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小秘密，并没有告诉过任何其他人。——我喜欢夜晚，最好是在亥时与子时之间，唯有我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巷中，在这样的时候，我是可以听到寻常时辰里听不到的声音的，关于觅食的飞虫，关于隔岸的流水，或是，关于入夜的细语。】
【所以，又是这样一个夜，我独自一人于御花园里行走，每踏一步，都在感受着这座园子对我的倾诉。可渐渐的，我好像闻见一些特别的声响。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极沉稳，而又带着风骨。】
【慢慢走近那个声音，只看见一个暧昧不清的背影。于她身后探了探，开口问一句。】姑娘，你是来这宫里，给娘娘们算卦的呀？

（我背对着她，抱膝坐在落满了梅的地上，点检着落梅。身后传来声响，带点儿吴侬软语的腔调，绵软软的。好似占准了，心间未免微喜，可却没有转过头去，这个档口，我想起了从前家乡的一个故事。）
（没有转身，也没有抬头，拨弄着地上的梅瓣，夜间启齿，声线也有些凉幽。）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家时，幼年邻家嬷嬷同我们讲的一个故事，彼时更深，只点了一只烛，她的面庞便映在幽弱的火光里。）
有一天，一位旅人夜行赶路，在一株树下，唔，就像今日的梅树，他看见了树下蹲着个女孩子，正在低首掩面哭泣。旅人远远看着，那姑娘背着身，青丝如绢，雾鬓云鬟，便想她一定是个貌美女子，他开口问道，为何小姐夜深独自饮泣呢？又递了帕子抚慰。那位姑娘接过帕子，转过脸来，却没想到，脸的那一边，还是一头如绢青丝，云鬟雾鬓。

食色，性也。便是起了什么别样的念头，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究竟未行歹事。兴许最后，也不过准备宽慰两句罢了。
（忽然觉得，隔着这样的月色，听声，清谈，有些别样的感觉，这样很好，我反而不想转过脸去，坏了这意境。听着这故事，忽然微微笑起。）
这听着，倒不像个故事。没有情节，只是个传说。只是——
既然那位老婆婆，只食用童男童女，那么已婚男女，往塔中观赏，应是无碍的，为什么连已婚男女也不敢前去呢？
（徐徐道来，临了，语峰一转。）说起塔，我曾听闻浙中一带，有一种塔，唤“童塔”，高约一丈，中空木门。孩童依俗往往是不能入葬的，穷苦人家也无力掩埋，便将早夭幼童，以衣物、稻草装裹，自木门投入，任其霉烂枯干。未曾往浙中去过，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许是，存了这样可怕的因由，故而大部分人都不敢进去，唯恐被那鬼怪附了身，若到时候反去自食了自家或别家的儿女，那岂不违了人性伦常。【听着她问，着实是好生思考了一番，才这样回答。其实，好像所有的故事里的疑惑，都不曾给过我们什么确定的答案。或者，是这个答案各自存在于我们的脑中，任由我们去想，去悟。我这话，是想的远了些，也猎奇了些，自个儿讲出来也觉着不过是戏谑之言，末了，不过一笑置之。】
【而后听一句“童塔”，低低“哎”了一声，带着些许疑惑。只因这个词儿，还是我极小的时候听过些，到底没亲眼见过，长大以后，也再没人同我提起。在我的印象里，这样的地方大概是有着极深厚的阴气的。】约莫是有的，不过我未曾得见。其实，虽是白事，可到底也算得功德一件。

（熹。丹目顾盼，细细端详了这一字。我虽不会测字，也略闻一二，所谓测字，比之看字义，更是读字迹。心念微动，好似大抵猜到了眼前是何人，只是又觉，如此良辰如此夜，提起姓字，当真煞了风景。）
熹，为日曜之明。以此字义而写，想来——你心中，是坦荡明朗的。只是不知，你所测为何事——
（月色明朗，疏影之下，却也摇曳出几分晦暗不明，低首分辨着其中一笔一划，骨节端正，折转刚健。舌之存也，以其柔耶，齿之亡也，以其刚也。刚健似是磊落，可许也需费周折。）
喜下流水，似有情感之事。只是喜在水上，并不安稳，有几分如履薄冰，流水，亦未必有情。是吉兆已立，然根基未稳之相。

【听她讲完，咯咯的笑了出声。】听你这样讲的，倒好像确有其事似的。我猜呀，其实你也不过就是胡诌的，对不对？
【她这样正正经经的讲出来，我却觉得越发有趣的很了。所谓测字，大概图的不过是一时心念，她的话里，约莫是猜出我的身份的。也是，此时此境，我予一个熹字，也无需做旁的猜想。用手将地上的字抹了去，回转了身，恰能看见她略显消瘦的背影。】
【拍了拍她的肩，略一挑眉。】哎，神仙姐姐？不如你回头让我看看，那边儿，是不是也是一头如绢青丝呀？
【这样月朗星稀的时候，大约是不适合费这些心力去猜度的。我拍了拍手，将掌间的泥土去尽，抬眼能看见天空的一道弯月。她衣衫色浅，又带着些与生俱来的闲散气质，在月色辉映下，倒是合称的很，仿佛这月是为她而生，而她也是为这月而来。——着实是一阙风景。】

（笑得轻轻浅浅，唇角弯成一牙新月，那种淡黄的，透着杏色的样子的，勾在山尖的那一种上弦月。不置可否，微侧了首，亦浅淡道。）是不是诌，把日子过下去，自然明白。
（猝不及防，她将手伸过来，不禁轻轻“诶”了一声，素颈微垂，侧了目往肩上看去，仍是低着首，只见得一星指尖，柔荑玉质，衬着肩头洗得微白的浅碧衣衫，倒可想见那素手之上，主人家娉娉婷婷的姿态来了。）
也是有趣，为什么人见了人，便非要见她的样子呢。有时候，我倒宁可予你留白，因为真见了面，倒会觉得无趣。
（虽这般说，目光还是自肩头那只柔荑，微微扬起来，渐启螓首，眉睫扬起，对上她那一双眸子。月色很好，从背后照落下来，心底静静摹着她的眉眼，她的额庭莹润，眼底清亮，直看去，那儿盛着一泓月光。）

【心中且将她前头那番话记了下来，待听得她一句来日方长，也只是抿唇一笑。或许，真的应该再过上几年，几十年，细细回味起这时候的故事，定会有不一样的体悟。我和她，都尚年轻，太早相信天命使然大概是并不好的，不但失了许多乐趣，也将自己的前程框束了。那不如，带着一点点希冀，和一点点企盼，把这些猜测都留在心里，且行且看。】好呀，将来你若讲的不对，我可要再寻你来的。
【随手取了地上石子，在身旁树皮上刻下了一个印记。】要真有那一天，就以此为证，再来这棵老树旁边儿见你，你可别躲呀。
【话音将落，她果真回过了头来。头一点点的上扬，才叫人逐渐看清了那张脸。在这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了些，不免总觉着多了几分清冷。可这样的清冷在她身上，却又仿佛正合时宜。】
你这样好看又干干净净的脸，何以要用作留白呢！【将头一歪，半托了腮枕在颊上，好整以暇的去瞧她。】

人生在世，趣事总是不多的，有未了结的心愿，常常想起，便觉有味。真见了，想也不过如此罢，而可念、可想的事，便少了一桩，无味的事，也便多了一桩。
（静静说着，落字清朗。想起书卷之上的字句，便信口而起。她本是俏丽，托着腮，娇蛮之色便又上了一层，较之月色，倒与晴日风波，更为相宜。）
（微踱步，移至树边，抬手轻抚着那印记，喃喃道。）好。
只要彼时，我尚在，你尚记取。必不悖诺。（内闱朝聚总有，只是如今日般，幽夜清谈之情，怕是未必能复了，只是有这样一诺，纵使不复，总有个指望，似有余味未尽，遗芳尚可赏。）
（正言，远远的，更点再传，已过丑时，若待传更之人来扰，倒是失了情致。）如今时将至，味未消，正是别时。

便是你这样清雅的人才有这些古怪的大道理，我呀，就晓得活在当下，见想见的人，吃想吃的东西，过想过的日子。【即便身在紫禁城，我也依旧存着这样的想法。也许时过境迁后，我会随着这座宫城的老去，也一并老去，我无法猜测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就像我此刻执念的，那是不必我去想的将来。】
【夜已深，晚风徐来，渐生凉意。闻着更点由远及近，心知她所想。】那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踏着月而去，才想起我尚不知道她姓名。可这样的夜，又何须再去问及这个呢。】

（听她答语，心底倒是踟蹰一刻，转瞬笑之。）你说的是。景仁西真，如愿往，煎雪以侍。
（烟月溶溶，踏梅而归，且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