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朱雀走进晋王宫的菜园子，天将要黑了，赤色的光从西山上照到他的衣裳上，红如水般流淌，连成一条无形的河流。我如过往无数次撩开珠箔那般拨动翠绿的豆角，剪下硕大的丝瓜，茄子贴在墙边，像个壮实的娃娃，我一面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它们，一面觉得可笑，这种可笑终于驱使我真切地笑了出来，便将剪子丢在一旁，丝瓜、豆角也躺进竹篮子里，脚下一丛野花随风拂动，不是那些国手名士们苦心搭配的颜色，但仍然美丽。】
你看，这才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
【那只菜园常客就趴在野花丛中呼呼大睡，白肚皮向上翻着，四爪朝天，嘴唇还不时动一动，嚼两口落在它嘴边的葡萄。它镇日霸占此处，从无人驱赶，竟一点不知防备人了，我一手将它抄起，笑道。】
不如今晚就把它烤了，约摸也有个七八斤，再宰只鸡，够咱们吃了。

【前年今日，我与朱雀一同登上作壁上观之后的小山。月亮多么慷慨，枫叶、石阶、朱雀的脸庞，一切都白亮亮的。我们拾级而上，一只刺猬飞快窜开，飞鸟扑闪翅膀，朱雀的手温热，掌心干燥，茧子贴着我的掌心。月亮和提灯共同牵扯着我们的影子，它们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那夜我们分食了一块月饼，我今日还可以想起枣泥的香甜，它带着一点黏连的韧劲，盛满了我的唇齿。】
⠀
【去年今日，我独自坐在院中，石桌上放着冰凉的酒，月光也同样冰凉地照在它身上。我无人问津，只好幻想长安的中秋宴会，它会设在哪里？那些新的旧的宫阙，春笋一样霸占着长安的土地，服徭役的力工弓着腰，把贵人们将要踏足的地板托在头顶。他们也会望月么？他们会用粗糙的手掰开月饼，和自己的兄弟分享么？我的身边空空荡荡，酒像水一样寡淡。我想起很多很多诗篇，想起少年时被阿耶称为“文魁”的过往，想起紫宸殿上系挂的飞舞的彩带，想起和朱雀在立政殿的甬路上奔跑。那几乎像是前世。】
⠀
【今年的今日，一些沉睡的东西终于苏醒了，或者它们也从未沉睡。对权力的渴望，对圣人的爱憎，对羞辱的愤怒，对前途的迷惑，它们四只巨手一样拉扯我的身体。武德年间，高氏宠冠六宫时，如今紫宸殿的主人还只是个公主，她难道不曾受过磋磨么？她难道不曾感到委屈么？我一遍遍命令自己去看镜中的脸，让他把眼中的怒火熄灭，让他笑，让他张开嘴，让他随时说出颂圣的诗篇。什么“使愿无违”，五斗米不够教人折腰，那九鼎十四州够不够？李不疑如此故作姿态又何尝不是这十四州秤上的一砣，他以为是他压住了秤杆的摇摆，其实他只是一根飘落的鸿毛，虽然轻，但恰恰把住局势。】
⠀
是啊，【我很轻淡地叹气。】从前的承诺太多了，真做到的却没有几个。但，朱雀，我知道你明白。

将灯熄了吧。
【那柄烛台近在我们眼前，火光的热和他呼吸的热几乎已分不出来，我想拧开脸，又怕惹恼了他，朱雀的目光便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着我的眼皮，令我抬不起眼。】
月光已经很明了。
⠀
【他的唇在光下显得很红，我想起听旁人说过的放荡话，秦楼楚馆的妖童媛女枕在恩客的臂弯里，唇被酒、被齿、被同样的唇折磨，就会显出牡丹似的红晕——还没有人亲吻他，他的唇就这样红了么？我一手抚摸他持住烛台的手臂，拿指腹摁灭火光，被灼烧的痛反而让我清醒，我的眉目在黑暗里松开，眼皮也终于抬起，倾身在他唇上一吻。】

【一种含糊的痛苦里，我们终于结束一个亲吻，从臂弯的交缠、胸膛的触碰变成唇舌的依偎。这岂不可笑么？拆封兄长的是在他怀抱里长大的弟弟。两件单薄的衣裳已经不足以隔开朱雀的体温，他一面滚烫得像火，炙烤着我的身体；一面寒冷得像冰，冻结了我的魂魄。我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拥抱他显得放荡，推开他显得造作，他流连在朱楼酒肆中时，那些酒女歌儿想必比我更懂得讨他的欢心——我又因此觉得痛苦，天生拔尖要强的性好竟也延伸到取悦恩公的把戏上么？真可笑，我只好用黑暗里唯一还肯睁开的眼睛注视他在我身上亲吻的影子。】
朱雀——
⠀
【他的手指扣住我的，我想起约摸五年前，我也曾这样牵着他，上元的花灯彩龙一样绵延，我们就行走在彩龙之间，朱雀的手和我的手一起从冷变热，他的声音还很稚嫩，央求我为他戴上新买的两根翎子，他的脸上戴着一个将军，是杨戬还是卫青？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的两只手就这样分出不同的触感，一边是年幼的朱雀，一边是年长的朱雀，这种想法令我更多了百倍千倍的羞耻，我似乎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响起在耳侧，他说：“哥哥要永远最爱朱雀”他又说：“早些爱我，又哪里有这许多麻烦？”他已经是秦王了。我也是他扫荡的六合之一么？我乖巧的弟弟已永远死去，意识到这点后，我终于忍不住流泪——或许这根本称不上流泪，这双眼只是轻轻地湿润，又很快干涸。他不再是我的弟弟，我痛苦地想，他只是一个在我身上制造炙热火光和短暂欢愉的路人。我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用故意示弱的气声回答。】
⠀
把你的一切——你尊贵的身份、跳动的心脏、所有的信赖——把这一切都给我，我会给你更多爱。【我亲手解开最后的衣带，把他的手放上我的胸口。】只要你乖，这一次，下一次，我永远都属于你。

【我的脸在他的侮辱中滚烫起来，它一定红透了，因为愤怒，因为羞耻，因为对命运、对圣人、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憎恨——江流急转直下得这样容易，从骊山跪下的那刻起，我就失去了俯视他的资格——除去此时。他的脸在月色下显得如此苍白，眼珠乌黑，冷漠和戏谑海潮一样涌出来，在我的小腹、胸膛、锁骨，一切赤裸之处越滚越高，最终变成一个恶浪，狠狠吞没了我。】
⠀
【他进入得比我想象中更加艰难，我也为此更加痛苦，蹙起的额头为他的情欲添上沟壑，令他的每一次进出都好比酷刑，可受刑人还惦记着要让他尽兴——这是他也喂我的空心汤圆，我明明知道吃不到嘴里，还是将腿缠在他腰上，努力忍住疼痛，放松开来，一次次地迎合他。】
⠀
【后来我被放入水中，他汗津津的胸膛隔着热水贴上我的后背，水又随着他的指进入我的身体，疼痛渐渐被驱散了，一种可耻可恶的快慰席卷了我，我仓皇地抓住池壁，他的手又覆上我的，把十指一根根分开，圈进他的领地中。我在他的顶撞里起伏，水声哗啦，一时是温泉更烫，一时是他的身体更烫，我的神智渐渐涣散，一切意识到集中到我们交握的手上——从他降生起我就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游玩、长大，又融为一体，这双手始终没有分开——永远，一贯，直到死亡。】
⠀
【天亮之前，我终于将头抵在他颈窝上，含糊地呢喃。】
朱雀——
【其实你并不知道，这一年中，我曾多么想念你。】

真倦了？
⠀
【天渐暖了，春意热闹闹地熏满长安，半开的窗外花影摇动，虫鸣和蛙声此起彼伏，像两根弦似地拉出不同的曲子。我抬手掰正他的脸，板着面孔的朱雀多么令人喜欢，一如当年陇右归来时，那时他也每每摆出河豚的架子，我不禁一笑。】
⠀
镇日这般苦大仇深，不知谁又招惹了你？
⠀
【我亲手去解他的衣带，秦王的衣裳是不若他本人的单薄，我轻轻一解，它就顺着它的肩头滑下去，将主人的胸膛袒露人前。我硬凑上去，将头贴在他胸口，却偏如幼时哄他睡觉般拿腔拿调地劝道。】
⠀
乖朱雀，别闹了，好几日不曾亲近，你不想哥哥么？你乖乖的，哥哥明日给你糖吃。

唉——
【我长长叹息一声，把他按倒在榻上。金芙蓉的花纹托起朱雀的发，他躺在我的床褥之间，譬如躺在一条不安分的舟上，水真是不解风情，偏生无休无止地摇动，朱雀和我也一并被摇得东倒西歪——多可爱可怜的小雀啊。我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腰间，而后带着笑，带着愁，带着爱去亲吻他的脖颈——吻一路向下去，到他的胸膛，就听见怦怦的响动，他的心跳得真快，我的朱雀，他的皮肉、骨骼、五脏六腑，一切一切，几乎都已被我掌控了，我越发愉悦地亲吻他，他的腰肢，他的小腹，我以齿解开他的衣裳——这叶舟被浪推到了最高处，原来他早已心潮澎湃。】
⠀
你我心意相通，孔阳这辈子已是个可怜人，镇日里形影相吊，难道我们还要她承受无出的恶名和痛苦么？
⠀
【我跪在他双腿之间，终于俯下身去，将他滚烫的性器含入口中。】
不把你当娃娃哄，倒应把你当什么哄？

【几个吐息的瞬间，原来征伐不休的凶物已偃旗息鼓，我从他跨间抬头，顺着他赤裸的身体看去，朱雀多么年轻又充满活力，他平坦的小腹和宽阔的胸膛如平原一般绵展，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情人其实与坐拥江山何异？他微耸的胸脯是小丘，下陷的腰腹是谷地，倾倒的性器是玉山——我忍不住笑了再笑，再顾不上寻常的自矜，索性压在他身上，撑起手臂，看着他道。】
⠀
为何不能笑？不好笑么？
⠀
【我在他颊边响亮地亲了一口，烛火摇动，芙蓉帐内朱雀的脸颊通红，我鲜少在此情此景下如此认真地注视他，原来他是如此为我着迷啊，带着一种征服世界的快慰，我在他跨间再缓不过地磨动，小山又重起，他的性器抵在我的臀间，方才的急切多像一场梦。】
⠀
朱雀，闭上眼睛。
⠀
【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我想对他说。】

【我的目光停在窗纸上，朱雀的影子倒映其上，他披在肩头的衣裳把他的身影拉得更宽大，竹影和花枝姗姗而动，多情地铺满他的脊背。我看着他去而复返，带回一道令我十分意外的消息，我不禁轻轻蹙眉，顺着未关紧的门向外看去，外头灯火通明，禁夜被点得光亮，文鸳的声音似有似无，我叹息道。】
⠀
真是荒唐！此时此刻，又与汉武故事何异？难道陛下也要逼阿耶做戾太子不成？
⠀
【重复的身份，重复的故事，历朝历代都以此地为都，于此地读史，再以史为鉴，却仍旧让“历史”一次次上演。骊山的一切都显得可恶起来，荒唐的圣人，卑劣的男宠，下流的方士，他们一同凑成一卷荒唐的史册。人究竟能分多少个部分？曾经挥斥方遒的“魏王”，而今为何已成庸碌糊涂的君主？】
⠀
留待骊山者不乏与咱们亲近的手足，竟一个也说不上话了？莫非陛下身侧已全为小人环绕？

说得简单，为今之计，又往何处破局？阿耶倘若有谋略，拿得起来，忍得一时，陛下倘若有手段，真治得住阿耶，他二人也不至走到今日——说到底，症结犹在当年高真人一事上，阿耶心急冒进，陛下刻薄寡恩。【说到这里，不免冷笑一声。】或许世事从来如此，二十年的储君又岂是好做的？
⠀
【骊山跑马的日子可真遥远，我们忧心的事已越来越多，开心的事却越来越少，我转身抱住他，将头抵上他肩头，双臂也环抱他的腰肢，朱雀的呼吸微微贴着我的脖颈，我便同样将叹息吐在他的肩头。】
好在今夜这出戏不是为了你我而唱，我们尚可苟且偷安几日，到哪日大火烧身时再图后路吧！

【大概三年前，我与朱雀出城踏青，我们追寻一道溪流而下，企图寻觅它的尽头——实则奔腾水流的归宿无外乎就那几个，汇入更大更广的江河，向南、向东，向远方的大海而去。可它却是个意外，它最终奔落一道陡峭的山巅，变成一帘飞落的小瀑。现今时局又与那帘飞瀑何异？但人与水不同，水一旦自上而下，就永远无法逆流，但人即便登高跌重，但只要不死，就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
【我侧脸在他颊上一吻，朱雀温热的体温贴在我的唇间，我于是又贴近他的唇，再轻不过地啄了一下，笑道。】
小心些，若你被人陷害了，可别指望我替你昭雪。

【我吹熄灭烛火，灯光扭动一样闪烁，最后的光源消失了，月亮就变成亮白的一条河，湿漉漉地淌满我们的身体。朱雀的肌肤炙热，我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臂，除此之外的一切触感都淡之又淡，虫鸣、花香、竹影，它们都变得远又模糊，天地和我们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罩子，罩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
【自元妃殒命后，西园的门楣几乎不再有秦王光顾，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去任何地方，恢复爵位的朱雀不必再被管束在金笼子里，但秦王府又何尝不是另一座笼子，元妃之死分明是一把困住他的巨锁。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他的轮廓开始清晰，我低头吻他的额、眼睛、唇，而后如从前无数次般枕在他肩头——在这方小榻上，半开的窗户放进秋光无限，桂树馥郁极了，香气连他身上的熏香也盖住，朱雀的唇都变得香甜，我深深吸一口气，看半个月亮挂在头顶，把桂树的影子摇乱。】
⠀
从前母亲牵着我们，她说月亮上有个仙女，叫嫦娥，嫦娥偷吃了灵药，飞到月宫上，陪着她的只有一只兔子。
⠀
【一行泪滑落耳际，我想起东都城外那座高耸的望江台，那是个灿烂的春天，桃李艳丽，粉白绵延开的又何止十里，阿耶的血溅在白玉阑干上，那阑干今日可还在原地？我用衣襟抿干了父亲的血，它冰凉，黏腻，沉重地粘在我的袖子上，我擦干了它，泪又重新滴在原处。多年后，那些登高望远的文人墨客拍遍阑干，会知道这里曾滴落过我父亲的鲜血么？尘封的秘密被我极力以轻描淡写的语气揭开，我握住朱雀的手，十根手指藤蔓似地纠缠在一起。】
⠀
阿耶死后，母亲服了毒，毒发时她蜷缩在地上，我将她抱回床榻，她轻得像一朵云。她轻声呻吟，可一呻吟，如晦就哭，她只好咬唇忍住，我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咬我的手，但她不肯——她太痛了，曾经抱着你我的女人那时瘦如骨架，她不能咬唇，不能咬我的手，不能呻吟，只好张开嘴不住地喘息，我看不下去，就把如晦的襁褓按在她脸上——她很快就不痛了，我将襁褓拿开，她仍然睁着眼睛，像还活着一样看我。

【我把他抱进怀里，用我们幼年时的姿态。那时他多么乖巧，肉团子似的跟在我身后，我替他梳开发黄的柔软头发，抚平皱褶的珍贵衣裳，孔雀裘衬得他的脸颊雪白，我捏了一下，它很快红了，朱雀就咧开嘴，朝我笑起来。我的泪落在他肩头，他的肩窝变成一泓宽容的湾，盛住我眼泪的同时也托住我沉重的心。我越紧越紧地抱着他，我们如两条蛇、两根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如少年时那般彻底地包裹他，他长得比我更加高大，更加英俊，更加优秀，我拥抱他时也同步体验着进一步的更酸涩的疼痛，我们为何要诞生在这样一片逼仄的土地上？倘若我们相隔几十几百年，于史册汗青间一会晤，今时明月照古人，或许我们会是最好最远的知己。】
⠀
朱雀，【我轻声叫他，我们的泪在吻中彼此交汇，两条咸涩的河混在一起，从唇齿淌进血液。】不要离开我。
⠀
【这几乎算是哀求了，我将手环绕他的腰肢，一再吻他的唇和脸颊。】
也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