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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小说:纵使东风依旧——乙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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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眉峰微蹙,“吾哥虽是病中多思,也不可如此消沉。你如今方而立之年,本当雄心壮志,意气勃发,何来此暮年之谈。”容若一笑,怏怏道,“说起雄心壮志,吾兄不要怪小弟又发怨言。小弟当年笃志芸窗,以期有所作为,孰知侥幸一第后,入廷为虎贲之列,金殿寒鸦,玉阶春草中碌碌此生,万不得脱身。比来执役鞍马间,益觉疲顿不堪,从前壮志,消磨殆尽。可叹就中冷暖,难与人道,惟三两知己,或可一诉。”
贞观缄口无语,暗自思量,此事何尝不是诸好友每为此抱不平者。一代才子,清华贵重,志向高远,堪为用世之才,却舍其所长,为帝王持缰坠镫,趋蹡马前,漏夜值守,执戟阶下,堪堪已近八载,天呼!陆翁“志士凄凉闲处老”,或可为容若当下境况之写照。
贞观内心虽是十二分的感伤,却深知容若尚在病中,万不可助其怨愤之情,乃目视容若,正色道,“容兄之感叹,我自深知,然身已所属,还须放开怀抱,排愁自遣。天下多不如意之事,世间有不能伸之情,何须愤愤不平,怎堪郁郁太苦。可喜朱颜未老,来日方长。”
容若微微摇头,“弟之前有心效谢东山丝竹之情,与诸兄归隐林泉,纵情山水。只是近来意懒神疲,百感都随流水去,恐怕连这样的心肠也没有了。”贞观失惊问道,“容兄何如此灰心?我记得数年前,你为我构茅屋三楹,又谆谆相约,“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何等冲淡洒脱,怎么,自己说的话,展眼便忘怀了?”
容若淡淡一笑,“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前番所约,恐成幻影。弟近来病中思及,古代名人才子多短寿,祢衡二十六岁,王勃二十七岁,李贺二十七岁,贾谊三十二岁,谢眺三十五岁,曹子建,嵇中散均是四十岁,小弟才德虽不及,恐寿数倒是相近。”
贞观闻言,甚觉惊心,变脸斥道,“胡说!你春秋正旺,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个丧气话来。”容若沉默,少停方郁郁回道,“也不知为何,自从卧病在家,思虑纷生,把近年种种逐一回想,不免诸事灰心。小弟和亡妻,情意甚笃,却一朝永诀,天人相隔,叫人把情爱之心灰了。入廷随侍经年,发已种种,执役如昔,叫人把功名之心灰了。汉槎兄流徙北地二十载,众人百般营救,万里还家,只得三载而亡,可叹人世无常,更叫人把生死也看淡了。诸事灰心,这岂非将死之兆。。。。。”
贞观气急,起身看着容若,痛心不已,一时语塞,半晌,提高声音反驳道,“你这是病中百无聊赖,心烦气郁所致。若说古来名人多短寿,那苏子瞻,陶渊明,欧阳修,白香山,陆放翁,多少名流才子得享天年,若说诸事灰心,更属无稽之谈。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难道都了无生趣?论起汉槎兄这事,吾二人原系髫齿之交,生死之盟,却瞬息而别,其中苦痛,岂是吾兄所知悉。我比你痴长二十岁,早已是看透世事,是以隐忍不发,自我排遣。谁想容兄风华正茂之人,却大言不惭,发一通灰心丧志,死生无常之感慨,岂非自添其病,置家人朋友于不顾,实在令人寒心。”
容若闻言,怔怔望着贞观,心中大为不安。想今日真是该死,不知为何事所惑,竟然道及汉槎去世一事,大是不妥。
原来贞观和容若,历经百折千回,赎兆骞回乡,三人早已是割头换颈的生死之交。兆骞回京之后,容若为其生计计,将他聘为揆叙塾师,妥为安顿在明府,又为他延医治病,百计周全。谁知兆骞却消受不起这意外之幸,一病数年,医药无效,竟于去岁溘然而逝。贞观亲睹好友离去,为之形消骨立,哀哀欲毁。容若曾做《金缕曲》相慰,并一直找寻机会,欲与好友做竟夜长谈,婉言开解一番,疏其心结。谁想非但未能解劝,自己倒先怨愤起来。
容若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方挣出一句,“梁汾兄切勿动气,小弟方才昏了头,不知说些什么,求吾兄恕弟一时无知,莽撞失言。”说着,便欲起身下地陪罪。贞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一把拉住道,“作什么?你此刻赔罪也晚了。还不老实躺回去。”一面说,一面照顾他仍旧躺好。
贞观和容若交往近十年,岂不知他的禀性,看似风流潇洒,却最是敏感易伤,倒是贞观旁观者清,每见他眉头紧蹙,心情萎顿,便知他定是陷入泥沼,难以自拔。容若方才一番感怀,贞观又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甚而一掬伤痛之泪。容若方翩翩少年,即掇科名,擅文誉,出入禁御,世人只见其富贵风光一面,安知其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天下可叹可惜之事,孰有过于此者?只是既为知己,肝胆相照,更要痛下针砭,不留情面,不致一味沉溺于此,徒伤自身


101楼2017-06-02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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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沉默一刻,说道,“梁汾兄旷达之人,一番金石之言,如醍醐灌顶,弟当谨记在心,自此安心养病,不再作无谓之慨叹。”贞观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想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说出话来,真正气死人。小弟有一言奉告,未知你肯听否?”容若道,“小弟愿闻。”贞观道,“小弟时运不济,少时未遇圣明,人生之乐,已失一伦矣,而今严慈早背,又失一伦,惟期与友人意气相孚,道义相合,芝兰同室,以消漫漫长岁。当年与吾哥不期而遇,得蒙不弃,订下盟约,生死共之,贫富守之。相交以来,时聚时分,原无定止,难得去岁聚首,再续兄弟前缘。你切记当日所言,一言许可,终无变更,再不可轻言生死,教人蚀骨焚心。”
    贞观一番剖心沥胆之语,叫容若心中一惊,不胜感慨。容若当年和贞观结识之初,便率先许下三生之愿,此时好友忽将旧事重提,自然是用心良苦,大有深意。容若看着贞观,竟然无语,良久方说道,“吾哥肺腑之言,小弟敢不相从。当日之约,小弟日夜存心,无一刻忘怀。”
    恰彩箫进来回话,将二人对话打断,免去一番尴尬,“奴才受命来问,顾老爷在此午膳可好?姨娘已吩咐厨房预备下了。”容若听了,不等贞观推辞,抢先道,“不必问,叫厨房备几样江南口味的菜肴送过来,再烫一壶黄酒,我和顾老爷在此小饮。”彩箫忙答应一声,退出内室。
    容若方转头对贞观抱歉道,“梁汾兄不必怪弟自作主张,这顿饭你是逃不掉的,吾兄弟二人好久未一起杯酒尽欢,算是给愚弟一个赔罪机会。再说才来不久,尚未畅叙,没有就走的道理。”贞观无可奈何,掏出怀表看了看说,“谁说我才来不久?一个时辰有余了,没见你这样霸道留客的,你病才好些,还要检点才是,吃过午膳我就走,你也该睡下养养精神。”
    容若笑着点头道,“小弟也不敢多扰,请兄少待一刻便好。”说罢便欲起身,贞观道,“做什么?我替你做不行么,何苦又起来。”容若摇头道,“此事吾兄也无法代劳。我打算写几句话,托你带给御蝉,如何替得?”容若说完,二人即相视大笑起来,贞观暗想,亏得方才一番疾言厉色,总算有点效用。
    二人步入东书房,叫小丫鬟备好纸笔砚台,贞观则一旁亲自磨墨,容若笑谦道,“小弟只得僭了,从来都是小弟为吾兄捧砚,今日叫吾兄侍候笔墨,愧不敢当。”贞观道,“如何不敢当?我看你受用的很。俟日后病愈,罚你多为我捧几次砚,我才觉心安。”容若笑道,“这有何难,小弟无不从命。”
    容若低头作书,贞观见书案上压着一帧诗笺,像是新作,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容若手书后主李煜的《病中感怀》,诗曰:
    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
    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下面尚有容若附记的一行小字:偶于案间见重光病中感怀,叹其悲凉萧索竟与予同,乃为书此。贞观看罢,沉默不语,半晌方道,“容若,你今方在病中,眷眷于重光诗作,似不可取。重光诗词,虽为天籁之音,却哀婉有余,不免衰败之气,我不想你过于沉湎于此。。。。。”
    容若有些窘迫,辩解道,“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不意此诗和小弟心境颇为相类,便信手写来。吾兄不必介怀,既然觉得不合时宜,我将它毁了便是。”说着,伸手欲拿回诗笺,贞观却抬手一挡道,“不必了。你这幅手书,笔力大有进益,小弟自叹不如,倒要代为收藏才是。”
    容若心知贞观不愿他留此伤神之作,便道,“既如此,任凭处置。小弟涂鸦之作,得吾兄如此赏识,又复何言。”贞观会意一笑,将诗笺仔细折叠好,和容若的那封书柬一道放入怀中。
    当日午膳虽是匆匆准备,因有颜氏亲自督厨,收拾得极为精雅。容若近来食欲不振,午膳都是喝些羹汤便罢,今日苦留好友吃饭,未免他一人用膳孤单,便执意一旁作陪,听贞观夸奖这厨子手艺地道,更是喜形于色,频频斟酒劝菜,惟恐贞观不得尽兴。
    自去岁仲秋时节,二人重聚于京师,先是好友秦松龄黯然归乡,再是安顿沈宛,复又汉槎离世,及至容若南苑一病,抱恙至今,种种人事变迁,悲欢离合,难得如今日这般,悠闲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畅叙心怀。
    用膳已毕,贞观起身告辞,容若不忍就此分离,方开口挽留,贞观笑止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我若再赖着不走,令堂大人还有尊夫人,都要怨恨于我,那时被削了老面皮,反为不美。”说罢大笑出门。
    贞观言谈从来都是狂放不羁,年岁已长却并无一丝改变,容若摇头微笑,无奈送至门外。贞观忧心容若身体,嘱他再不可胡思乱想,安心调养,过些天必定再来探望。容若相约道,俟三月万物竟生,桃柳争妍之际,定请诸兄到桑榆墅住上一天,携酒踏青,消受满园春色。


    102楼2017-06-02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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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情切切成子慰红颜意深深宛卿酬知己
      容若居家静心调养了一个月,直到二月下旬,窗外柳枝已悄然泛出绿色,身体方渐渐痊愈。明珠夫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免暗暗埋怨那韩太医讲话太过耸人听闻。觉罗氏见爱子重又生龙活虎,在屋里转来转去,满心都是喜,也不再将他禁约在家,慢慢许他在花园里走动一番,渐至外出访亲会友,又恐他病情反复,苦苦逼他续了十天假。
      这一个月来,容若在家中行坐无法自主,犹如笼中困兽一般,憋闷得好不难受。他本是性好交游之人,一众至交好友,旬日不见便思慕拳拳。往日相府之渌水亭,桑榆墅之花间草堂,时时高朋满座,群贤毕集,大有孔北海“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气概,此番大病,虽得顾贞观,严绳孙诸好友轮番到相府探望,奈何众人都体恤他病中精神有限,且又忌惮觉罗夫人的声威,多不敢久留,略坐一坐便告辞而去,弄得容若恨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贞观见他总是心有不足,恋恋不舍,便笑着调侃道,“你也不必怪我辈无情,见你病了便不来与你盘桓。你此时惟有摒弃杂念,将养身体,才是正理。假以时日,何愁没有相聚的日子。”
      容若座师徐乾学大人,扈驾南苑时就闻说弟子病势汹汹,很是担忧,奈何公务繁忙,直到容若病起,方来相府看望一回。乾学出自江南诗书旧族,其舅父乃是明末清初一代宗师顾炎武。乾学三兄弟自幼便得舅父亲自训导,是以聪慧异常,一门三杰,参加清初科举考试,连连位列鼎甲,拔得一个状元,两个探花,轰动一时,被称作“昆山三徐”。
      徐乾学于康熙九年探花及第,被朝廷授予翰林院编修。容若其时尚在少年,便跟随乾学潜心习学诸子百家,经史典籍,越数年,又一同校印了煌煌巨著《通志堂经解》,乾学对他可谓影响至深,关爱备至。容若一向十分敬重这位座师,敛手执以弟子之礼。虽坊间对乾学为人做事颇有微词,又讽他刻意巴结炙手可热的明珠一党,但容若最为看重师生一门情意,心中自有定见,并不为坊间物议所动。
      容若见恩师亲来探病,惴惴不安道,“弟子偶染小恙,却劳动恩师前来,不能亲迎,获罪多矣。”言罢欲起身行礼,乾学一把将他按住,叫他不必多礼,又好言安慰弟子一番。言谈间说起元夕雅集,乾学道,“元夕之夜,皇上本对你颇多期许,特命司礼太监唤你前来,可惜彼时你病势沉重,有心无力,若不然,以你往日之博学多才,机敏善辩,尽可再锋芒毕露一些,以悦天颜,我也好从中暗暗相助。”
      容若深感恩师乃是真心为他谋划,但他自负多才,怎肯为此钻营奉迎之事,便对恩师道,“只怪弟子才疏学浅,庸庸碌碌,枉负恩师所望了。”乾学摇头道,“何出此言?你不必过于谦抑。我知你素行端方,立言不苟,不愿在帝王面前刻意争宠,以博眷顾。不过这样的品性,虽是坦坦君子所为,却非为臣之道,你也要适时改一改才是,否则英英俊杰,一世困老风尘,岂不可惜。”
      乾学如此直言不讳,叫容若无言可对,沉默一刻,方回道,“恩师见教的极是。奈何弟子本性如此,恐怕一时难以曲从,还望恩师体谅。”乾学也深知他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想叫他为难,便将话题一转,说起近来诸事烦扰,才过了正月,朝中便有几件大事,以致诸同寅忙碌不堪,倒是分外羡慕容若远离朝堂,尚能安居家中养病,恍如世外高人一般。
      原来是年二月,康熙皇帝下谕举行翰詹大考,择取优等升迁重用,一班翰詹科道,新旧词林皆不能免,弄得那些几十年的老翰林们,学问久已不做,一闻考试,难免心惊肉跳起来。恰此时又逢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翰詹诸臣又纷纷点了会试考官,既要抱几天佛脚,以应对朝考,又要打点作房师,为皇家择天下士子,自然是分外忙乱。
      乾学身为当朝名流宗匠,文山泰斗,翰詹朝考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礼部会试,却让他格外伤神。各省名士英才,新科举子,无不投其名下,有赖他的赏识拔擢,方能脱颖而出,一举跃登龙门。故家中日日拜谒求见的人流不断,乾学不免要大大耗费一番心神,才得料理清楚,好在今科会试总裁正是其门生,座师嘱托,自然无可推脱。
      容若闻恩师所言,方惊觉又逢会试之年,正是十七省公车士子汇聚京城,努力功名之际,距自己癸丑年初举礼部会试,转眼十二年过去,真是光阴如箭,令人不胜唏嘘。只是如今听闻此事,大有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干卿底事的感觉。
      容若虽时有挣脱一切,归隐遁世之念,无奈软红尘之中,又有许多羁绊,让他尘缘未了,寸心百结,还须勉力应对,方才对得起自己赤诚之心。
      沈宛那里,已有一个多月未见,久疏音问,必定是憔悴不堪。容若心中颇为牵挂,是以待母亲准他出门访友,便悄悄带了亲随松儿,骑马径往柳巷胡同而来。甫一上马,尚觉有些头晕,松儿一脸担的心问道,“大爷觉得怎样?久不骑马,不如坐车去还妥当些。”容若觉得好笑,斥道,“笑话!我何曾病到要坐车出门?在家里憋闷了许久,正要骑马出街一散呢,你不必多话。”松儿情知拗不过主人,只得一路紧紧跟随着。


      103楼2017-06-08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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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宛神色郁郁道,“也不知怎的,我近来心里总是惴惴的,生恐你出什么意外,丢下我不管。。。。。。”容若神色一变,遂又笑道,“真是一片呆话。我答应你,再也不和你分开过久,免得你胡思乱想。”沈宛轻轻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偎依在容若怀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草药味道,才稍觉心安。
        忽见门外一个人影儿一闪,沈宛眼尖,忙收泪坐起身道,“是谁?怎不进来回话?”只见枝儿红着脸进来,低头回道,“只想问问姑娘,午膳如何预备。。。。。。”沈宛笑道,“你这丫头,问就问,偏躲躲藏藏的。”枝儿道,“姑娘前些日常说,俟大爷病愈,定要亲手做个鲈鱼羹给大爷补身子,怎么大爷今日来了,姑娘倒忘了。”沈宛恍然道,“你看我,只顾着说话,倒忘了正经事。时候不早,你叫钱氏预备几样大爷爱吃的菜,再速去外面买条活跳鲈鱼回来,我一会儿即过去料理。”
        容若道,“有劳你这般费心。枝儿这丫头也是难得。”沈宛笑一笑,“你不用夸她,这丫头跟了我这么久,我的心思,她怎会不知?”枝儿含笑不语,出门自去安排。容若道,“怎么,你今日真的要亲自下厨?”沈宛道,“怎么不真。只是此地鲈鱼,恐不及松江鲈鱼味道鲜美,若觉得不好,请多包涵。”容若笑着道,“我坐享其成,哪敢再挑三拣四的?
        二人又谈说一阵,枝儿进来回说鲈鱼已有了,沈宛即到厨下安排一番,又挽袖亲自上手,不到一个时辰,即备好一桌清淡的菜肴。沈宛盛上一盏鲈鱼羹,双手奉给容若,“且尝尝咱家手艺如何,可吃得么?”容若忙道,“偏劳之至,看着就很好。”浅尝一口,汤羹浓淡适中,鲜美无比,鱼肉滑嫩香软,遂赞不绝口。沈宛见他今日难得好胃口,开心不已。二人浅斟慢酌,少有今日这般闲适惬意。
        容若把玩手中酒杯,不由叹道,“昔日张季鹰洛阳为官,因思念江南莼羹鲈烩,竟弃官回乡,自言“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我今品鲈鱼羹,想季鹰真乃达人也,我虽久有此念,却远不及他洒脱。”沈宛微微一笑,道,“古今能有几人,如张季鹰这般决绝?说起莼鲈之思,我本江南人,只怕更甚你几分呢。”又见容若饮酒颇多,便劝他病后不宜多饮,适可而止。
        容若日来病痛缠身,心绪低迷,今日和佳人欢会,真个是“酒袚清愁,花消英气”,岂肯轻易罢休,回身叫枝儿斟满酒,举樽调侃道,“我近来独坐孤眠,寂寥殊甚,难得如此畅饮,宛卿不必苦劝。我本已厌倦仕途,如今又得你这般供养,更是无心红尘,便做个世外闲人,醉死在温柔乡中,方遂心愿。”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宛觉出他话中透着一股苦涩,沉吟半晌道,“你今日兴致颇高,本不当多言,然一言在喉,不吐不快。闻你适才所言,乃是心有不平之意,借酒浇愁,逃避片时。功名富贵,非君之所愿,醇酒妇人,也不过一时之消遣,夫君堂堂奇才,玉堂金马人物,怎甘远离红尘,闲散一生呢?”
        容若本是信口而言,却不料沈宛自有慧心,读出他心中的隐痛,分外难得,不由感叹,“宛卿真冰雪聪明,想不到闺阁女子,竟也有如此眼光和见识。”沈宛一笑,“御蝉坐井观天,胡言乱道,幸勿见怪才是。夫君学识超群,声名远播,大可不必计较眼下之得失荣辱,假以时日,必得“普天一洗,银河亲挽,”施经天纬地之才,一酬向日雄心。”
        容若不由击节称赏道,“宛卿适才所言,叫人刮目相看,不枉我二人相识一场。你我并非朝夕相处,但我的心事,却被你无意中说出几分,可见冥冥之中,我们即有不可言说的一段缘分,也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什么因果在此。我当为此浮一大白。”枝儿倒上酒来,容若一吸而尽,落盏道,“宛卿不必忧心。醇酒佳人,从来叫人意志消磨,自古无人能免,我二人系久别重逢,不免多饮了几杯。酒到此为止,芳时难得,足以尽欢。”
        一时撤酒添羹,二人饭罢,已是未正,容若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沈宛忙让他在如意榻上歇了,又煮了醒酒汤与他喝,好在过不多时即已清醒。沈宛叫枝儿泡上龙团胜雪茶与他解渴,自己则坐在窗前和琴,不一刻,七弦和就,遂敛神静气,轻舒玉臂,先弹了一套虞山派的《洞天春晓》。那琴声似一阵清风瑟瑟,透入窗隙。容若半卧榻上,微阖双目,顿觉天光云影,容与徘徊,心胸为之一畅。又见沈宛俯身弄琴,神情专注,旁妍侧媚,清雅宜人,似娇花朝露,叫人捉摸不定,容若不觉微笑,看得目乱神迷。
        沈宛一曲奏罢,自谦道,“献丑了,有污君子之耳”。容若赞道,“这曲《洞天春晓》,弹得空灵出尘。紧而不乱,慢而不断,恰似水中明月,空谷流莺。琴声至此,可谓妙极也。”沈宛道,“杂沓繁音,怎堪如此赞誉,闻夫君也精于琴箫,不知何时能赐教一曲”容若笑道,“我虽好雅操,却没你这般功力,近来也久不弄丝竹,不听也罢,免得惹人笑话。”沈宛哪里肯依,“这般深藏不露,想是不足俗子与闻么?”容若被她混缠不过,方笑着应允,约定改天再来请教。
        二人又说笑了一回,看看已是日暮,容若恋恋于此,无意归去,沈宛再三催促,容若方觉出天色已晚,无奈起身道别,“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沈宛口里应着,心里并不敢指望,见容若身影远去,不由得惆怅万分,想到古人所云,“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心中又苦又酸,几乎洒下泪来。


        105楼2017-06-08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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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桑榆墅名士赴雅集草堂居群贤赏真迹
          光阴迅速,时光易过,转眼就到了三月暮春时节,窗外几棵梨树,开得如堆雪砌玉一般,庭院中鸟声聒碎,花影横披,春色宜人。容若独自徜徉花荫下,玩赏一回,深感有负春光,自忖再过几日便要回宫当值,那时若想邀一众好友赏春,更为不便。适贞观晚间来访,容若遂和贞观道,欲邀严绳孙、朱彝尊等几位京师老友,于三月初三,到西郊桑榆墅踏青赏花,消闲一日。
          贞观道,“巧了,我今日来找你也正为此事。我们几位早已说好,要凑一公分,置一天酒席为你起病,也不约外什么客,只是要借你桑榆墅的宝地,别处的园亭,也没有那样的景致,众人难以尽兴。”容若道,“诸君之好情,小弟心领了,你我至交知己,分什么彼此?还是由小弟做个东道,你们几位都是客边,异乡孤旅,怎好让你们破费。吾兄若觉得过意不去,把你的龙团胜雪茶带来,便可相抵了。”
          贞观也知道容若一片真心,尽是为别人打算,遂笑道,“罢了,我不和你争。只是你大病才愈,便要费心料理这些,不可过于劳累。”容若道,“寻花看柳,正我辈快心之事,怎言劳累?吾兄若真心疼我,索性替我去宫里值守,我便真正逍遥自在几日。”
          贞观摇头笑道,“岂有此理!又摆出一副惫懒之态,哪像是年满三十之人。”容若付之一笑,二人步月谈说一回,回到书房,容若即亲手写了邀约的帖子,贞观道,“也不必差人去送,我明日持简当面约定。”容若道,“如此极妙的了,借重吾兄美言。”又再三叮嘱道,初三务必早至,以尽一日之欢。贞观笑他琐碎,何劳遵嘱,言罢与容若执手而别。
          这桑榆墅乃是明珠大人在自家圈地上修建的一所郊外别院,坐落于西直门外,园内遍植桑榆,故名桑榆墅,因其在府邸之西,又称之为“西园”。容若大婚后,明珠便赐给他做读书游赏之地。园子虽不甚大,也修建了几十所房屋,十余处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小桥流水点缀其间,却也幽雅不俗。园中以贯华阁最高,共有三层,登高一眺,尽可俯瞰园外村野烟岚之景。
          容若十分喜爱此处未经雕饰的天然野趣,接手此园后,又按心中所愿,精心构思排布,做一番整修改造。完工之时,曾做《于中好》以志记念: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此后当值间歇,容若常和一众好友于此啸风吟月,飞觞赋诗,昔年更是和贞观在此乘月登楼,赏玩夜景,秉烛彻夜长谈。因这场大病,年后他一直未到此居住,园中各处也需料理一番,故次日一早,容若便带着几个得力家人,到桑榆墅布置起来,又抽空到书房去看望二弟揆叙。
          开春以来,桑榆墅周边绿茵如烟,波光如镜,又独处一隅,不闻市井杂声,是一个绝好的读书所在,故由去年始,春明时节,揆叙便随先生到此潜心用功。
          揆叙虽是容若一母同胞兄弟,却比容若小了十九岁,是年虚岁十二。论这揆叙的相貌,有些厮像容若,也是位美少年,生得唇红齿白,长眉微竖,俊眼斜睃,顾盼自赏。他六岁开蒙,八岁能文,聪颖异常,过目成诵,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不精晓。他和乃兄一样,也是嗜书如命之人,且秉承纳兰氏家风,待师长以敬,接朋友以信,俨然又一位少年英俊,人间鸾凤。
          容若十分怜惜宠爱此幼弟,相待和亲子并无分别,曾聘好友吴兆骞为其塾师,精心教习,百般呵护。容若今日到园,少不了拜见揆叙先生,询问他近日所习。容若深知他这位兄弟,幼而颖悟,难免自恃才高,习学不精,便拜托先生朝夕琢磨,严加管教,不可稍有放纵。
          容若与先生谈说一阵,又踱进揆叙用功的书房。揆叙此时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默诵书文,见长兄满面春风前来,且惊且喜,忙推案而起,行礼不迭,又赶着让座看茶。容若之前在家中养病,兄弟二人已有旬日未见,揆叙自然颇为挂念,问长问短,叮嘱兄长务必多加保重。容若无奈一笑道,“我这一病,搅得全家不宁,真是罪过不小。”
          揆叙和兄长调侃道,“兄长病愈了,也不来望一望兄弟,独不念春日迟迟,闷杀读书客乎。”容若一笑斥道,“春日迟迟,正当埋头经史才是。才静心苦读了几日,就觉闷杀了,也不怕老爷听见了,一顿的好板子你吃。”
          兄弟二人随意笑谈几句,容若便捡起他近日窗课细读,却沉吟着不发一语。揆叙心里发虚,只道是文章做的不妥,坐立不安半晌,只得问一句,容若这才抬眼看看他,“很难为你,下了一番功夫,只是文字尚还稚嫩。”说着又为他指正几处不足,揆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容若待幼弟较父亲更为严厉,轻易不肯夸奖,今日却是难得欢颜,见揆叙衣衫单薄,便叫小厮速去给二爷拿件夹衫来,又把跟随的家人叫来嘱咐半晌。
          揆叙得知长兄明日请一众名士在此雅集,便按奈不住,缠着他明日可否去玩耍一回。揆叙人前虽稳重大气,私下里仍是少年心性,在此苦读多日,自然想轻松一刻,容若被他闹不过,只好答应完成功课后,方可去消遣,又嘱咐道,“你不可让老爷知道,惹骂一场,我可担不起。”揆叙笑着点头应允,容若道,“这回且由你,下不为例。都是议亲的人了,还成天和我厮缠,全没个正经。”
          揆叙闻言,忽然兜起一件心事,嘟哝道,“我才不要议什么亲。好哥哥,你救苦救难,帮我劝劝太太,回绝了吧。”容若笑道,“好胡说!你年纪不小,终身大事也该议了,为何要回绝掉?”揆叙蹙着眉,神情大是苦恼,“既是终身大事,更不可草草了事。闻说耿家那位格格,比我大上一岁,模样好歹不论,脾气骄纵,文墨不通,我可不稀罕要她。”


          108楼2017-06-18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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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故意逗着他说,“那你稀罕要谁?说来叫我听听。若是定要才堪咏絮,貌如西子的绝世佳人,恐怕一时难寻。”揆叙脸上一红,又急又窘道,“兄长早知我的心思,何必难为人呢。”
            容若忍俊不已,笑了一阵,才说道,“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急成这样。实跟你说吧,耿家那位格格,太太亲眼见过的,乃是柔嘉公主之女,没你想得那么不堪,德容言工甚好,也颇通文墨,写的字只怕比你不差,太太很是喜欢,说这样的人品,打着灯笼也没处寻,便欲为你定下。老爷心里却存个主见,不肯现在给你议亲,怕分了你的心,只说过一两年再议。你把心放下,再别胡思乱想的。”
            揆叙这才释然一笑,重又活泼起来。兄弟二人谈话之际,早有几拨儿家人前来回话,在外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打搅。容若无奈,约定午间兄弟二人一起用膳,便起身离开,揆叙一路将兄长送出院外方回。
            初三日绝早,容若为枝头黄莺儿叫声惊醒,起来一看,但见檐上彤彤旭日,窗前习习春风,好个游宴良辰。吃过早饭,便唤了几个家人跟随,一路赏玩春景,缓步至花间草堂,再作点缀。
            这花间草堂乃是园中西隅临水一所书斋,几年前专为召贞观来京所建,以作二人躲避尘世,玩弄笔墨之所在。容若和贞观志趣相投,风雅为命,虽身居闹市,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特意于水岸边构草堂三楹,落成后欣然将其命名为“花间草堂”,又请好友朱彝尊题写匾额。贞观颇感容若一片赤诚相待,只可惜几年间南来北往,时聚时散,未能好好享用一番。倒是容若自己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时常流连于此,和诸名士剧论文史,摩挲书画,不亦乐乎。
            这草堂看似一山野村物,却处处独具匠心,凝聚了容若几多心血。屋顶以厚厚茅草覆盖,下部空灵轻巧,多用天然木石,颇涉野趣,不染尘俗。朝南临水一面,俱是落地十锦隔扇,可全部推开,坐在堂中甚是敞亮,水岸风景一览无余;信步而出,则有临水台榭可以留驻,尽可凭栏远眺,一涤尘心。草堂内陈设也绝非浮华一路,而是清雅绝尘,且精且古。居中北墙,设一长条花梨几案,上面古铜彝鼎分设。为今日雅集应景,墙上挂着一幅明代沈周《溪山清远图》长卷,画中点染着江川村野,鱼庄蟹舍,好一派吴中风光。此画乃容若好友张见阳往日所赠,故上面分别钤着见阳和容若的藏印。草堂东西两间,俱布置成书房样式,几案纷陈,书架罗列,书架上典籍法帖,纵横层叠。巨大的青花瓷翁中,插满长短不一的书画卷轴。
            容若正吩咐几个小厮,将十余盆兰惠在屋内廊下陈设起来,家人匆匆来报,严,朱二位老爷到了。容若闻言,出门至廊下等候。遥见严绳孙,朱彝尊两位长者摇摇摆摆前来,容若笑容满面,降阶相迎。
            严,朱二位均为当朝名儒,文名籍甚,在康熙十八年,同以博学鸿儒科授翰林院检讨,编撰明史,论年岁可算容若的父执一辈,但彼此相知已久,故以兄弟相称。
            严绳孙,字荪友,吴郡梁溪人,顾贞观同乡,现为翰林院编修,识容若于翩翩少年之时。绳孙诗词书画俱精,为人淡泊旷达,容若极为仰慕,多年来与其唱和颇多。绳孙早年困顿时,曾于明府中寄居,得容若平等相待,慷慨解囊,故二人关系极为浃洽,感情甚笃。
            朱彝尊,号竹垞,浙江秀水人,和绳孙文名并称,曾为康熙帝激赏,升任日起居注官,做过一任江南乡试主考,并一度入值南书房,赐居禁垣。只是去岁因爱书如痴,私钞内廷进书,触怒天颜,突遭贬抑。彝尊乃一代词家,“浙西词派”创始人,书法尤精,藏书丰厚,和容若有同好。早年容若校印《通志堂经解》时,曾以家传珍本慷慨相助,并代为搜罗江南私家藏书,令容若感激不尽,遂成莫逆之交。
            三人以礼相见,绳孙捻须微笑道,“当此春明景和之际,蒙容兄见招,赏花赋诗,实乃快事也。只是本该吾等设席为容兄起病,却又反劳容兄大驾,不免让人汗颜。”容若道,“荪友兄此话差矣。小弟病中无日不思诸兄雅范,今日之集,正一解我数日相思之苦,畅叙幽情,不亦快哉。”
            几人寒暄着,步入草堂,朱彝尊见草堂内外,看似随意的点缀些兰花蕙草,香气微漾,清华脱俗,笑赞道,“容兄如今越发精于装点了。观今日之草堂,内外俱是暗香浮动,确乎当得起“花间草堂”之名,令人心醉,也不枉我向日题写之劳。”
            容若谦道,“竹垞兄谬赞。不过随意装点一二,聊可赏心悦目罢了。此陋室当年蒙兄长慷慨惠赠翰墨,方得蓬荜生辉。”绳孙一旁连道,“有理,有理。我们几人之中,当推竹垞兄面子最大。当年草堂落成之时,我几次三番要给容兄题写匾额,无奈他总不答理,叫我不胜羞惭,扫兴得很。”容若微微一楞,急辩道,“这是何时的事?小弟岂敢如此得罪,荪友这个谎也撒的不像,分明是打趣小弟。”绳孙哈哈一笑道,“容兄又中吾奸计了。你受了冤枉,急于辩白的模样,有趣的紧,我是百看不厌。”
            容若方释然一笑道,“蒙不白之冤,如何不急。荪友兄近来可是越发顽皮好谑,让小弟防不胜防。”绳孙摇头晃脑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容若无奈一笑,“荪友兄倚老卖老,我说不过你,随你讨个便宜罢了。”绳孙二人相视大笑。
            三人落座,小厮奉茶,正谈笑风生之际,家人又进来报,顾老爷和姜老爷进园了。众人忙一起出门迎接,只见顾贞观和姜辰英二人一前一后,衣袂飘飘,翩翩而至。贞观年轻时风姿俊美,标格独具,大似过江人物,被友人戏称“仙郎”,即便今日依然是仪态出众。
            这姜宸英,字西溟,四十有余,乃浙江慈溪人,颇有才名,却狷介狂放,恃才傲物,因此为世人不容,科名蹭蹬,仕途不顺,至今还是一介布衣,飘零京城。其穷困潦倒之时,亦曾在明府寄居。西溟感容若不以贵公子自居,谦和有礼,雪中送炭,因此和容若成为忘年之友,唱和往来不绝。


            109楼2017-06-18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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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臾二人近前,众人多日未见,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贞观觑众人纷纷见礼,一通忙乱,颇觉好笑,“礼岂为吾辈而设。今日之集,皆为至交好友,随分投缘,吾等不必过于拘礼,倒显生分了。”
              众人皆道贞观所言甚是,于是随意归座,容若吩咐小厮上茶。贞观对容若道,“说好了今日茶饮由我管供,岂能食言。”说罢对身旁小厮轻言交代了一阵,小厮点头转身出门,绳孙等不知他闹些什么把戏,茫然不解,容若方笑着告知,彝尊道,“好啊,平日里到访梁汾兄寓处,从未有此优遇,咱们今日也不必谢他,只谢容若即可。”一席话说得阖座皆笑。
              过了好一阵,众人期盼的龙团胜雪茶姗姗来迟,只见色如秋露春云一般,众人品了几口,果然是清香四溢,回味甘甜,绝非浪得虚名,遂称赏不已。容若今日特意以秘色青瓷茶杯奉茶,配合淡绿的茶色,极是应景,彝尊将那青瓷杯赏玩一刻,又问,“茶固然好,水也不是寻常泉水吧?”容若点头道,“竹垞兄是行家,这水乃是玉泉山的山泉,内务府刚送了一些过来,正好用上。”彝尊笑道,“御用的山泉,自然是极好的了。”
              几位来客中,独姜宸英与容若久未相见,故甫一坐定,便又问起容若的病情,容若道,“蒙西溟兄记挂,贱恙已痊,只是家慈又逼着续了十天假,所以一直未去当值。”绳孙道,“多亏老夫人爱子心切,吾等方能如此轻松小聚。”贞观叹道,“此等聚会越发难得,遥想上一次雅集,还是腊月里的事,彼时这里还是一派萧瑟。”贞观言罢,众人都不免感叹一番。
              容若道,“小弟一病数旬,竟累众人辜负春光,各位兄台若有兴,今日当做通宵畅叙,未知尊意若何?”众人忙劝道,你大病初愈,不可如此劳累,贞观道,“今日尤为不可。你不嫌吾等叨扰,迟些时便做个平原十日之欢,定当奉陪。”
              彝尊起身踱至那幅《溪山清远图》前,细赏一回,不由叹道,“沈周这幅长卷,我已久违了,容若今日将它悬挂于此,极是应景。看画中诸子悠然于青川林下,或骑驴访友,或山堂论道,或清溪垂钓,或秋江放棹,好不快活,真正令人羡煞,令吾辈归田之心顿生。”众人闻言也凑过来,细看画中题跋钤印,评论设色结构。
              绳孙默默看了一刻,忽看出些门道,笑道,“见阳兄当初将此画赠给容若,真乃深知容若也。你们细瞧画中水榭边高谈阔论的两位,一老一少,不正是画的容若和贞观么?他二人行则连袂,坐则连席,须臾不可离,难怪容若如此心爱此画。”众人复又细看那两人,果然有些相像,便取笑的取笑,诙谐的诙谐。容若一时有口难辩,也便随他们玩笑。
              贞观出面为他解围道,“容若,你不必和他们斗口。你正月里不是新得了一幅真迹,此刻正好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容若方忆起此事,笑道,“多亏梁汾兄提醒,几乎忘了正事。”绳孙等闻言,急问是何方神圣,引得他如此看重,容若且不答言,只说一会儿见了便知,众人更是心痒难耐。
              容若同众人至东书房,命松儿将画轴由一个古彩斑斓的锦盒中取出,亲自动手,于案上将画轴徐徐展开。只见那画芯宽不过尺余,长约数尺,前后缀满前朝名人题跋钤印,原来是元代大家赵孟頫的《水村图》。众人虽久闻此画,却难得一见,一时均屏住呼吸,揩眼细瞧,绳孙更是欣喜欲狂,拍案道,“奇哉!原来是子昂千古绝笔,今日识得一面,足慰平生也。”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乃宋皇室后裔,元代书画宗师,容若幕其才华人品,曾赋诗赞曰“风流渺难继”,并不惜一切代价收罗其画作。此图为赵松雪为友人所作,画的是松江分湖春日秀色,水墨设色,画面中烟峦起伏,一带春水,其间皴点着奇松异树,点缀着几只扁舟,意态悠远苍茫。
              绳孙于书画赏鉴极是精通,名声嚣然京都,尤其宋元以上珍品,绝脱不了他的一双慧眼。此时一改平日风趣,神色凝重,逐寸逐段看了又看,斟酌半晌,方缓缓评道,“容兄去岁曾获子昂《鹊华秋色图》,观之已是精品,而今两厢比较,此图当为子昂晚年得意笔,又有他的小楷亲自题跋,似更在《鹊华秋色图》之上。这幅画之前曾归前朝名士文征明,董其昌所有,留下钤印题跋,传承有据,实为难得一见的真迹,堪称容兄收藏之上上品。”
              容若满面笑容,兴奋不已,“荪友兄慧眼识宝,一言九鼎,真知我者也。”绳孙忍不住问道,“此稀世之宝,市面难寻,容兄从何得来?”容若道,“说来也是大有缘法。此画为董氏后人所藏,因家道中落,无奈售此画度日,我偶然得知,托人去游说,那时各路求画之人早已踵门而至,董家人只说子孙不肖,无奈作此败家之事,唯一心愿,是欲将此画托付给识画之人,善为珍藏,见小弟至诚相求,便舍了一众富豪,以千金转手给小弟。”
              绳孙点头道,“难得董氏后人穷困中倒还识人,此画若是为富贵膏粱得去,不知要流落到何处。如此至宝,千金不为多。”容若闻言大喜,“我二人不约而同,同持此见,实为平生快事。”众人也交口赞赏不已,又起哄道,既得了这件宝贝,待会儿酒席上,你二人也不遑多让,乖乖多饮两杯才是。容若眉飞色舞,豪气顿生,“这有何难,定当陪荪友兄一醉方休才罢。”
              彝尊微笑道,“美人名画,乃天赐精华,原该高人赏鉴,才不负天生此材之意。容兄一向倾慕松雪,今得此宝物,堪称画不负人,人不负画。打算如何题跋,留下千古风流?”容若道,“如此珍宝,未敢擅自涂抹,恐遭后人耻笑,只留下一枚钤印以作留念。小弟有心请竹垞兄再赐墨宝,未知兄肯为此画题签否?”彝尊笑道,“容兄之请,敢不从命,只恐笔调不堪入目,唐突了西子。”
              众人皆道,“竹垞兄不必推脱,兄之妙笔,定当不负众望,我等静候佳作便是。”彝尊道,“既如此,我欲将此画借去好好一观,斟酌一番,方敢题签。不知容兄肯割爱否?”容若微微一笑,“兄之请,有何不可?尽管拿去细细赏鉴。”
              贞观道,“容兄去岁得《鹊华图》,便做诗庆贺,我还记得其中有“知君著意在明湖,掩映山光若有无。一竿我欲随风去,不信扁舟是画图”之句,评得极是精妙,不知此番得了《水村图》,又作何惊人之语?”
              容若道,“我之前家中养病,何曾有闲情吟诗作赋,昨夜念及你们诸位到访,夜不成眠,偶有所感,起来匆匆作了一首应景。”说罢由书案上取出一幅诗笺,交给贞观,正是一首五言,《题赵松雪水村图》:
              北苑古神品,斯图得其秀。为问鸥波亭,烟水无恙否?
              众人赞了一回,道此诗短小而精,尤其末尾一转,收束得妙。贞观笑道,“我若不问,你还不肯见赐,是何道理?”容若道,“草草而就,未有佳句,本不欲拿来献丑。”彝尊道,“容兄何言之太谦。诗贵于性真情挚,不必过于求精,此诗用作画中题跋,也足见风流。”
              容若谦道,“不然。何时果有佳句,再作题跋不迟。”众人道,“也好。容兄一片诚意,惟天可鉴”。又将画中景物和题跋一一看去,爱不释手,反复赏玩。直到家人送来茶点瓜果,容若方将画轴卷起,收入匣中。


              112楼2017-06-19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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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本章节附记:
                1.此章节中提到的三幅容若藏画,俱是真实有据。好友张纯修(字见阳)赠《溪山清远图》,也是据实而写。关于画作细节描述,乃是参考了一些学者的研究。
                2.关于赵孟頫的《水村图》,容若于乙丑年初(或前后几月)得此画,并赋诗一首,三月即请好友朱彝尊为此画题签,均有史可寻,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岁在乙丑三月,纳兰容若瞩予题签,留之匝月,卷还未几,容若奄逝,真迹不复睹矣。“朱未敢明言的是,纳兰逝后,赵孟頫两幅真迹,被明珠献给了康熙皇帝,所以“真迹不复睹”。姜宸英也曾暗示此事,“主人零落,此图遂不多问矣,或云已入秘府。”该画现藏于故宫,纳兰最终未在《水村图》上留下题跋,只有一枚楞伽真赏的钤印,证实此画确为容若收藏,在他之后,只有大内的各种藏印。
                3.桑榆墅之“花间草堂”,乃为招好友顾贞观而构,纳兰诗词皆可为证。寄贞观诗云:“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糜鹿,为君构草堂。”《满江红茅屋新成》词一首:“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
                4.。好友姜西溟曾两次提及此草堂,可一窥当时交游之况。其撰纳兰墓表曰,“故即第左葺茅为庐,常居之,自题曰“花间草堂”。视其凝思惨淡,终合天巧,真若有自得之趣者。”数年后,跋《同集书》又提到,“往年容若招予往龙华僧舍,日与荪友、梁汾诸子集花间草堂,剧论文史,摩挲书画。。。。。”


                113楼2017-06-19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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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寻花看柳士子游春 欢会未几离愁又至
                  贞观对众人道,“来了这半日,尽在草堂内盘桓,不觉已是巳正,园中景致尚未一观,未免辜负了主人雅意。”容若道,“正是。怪我这个主人接待不周,怠慢了诸位。若不见弃,同与一游。”说罢即吩咐家人携酒相随,领着众人沿水边一路向南,穿花分柳,随意漫步。
                  此日恰逢天公作美,只见碧空如洗,鹭鸟翻飞,水岸边垂柳漾绿,碧野中海棠新红,好一派暮春景象。绳孙不由感慨道,“小弟近来株守斗室,未知有此大观,还是我负春光,还是春光负我?”彝尊笑着调侃道,“今日一游,正可谓两不相负也。”
                  众人一路赏花观景,时而登高远望,时而临水观鱼,正走得有些疲倦,恰好左近一座精巧水榭,甚是可观,便信步走下堤岸,坐在水榭中稍事休息。几个跟随的家人连忙上前伺候酒盏茶点,一众才子便在亭中随意小饮起来。
                  这水榭名“听雨”,得天然之趣,以茅草覆顶,原木为构,和花间草堂可谓遥相呼应。由水榭看去,但见一泓碧水,波光澄净,岸边一色杨柳,低拂水面,水边几丛芦苇,野趣横生。柳荫下系着采莲小船,水面上歇着几只野鸭鸳鸯,众人齐赞道,这个地方有趣,一望而知为雅人所置。容若道,“去年秋天已造好,一直未请诸兄到此消闲。”
                  贞观道,“这听雨轩颇有仙气,最宜观荷听雨。夏日三五好友,在此清茗一盏,清风来袭,坐对烟波,倒是悠闲自在。”容若会意一笑,绳孙道,“还是梁汾兄最懂容若,略一打眼,便知容若的心思。”彝尊点头笑道,“果然如是,梁汾兄和容若,可谓心有灵犀,意气相投。”
                  西溟道,“此处若有南国佳人着绯红罗衫,撑船采莲,打鸭惊鸳,便活脱脱一幅诗经里的景象。”众人闻言皆笑,绳孙道,“西溟兄羁旅异乡,孤眠独宿,想来是少美人相伴。”西溟辩解道,“我并非此意,荪友何来此戏言。”绳孙调笑道,“西溟兄何必假道学,偶尔坠迹红尘,何碍英雄本色。闻说你近来结交一位彭城丽姝,人才颇不俗,几时叫我们几位赏鉴赏鉴,何如?”
                  西溟连连摇手道,“还是免了吧。北地胭脂,哪里有什么出众的人才?不过稍具风韵,略通吟咏,逢场作戏罢了。怎及得容兄,天生他这样一个风流才子,便有诸多佳人来配他,沈小姐江南名姝,姿容绝世,才思无双。。。。。”容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罢了,这是从何说起?小弟并无得罪,怎么一不留神,即将小弟拖下水。”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还是去年仲冬时节,容若纳沈宛为妾,在座各位俱前来贺喜,得以亲睹沈宛的芳姿,无不赞其玉貌仙才,与容若正堪相配。西溟的一双风流眼,更是将沈宛饱看一回,惊为天人,神魂尽失,私下里欣羡不已,不时拿此来打趣容若。
                  贞观知容若近来为此事烦心,恐他不想提及,便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眼前美景还不足以娱目么?”绳孙忙笑着赔罪,“是小弟的不是。我是怕哑酒吃来无趣,各位高才又过于正经,阻了游兴,故玩笑一番,博诸位一乐。”
                  容若微微一笑道,“说说又何妨,无伤文人雅道。自古赏美景,伴佳人,乃人生乐事也。昔日骚人才子,动辄携妓出游,以为平常事,谢东山,李太白皆有此好,只是今时这样的风流韵事却是少见了。”西溟道,“怪只怪今日青楼女子,尽皆俗脂艳粉,残花败柳,能解风情之人,可谓凤毛麟角。带这等佳人出来游春,只怕更叫人扫兴。”话音刚落,一众才子拊掌狂笑不止,绳孙道,“这倒是实话,咱们自娱自乐也罢。”
                  众人小饮了几杯,便起身继续前行。抬眼见前方树梢处,露出朱楼一角,碧瓦数鳞,转过假山,一座三层阁楼飞檐凌霄,阁前嫩草如茵,绿荫溶溶,两株巨大的白玉兰,花攒蕊簇,开得正旺。此楼名曰贯华阁,为园中最高,登上三楼,尽可俯视桑榆墅内外景色。容若陪客人上到顶层,众人扶栏眺望,但见远处山色空濛,近处阡陌纵横,宛如一幅天然图画。忽听得不远处寺院钟声响起,渡水穿林而来,顿觉涤尽尘心,飘飘意远。
                  彝尊道,“此处近观西山,果然是气象万千。容若,你可记得数年前,我们一行六人西山踏青的往事?”容若道,“如何不记得,当日众人携酒同游,豪兴大发,于马上联诗一首,如在眼前。”说着便吟咏起来:出郭寻春春已阑,东风吹面不成寒。青村几曲到西山,并马未须愁路远。看花且莫放杯闲,人生别易会常难。
                  贞观道,“并辔踏青,好一众风流际会,可惜我未能赶上。”绳孙道,“容兄真好记性,我竟一字都不记得了。听众人连句,末一句定是容兄手笔。”容若道,“可叹当年六人,只余四人在此,其年已不在人世,留仙于去岁回乡,彼时小弟无意感叹,未想一语成谶。”说罢,脸上隐有凄然之色,众人一时也是默然无语。
                  彝尊见众人俱神色不欢,忙用别话岔开,“容若,我记得你与梁汾乘月登楼,把酒临风,可是此处?”绳孙道,“正是此处。当年我们十余人在此宴聚,整整闹了一天,他二人将我们一众撇下,又在此高乐一宿,好不快意。”容若笑着道,“荪友兄果然有些不平,容小弟赔罪,今日便在此乐一晚,不醉不归。”绳孙道,“留待日后吧。咱们索性来个刘玄石大醉三年。”
                  管家安琦上来,轻声禀报酒席已齐备,容若点点头,领客人至二楼,见四面落地槅扇俱已推开,居中设一座香楠木八仙大桌,罗列各色精美酒菜。众人谦让了一回,依次而坐。容若以主人身份举杯送酒毕,客气道,“恕小弟自作主张,把那些荤腥俗品都捐了,时令素淡为主,以助清谈,不知各位兄长以为如何。”


                  120楼2017-06-21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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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见揆叙面有得色,便说道,“揆叙诗才,不过中平。黄毛小子,尊前放肆,何当如此盛赞。”彝尊道,“往日汉槎兄极口夸奖令弟,我还未肯深信,今日一试,却是所言不谬。容若,你不必刻意打压,令弟确有天分,日后只怕要和你一较高下呢。”容若但只笑而不语。
                    绳孙兴致勃勃,邀揆叙于棋枰上搏杀一番,看他近来棋艺有何长进,揆叙大乐,这一老一少便静静对坐手谈起来。彝尊则和西溟去水边再作渔翁。容若见众人皆自得其乐,各有所好,心中十分畅快,拉贞观到书房,唤松儿过来伺候笔墨。贞观玩笑道,“今岁以来,我观容兄病中疏懒,少拈长短句,今日破例,我倒要好好一观。”
                    容若有些赧颜道,“吾兄误会了,小弟不过想录下席上联句,细细玩味。”贞观闻言,不胜感慨,“容兄有心了。今日草堂之集,堪称一时之盛,只可惜佳时难在,再过几日,不免‘遍插茱萸少一人’了。”容若吃了一惊,抬起身问道,“梁汾兄此言何来?”贞观见容若神色颇为急切,自悔失言,经不住他一再逼问,方说道,“你也该猜到的,是荪友兄,他早前递了告终养的折子,皇上这回终于准了,目下已定好张家湾的官船。荪友此去,乃是致仕归田,只怕黄鹤渺渺,再不回此伤心之地。”
                    容若早知严绳孙厌倦宦途倾轧,久有林下之心,无奈皇上一再挽留,淹留至今,万没想到,如今竟是真的要走,一时定定看着贞观,黯然神伤。贞观忙劝道,“容兄放开些,人生际会,聚散不定,这也是没法的事。荪友本打算亲自和你说。。。。。”容若不等他说完,忽掷下湘管,转身出了书房。
                    绳孙正沉湎棋局之中,不妨容若骤然走至身边,吃了一吓,见他神色甚是沮丧,故意调笑道,“容兄为何这么看着我,小弟并无得罪之处。”容若看一眼揆叙,欲言又止,揆叙极是乖觉,便推开棋枰,向各位兄长告辞。容若嘱咐揆叙几句,目送他出了房门,方叹口气坐在椅上,半天不发一语。
                    绳孙敛容道,“想必是那件事叫你烦心。本不想今日告诉你,太煞风景,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容若道,“迟早会知道。荪友兄辞官回南,小弟深知其间隐衷,也无法阻拦。我只是不忍一众朋友就此星云流散,天各一方。”绳孙贞观皆无言可对,容若道,“如今朋友相聚,越发人员凋零,怎不叫人伤感。见阳,子清去了江南,再难谋面,其年,汉槎相继离世,去岁留仙回乡,如今竟是你要走,真不知再过几日,又会是谁。”
                    绳孙年已花甲,见惯悲欢离合,看透世事人情,见容若如此伤感不舍,心有不忍,勉强笑道,“小弟罪不可恕。容兄病愈,难得如此畅聚,却被我生生搅坏。”贞观劝道,“容若,你不必如此难过,毕竟只是离别一时,后会有期。”
                    容若只是苦笑,默然无语,似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刻,起身进到书房,扯过一张素净宣纸,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须臾纸上已是翰墨淋漓。写完递给绳孙。绳孙看到一半,不忍再瞧,默默交给贞观。贞观见是一首《水龙吟》,字迹龙飞凤舞,便念道: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
                    贞观读到此处,也觉心酸难忍,忍不住道,“好个“‘别酒盈觞’,正合当下,谁想今日宴聚之酒,竟有送别之意,”又往下读: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翦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贞观读罢,感叹不已,竟要坠起泪来,停一刻说道,“低回宛转,凄凉激越,用情至深,无一字不由肺腑出,令人读之泣下。你病后不可如此放纵情怀 ,‘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人生本无常,且珍重当下吧,荪友兄也不忍见你如此伤情。”
                    绳孙此时开言道,“容兄高情厚谊,荪友无以为报。小弟离家十载,白云在望,血泪几枯,已无功名之念。此番南归,挣脱名利场中羁绊,权做世外闲人,看山游水,任我佯狂,容兄当为我高兴才是。况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吾等昂藏七尺男儿,大可不必作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
                    容若背对二人站着,强忍眼中酸泪,不愿他们看见自己悲伤难抑的模样。过了许久,方回过身,语气已是平静,“荪友兄不必再劝,小弟适才情不自禁,有些失态。今日还有彝尊他们,教大家都陪着伤心,我这个主人未免失职。临行前找个安静的日子,咱们兄弟三人一起话别,荪友兄万勿推辞。”贞观便代好友应允下来。容若见绳孙将诗笺随身收藏,便道,“草草成书,不及推敲,待小弟删改几字,再行奉上。”绳孙道,“不必改。此诗乃容兄立就而成,可谓性情本真之作,若反复斟酌,反失了灵性。”
                    当晚酒席上,容若寡言少语,却酒兴甚豪,频频和好友猜枚对饮,那酒如流星赶月一般,杯杯不辞,一饮而尽,权借樽中美酒,一浇心中块垒,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态。酒过数巡,绳孙停杯不饮,容若竟取过绳孙酒杯,一气儿喝个罄尽。彝尊见了拊掌大笑道,“好!一口吸尽西江水,容兄真不愧是长白英豪,我往日未能识得,实在是眼拙。”
                    只有顾严二位深知其底里,见他如此欢呼畅饮,深恐为酒所伤,只得反客为主,悄声嘱家人不必再烫酒来。初更之后,众人好容易酒阑兴尽,酩酊而散,贞观忧心他酒后失于照料,又独守空园,不胜分离之苦,便留在花间草堂,陪他谈说一番,一抒心怀。
                    这花间草堂本是容若为招贞观来京而筑,贞观却甚少住在此处,不意今日方遂了往日心愿。彼时已是午夜时分,偌大的桑榆墅里,寂然无声,惟有清风瑟瑟,微光点点。二人乘醉,仅以清茗一盏,瓜果数枚,在草堂临水的平台上上狂吟高论,伤怀骂世,一解心中烦闷。容若行事一向谨慎,在挚友面前,也甚少言及朝堂政事,今日多喝了两杯,不免将心中忧愤一吐为快。直到下半夜,星河九转,夜凉初透,方起身回房,各自寻了个如意榻,沉沉睡去。
                    次日容若病酒,睡到午时方醒,仍是宿醉未消,揆叙过来看望兄长,忙将解酒汤端给他喝,抱怨道,“长兄身体方愈,就喝得如此大醉,母亲若是知情,定要狠狠数落你一场。”容若喝下解酒汤,宽慰揆叙几句,便叫他自去书房用功,不必在此相陪。
                    贞观早已离去,书案上留下一封短简,看罢贞观留言,容若才将昨日之事一一记起,倍觉伤感失落,意绪无聊。起来闷闷坐了半晌,想到明日即要回宫当值,心中更是悒郁不欢。


                    122楼2017-06-21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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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悉今日乃容若先生忌日,叹时光流逝,弹指三百三十二年已过,惟以水酒一杯,祭奠在天诗魂。。。。。
                      京城艳阳高照,躲在书斋,空调大作,追想彼时酷暑炎蒸,容若高热七日,不汗而亡,何以为情
                      献上一段文字,权作纪念。


                      123楼2017-07-01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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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扈御驾容若结仇怨施洪恩康熙赐手书
                        容若回宫当值,即扈驾康熙出巡近南霸州,雄县一带,查看旗地征用及驻防事宜。往返几百里,行程十余天,辛苦劳累自不必说。两位好友担心容若身体吃不消,一路对他多有关照。容若心存感激,也不敢有任何懈怠,日暮执戟帐外,日出骑行扈驾,无不勤勤谨谨,任劳任怨,虽时感身疲力乏,总算是一路平安度过。
                        康熙此行对容若颇为关注,夜间驻跸村舍,不时叫随行几位文臣相陪,纵论古今疑难,借以消磨时间,更从中了解朝中群臣动向。容若也常随侍君侧,与皇上谈论些诗文好尚。康熙有心一试容若的才学,因而是有意追问,穷理尽性;容若则是格古通今,旁征博引,应对无不曲当精通,令康熙赞赏不已。夸奖他才思敏捷,文渊卓识,且谦谦君子,无一毫骄奢习气,勋戚子弟中,实无其人。
                        于是随行一众好事官员,便纷纷传说,明珠家长子频得皇上青睐,不日可望拔擢升迁。和明珠关系密切的几个朝臣,私下里向容若贺喜,无非是文武双全,无可限量的俗套话,对此类趋炎附势之人,容若甚觉厌烦,惟一笑而已。
                        康熙一路巡视皆很顺利,故心情大好。回京途中,于直隶府固安县路遇一百岁老人,皓首红颜,精神矍铄,率一家大小跪迎道左接驾。这本是偶然巧遇,也无足为怪,却有善于趋奉的几个文臣,心知皇上圣诞将至,便恭贺皇上道,此乃大大吉兆,昭示帝王万寿无疆,万民衷心归顺,又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一番,“人瑞国祥,福归圣主”云云。
                        康熙闻之大喜,又见老者一家衣衫褴褛,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命内大臣以白银百两赠之,几位随行亲王见皇上如此慷慨,岂甘人后,也赏赐老者一家若干金银财物,以博皇上欢心。老者家世代贫苦,今日懵懂一跪,便得如此恩赏,无疑喜从天降,做梦也想不到撞上这等好运,自然是感激涕零,一家子男男女女,黑压压跪了一地,叩头谢恩不止。
                        容若恰侍从左右,冷眼旁观全程,见一众官员借这个由头,向皇上献媚邀宠,言语肉麻,心中甚是烦腻。这样的情景他并非头一次目睹,早已是见多不怪。正在无聊之际,宝廷凑过来,悄悄和容若使个眼色,容若情知他亦满心瞧不上那几位,会心的一笑,二人为免眼中尴尬,便转过身去,闲话几句。
                        宝廷即与容若相约,待傍晚安顿后,去野地里比试一回箭术,射几只飞禽消遣消遣,容若笑着道,“怎么,宝廷兄还不服气?小弟再奉陪一回也无妨。”宝廷自幼习武,尤擅刀枪布库之技,惟骑射略逊容若一筹,故一向耿耿于怀,怎奈私下里比试,总是输多赢少,叫他欲罢不能,屡败屡试。
                        两人随意说笑一阵,不料早已激怒了对面一位。原来方才他二人一番眼神交流,自以为无人察觉,却不妨被随行文学侍从高士奇一眼瞥见,他正是那阿谀奉承,鼓噪的最为起劲儿的一员,自鸣得意之中,陡然从容若眼里读出一丝不屑来,顿时恼羞成怒,腾腾火起。
                        高大人此时乃帝王身边红人,炙手可热,哪容得别人如此轻蔑于他,不由得心中大怒道,“你一介小小侍卫,何一狂至此,竟敢嘲笑于我。你不过仗着老子在朝中的权势,便眼高于顶,自诩当今才子第一,连皇上也为你所惑。你不必得意太甚,日后撞在我手里,定叫你知道本大人的厉害。”
                        这高士奇,字澹然,号江村,钱塘人士,原也是一介白衣,有几分小人之才,博闻强记,又写得一笔好字,早年流落京城,以卖文作画为生,颇不得志。明珠怜他斯文一脉,穷途落魄,将他馆于府中,作些没要紧的文案之事,闲时也曾教习容若书法。因此公笔下颇为来得,又善于奉迎,久而久之,明珠便将奏疏之事悉数委任于他。康熙十年,在明珠大力推荐之下,高士奇得以入职为翰林院供奉,为皇上差遣。翰林院乃是八方名士高才汇聚之地,高某这些旁门左道的学问,本算不得什么,奈何他一心向上,善于卖弄,人又机敏,渐渐的获康熙帝注目,时时召见。
                        高士奇此时已近而立之年,漂泊京城多年,好容易升为内廷供奉,得近天颜,可谓千载难逢,便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趋奉,问一答十,一半年功夫,便获皇上格外赏识。彼时康熙正当少年,虚心向学,求知欲极强,又颇好风雅,高士奇摸准帝王口味,便四处搜罗些书画精品敬献御前,汉唐诗赋,宋元词曲,讲论起来头头是道;随便一首诗,单看一两句,便能断出其朝代甚至作者为谁,无一不确,将这位少年帝王哄得满心高兴,竟认定他学问渊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较身边那些科甲出身,自以为是的翰林学士们,更懂得体贴上意,竟十二分的宠信起来。扈从出巡,赐居禁垣,升詹事府少詹事,入值南书房,可谓圣眷日隆,去岁更是将他破格升授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124楼2017-07-01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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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士奇一介寒士,既无科名,又无根基,能一步步到此田地,与当今帝王谈古道今,朝吟暮咏,其心机手段,确非常人可比。此时的高大人,身份和从前大相悬绝,态度自然今非昔比,高车驷马,得意洋洋,待人颇为骄矜傲慢,睚眦必报。
                          容若亲见高士奇的一番翻云覆雨之术,知他人品有些下作,秉持“近君子远小人”之古训,只与他不冷不热的的相处,并未正式翻脸。哪想到高士奇以早年寄居明府的经历为耻,不仅未有一丝感恩之心,反将明珠一家暗中视作对头,日后更是在皇上耳边屡进谗言,伺机报复。
                          靠晚时分,圣驾驻跸永定河畔,容若三人俱是后半夜值守,稍事安顿后,便携着弓箭,沿河滩一路向西。但见北地旷野,残阳如血,烟波浩淼,岸边草色青青,依依垂柳,河对岸依稀可见几座东倒西歪的土房,甚是苍凉孤寂。容若驻马不行,默默望着远方,想到挚友即将南归,自己却无法送行,不免心生惆怅。
                          忽然天空一行白鹭飞临,绕着河岸上下翻飞,容若和宝廷同时瞧见,不约而同由箭囊中抽出雕翎箭羽,搭弓引箭,略一瞄准,只听弓弦响起,两只白鹭应声而落,但见草丛中溅起一片轻烟。图申大赞,“好身手!二位难分高下,只可怜这些白鹭,无端撞在你们手里,白送了性命。”宝廷心犹不服,连连嚷道,“可恼!小弟一不留神,还是叫容兄占了先手。”
                          图申笑道,“何必如此慌张,看我的。”说罢拍马疾走,扯开弓弦,喝一声“着”,顷刻也射下一只,容若二人大声叫好,那鹭群受此惊吓,哀鸣着飞离此地,图申放下弓箭道,“这些东西倒是跑得快。今日小有所获,可以交待了。”宝廷道,“笑话!还没决出胜负,怎妄言收兵。”
                          果然没过多久,又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阵飞过,宝廷这回欲抢占先机,方欲开弓瞄准,不妨容若在后面吆喝一声,宝廷吃一吓,放下弓弩问道,“做什么?容兄莫非想临阵脱逃么?”容若笑着道,“得罪了。有个缘故,早该告诉你们,大雁乃钟情之鸟,我一向不射大雁取乐。”宝廷一脸疑惑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却不懂。”容若道,“你真好记性!难道忘了元好问的词?”宝廷想了想,一拍脑门儿道,“果然不错。小弟不该如此懵懂。”
                          图申听他二人对话,不明所以,容若便将元好问那首《雁丘词》的来历述说一番。图申素来心慈,闻言叹息不止,“想不到,天地间竟有如此痴情生灵,人反倒不如它,岂不是白活一场。”容若道,“这也是小弟的一段痴念,两位兄长若能放它一条生路,小弟感恩不尽。”宝廷,图申俱信誓旦旦,绝不再射大雁取乐。
                          宝廷有些扫兴,四处张望半晌,悻悻道,“这是从何说起,好容易出来比箭,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这姓元的忒也多情,偏写出这样的词儿来。”容若道,“你耐住性,再等等看。”宝廷乜斜着眼,警告容若,“这大雁也就罢了,你不可再闹出别样文章,怜香惜玉的,吊小弟的胃口。”图申大笑,容若也忍俊不已,“你放心,再没有了。我今日陪你出来,一定叫你输个痛快再回去。”
                          三人轻松玩笑,倒不觉寂寞。直到天色变暗,除了几只大雁飞过,仍是一无所获,宝廷大失所望,正欲招呼大家离开,忽见一群乌鸦乱飞乱撞过来,绕着岸边那棵枯树,呱呱叫个不停,宝廷一见心花大开,一马当先,当即开弓射去。一阵弓弦响过,但见片片羽毛飞舞,各射下几只乌鸦来。三人纵马将负箭落下的乌鸦一一寻获,数了数,到底容若技高一筹,一人射下三只,宝廷哈哈一笑,爽快认输,答应回京便请二人喝酒。
                          兄弟三人又扳鞍上马,沿河岸信马由缰。忽见远处一阵烟尘,却是一队人马,前呼后拥的到河边停住,几个人下得马来,挺胸腆肚的站在堤岸上指指点点。宝廷眼尖,认出是随行几位大臣,勒住缰绳道,“晦气!偏遇见他们,避开为妙,省得见面闹个不清。”三人拨转马头,反向而去。宝廷忍不住道,“早间这几位嘴脸太是不堪,一桩巧合而已,说的天花乱坠,和真的一样,优孟再世,也要自愧不如。可惜图兄错过一场好戏。”
                          图申四面看看,低声道,“你小子可是疯了?妄议朝事。”容若也劝道,“咱们兄弟出来散闷,何苦又提起这个。”宝廷笑着道,“我不过据实以论,未有一句不恭之语,有何忌讳?二位也太过谨慎。”图申道,“廷议者诛,街议者斩,老兄总该知道。”宝廷呵呵大笑几声,“这我倒不怕,除非将我的嘴缝上。”容若也笑,“遇上这等不怕死的,只索随他去。“
                          宝廷道,“闻得这位高大人,原先在贵府寄居,最善四处巴结讨好,不想风水轮流转,如今讨了皇上喜欢,眼孔一大,谁都不在眼里了。”容若冷笑一声道,“正可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其人这付嘴脸,却也不奇怪,当初所作所为,我也懒得提起。小弟鄙其为人,绝之久矣,只管说他作甚!”说罢一拨马头,绝尘而去,宝廷两人见容若跑远,忙紧追不舍。


                          128楼2017-07-02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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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位马上高手,趁机在河岸上纵马追逐起来,一时间但见马嘶人叫,绝技迭出,陌上烟尘顿起,鸦鹊惊飞,宝廷一时兴起,挥舞着马鞭,仰天长啸,逗得二人大笑不止。几个山野村夫偶然路过,见三位英俊一律杏黄马褂,锦鞍骏马,不知是何方神圣光降此地,纷纷歇了担子,呆呆的看个不够。
                            三人肆意戏耍一番,发泄得够了,方勒住缰绳,并辔而行。宝廷见容若驰骋一番,大汗淋漓而下,脸上映着落日余晖,甚是光彩照人,不由多看了几眼,摇头叹道,“容兄风流倜傥,亦文亦武,天下才貌,尽被你一人占尽了,叫人不免怨老天太过偏心。容我说句不恭得罪的话,令尊大人,小弟也是常见,貌肃端严,行事不苟,却为何生出容兄这样的风流种子来,真叫人不懂。”
                            未等容若说些什么,图申早已伏在马背上大笑不止,宝廷把眼一瞪道,“少见多怪!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何可笑之处?”图申更是笑不可仰,连连骂道,“你个轻狂之徒,还不住嘴!亵渎尊长,唐突良友,太是不恭。”容若也知宝廷有些口无遮拦,笑着斥道,“岂有此理!我好心陪你出来比箭,倒招来你这一篇混账话。”宝廷方呵呵笑着求饶,“小弟一时高兴,胡言乱语,多有冒犯。”看看天色已晚,三人一路谈笑着,策马回转行营。
                            当天夜里,容若正在龙帐外值守,恰碰上高士奇等几位文学侍从,陪皇上谈天至深夜,兴冲冲由龙帐出来。高士奇抬眼望见容若,故意冷冷扫过一眼,神情倨傲,扬长而去。倒是随行几人见高大人这般无礼,觉得尴尬,对容若颔首示意。
                            容若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嘴脸,也懒得深究。待几人走远,禁不住又忆起白天的一幕,想其日间所作所为,实在可鄙可笑。叫人不解的是,皇上幼读史书,少年英发,何等明慧洞鉴,却为何容忍这样的小人在身边,还格外施以恩宠?帝王的心思难以捉摸,可叹文王以降,千古明君,毕竟难寻。
                            容若明知自己所思所想,有些违逆不尊,帝王的言行岂可随意评价?他也无心纠缠于此,说到底,此事于己何干?多想也是枉然,惟远离是非,独善其身而已。想到此,越发觉得前途渺渺,灰心不已,未知身陷污浊泥沼之中,将来会是如何了局。
                            容若扈从圣驾于三月中旬方回到京城,见家家户户为皇帝的万寿节大肆准备。此时海宇升平,万邦来贺,紫禁城外,扎了一座硕大的彩牌楼供人瞻仰,衙门私邸,九城街市,各各张灯结彩,争奇斗艳,京师处处可闻笙歌,家家皆是锦绣,好一派喜庆景象。
                            康熙帝的生辰乃是三月十八,圣诞前几日,大小官员便个个呈才,纷纷献上颂扬的诗篇寿章,次第恭贺。容若也随众献上寿章一篇,洋洋洒洒的四六骈体,魏晋文风,称颂皇上乃当今尧舜,英明神武,一统四海,万民安泰。此文音韵琳琅,若有虚词浮夸之意,奈何人皆如此,容若也不能免俗。
                            各类祝寿的文章辞赋虽精工富丽,惜并无惊人之句,独容若的这篇气度冠冕,辞藻富丽,足以压倒群作,令康熙龙颜大悦,赞叹其人不愧满洲才学第一,在众多汉人朝臣中,为满人争得一付颜面。高兴之余,赏容若文房四宝各一,梅瓶一只,玉如意一柄,又手书一篇唐人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当着众臣之面赐与容若: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早朝大明宫》乃是著名的褒颂功德之作,当年诗作一出,曾引来诗坛巨匠杜甫,王维,岑参等人的唱和,世所艳称。诗人贾至乃是唐肃宗时中书舍人,父子两代俱执掌朝廷诏书起草之职,得肃宗赏识爱重,荣宠之甚。
                            康熙帝书此诗赠与容若,自然是将明珠父子比作贾氏父子,欣赏宠爱之意,溢于言表,令一众官员侧目,朝中一时议论纷纷。依本朝旧例,每逢皇上太后的万寿千秋,便会大肆封赏臣工,君臣同喜,果然万寿节前一天,谕旨下来,容若被擢为御前一等侍卫,正三品武职。


                            129楼2017-07-02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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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贺升迁见亲友百态临宦场惹世间俗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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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随众谢恩毕,又蒙康熙帝召见,着实勉励了几句,辞圣上马回府,一路见到几位熟人,皆向他举手道贺,容若一一答礼,并未太在意。充任侍卫近八年,如今又蒙青眼,有个重新眷顾之意,只是这一切,再难唤起他的兴致。时光虚度,百愿未遂,帝王之心变幻莫测,忽而弃之不用,忽而爱之如宝,他早已是心如止水,淡然处之。
                              倒是明珠大人却觉得荣耀无比,比他自己亲得了皇上升赏还要高兴。明珠曾任吏部天官,自然深知其中奥妙,三品官职乃仕宦进阶门槛,到此品级,才有资格参议朝中大事,参劾同僚。只是武官一职,毕竟不如文官来的风光,而今重文轻武,武官惯受文官轻薄,即便官至一品,也抵不上文官二三品。容若由科举出身,才华不输任何人,岂可埋没于武官任上,自己现坐着宰相宝座,便是使尽手段,也要将容若改擢文臣才罢。
                              明珠在正堂前设了香案,叩谢天恩赏赐,待容若归家,便领着他到家庙宗祠里行礼。回到书房,家人门客等皆过来道喜,明珠见爱子谨慎持重,不露一丝轻狂之态,心里越发喜欢,特意叫到跟前,勉励戒饬一番,说些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又将皇上的手书拿出来,笑眯眯看个不够,“我熬到这份儿上,还够不上这样的恩典,也太便宜了你小子,得皇上如此嘉勉。”
                              容若踌躇半晌说道,“据儿子看,皇上不过是一时高兴,录了这首唐诗给儿子,君臣同乐而已,并无深意。”明珠怫然道,“你到底年轻,哪晓得这里面的深浅。皇上如此圣明,岂能随性而为?一言一行皆大有深意,就看臣子能否领会。并非我无端臆测,如今朝臣们议论纷纷,传言更是满天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明珠将皇上的手书小心放入锦盒中收好,对容若感叹道,“肃宗时的贾氏父子,不过是两代中书舍人,为朝廷草诏而已。我父子俩如今的功名,只怕早就盖过贾氏父子。如今朝堂之上,除了那几家皇亲巨族,无人有我父子这般的荣耀。”
                              容若默默望着父亲,无言可对。他并不觉此类荣宠,可以长久不衰,历朝历代,父子兄弟一族,位居人臣,在朝中擅权专权,如日中天,却一朝毁灭,一败涂地,这样的例子还少么?容若本想提醒几句,但见父亲一团喜庆,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得缄口不言。
                              得知容若荣升一等侍卫,前来明府祝贺的同年世好络绎不绝,尤其是明珠大人的一班相交故僚,纷纷上门贺喜,送上大礼巴结讨好,其醉翁之意,自不待言。一时间,车马人流把门前那条鸭儿胡同,填塞的水泄不通。
                              纳兰家女眷里,觉罗氏自是满心欢畅,不胜之喜,连官氏也难得欢颜。她连日来帮着婆婆陪送宾客,打理各路礼单,或收受或璧还,忙得不可开交,却乐此不疲。她如今总算遂了往日心愿,年在韶华,已是稳稳的三品诰命,在娘家人面前,也不必低人一等。凭着公公在朝中的权势和营谋,再将容若转成文臣,不怕做不到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到那时夫贵妻荣,自己大可摆一摆诰命夫人的威风,出出这些年的闷气。
                              官氏的一番盘算暂且不提。且说明珠大人自觉受恩深重,心中一畅,便在家中摆了几台戏酒,遍请京中几家亲眷,为容若庆贺。明府正当赫赫炎炎之时,各家亲友,谁人不来捧场?席上的繁华热闹,也不必细说。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官氏娘家,亲家公朴尔普前年出任蒙古都统,此际远在乌里雅苏台,却好亲家母随任两年,不耐塞外苦寒,才刚返回京师,闻得女婿升了头等辖(侍卫),便亲率几房子媳前来祝贺,两亲家见了面,无非是互相道喜。
                              容若身着簇新吉服,前来拜见岳母,行大礼请安。老夫人口里说着“给姑爷贺喜啦”,满面笑容还了半礼,待容若起身之际,携手将姑爷细细打量,石青色豹子补服一穿,更显出身形挺拔俊秀,虽已三十初度,依然清俊如玉,脸上微微带着笑,那一团恭顺和蔼之气,直叫人看着满心欢畅。回头再看自家女儿,通身上下三品命妇装扮,越显得端庄富丽,与女婿正堪相配。


                              138楼2017-07-16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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