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翌日清晨。
“哥!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若是累坏了身子,又发了病,如何是好。”
一大早便已匆匆赶回的南宫礼平听说已经对帐完毕,急忙赶来看望他。看见南宫若虚苍白的面色,心中焦急,忍不住抱怨起来。
在下人的伺候下,南宫若虚刚刚起身,见连夜冒雨赶回的弟弟满脸疲惫,也不分辨,只是笑道:“我这身子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大惊小怪。”
“哥……”南宫礼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叹道,“没有发病,倒是大幸了。只是下次万万不可如此劳累。”
南宫若虚半靠着,由下人用热方巾轻轻拭手,笑而不答,只道:“你一路颠簸,快去歇着吧。”
“我从开封带回不少东西,待会命人送来。大哥你有精神了便去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玩意。”南宫礼平站起身,
南宫若虚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是快去歇歇吧,眼圈都熬青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补一觉,晚上再陪大哥你吃饭。”
南宫若虚点点头,看着弟弟转出房门,屋外湿叶遍地狼藉,下人正扫着。他怔了怔,方想起昨夜大雨,如恶梦般的不真实……
他起身慢慢走到书桌前,原来放置砚台的地方摆着一本李贺诗集,砚台已消失无踪。
原来真的有人来过。
“掌柜的,当当!”
用蓝色粗布仔细包裹好的一方石砚被塞进来,高柜栅栏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胖胖的当铺掌柜细细端详过石砚,溜了一眼主顾,笑问道:“不知姑娘想当多少银子呢?”
宁望舒侧头想了想,还是道:“还是请掌柜的估个价吧。”
当铺掌柜伸出三根手指。
“才三十两?”宁望舒心中暗道,皱眉摇头。
当铺掌柜犹豫了下,伸出四根手指。
宁望舒还是摇头。
咬咬牙,当铺掌柜摊开巴掌,道:“不能再多了。姑娘若是还不满意,便往别家去吧。”
宁望舒叹气:“那好吧。不过这东西我还是要赎回来的,你千万留好了。”
“那是自然。”当铺掌柜写好当票,将银票和当票一并递给她,“只是姑娘记得在月底前来赎,若是过了月底,就不好说了。”
“成!”
宁望舒接过银票便往外走去,直到出了门口,她才想起应该对下银两数目。
“五百两!!!不是五十两!”她瞪圆了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没想到一块半旧的砚台居然可以当这么多银两……那个病恹恹的家伙居然这么有钱!
笑吟吟地揣好银票,她想了想,往城中最大的砚香斋走去。
南宫世家,墨离园内。
才刚入夜,丝丝的凉意已沿着脚底升上来,南宫若虚坐在庭院内的靠椅上,看着旁边茶炉升腾着团团热气,一径出神。
因考虑要他早些休息,礼平早早地便过来陪他用晚饭,席间兴致甚高,尽说些出行时的趣闻乐事来逗他发笑。他虽身上不适,也不忍扫弟弟的兴致,颇吃了些菜。现下心口觉得有点闷,便在竹林的亭子里坐着歇会。
将药喝下,茶水已沸,下人沏好摆到他手边,他便命他们先行退下。
口中的苦味尚未褪尽,涩涩地,他拈起一颗小红枣放入口中。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薛大夫开出的药方子是一天比一天苦。红枣虽甜,却去不尽口中苦涩。
突听身后竹叶一阵沙沙作响,他回去望去,一个穿着黑衫清秀绝俗的少女正抓着竹枝摇晃,故意让竹叶沙沙作响,没提防残叶倒落了她自己一头一脸。见他回头,她停了手,吐吐舌头,笑吟吟道:“我怕突然跳出来吓着你,所以……”
“姑娘是?”他一头雾水,想不起识得她。
宁望舒掸了掸身上的落叶,走到他身旁比划道:“你不记得了?昨夜晚上,那方砚台。”
南宫若虚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番:“你、你就是昨夜里的那个人?”
“是啊!”宁望舒点点头,“你的砚台果然很值钱,当了五百两银子呢。”
“你当了五百两?”他微微一笑,“那砚少说也值两千两银子,你多半是被坑了。”
“两千两!”宁望舒倒吸口气,懊恼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连当票都收了。”
南宫若虚微笑不语。
“对了,这是我新买的砚台,你先将就用着,那方砚等我办完事后就赎回来给你。”她掏出一块崭新的青玉砚,陪着笑道:“这也是上好的,我特地在砚香斋里买的,十五两银子一个呢。”言语间,甚是心疼。
“多谢好意,姑娘放下便是。”他并不伸手接过,淡淡道。其实他并不缺砚台,只是若是推辞,未免多废口舌,索性收下。何况,如此讲道义的贼也是稀奇得很。
她将砚台放到他身旁的茶几上,随手拈起粒红枣,正欲送入口中,又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问道:“可以吗?”
“姑娘请随便用。”
她也不客气,连着丢了好几个红枣入口,嚼得香甜。
“你的病可好些了?”
“你……昨夜是你替我推拿筋骨?”他有点不好意思道。
“嗯,我还点了你几处大穴护住你的心脉。”她咽下红枣,正色看他,“你可知你的心脉极弱,差点就撑不过去了?”
他良久不语,月光映着他静切的眉目,神情漠然。
“昨夜,我的样子很可怕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当然了,铁青的脸,狰狞得很,比中毒还恐怖。”宁望舒略住了住,又笑道:“不过反正你是有钱人,好生养着,好药吃着,慢慢就能痊愈了。”
南宫若虚淡淡一笑:“说得也是。”
不知为什么,只是这样听他淡淡地说,她心中不禁黯然。
第二章
一阵夜风轻拂而过,宁望舒穿着单衫并不觉得怎么样,而南宫若虚虽已换上夹衣,被冷风一激,却禁不住咳起来。
“这竹园阴气太重,你还是回房比较好。”宁望舒忍不住道。
“我不妨事的。”南宫若虚端起茶碗浅尝,“倒让姑娘笑话了。我每日里也只得在这竹园中坐坐,方觉得神清气爽。”
宁望舒环视四周,摇头道:“这竹园景致虽好,终是过于阴郁,比不上太湖泛舟,望眼处水天相接,那才是真正的神清气爽呢。”
“是么?”南宫若虚微垂下头,叹道:“小时候也曾去过,现下都不记得了。”
见他这般模样,她怔了怔,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想去吗?我身上的钱还够雇马车。”
“我……”他微愕,“我行动不便,恐怕……”
“不妨事,你只消坐马车上即可,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吧。”宁望舒见他心动,开心道,“对了,湖上风大,你得再多加件衣服,我去拿……”话音未落,她人已轻掠而出,一会功夫,便抱了薄毯、披风回来了。
“你……”他接过披风,又看看她。
“走吧!你得告诉你家人吗?”
“若是让他们知道,只怕我哪里也去不了。”他苦笑。
“那我们就偷偷溜出去,”她扮个鬼脸,“这碰巧是我的强项。”
他站起身裹好披风,吃力地迈下亭子的台阶。宁望舒这才看出他有半边身子极不灵便,左手与左脚几乎用不上力,行走也与常人不同,颇为艰难,想来是长久发病的遗症。
两人借着夜幕掩护,从墨离居西南角的小门溜了出来。不过百十来步,宁望舒见南宫若虚已微微喘气,忙让他倚墙休息。自己到大街上雇好马车,方接他上车坐定。
为免颠簸,宁望舒策缰慢行,出城门一路向西而行。南宫若虚自惭病容骇人,虽是夜晚,亦放下车帘,不愿让人看见。宁望舒不以为杵,隔着车帘与他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太湖岸边一处小渡口。
与船家谈好价格,两人上船,小舟缓缓往湖心驶去。
南宫若虚倚坐于舱门,望眼处,湖光秋月两相和,澄澈如画,果真如天上人间一般。少女就立于船头,笑厣如花,衣衫飘飘,与船家攀谈着什么。
这姑娘倒真是自来熟,南宫若虚笑笑。
过了一会,她笑吟吟地走过来,没头没脑道:“这位船家大哥姓范。”
“哦。”他漫应。
“他说——自己可是范蠡的后代。”她挑眉笑道。
南宫若虚忍不住微笑:“是么?……当年范蠡携西施避世而去,泛舟太湖,何等旖旎。今夜我们有幸与他们后人同船,运气倒是不错。”
“说得是!”她笑道,抱膝而坐,望着湖水,一径出神。
她的眼睛美得出奇,犹如星星掉落其中,南宫若虚一时失神。不期然,她转头过来,他匆忙别开目光,无措道:“对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姑娘该如何称呼呢?”
“我姓宁,名望舒,无表字。”
“望舒……”他微笑道,“‘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帘使奔属’,神话里为月亮驾车的天神,果然是很适合姑娘。”
她嘻嘻一笑:“你呢?也是南宫世家的人吗?”
“在下南宫若虚。”
她想了想:“南宫礼平是你同宗的亲戚?”
“是舍弟。”
这下她满脸疑惑:“南宫世家内,南宫礼平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巨富,可是我却从未听说他还有位大哥。”
他苦笑:“你若同我一样,只怕也希望识得你的人越少越好。”
宁望舒默然,半晌抬头嫣然一笑:“不过我识得你,却开心得很。”
他笑道:“因为五百两银子?”
她笑嘻嘻的,却不吭声了。
两人一时无语,只静静地听着湖水拍打船舷……忽听远处缥缥缈缈、悠悠扬扬,传来笙萧之音,宁望舒循声定睛望去,一艘灯火璀璨的画舫正从夜雾中缓缓驶出,丝竹声中隐约可听见嘈杂的笑语喧哗声。
“是林家的船,八成是林家少爷在游湖。”船夫笑道。
“林家少爷?”宁望舒到姑苏也不过短短几日,并未听说过。
南宫若虚问道:“你说得可是林晃家的林宇飞。”
“可不就是他!这位林少爷为人豪爽,最喜欢结交江湖朋友,林家那么大的家业倒放在一旁不理,林老爷子气得整日只骂他不务正业。”船夫笑道。
说话间,画舫驶近,雕栏朱漆,精致非常。宁望舒好奇侧头望去,正好画舫中的人也望过来,忽听其中一身材高大面阔口方之人大声道:“宁姑娘!是你吗?”
“韩二哥!”宁望舒笑道,认出他是陷空岛五鼠之一的彻地鼠韩彰。
韩彰见到果真是她,高兴道:“没想到在这会遇见你!你师父也来了么?”宁望舒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一年轻公子出现韩彰身边,朗声道:“既是韩二爷的朋友,还请上船一叙。”
宁望舒略一犹豫,知南宫若虚多半不愿见人,遂笑道:“多谢好意,我还是不扰诸位雅兴,改日定当登门拜会。”
韩彰哈哈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语毕,两船相近,不分由说,他便跃身过来。站定身形后,方看见船侧的南宫若虚,“原来你还有朋友在此,不如一起上船。”
“我朋友他……”
南宫若虚打断她的话:“宁姑娘,既然韩二爷一番盛情,我们还是莫再推辞了。”他朝宁望舒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