说不知情?如今再有一字虚言,定叫乱棍活活打死。”回头就叫家丁拿棍棒伺候,松儿一见那个阵仗,吓得心胆俱无,岂敢再有隐瞒,只得几个来回,便招了个明明白白。
                  明珠冷笑几声,喝问道,“说!你主子这会儿在做什么,为何一夜不归,莫不是又去了沈氏那里?”松儿只得照直回道,“奴才主子昨晚在徐府宴席上多喝了几杯,路上醉得不行,就近回了柳巷胡同,谁知夜里吐的厉害,今日病酒,只怕还起不来床。”明珠闻言,又是心疼,又是气恨,更添一番恼怒,将他打了二十大板,罚了半天的跪,看看过了午错,方叫他起来,请大爷回家问话。
                  容若回头看看松儿,果然骑在马上,歪着屁股,一副狼狈的样子,安慰道,“叫你跟着受苦了,挨了这顿好打,这几日你和桂儿到桑榆墅躲一躲,不必跟着我,叫老爷看着生气。”松儿垂头丧气回道,“奴才可没脸去,大爷不加责罚,已是天大的恩典。挨顿打也罢了,只是老爷今日火气极大,大爷回去,定有一番苦头要吃,要早作打算。”容若淡淡一笑道,“事已至此,怕甚天塌下来?老爷又不会吃了我,我自有道理。”


                  229楼2017-08-16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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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怒发冲冠严父训子据理力争拗子抱屈
                    明珠大人这几日因为腿疾,行动不便,已有多日未能上朝,看似闲下来,实际却更为忙碌。早在康熙十六年,明珠即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其精明强干,处事果决,颇得皇上赞许,遇有重大国事,无不咨商。尤其是平定“三藩”之际,外间情势危急,即便是散朝后,或因日间事未能决断,或临时生出疑难,也常被皇上召回宫中计议。
                    皇上如此宠信,明珠渐渐跋扈起来,官员任用革黜之事,皆掌控在手,为我所用者屡获升迁,违逆不尊者罢官革斥,至而卖爵鬻官,结党营私,无所不为。其位于后海一隅的府邸,一向是群臣聚集之地,人来人往,终朝谒见,九州官员,三边总制,无不低头奉迎,俯首趋谄,端的是“谈笑起干戈,嗔怒惊四海”。此等行为令康熙帝大为不满,久有惩戒之意。
                    皇上近日突然下了一道圣谕,让明珠颇费思量。那圣谕上说:“凡为大学士者,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不可稍存私意。必休休有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可称为大臣。其他朕亦不须尽言。”
                    明珠自忖,朝中大学士才得五人,自己任内阁首辅,这道谕旨俨然针对自己而来,不知皇上听了何人谗言,竟至下谕训诫。万寿节时,皇上钦赐手书与容若,将他升为三品武职,对我父子可谓青睐有加,如今不出一月,何故又出言打压?连日来,明珠和几个心腹闭门密商,深感圣心难测,未知是吉是凶,心中大是疑虑不安。
                    偏生那安管家前来回事,明珠无意中问起容若近来休沐时,常外出不归,究竟有何等大事奔忙?安管家见主人起了疑心,情知再难隐瞒,便将少主人在外纳妾之事,一五一十尽行告知。明珠不听犹可,听了此话顿时七窍生烟,紫涨了脸,拍案将他臭骂了一顿,安三儿心中有愧,只得老实领受。到了晚间,有个心腹下官来明府议事,将政事谈妥,见明珠气色不平,探问道,“太傅公家中养病,享一时清闲,何以有不豫之色?”
                    明珠摇头叹气道,“何曾有清闲可享?家有不肖之子,做些悖逆之事,老夫几乎被他气死。”官员惊问道,“世兄是何人,怎得有悖逆之事,老大人莫非和在下玩笑么?”明珠气道,“我倒情愿是玩笑。我问你,这背亲私置外宅,酗酒狎娼,算不算悖逆?”说着,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便将容若之事述说一遍,又恨恨道,“只怪我教子无方,天子脚下,这等浮浪轻狂之事,毕竟不甚光彩,有玷官箴,不知外面是如何议论的。”
                    那官员沉吟一回,才说道,“世兄这事,卑职早有所闻,只不好说得。世兄新近升了职,圣眷正隆,招致坊间议论纷纷,将这些私事也翻出来胡乱传说,有些话,着实难听得很,卑职也形容不来。要说纳青楼为妾,原也算不得什么,文人韵事而已,只是此时传开来,对世兄和大人您颇为不利。世兄年少才高,性情风流,哪晓得此间的厉害,便是今日在徐大人府上,也是稍欠检束,惹得人人侧目起来。”
                    明珠一听,强压怒气问道,“哦,有这等事?这小子又惹了什么麻烦,你不必隐瞒,据实说来。”那下官随即鼓唇摇舌,将近日听到看到的,未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
                    明珠听了,不由脸色通红,眼中冒火,气得连声道,“罢了,罢了!这小畜-生如此胡为,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是何等厉害关头,老夫岂不是要被他坑死!”那下官见惹了乱子,不免有些心虚,急忙劝道,“老大人切勿动怒,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待世兄回来,训诫几句也罢了。”说着急急告辞而去。
                    明珠受此两下里夹攻,恨不得即刻将容若叫过来,问个明白,好好教训一番。谁知他竟是一夜未归,心中更是怒气冲天。回房和夫人说了此事,问她可曾知道些消息,觉罗氏气道,“他外面的事,我如何得知?这些下人真是吃了豹子胆儿,竟然帮着他吊谎。”夫妻二人互相埋怨,谈说了半夜,恨容若罔顾家声,胡行乱作。明珠恨恨道,“待这**明日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他别的也还罢了,惟这‘情’字参不透,若不与他大动干戈,一万年也别想他回头。”觉罗氏到底爱子如命,忙劝道,“你耐住性,别把话说绝,他性子倔犟,逼急了,只怕会弄出大是非来。”明珠气哼哼不语。


                    236楼2017-08-27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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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明珠听闻跟随容若的小厮回来了,拍桌打板,一迭声叫把那个欺心背主的奴才带过来,待问明缘由,将松儿狠狠打了一顿,发泄一通胸中恶气,这会儿正气哼哼坐在书房,单等容若前来问话。
                      家人在外报大爷回来了,明珠抬眼看去,见容若大步进来,脸上平静如水,毫无惧怕之意,毕恭毕敬行了礼,开口问道,“父亲叫儿子过来,有何吩咐。”明珠心中又恨又怒,也不叫他坐下,打量他半晌,冷笑道,“好个风流才子,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父亲!你如今升了职,也是朝廷三品大员,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了,随随便便,就瞒着父母,自作主张在外纳妾,若不是安管家来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你可知罪么?”
                      容若低头回道,“请父亲大人息怒。儿子一时不谨,擅作主张,罪孽深重。儿子之前恳求过父亲,奈何痛加申饬,情急之下,儿子不得不从权行事,望父亲恕罪。”明珠怒道,“好个从权行事!你倒会为自己开脱。既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意思,为何还要一意孤行?我问你,这烟花女子,何德何貌,就值得你如此违逆祖宗之法,父母之训,并连自家体面也不顾?”
                      容若不卑不亢回道,“儿子并非耽于声色之人,和沈氏乃是一见钟情,真心相守,誓不分离,岂能始乱终弃,半路悔却前盟。那沈氏恪守妇道,待儿子无不尽心,其才貌固佳,家世亦非**,堪称知书识礼的一位闺秀,与儿子更是两情相洽,难分难舍,还望父亲大人念儿子和沈氏一片真情,成全了我们,儿子感激不尽,沈氏也会一辈子感父亲大人恩德。”
                      明珠恨恨道,“说的好不轻巧!居然还想让我来成全你们!非是我不顾念你二人之情意,这女子是何等出身?门户人家最是水性杨花,只知送旧迎新,争宠献媚,你把真心待她,她却假意哄你。你敢担保此人一世清白?日后若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岂非天大的笑话,沾辱家声,令祖宗蒙羞不说,更叫我一家无法做人!你并非三岁小儿,我也不和你讲大道理。如今朝中已是物议沸然,皇上也有所耳闻。我父子二人皆为朝中肱骨之臣,你不管不顾,任从心愿,是何道理?”
                      容若据理力争道,“烟花女子并非人人无耻,她当年也是受人诳骗,误落平康,虽处青楼,却是洁身自好,向有从良之意,父亲何必如此将她轻贱。何况自古便有士大夫拔风尘女子之义举,苏子瞻有朝云,白香山有樊素,秦淮八妓更是纷纷嫁与名流才子为妾,诗书有载,传为美谈,为何儿子就不可娶沈氏为妾?本朝也并未有此禁例,一众朋友也以为风雅韵事,纷纷相贺,便是皇上,虽贵为天子,也管不到臣子的这些闲事。”
                      明珠喝道,“大胆!不可如此放肆。我这里好言相劝,你竟一发无法无天起来。你并非白衣,终日耽于歌赋,迷恋青楼,岂不有失官家身份?我父子既在朝中为官,一言一行便不可无所顾忌,我一向深受圣恩,早就引来小人妒忌,施以谗言,皇上近来对我颇有微词,你并非一无所知。好在你新近升了职,又传皇上终于要起用你,这本是天大幸事,谁知你不以为意,在此关头,不知检点,自命不凡,叫人背后议论你一向无意功名,沉湎酒色之中,狂饮滥醉,娶烟花,玩儿戏子。此等物议非同小可,若是叫皇上知情,会怎么想你?你的前程到底是要还不要!”
                      父亲一番话语,好些都是容若闻所未闻,一时叫他莫名惊诧,张口结舌,气得浑身冰凉,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低头暗道,原来如此!居然有人这般诽谤,居心何其歹毒。之前恩师欲言又止,想必也觉得此类物议,难以宣之于口。想到此,微微冷笑道,“这等坊间小人的奇谈怪论,儿子还是第一次听闻,真是大开眼界。父亲大人明察秋毫,怎可只听一面之词?说儿子沉湎酒色?儿子和一众好友欢聚宴饮,和沈宛两情相悦,在这些小人嘴里说出来,如此不堪,但不知这玩儿戏子,又是从何而来,还请父亲大人明示。”


                      237楼2017-08-27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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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珠气道,“你还觉得冤枉了?昨日在徐府宴聚,当着那些朝中大臣,你却和那位红伶卿卿我我,旁若无人,有没有此事?那是个众人眼里的禁脔,人人垂涎,你倒有胆量去惹这个麻烦,筵席未散,便已是议论纷纷,风传你的风流韵事了。”
                        容若想不到昨日在徐府,和楚卿偶然的交谈,竟也被人如此传扬,一时气急,觉得胃里突然绞痛,脸色越发苍白,低头忍了片刻,愤然道,“这话从何说起,谁人刻意与我为敌?这楚卿儿子昨天还是第一次相会,席上不过谈说了两句,何来玩弄一说?真是天大的侮辱,席上众人的嘴脸,才算得是玩弄。照此一说,我成容若乃是不堪一用的浪荡子,理当驱出宫禁,逐出家门,尚不消此恨!真正是人言可畏,杀人于无形之中。想来父亲大人也相信了此话,即如此,儿子也无可辩解,身为人子,要打要骂,或埋或杀,但凭父亲一句话,不肖子绝无怨言。”
                        其实天底下,知子莫如父,明珠大人也知道此乃恶毒小人,将容若近来所为,大肆渲染一番,造谣中伤。自己提及此事,不过是想提醒他一番,不想容若受此冤枉,激愤中竟说出这样斗狠的气话来,一时气极,脸色通红,拍案大骂道,“放肆的畜-牲!居然如此和你老子说话,真反了你了!你不要自恃我一向疼你宠你,便拿你毫无办法,任由你闹到天上去。这些事,你敢说你没做过?既然做了,就怨不得旁人拿此翻云覆雨,大做文章。我不过是提醒你两句,令你回头,要你谨慎,以功名前途为重,你就不依不饶,出言顶撞,强词夺理的抢白我。难不成我将你生出来养大,就说不得你了?”
                        容若少见父亲如此暴怒,惊愕不已,方才觉得自己一番气头上的话,确实冲撞了父亲,不该小不忍耐,口不择言,心中大为懊悔,便强压怒火,低头听训,半晌方回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儿子不该出言冒犯。都是那起小人的刻毒谣言,让儿子一时昏了头,还请父亲大人不予计较,若气坏了身子,儿子更是罪该万死了。”
                        容若自小到大,得明珠夫妇万般钟爱,连大气也甚少给他受过,更别说如此大骂,明珠一时也觉得后悔不已,又见他此刻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也不忍再痛加责怪,语气转缓道,“你今日才知道担心我,早先干什么去了?你既已知道错了,日后言行,当谨慎小心,历来冶游轻狂之态,最为士林所忌。我纳兰家能有今日的荣耀,绝非一日之功,你身为长子,自然是建功立业,做弟辈们的榜样,这些大道理,我也不再和你啰嗦。只这个沈氏,你必须立即和她断绝关系,不再往来,着人将她送回江南。”
                        容若俯首无言,忽然觉得胃里又抽搐起来,头上也渗出点点汗珠,明珠看他面色有异,动了怜惜之心,问他是否身上不舒服,叫他坐着回话。容若执意不坐,抬头望着父亲道,“父亲大人之命,儿子无不听从,惟有和沈氏断绝关系。。。。。儿子实难从命,这其中实有诸般隐情,还望父亲大人体谅。”
                        明珠未曾料到容若已经服软,说到沈氏一节,竟又死命不从,一时又觉血气上涌,怒气顿生,冷笑一声道,“好,好!我倒听听,你有何了不得的天大隐情,和她分拆不开?你今日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站起身,指着容若高声道,“就是个死!你有多大胆,竟敢要挟我。”容若不为所吓,直视父亲道,“请父亲容儿子直言。古人云,“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既两情相得,父母之命也不可止。儿子既然娶了沈氏,男子汉一诺千金,岂能作千夫所指的负心人,想父亲大人定能体谅。何况她已有两个月身孕,我纳兰家世代为官,清白做事,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叫她流离失所,干出违背天理人情的事来。”
                        容若说完,双眼一瞬不瞬望着父亲,明珠大人一时毫无防备,果然叫他最后一句话难住了,凭他官居宰辅,足智多谋,到此际竟也一筹莫展,颓然坐在椅上,直瞪两眼看着容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怔了半晌,忽然觉得疲惫不已,无心再和他多言,拿起茶盅喝了两口,向他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此事再议,我现在乏了,不想看到你。。。。。”
                        容若告罪一声出来,看也不看门外探头探脑,低声议论的一众家人,径往自己的书房快步而去,他此刻心中烦乱,身疲力乏,胃中作痛,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松儿紧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二人正匆匆而行,忽听背后几声呼唤,容若回身看去,原来是府里的大管家安尚仁,圆胖的脸上带着笑,脑门儿上都是汗,喘吁吁从后面跟上来。


                        238楼2017-08-27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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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安尚仁又名安三儿,乃是明府一位“站着的主子”,祖籍朝鲜,年轻时随贡使来京,流落京城,人极其精明能干,能思善算,被内务府总管明珠大人看上,纳入府中,一步步高升,做了明府里的大总管。安尚仁对主人家忠心耿耿,故深得明珠信赖。彼时明珠正大力聚敛家财,关外有良田千顷,江南又经营着十数家钱庄当铺,皆由安三儿一人打理,数年间盈利数倍,叫明珠大为赏识。自此家中疑难大事,必与其商量,田产经济之事,悉委托其办理,以致京中九卿科道,大小官员,凡有事相求于明相,必先求安管家暗中帮衬,传递消息,真所谓“宰相家人七品官”。
                          他夫妇两人,一个是大总管,一个是内总管,两个儿子,安岐和安图,早已成年,也是机敏能事之人,一个为容若做事,总管桑榆墅大小事宜,一个为府里经管江南产业,一家大小,当得起明府半个家。只是安三儿的那付精明劲儿,并不讨容若喜欢,他自己也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少主子,脾气秉性和乃父大为不同,故在少主人跟前办差,一向陪着小心,既想巴结讨好,又不能过于搅扰,惹起他的厌烦,真个叫远也不是,近也不可。
                          只见安三儿俯身打了个千儿,陪着笑道,“大爷不愧皇上身边的人,走起路来一阵风儿似的,奴才哪里赶得上。奴才有句话要禀告大爷,不知大爷愿不愿听。”容若是何等人,见他一路追来,早知其意,心里正气他向父亲告密,便点首淡淡打了个招呼,回身前行,也不想搭理他。
                          安三儿一心要挽回,便也顾不得有脸没脸,呵着腰跟在身后,比往日更为谦恭,“我知道大爷这会子心里正恨我,不想见我。奴才也是没有办法,大爷这事儿,家里好些下人都知道,再也瞒不住,与其让老爷从那些下人嘴里知道,莫如先行告知,也不至过于气恼,对大爷更是不利。况昨天也是话儿赶话儿,说到此处,老爷一再追问,奴才岂敢再有隐瞒?想大爷深明事理,也不会因此过于责怪,便是怪罪下来,老奴也绝无怨言,任凭大爷发落。”
                          容若冷冷开口说道,“哦,这么说,安管家还是在帮我喽?我本想自己和老爷说明,也免教老爷如此动怒。谁知你抢先替我说了个详尽。只是此事非比寻常,你这大管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倒是好奇,老爷知道事情原委,是夸你洞察一切呢,还是责你失察不报?”
                          安三儿明知容若话里带着刺儿,但事到其间,无可推托,只得又陪笑道,“大爷这个玲珑心思,谁人能及,事事都见得透彻,说出话儿来,叫老奴一时也回答不出。也无怪大爷生气,总是奴才该死,一时昏了头,没来和大爷商议一下,就冒失行事。如今老爷那边怪罪不已,大爷心里也是怨恨,弄得咱里外不是人,真没脸在府里呆下去了。”
                          容若听了,心里颇有些不耐,不想和他纠缠下去,也要留个脸面给他,毕竟是父亲跟前的红人,便停下说道,“罢了,你不用再跟着我。若是追究前情,本不当轻恕,只是我如今没心思计较这些,府里大小事体都指着你打理,老爷更是离不开你,岂能让你走。”
                          安三儿一向在府里养尊处优,行坐有专人伺候,身形颇为富态,此刻早已走得气喘吁吁。见容若口气转缓,心上一松,满脸都是笑,“谢大爷恩典!大爷大人大量,千金玉体,也不值得和奴才生这个闲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容若转身欲走,安三儿抬头看看容若,小心翼翼劝道,“容老奴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今日之事,大爷也过于急躁了些,言语顶撞老爷,就更是不该。老爷的脾气,大爷是知道的,向来的说一不二,最容不得别人违逆他,大爷若是真心想娶这位姑娘到府,还需委婉去说,缓以图成,或许能有个转寰的余地。”
                          安三儿这话倒是透着真心,容若深深叹口气,不想再提此事。安三儿见风使舵,陪着小心道,“大爷不想说,奴才也不敢再唠叨这些,叫大爷烦心。大爷今日气色不好,定是醉酒闹的,奴才这就叫厨下炖些滋补的羹汤送来,好生养一养。”容若不置可否,默默想着心事,安三儿躬身相送道,“请大爷走好。”目送容若走远,心里边又敬又畏,暗自道,“厉害!这位少主子惹不得,说出的话不温不火,却句句占着理儿,亏得我自认其罪,总算给支应过去。”


                          239楼2017-08-27 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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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恨怒难消明相卧病失魂落魄公子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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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歇了一刻,想到母亲闻知此事,不知会怎样又恨又怨,自己当立即前去认罪,任责任骂。自己虽执定主意,践行盟誓,却也不忍父母大人如此气恼,若因此将二老气出好歹,这不孝的罪名,岂是当得起的?
                            觉罗氏果然是大光其火,正和两个儿媳说着此事。官氏早知容若纳妾之事,无可如何,心里却也气恼丈夫的风流多情。容若升职以来,她便有心和解,说话做事柔和了许多,奈何此人却是个不回头的,那一付不冷不热的态度叫人难过。官氏又羞又愧,暗自恼恨:放着家里正牌儿老婆不理,跑到外厢娶个路柳墙花解闷儿,将我这公卿之女置于何处?也不知这贱-人何等姿色,叫丈夫如此贪恋!每每揽镜自照,又自解道,“以我之容颜,未必便遭人厌弃。”思来想去,恨不得亲去柳巷胡同,和那**嚷闹一回,将她羞辱一番。
                            待婆婆问起此事,官氏心中这口怨气如何按奈得住,满腹委屈道,“媳妇早知此事,也不好过于劝他,当我是一腔醋意呢;再者大爷的脾气,太太也是知道的,说急了便不理人,我也不敢惹他厌烦。他借口在书房用功,难得过来一回,我也就信了他的,谁知他去外面用这个功呢?他近来身子时好时坏的,只怕也是叫沈氏这个贱-人害的,若是有了什么差池,叫媳妇下半世靠着谁呢。。。。。。“说到此,又恨起容若来,觉得自己万分可怜,掉进苦海一世不得翻身,便真的伤了心,抽抽噎噎哭起来。
                            媳妇一席话,又兼那一付委屈的态度,说得觉罗氏更是五脏火起,怒不可遏,高声发话道,“你们也太是糊涂,由着他一味胡闹,成什么体统!我若是再不来管,定要翻了天才罢。那个不肖种呢,为何还不来见我,觉得没脸了是不是?看他能躲到几时。”官氏暗暗高兴,丈夫性子倔犟,自己奈何不了,母亲大人可不是好惹的,孙猴儿到底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儿,惟愿他得个教训也好。想到此,心中宽爽了许多,等着看闹剧如何收场。
                            一众丫鬟见老夫人如此大动肝火,站在滴水檐下悄声议论,都说大爷这番是不得开交了。正乱着,忽见容若双眉紧蹙,急匆匆进了院子,众人一下住了口,七八双眼睛望着他,暗暗替他捏着把汗。
                            容若待下人甚是和气,又是这般风致翩翩的青年公子,家里一众丫鬟,都愿听他的差遣,明里暗里,都想和他多亲近亲近,奈何他持身如玉,言笑不苟,待母亲房里的丫鬟,更是温和有礼,叫这些千伶百俐的丫头们又敬又爱。今日公子落难,岂有个见死不救之理?
                            大丫头彩蕊抢先上前,摇手不叫他进去,另外几个也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劝说,“大爷不可造次,老夫人盛怒之下,何苦进去讨这个没趣。”谁知众人这等美情,却是枉费了。容若深知母亲的脾气,若一味躲着不见,更触其怒,故立定谢了几句,仍是迈步进门,见母亲正气哼哼坐在炕沿儿上,便抢步上前,抱膝请安。此乃容若问候母亲的亲昵之礼,往常母亲必要伸手摩脸,爱抚不已,今日却是不同,脸上好似挂着一层冰霜,也不叫他坐下,冷冷开口道,“你这逆子,还有脸来这儿问安,真气死我了,居然背着父母做下这等事来!如今怎了,你父亲见了你怎么说?”
                            容若涨红了脸,忙跪下回道,“母亲大人且息怒。儿子不尊亲言,自作主张,罪不可恕。。。。。”觉罗氏打断他,“你别和我念经!你要纳妾,哪里寻不到出色的,何必恋着烟花女子?难道世上除了沈氏其人,就别无才貌佳人了?多半是前世的冤孽!别事或可由着你,这件事却不行,岂不闻‘父在子不得自专’,你熟读诗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容若无言可对,觉罗氏指着他恨恨道,“你这是故意和我作对!将我气死了,你好将她娶进家门,是不是?”容若急忙回道,“母亲这话,叫儿子当不起。”觉罗氏怒道,“我不过一句话,你就当不起,你肆意胡闹,眼里哪还有父母?”


                            247楼2017-09-03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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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氏见婆婆连番痛斥,大为解气,上前假意劝说道,“母亲大人切勿动怒,气坏了身子倒不值得。事情已然做下了,且慢慢商量,想个万全的法子。”觉罗氏全然不睬,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通数说。
                              两位媳妇却也知趣,恐怕容若尴尬,忙托言起身离开。觉罗氏见屋里没了旁人,方示意他坐下,容若温顺恭敬,低头听训。觉罗氏虽不满官氏这个儿媳,却也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如今儿子在外荒唐,反替官氏吃起醋来,“你这媳妇倒是被你制服定了,见你闹成这样,也不敢多劝,反为你担着小心,难得她如此忍让。你父亲当初也闹过这些故事,我大吵了几次,便偃旗息鼓了,谁想你风流更甚,真不愧嫡亲父子。。。。。。。”容若见母亲气头上,牵枝带叶的,连父亲也有了不是,岂敢再为自己分辩。
                              觉罗氏唠叨了一阵,也觉乏力,自想今日也将这冤家奈何得够了,又见他脸色灰暗,转又慈母之心大发,问他,“你大病初愈,便这般大醉,这条小命儿还要不要?”容若惟叹气不语,觉罗氏早已是心软,戳着他脑门儿道,“活冤家!孽障!总是我前世欠了你的,叫你今世寻上我。罢了,我也懒管你这笔闲帐,随你怎样把。”说罢也不想再提此事,逼着他吃了一盏燕窝汤,便叫他回房好生歇着去。母亲将他大骂一通,即将此事放过不提,反叫容若有些不敢相信,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母亲究竟怎样打算。
                              回到书房,只见松儿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站在院子里说话,唧唧哝哝半天,容若心中生疑,待松儿进来问道,“小安子来做什么,老爷那边情形怎样?”松儿皱眉回道,“本不想叫爷知道,既然问起来,不敢不说。方才小安子过来,说大爷走后,老爷在书房里又生了半天闷气,唉声叹气,摔摔打打,晚饭也没吃,好几个下人都被他斥骂一顿。小安子和我相熟,特意过来告诉一声”
                              容若听了,半晌无言,他本在心里埋怨父亲太过无情,听了松儿的话,转又担心父亲不要气坏了身子,心神不宁,也无心吃饭。松儿苦劝道,“大爷到底该用些饭才是,安总管特地嘱咐安婶子送来鸡汤炖翅,说最是解酒,养胃,叫拌着饭一块儿吃呢。”容若冷笑一声道,“安管家!你不提起他,我只怕还多活两年。”松儿不敢再说,只是低声劝他用膳,容若无奈,喝了几口补身的羹汤,便心烦的挥手叫他们快些收了碗盏。
                              颜氏想到容若今日连遭斥责,恐他心中不快,便带着煜儿来看望。见容若心事重重靠在榻上,桌上摆的饭菜俨然未曾动过,几个家人正准备收拣,便将家人一通责备,“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侍候主子的?为何不劝大爷吃些东西?”众人低头不语,颜氏越发生气,“大爷今日病酒,该好生调养才是,这饭菜早放凉了,快拿去倒掉,叫厨房做了新的送来。”容若不胜心烦道,“不劳费心,我什么也吃不下。”颜氏无奈,只好让家人将碗盏一股脑儿收走。
                              容若将煜儿揽在怀中,轻声问她话,颜氏不想雪上加霜,只是问道,“你昨夜伤了酒,火气又大,定会胃痛不止,此刻觉得好些了没有?”容若恍若不闻,颜氏停一歇,委婉劝道,“大爷能否听我一言。你一身非轻,日后再不可狂饮大醉,把身子这般糟蹋。你近来总是多病,也该自己当心才是;再者父母年纪大了,唠叨责骂几句,也是关爱之意,你姑且听之,切不可气闷至此,倒非为子之道了。”
                              容若心绪低落,只随口漫应了两句。颜氏自从跟了容若,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堪称一把好手,惟有和这位郎君,总是话不投机,难得心意相通,见容若面露倦色,不敢再劝,默默坐了一阵,带着煜儿离去。
                              容若一肚子闷气,也不想上床去睡,只和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乱如麻,早将一腔喜气,化作长吁短叹。自己身为人夫,又为人子,既难违自己的心愿,又不忍逆了亲言,真无法可解。又想到偏偏是今日,方得知一桩天大喜事,就撞上父亲大发雷霆之怒,要将我二人拆散,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自己和御蝉,不知有缘还是无缘,若说无缘,却意外得子,岂不是上天的佑护?若说有缘,何以几次三番多有阻滞,双栖之愿,至今难酬?


                              248楼2017-09-03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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