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时候,夜市上不甚热闹。中和节前后三日,内城门都较往常迟关一个时辰,此时灯火正明,崇明门离蔡河最近,会仙酒楼二层临窗的雅座里,便可望见河畔那些花船上串串华灯,竟似依稀能听见盈盈笑语。
此刻那雅座中,一白衣少年正斜凭窗栏而坐,右膝屈起,右肘搭着栏杆,手握一青白釉彩酒盅,双目微闭,将盅举在面前轻轻一嗅,仰头喝干。便用左手执一双象牙筷,和着蔡河畔传来的阵阵管弦之声,轻敲空杯,一派悠然,恍若谪仙。
展昭来至这雅座门前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如画之景。桌上另有注碗一副,盘盏一双,果菜碟十只,水菜碗两对,另还备了野鸭肉,鸽子羹,水晶鲙,乳炊羊等七八样酒菜,并蛎肉蜜丁等醒酒口味,一应俱全。
展昭顾自拿起注碗斟了一杯,仰脸饮了。只觉入口甘醇浓洌,果然是这会仙酒楼的名酿玉醑。将巨阙放到桌上,也不招呼白玉堂,坐下举箸便食。白玉堂仍是闭着双目,悠悠然道:“展大人好足的礼节,竟不问一声白爷爷请的是谁便动筷了么?”
展昭笑着答道:“原怕扰了白兄听曲的雅兴。放心,展某薪俸虽薄,这东道却还做得起。”
“白爷爷我何曾用你做东!”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玉醑白爷爷还未曾尝过,倒被你问也不问抢了先去!”
“既如此,展某敬白兄一杯。”展昭拿起桌上另一只酒盏,满斟一杯,“白兄,请了。”白玉堂也不睁眼,只向着展昭张开掌。展昭轻轻一掷,酒杯平平飞去,白玉堂闭着眼接在手里,竟是涓滴未洒,仰脸便干。
“果真好酒!”白玉堂翻身而起,坐到桌边。高呼一声:“小二!再拿一坛来!”
展昭执杯而笑:“白兄是要一醉方休?”
“笑话,白爷爷千杯不醉,区区一坛算得甚么!”白玉堂凤目斜挑唇畔带笑看住展昭:“展大人,怕了?”
展昭自向碟中取了一只凤栖梨来:“若论酒量,展某确实平平。”
“若论架子,展大人却着实不小。”白玉堂鼻中一哼,“到了戊时才来,倒教白爷爷好等!”
展昭叹了口气,饮下一杯:“府中今日原本无事。牢中却有一个人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将石块磨尖,伤了一个狱卒,险些被他脱逃了去。牢头今日又告了假,故此忙了一阵,延误了时辰。”
此时小二已将一坛酒送了过来,白玉堂接过道:“虽如此说,白爷爷也不能白等了这半晌。展大人,自罚三杯?”
展昭不接酒坛,却又捻起一枚蜜煎樱桃:“如此说来,白兄请的,倒果然是展某了?”
白玉堂一时无言,半晌拿起注碗,将里面半壶一饮而尽:“臭猫休和白爷呈口角之快!快些填饱了肚子,再换个地方喝个痛快!”
展昭放箸一笑:“白兄看来,何处更好?展某奉陪便是。”
“痛快!”白玉堂拍案起身,放了张银票在桌上,抄起画影提着酒坛,也不下楼,只在窗前轻巧一跃,已出了酒楼,踩上屋脊飘然去了。展昭飞身跟上,二人身形起落,沿着崇明门外街,顷刻间便到了内城角处,汴河之旁。
这里距几处夜市稍远,人声零落,只岸边零散泊着几只货船。白玉堂寻了一处平整河滩席地坐了,展昭便随意坐在他身侧几丈远处。尚未开言已闻水鸣溅溅,聆听片刻,展昭突然问道:“白兄在开封能留几日?”
“明日便回陷空岛。”白玉堂玩弄着手上剑穗道,“免得几位哥哥嫂嫂心下惦记。展大人可有空同往?日前那丁家兄弟,还想邀你往茉花村走走。”
展昭微微摇头:“展某公务在身,恕不能陪。”
白玉堂举起剑来,借着天上几点星光细看剑柄雕纹:“所以白爷爷总说,这官场着实没甚么趣味。虚名浮利蝇营狗苟,不得半点自由。白爷爷自在快意惯了,又一向不通时务,做不得这摧眉折腰的勾当。堂堂南侠,却是为何?”
“展某只知公理,不识时务,但护青天,不事权贵。”展昭缓缓答道。
白玉堂歪头看住展昭,一层轻薄江雾中,那人墨蓝衣衫隐在夜色里,依约看不分明,只觉得眸光如星,沉静傲然。不由想到白日里他殿前一跪,一时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竟半晌无言。
展昭也直直望着白玉堂,见白衣胜雪,五官轮廓模糊在夜雾中,唯见一双眸子明澈晶亮,似有无数言语。夜露渐起,凉意袭来,二人两相对视之际,白玉堂突然道:“白爷爷那件大氅何在?”
展昭未料他有此一问,稍稍一怔,笑答:“昨日已交与府中的王妈妈,待浆洗干净,自当归还白兄。”
白玉堂却“嗤”了一声:“白爷爷给了人的衣服,又何时往回讨过!”举起酒坛,一掌拍去泥封,抓着坛口就饮。而后运力一推,那酒坛滴溜溜转着飞向展昭。自己却向后仰去,半躺半坐,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展昭扬手接住酒坛也倒向口中,饮罢接着白玉堂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随即又将酒坛一抛,还给了白玉堂。
白玉堂哈哈一笑:“这两句从你这劳碌猫口中念出来,倒有滋味!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展大人请了!”复将酒坛高高抛出。
展昭本是坐着,见状跃起抄住酒坛抱在怀中:“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吟毕再饮,却是抱了酒坛不再松手。
白玉堂也飞身跃起,一步上前,伸手牢牢握住酒坛,脚步一错已是退回十来丈远:“臭猫休要霸了白爷爷二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正将酒倒向口中时,展昭已掠到身后,一把将酒坛又夺了回去:“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还未及饮酒,白玉堂便身形一转也抓住了酒坛。两人各自握住坛口,高声同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刚刚念罢,那酒坛却是吃不住二人指力碎裂开来,剩的小半坛酒淋淋漓漓洒了二人满袖。展昭退后一步面带笑意。白玉堂却是衣袖一甩,右手一扬,画影出鞘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展昭!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