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眉峰微蹙,“吾哥虽是病中多思,也不可如此消沉。你如今方而立之年,本当雄心壮志,意气勃发,何来此暮年之谈。”容若一笑,怏怏道,“说起雄心壮志,吾兄不要怪小弟又发怨言。小弟当年笃志芸窗,以期有所作为,孰知侥幸一第后,入廷为虎贲之列,金殿寒鸦,玉阶春草中碌碌此生,万不得脱身。比来执役鞍马间,益觉疲顿不堪,从前壮志,消磨殆尽。可叹就中冷暖,难与人道,惟三两知己,或可一诉。”
贞观缄口无语,暗自思量,此事何尝不是诸好友每为此抱不平者。一代才子,清华贵重,志向高远,堪为用世之才,却舍其所长,为帝王持缰坠镫,趋蹡马前,漏夜值守,执戟阶下,堪堪已近八载,天呼!陆翁“志士凄凉闲处老”,或可为容若当下境况之写照。
贞观内心虽是十二分的感伤,却深知容若尚在病中,万不可助其怨愤之情,乃目视容若,正色道,“容兄之感叹,我自深知,然身已所属,还须放开怀抱,排愁自遣。天下多不如意之事,世间有不能伸之情,何须愤愤不平,怎堪郁郁太苦。可喜朱颜未老,来日方长。”
容若微微摇头,“弟之前有心效谢东山丝竹之情,与诸兄归隐林泉,纵情山水。只是近来意懒神疲,百感都随流水去,恐怕连这样的心肠也没有了。”贞观失惊问道,“容兄何如此灰心?我记得数年前,你为我构茅屋三楹,又谆谆相约,“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何等冲淡洒脱,怎么,自己说的话,展眼便忘怀了?”
容若淡淡一笑,“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前番所约,恐成幻影。弟近来病中思及,古代名人才子多短寿,祢衡二十六岁,王勃二十七岁,李贺二十七岁,贾谊三十二岁,谢眺三十五岁,曹子建,嵇中散均是四十岁,小弟才德虽不及,恐寿数倒是相近。”
贞观闻言,甚觉惊心,变脸斥道,“胡说!你春秋正旺,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个丧气话来。”容若沉默,少停方郁郁回道,“也不知为何,自从卧病在家,思虑纷生,把近年种种逐一回想,不免诸事灰心。小弟和亡妻,情意甚笃,却一朝永诀,天人相隔,叫人把情爱之心灰了。入廷随侍经年,发已种种,执役如昔,叫人把功名之心灰了。汉槎兄流徙北地二十载,众人百般营救,万里还家,只得三载而亡,可叹人世无常,更叫人把生死也看淡了。诸事灰心,这岂非将死之兆。。。。。”
贞观气急,起身看着容若,痛心不已,一时语塞,半晌,提高声音反驳道,“你这是病中百无聊赖,心烦气郁所致。若说古来名人多短寿,那苏子瞻,陶渊明,欧阳修,白香山,陆放翁,多少名流才子得享天年,若说诸事灰心,更属无稽之谈。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难道都了无生趣?论起汉槎兄这事,吾二人原系髫齿之交,生死之盟,却瞬息而别,其中苦痛,岂是吾兄所知悉。我比你痴长二十岁,早已是看透世事,是以隐忍不发,自我排遣。谁想容兄风华正茂之人,却大言不惭,发一通灰心丧志,死生无常之感慨,岂非自添其病,置家人朋友于不顾,实在令人寒心。”
容若闻言,怔怔望着贞观,心中大为不安。想今日真是该死,不知为何事所惑,竟然道及汉槎去世一事,大是不妥。
原来贞观和容若,历经百折千回,赎兆骞回乡,三人早已是割头换颈的生死之交。兆骞回京之后,容若为其生计计,将他聘为揆叙塾师,妥为安顿在明府,又为他延医治病,百计周全。谁知兆骞却消受不起这意外之幸,一病数年,医药无效,竟于去岁溘然而逝。贞观亲睹好友离去,为之形消骨立,哀哀欲毁。容若曾做《金缕曲》相慰,并一直找寻机会,欲与好友做竟夜长谈,婉言开解一番,疏其心结。谁想非但未能解劝,自己倒先怨愤起来。
容若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方挣出一句,“梁汾兄切勿动气,小弟方才昏了头,不知说些什么,求吾兄恕弟一时无知,莽撞失言。”说着,便欲起身下地陪罪。贞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一把拉住道,“作什么?你此刻赔罪也晚了。还不老实躺回去。”一面说,一面照顾他仍旧躺好。
贞观和容若交往近十年,岂不知他的禀性,看似风流潇洒,却最是敏感易伤,倒是贞观旁观者清,每见他眉头紧蹙,心情萎顿,便知他定是陷入泥沼,难以自拔。容若方才一番感怀,贞观又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甚而一掬伤痛之泪。容若方翩翩少年,即掇科名,擅文誉,出入禁御,世人只见其富贵风光一面,安知其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天下可叹可惜之事,孰有过于此者?只是既为知己,肝胆相照,更要痛下针砭,不留情面,不致一味沉溺于此,徒伤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