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捌
白桦木下,俪影成双。
长清使劲欲要一掌把边伯贤震出几丈远,而边伯贤委实是怔了怔后,才趔趄数步,可长清她本人也忒使劲儿了,险些一头栽到泥泞地上,左臂却被边伯贤及时地扶了扶,稳住了。
长清站稳时,掌心凉凉的多出了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好丑。”望了掌中木质牌子,歪歪扭扭的刻了个鬼画符,这不是边伯贤的手笔还是谁的?长清心中一暖,嘴上仍要逞强。
“你从此不用求神拜佛了,毕竟我受您教这么久了,也该送个礼聊表心意。”
“以后你别送我这个了,我还不嫁。”她认得这个牌子是求神拜佛得回来的一段姻缘,月老红线。可是,她有点不情愿。
边伯贤眼神闪烁,复又转过身道:“我送你这个,你有没有什么回报的?我想娶。”长清顿了顿,片刻冷冷道:“没有。”
“那便将剩下的时间给我吧,我跟你说说话儿。”
一叶小舟,游于七月夜下。天际茫茫,湖也茫茫,茫茫之中浑如摇篮,拉扯出长清许多心事。
“长清,浪子也会有梦,然我只是心累了。”边伯贤游着小舟,月华晕染了他的神情,看得不太真切,道:“我生于一个美好的家庭,却长于一个不太美好的时代。我有父母,有表妹——但他们全部死在残酷时代的蹂躏下。有人说啊,梦都是为了所爱之人而生,我的梦却是要一改朝代;我理应是恨的,但欲令它蜕变,变得美好。你说我这个梦是不是忒不像梦了。”
边伯贤浅浅一笑,长清却僵了。疏淡斑驳,洇染她深邃黑眸,灵台迷离如岚雾悄声,笼罩她于一派混沌内。她抬头,人道死前都会有走马灯,信中的两重天恍恍惚惚,飞闪而过。一幕月明星稀,一幕白纸黑字,一幕湖上小舟。她糊涂,究竟她是不是快死了?是边伯贤的真心告白将她飞蛾扑火般的孤勇掐死的。
“可我这个梦后来险些毁于一旦——阿婠死了。然则你又挽救回来了,记得那晚,那张报纸么?我仿佛已经料及她会死。”
见字,婠已圆君梦矣。
“我才知道珍惜。成为我的家人罢,长清。”
生死两茫茫。
“兴许我的梦,没有你根本就不能圆了。”
但愿君心似我心,勿念。
边伯贤手掂落花,将长清的发丝拢到耳后,轻挽桃色花瓣。他半眯眼睛,惯常的小动作,却是少有的认真模样。长清怔了怔。后来他得脸颊越来越近,近在咫尺,长清只觉脸上犹如蜻蜓点水般一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她右边脸儿上印了印。
风乍起,花树袖香是湮没清夜的温情,凄花化泥尘的挽歌,离别别离。稚气少女琼鼻间忽而一酸涩。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长清,谢谢你。”吐息撩人。
她先前以为,边伯贤是浪子,没有梦想没有爱人的米虫。现如今,长清觉得由始至终都似邵先生般怀揣着梦想之人,也是她所爱之人。然则,郎情妾意,缘分使然,迟了便是迟了。
梦,是为所爱之人而生。邵先生能推他一把,阿婠能推他一把,她为何不能推他一把,让他回国圆梦呢?长清抚心自问,她的梦,终究是让自己快乐,还是让她爱之人快乐?如果是阿婠,应是后者罢。
“家,国。你要选我,还是国?”此问,如同她所思所想,难以抉择。
小舟摇了摇。边伯贤看着站起的长清,素日里淡然轻佻的他竟然有了一抹疲倦——“别这样,清。我不想失去什么了,无论家国。”
“不是,边伯贤,你不会选我。你不会选择让爱人在这个残酷时代苟活。除非,”她咽了咽,“我不是你的爱人。”
“清——”
“那么,且看你如何办罢。”纵身一跃,耳畔的落花,沉入湖底。
七月七日,一宵灯明,邵振青依旧在屋里埋头苦干,红尘瘴气尽数隔绝门外。
他一脸苦色,瞧身后遍地的纸团,无处笔落,身为记者却始终道不出阿婠的死讯。痛心疾首,且犹豫着该如何与边伯贤道。
对了,长清那丫头还在屋里窝着,到底还是不能让她记恨着阿婠啊……邵振青叹气一口又一口,惋惜复惋惜。倘丫头好好知道阿婠的为人,兴许不会记恨她罢。怪只怪自己,有口难言呐。
瞥见被搁在一隅的白纸,灵台蓦然开明,他想也没想就往长清屋里去了。
“长清呐……你就别嫌我唠叨,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就甭迎我进去了,终究、终究你也是伤透了心,我知。阿婠她,哎哎,她虽是刻薄了些,孤傲了些,毒舌了些——倒也不算是一些。但就如同我对你好的,她此生只望伯贤一人好,好得把自己的命儿也搭上了……她现如今就在中国的牢里,生死未卜,恐也凶多吉少了……多说无益,我还是把她的遗书搁这儿罢,看不看就随你。不过我唯一所盼的,就是边伯贤能看见——这也是阿婠所愿。”
纸墙倩影,破碎映出屋里人的凝然身姿。邵振青絮絮说道,屋里人却是毫无回音,叹气,便走了。
原是如此。
姗姗花影下,有人影乘风而来,他隔了几丈远,扯着嗓子喊道:“邵先生,你的女儿她和一个男子在集市湖畔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