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夕 十四
清晨冬日冉冉,陈深皱皱眉,睁开眼睛。没有刺目的阳光照来,厚厚的窗帘被人贴心放下,边帏有细致的刺绣花纹。他觉得身子软的如同一滩泥,刚想挣扎坐起,就发觉手似乎被谁握着。
他转过头,张启山就坐在床边,眼眸无悲无喜,看他醒来,只是转了个视线。如未看错,喉结几动,但终何话未说。
“……佛爷?”陈深眨眨眼,许是昨日喝的熏脑,上眼皮有些沉重。
张启山抿了下嘴,手放开,想探探陈深的额头,有没有发烫。陈深却眸色翻滚,如同大海深层晕开的浪花,翻滚不息,人间匆匆一过。他侧头躲过,却被张启山捏住下巴。
“你额头上的伤疤,怎么回事?”他没有生气,似乎只带有很浓很重的悲伤与无奈,席卷而来,压的陈深心头闷闷。想扯动笑意,不过徒劳成空。
“死里逃脱一次,总要付出些许代价。”陈深有些苦涩的说,然后覆上张启山的手掌,“我渴了。”他说的不假,喊了半个晚上,嗓子早是哑的了。话语中又隐着撒娇的模样,张启山赶忙找水,又小心翼翼递过来。
陈深看他那样子不禁想笑,想坐起来又疼的尴尬,张启山把他扶起来,送杯子到嘴边:“疼吗?”
却没等来回话。陈深喝了几口水,抬头笑笑,示意他把水放在桌子上。张启山照做,然后疑惑的看着他。陈深眼里如猫狡黠,慢慢凑近,然后缓缓的亲住张启山的唇。
他没躲开,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知道陈深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甚至是默许他所做的事情的,他们中间,总要有一个人,先去了断。
陈深不太会亲吻,但是亲的专注又认真,还慢慢的把口中水渡进对方嘴里。张启山脑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全然崩塌,又从新建立。他缓过神,咽下这带着甜味的水,然后方敢用手细细抚摸过陈深下巴,狠狠的回吻。舌头和唇瓣一起用力,像是揉入骨髓的撕咬。
一场贪欢。陈深轻轻抱着张启山宽厚的肩膀,军装上标志着身份的肩帏粗糙,他用手拽住那里,腿无力的曲起。
好不容易亲够了,张启山也没离开,而是用嘴一下、一下的轻碰陈深的唇。他觉得痒,笑着微躲开,拉着张启山手臂,心知他一晚没睡,要他再睡一会儿。
还是无言,张启山也睡不下,沉默着想该如何问出,陈深在上海所经历的所有事情。晨光竟显得压抑,陈深无声叹气,平躺着开口。
“我姓共…或者说,以前姓共。在汪伪当卧底,上司是毕忠良。他对我算好,所以把我逼进黄浦江,害我死里逃生时,我并未怪他。反而为他觉得欣慰。”
“……其实我被组织遗忘很久,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忘记还有'麻雀'这号人物。我拿走归零,便杳无音信。”
陈深慢慢的诉说,这小半人生竟只能说这么短的时间,他也算是个无趣的人。平日只窝在米高梅跳舞喝酒,亲眼看着宰相、医生接踵死去,他苦不堪言,甘心堕落尼古丁的欲望里面。张启山不喜烟味,还纵容他许久,他心底默默想着,一定要把这瘾戒了去。他孤身一人不要紧,怕的是身旁还有人比肩而立,怕自己跌下深渊后那个人追随跳下。
“……我额上这道疤,比起亡命的那些党员来说,简直好运气。水下汽车爆炸,我拼了命的游开,碎片炸在我眼上。差一点,我就瞎了。差一点,我就要被我哥锁在陈家了。”
窸窸窣窣的声响,陈深翻身,微凉的手掌勾画张启山的脸廓。张启山嘴角不可抑制的弯起,也翻过来对着陈深,手臂一收,就把他腰收进自己怀抱。陈深张开手臂,简直是缠住他一般搂着。
“陈深,”声音轻轻的,“不管你姓什么,国也好,共也罢。不管你身上有多少伤痕,不管你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你在我心里,只是陈深。你在我心里,不可取代。”
“哦,那你说说,怎么个不可取代法?”陈深有意逗他,故意凑近他耳边问。
张启山握住他手,温热包裹,“陈深于张某而言,是谓妻子。”
相逢太短,但不免有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彼时方一个小冬,连过往都不曾了解透彻,就为何,为何万劫不复,相思入骨。
陈深的脸红起,张启山不太说情话,但是说出口就珍贵无比,也使人脸红羞臊。他半天不知该发出什么声音来回应,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饿了,你要是不睡就去陪我吃饭。”
真是一夜过去,连语气都变硬了。张启山心底喜欢极他这种口气与性格,表面却不动任何声色。两人都是军人出身,整理东西很快,当一同出现其乐融融的吃起早餐时,副官一脸想说不敢说的半调笑样子。陈深喝下稠稠的米粥,摸出胸前那把小巧理发剪子,把玩几下,“副官,需不需要理发?”他问得认真,眼睛大的无辜纯良,但是吓得副官收起表情微点了头,脚步如风走出门外。他憋笑憋到再听不到副官一点声响,然后手攥成拳放在嘴边,咬着手尽力不发出声音。张启山无奈的看他一眼,把他拉到靠自己一点,拍了拍他的背。
“想笑就笑,忍着干嘛。”
陈深干脆趴在他怀里呆一会儿。这个怀抱温暖干净,也许还会带昨夜晚风凉,红花欲春芳的酒意满堂。在纷扰战乱年代,也只能在这个属于他的怀抱里面,躲一躲寒霜冬雪、冷风刺面了。他似乎真的真的很爱他,他从来不太懂得爱,但他知道,这世界肯定是存在着爱的。爱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能让不值变值得。
原来爱这么伟大神往,原来只有爱的时候,才能晓得爱究竟是何滋味。
他们不能有太多时间的放松,匆匆玩闹亲近几番,就各自公务加身。以前没到这份上时,没觉得时光紧凑,一心为国为天下为大义,现在悟透了情爱,却实在觉难舍难分。资料上的字繁复杂乱,一个一个砸心头上面,误的依约是团团海棠。陈深无意中瞥到书桌旁放着的那本古书,他差不多参悟得当,也在思索,张启山是不是要去走一遭,去看看日本阴谋,或者隐藏秘密了。
这时离鬼车开来长沙已经有一段时日,他们依齐铁嘴看法请过二月红,丫头病重,阴德怕损不肯出山。张启山那日独站很久,夕阳把他一向坚挺的后背照的落寞寂寥。不过红尘赏花人,一逝之后再遗世,为什么姓上了张,为什么身上带有鸽子血混朱砂刺上的青,为什么家中安一尊大佛,日日夜夜慈悲怜悯,似要超度众生。
日本人野心勃勃,前来带话给张府,说只要佛爷肯合作,那么自奉上能救丫头的药。张启山听了这话,不屑一笑了了,挥手让人下去,单独去寻窝在书房的陈深。
他这种突然来访,陈深已经见怪不怪,他用笔戳着脸颊,抬头给他一个笑容。张启山踱到他身后,弯下腰抱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张启山很喜欢从背后搂住陈深。以前给他披上大衣时,就是背后系扣子的动作惹乱他一片思绪千千。心跳稳紊,穿过他的胸膛,无法言说的安心。
只是也会恍惚到茫然,他们才有一个冬天的回忆,说过的话写不成书篇。怎么就这样,非要紧紧拥抱,才有继续战斗的力气呢?这是不是真的都是命,就如同陈霆曾对他说,他爱上项允超,就是最不幸也最美丽的命。他那时目光如井深邃,也如海宽广。
既爱则安,何况怀中人正是心上人。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相似有不似,才让他们觉得彼此迷人。
似乎雪慢慢化了,陈深转过身子,把头埋在张启山怀里,扑通、扑通。他耳边声音美妙,哪怕明日牺牲,早已足够。
张启山摸他微黄的头发,摸到后劲与后背,陈深舒服的眯起眼睛,用这双湿润的、剔透的眼睛看着张启山,看到他眉头无法簇起,善罢甘休。
他们难得接吻,嘴唇碰着嘴唇,牙齿挨着牙齿,舌头交着舌头。奢靡的声音被陈深捕捉到,换来一场红。
是不是与张启山在一起的时刻太美好,他注意的、想记下的东西太美好,所以听到的捕捉到的声音,也多而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