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的空间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临近黑洞的两个倒扣在一起的大碗，空间站里面预备着资料库，可以随时查阅。银河的帝国，建好了研究站，每每花一千能量，买一份研究协议，——这是二 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份要涨到五千——飞船靠空间站停着，冷冷地买了走人；倘肯多花一点， 便可以买一份星图，或者以太巨龙的弱点，准备拿成就了，如果出到两千五，那就能雇一个策展人科学家，但 这些顾客，多是刚开张的帝国，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老牌的国家，才踱进空间站里面的VIP会议室里，要协议要星图，慢慢地坐谈。
　　我从五十岁起，便在帝国门口的西格玛策展空间站里当工程师，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老牌帝国，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新兴帝国，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 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研究数据从数据库里导出，看过数据库里有病毒没有，又亲看将数据传入存储器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 事。幸亏荐头地球联合国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数据库维护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空间站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 有些无聊。掌柜是一
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圣乙己到店，才可 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圣乙己是站着买协议而是堕落帝国的唯一的人。他地盘很大；唯心主义，边境经常被挤得七零八落；一群不知多久没补充的舰队。住的虽然是盖亚世界，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开发，也没 有清理地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圣地不可侵犯，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自称圣卫，别人便从描红纸 上的“上大人圣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
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圣乙己。圣乙己一到 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圣乙己，你又被
人殖民废土世界了！”他不回 答，对柜里说，“两份星图，要一份研究协议。”便排出一堆能量。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 “你一定又管别人殖民了！”圣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阻止人类联邦殖民废土世界，被吊着外交侮辱了。”圣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 条绽出，争辩道，“阻止殖民废土……废土！……坟墓世界的事，能在乎侮辱么？”接连便是难懂 的话，什么“坟头蹦迪”，什么“圣地”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 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圣乙己原来也强大过，但终于没有灵能，又不会扩张；于是愈过 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主星产能奇高，便没事卖卖电矿，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 样坏脾气，便是好管其他帝国殖民。管不到几次，便被外交侮辱。如是几次，跟保持友好关系的帝国也没有了。圣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肮脏交易之类的事。但他在我们空间站里，品行 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圣乙己的名字。
　　圣乙己看了几份星图，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圣乙己，你当真强大过么？”圣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殖民地也捞不到呢？”圣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 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 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圣乙己，也每每这样 问他，引人发笑。圣乙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也是唯心主义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
说，“睿智的唯心主义+40，那……我便考你一考。帷幕里面的神秘契约，都是什么样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圣乙己等了许 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事应该记着。将来灵能飞升的时 候，交易要用。”我暗想我和下一个飞升的凝聚力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帷幕交易上账；又 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进入帷幕找圆神么？”圣乙己 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除了圆神之外还有四种情况，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圣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 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新生文明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圣乙己。他便给他分星图，一人一 颗。新生文明看完星图
，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存储器。圣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存储器罩住，弯腰 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星图，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 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兴帝国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圣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圣乙己 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
千个能量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 “他怎么会来？……他被人宣战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妨碍殖民。这一回，是自己 发昏，竟妨碍到第四天灾头上去了。他看中的星球，能阻挠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外交侮辱，后来是打，打了四五年，再割了主星。”“后来呢？”“后来割让了主星了。” “割让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瓜分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 账。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份星图。”这 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圣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 槛坐着。他领土小而且分散，已经不成样子；只剩一个沙漠星球，地块还没清理，空间站冒着烟，舰队已经变成不值一提；见了我，又说道，“要一份星图。”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圣乙己 么？你还欠一千个能量呢！”圣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能殖民的星球。”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圣乙己，你又妨碍别人殖民了！”但他这 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妨碍殖民圣地，怎么会丢掉主星？”圣乙己 低声说道，“独立，独，独……”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 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下载了星图，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牙缝里挤出能量，放 在我手里，见矿物产能是个位数，原来他便拆了矿站盖发电厂。不一会，他看完星图，便又在旁人的说笑 声中，用电源换了一点矿物。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圣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圣乙己还欠一千能量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圣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 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圣乙己的确被吞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