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入夜，清风扫过镇日燥闷，乃是一年中难得的好节令。近来几日月色极好，一早按捺不住，欲与子姜往城南游湖赏月。不待谋算，择日不如撞日，月上柳梢时，提了蔺九送来的佳酿，二人一道向陶然亭去。】
【倒并非我们喜晚出日归，只自打身侧添了几个小家伙后，平素皆围着他们转，自然少了几分二人独处的意趣，故也只能待小家伙们熟睡后，方得片刻清净。】
【亭畔老翁倚舟赏月，渔舟小调哼得正在兴头，上前与他付过银两，租借一叶扁舟划至湖心。幸而最初在琅琊时，甚么活计都上过手，如今撑舟向内，偌大湖中只余我二人并片片荷田，天地宽广，不及此刻。荷叶自头顶拂过时，索性将竹篙扔回舱内，任由小舟兀自飘零，随波而荡。】
【残荷欲凋，却也不妨绽香，周遭裹于清甜香气之中，不由满足喟叹一声。回首望向子姜，湖光粼粼映于粉面，衬她似亭亭仙子，韵意悠然。摊掌向前，咧嘴一笑】
咱们带来的那坛酒呢？

【舟上置了渔网，接过她递来的那坛酒，不及思忖便将渔网套在上头，顾首向湖里一抛，只拽了绳头在手中，任酒坛随小舟波荡，泛起串串涟漪。转眼瞧见子姜不解神情，一哂】
以前在琅琊的时候，经常看他们这样，待酒泡凉了，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琅琊寒潭比之夏日湖水不知沁凉多少，那浸泡过的酒如将从窖中湃出来时一般，冰镇爽口。可惜自打下山这十数年来，再不曾有机会似那般惬意，如今只余我二人一处，又逢月下清风、小舟荡漾，倒勾起往日意兴，难得再潇洒一回。】
【身子向后一仰，卧看头顶片片荷叶，似于天地间搭起一道屏障，正是令人心安所在。手中线绳一沉，大抵是酒坛教什么卡住了去处，探身一瞧，腕上使力，将渔网向上提了一提，待瞧它又晃晃荡荡飘了起来，方盯着那串儿漾起的波纹道】
湖水还不够凉，不过在这节气里，倒也算适中

蔺九那家伙旁的不论，可这酿酒的功夫却是得了老阁主真传的
【九兄难得下山一趟，破天荒竟还挂记着特意替我捎来坛青梅佳酿，实属难得。为着这份心意，此番在子姜跟前，倒掩下了欲数落他的心思，否则，单凭在琅琊时那起子是非，便就能论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然闻之后话，唇角一翘，扬一扬手中的线绳，面儿上满是得意】
你还不知道为夫的本事，即便飘走了，我也能捞回来
【算着时辰差不多，腕上使力，将渔网兜头抛回舱内，小舟随这动静晃荡一阵，反倒将子姜逗弄的那几尾鱼乍惊得摇头摆尾逃窜开去，眼瞧她意兴阑珊地收手，不由朗声大笑，一时间畅快非常，委实也顾不得她剜来的那几眼。】
【不敢太过嚣张，转头收了声将渔网中的酒坛拎出来，却不想裹在红绸下的酒塞经湖水一泡，竟愈发鼓胀，启封时并不大顺畅。顾着在那封口上花心思，一时未入心她后话，只含混应了句】
嗯？你想做就做

【不及我自夸出口，她便递了话续着，二人四目一接，便知她与我一般，忆起了那年京郊天仙瀑。当时只图为她捞起心爱之物，却也是成亲多年后，才得她实话相授，原荷包中藏着的竟是那只银锁，如我适时发觉，大抵一切因缘际会来得也早些。】
【只这既是后话，深究也无甚意味，左右如今木已成舟，一切还不算太晚。封口起罢，一阵梅香扑鼻而来，深嗅一息，眼前依稀浮现旧时琅琊，不由喟叹】
唔……真是好酒
【来时匆忙，并未捎带酒盏，却也无妨，喝惯了风雅之酒，如今自在潇洒，更有旁的意趣。一手托至坛底，仰头灌入清酿，些许酒珠成串自唇畔滑下，提袖一抹，便也作罢。小舟轻荡，立身船头，远远瞧着如银月光下掩映的陶然小亭，俯笑似与子姜，又似自语】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不如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眸镌璨星，低声又哼】且陶陶，乐尽天真……

【本是垂首落目分了神摊去一袭粼粼湖面的，可身侧目光灼灼，我不必回头，便能察觉子姜盯着出神，心头涌上一阵得意，转眸向她瞧去，扬一扬手中的酒坛】
要不要喂你一点？
【嘴上没个正经，确是存了逗趣之心。她一贯内秀，即便情绪炽烈，也从不外露于形，无论是成亲前后，唯见她失了方寸的一回，乃是元夜醉酒，不省人事。如今经我这般戏弄，她自是羞红一张粉面也不愿搭理，那双美目秋波一荡，怳然是含着埋怨般的控诉，却瞧的我心头随之一漾，这天地宽广间，除她之外，无甚再能分去我半分心神。】
【自舟头而下，拎了酒坛坐至她身侧，元是想递与她尝一口的，然落座那一刻，话至喉间滚了两分，出口却由不得自己】
都老夫老妻了，你害羞什么，再者，这周遭也没人，谁会瞧见？

【这话若搁在成亲前，是断断不敢拿来轻薄于她的，只如今身份不同，所谓夫妻意趣，大抵如是。张扬了笑意迎探过去，观那颊畔红晕嫣然，不由更起了劲儿】
自然是和你老夫老妻，否则，还能有其他人不成……欸呦，你下手轻点
【经她教训，立时噤言片刻，人也乖觉不少，前头那忘形言语止于口中，倒不敢再轻易顽笑。毕竟她本性如此，需点到为止，若真将人惹恼了，到时哄妻之路漫漫，我未必能承受得来。是以，她伸手来覆，我便任由她动作，可那笑意又如何说收即收，委实是难为于我。】
【然她螓首一转，端是一副不愿理人的架势，便教我有些慌乱。这会却是想笑也笑不得了，只伸掌试探去勾她玉指，见人未扬手挥开，才大了胆子将柔荑整个包于掌中，松了一息。】
【那厢将酒坛置于身前，又抚了她肩将人从荷叶间捞了出来——玉雪般的容颜，何苦埋没于那将枯未枯的残荷之中。耐了笑意，将坛子向她面前一送】
呐，我不闹你了，你也喝两口，当真是好酒

【待她将酒坛接过，心窝这一腔担忧才俱全放下，那坛子至人脸前一举，倒囫囵盖了个全，肩处耸动，笑声便没止住。可将眸光落于她略带润红的颊畔时，反是欲笑却也笑不得了。】
【她惯常不爱饮酒，即便偶尔对酌，也是应时景，抑或承我之邀，且自打有了头回的教训，便是喝也一向有够。今儿这青梅酒虽入口绵软，那后劲却足，又因她喝得急，短短一会功夫，粉面便染嫣红，是有些上头了。】
【一时哭笑不得，将酒坛搁于旁处后，再观她面色，莫名被那璨似繁星的眸光攫了心神。】
【她相视而来，还没由头地冲着我笑，一把年岁儿女双全，却还是被她撩拨得心如擂鼓，一时竟不敢接那灼灼目光，待偏首望向粼粼波光时，耳根处攀起一阵热意，也只盼借这月色掩映，令她瞧不真切。存了躲闪心思，倒倏忽想起一茬，自袖间取了香囊】
今晨在王府井，瞧见有人卖这个
【线绳一松，打里头露出一截月白发笄来，顶端雕梅，其间缀了几颗白玉珠子，瞧着素净娴雅，极衬她。将簪呈于掌心，献宝似的向前一递】
你的衣裳多是这个颜色，我看着合适，便买来了

【她伸手接过，却一声不响，只瞧了瞧那发笄，又一个劲盯着我笑，一霎间也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唯恐是这首饰不合她心意，白费了气力。小心翼翼眄去，喉间吞咽一刻，轻声道】
子姜，你不喜欢吗？
【如若是，倒也不稀奇。左右我对这发饰耳坠一类所知不多，从前即便替她购置，也一贯是征得她首肯的，似这般自个做主买了发笄回来，还当是头一回。心下不由有些泄气，仿若又回到了那年琅琊，将满拳的蓄力砸在了一团绵软软的絮花上，浑身一气无处可放】
【好在夜色掩映，不论是那丝不欲与外人道的赧意也罢，还是如今不愿教她察觉的沮丧也好，都在朦胧一线间，似有若无，总归不是大喇喇呈于人前，我便就能须臾藏起，权做无事发生。敛一敛面上神色，又向她凑近些】
要不，我去捞两条鱼上来，带回去给你补身子，好不好？

【心中早已不抱期冀，是以她侧首解发时，还真楞怔一瞬，不知所云。直至她半倚过来，又将发笄送入掌中，端是要我为她簪发时，方才傻傻颔首，慢吞吞以指做梳，理了理她如瀑青丝。馨香缱绻，自发间传入胸肺，仿若这才清醒些般，笨拙将发挽起】
【束发画眉，这些闺阁之趣我从来不懂，或是因手笨，故也不敢轻易揽事，她倒也并非腻歪之人，夫妻数年，终也这般走了过来。青丝留下一绺滑落指尖，又慌乱将它拾起，思绪悠悠，似瞧见那年洞房花烛，她卸下凤冠珠翠，也是这般明媚模样——是只我能瞧见的模样】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那誓言还流连唇齿不曾褪却，诚如此刻悸动，我知我心】
子姜，其实你散着头发很好看
就像……【以我的脾性儿，婚前婚后一贯没同她少说油腔滑舌的言语，但眼下风情，除却一句】长发绾君心【一时也找不到旁的说辞】
【匆匆将她钗发定好，但瞧那悬悬欲坠的髻顶在其后，几欲遁走，权当无事发生。索性她应了前话，便麻溜地起身解衣脱靴，又自上而下朝她一笑】
那还是老规矩，我沉下去一段时间便上来，省得你担心

【一句话掩了自己笨拙的事实，而适才在手中滑落的那绺青丝，终究还是摇摇坠了下来，只晃着悬在其后，瞧着倒有些别致的可爱。也罢，我这双手可握剑开弓，也可入湖摸鱼，攀崖采药，如今能为她绾起青丝，即便不成模样，但总算圆满】
【衣裳一解，便又好似回到琅琊少年时，潭底寻那寒晶石的影子。跃身入水，却不急游走，双臂一架扒拉在船头上，偏首望她叠衣的模样。不知那条筋儿搭错，又开口逗她】
这水温正好，一点都不凉，不感受一下太可惜了
【许久不曾这般活泛，甚而久到上回是何夕都有些理不清楚，借着酒意，壮了胆子】
你在船上干望着有什么乐趣，反正这周遭就我一个人，不如也脱了鞋踩踩水来得舒服【瞧她眼波一横，作势要摸果子丢我，忙松了手向一侧躲去】你是我夫人，我看看还不行吗？

【一头扎入水下，身侧亦漾起波澜，微侧首一瞧，元是适才自她手中掷出的果子，沉沉一晃，便向湖底坠去。心下一阵欢欣，只因素来知她品性，面上冷情，心却是暖的，即便如此刻，也多是害羞大过恼怒。这般性子，谁人知晓能不怜惜？】
【打小受教琅琊，旁的不说，水性倒极佳，那山腰上的一汪寒潭都拿不住我，遑论这暮夏的暖湖。只我自打下山以来，委实有些年头不曾入水，唯一在天仙瀑，却是为寻子姜落入潭中的香囊。但摸鱼又不一样，直至将那滑鱼制于掌间时，早已在水中欢腾几刻】
【一时念起舟上的子姜，忙抻首探出水面，待游近些，竟望她褪去鞋袜，果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踩顽，口中似还哼着曲调，又听不大真切。】子姜？
【出声轻唤，却瞧她如不经意落入凡尘的谪仙般，不理尘世，只沉浸在自得的乐趣中，无瑕顾及其他。坏心一起，复潜入水中，悄声游至她足畔，借着月色在那足心处一点，惹她一笑。鱼儿得了水中的天地，又活蹦乱跳的挣扎起来，索性向上一丢，正教它落在船板上】

【我元是没想到她会搭理我的，赤足踩水也不过顽笑一句，谁知她却照做了，且不仅如此，瞧着还很得其乐。大抵是真的喝醉了，素日的她一贯冷清，即便婚后开朗，也仍是娴静端雅的模样，难见这般仪态。如江南舟头哼着渔歌曲调的采莲女，恣意而随性】
【心绪还未走远，面儿上便被泼了个正着，不迭抱头向下一窜，游至舟畔一侧，方手脚并用回到船上。发梢还在零零落落向下滴水，却也顾不得擦干，一面扬臂捞过被她叠放整齐的衣裳，一面为适才的恶作剧而不住地笑着。待将银锁重又挂回颈上时，一愣】
欸，我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你怎么又给放了
【也罢，我知她怕痒，尤是一双足心极为敏感，却也还是忍不住戏弄，但见她一瞬姿态，即便是用一条鱼的代价换来，终究还是我值了。赤条着上身倚于船沿，扬唇一咧，又逗她】
我明明看你踩水踩得还挺开心的，怎么又穿上了

【左右不过一条鱼罢了，先前本意也并非在此。闻她叱喝，才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拖拽了衣裳胡乱往身上套，却又不肯轻易老实，口中振振有词】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越女词不过将将出口一首，便被她所谓姜汤唬得一愣，不仅手下动作麻利不少，连带未及出口的那几句也悉数吞入腹中。我的子姜分明羞恼，否则又怎会提起那桩一向不肯认的陈年旧事，可见心中怯赧之意更甚几分，乃至口不择言】
【匆匆将衣衫穿戴齐整，稍理一番箭袖，转眼又是人前肃穆模样。可在她跟前，向来顾不得许多，这般仪态也把持不过片刻，噙笑向她那处凑近些，长腿一盘，好整以暇】
子姜，我适才听见你唱歌来着？【瞧她几要否认，抬手一比，将指尖堵在丹唇之上，又悄拽了她衣袖，有一搭没一搭轻晃几遭】子姜，夫人——就不能让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