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形而上学
《资本论》是马克思政治经学批判的最高成就,其副标题也的确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它是公认的马克思毕生的两大发现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政治经济学批判是独立于唯物史观之外的东西。因为资本主义的三重拜物教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焦点,这种发现拜物教的视角本身就是唯物史观的运用与实现。如果不从人的生产劳动入手,不以劳动发展史这个唯物史观的根本原则为引线,就不可能发现人被资本拜物教奴役这种现象,更不要说展开分析与批判了。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穷四十年之心力解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留下了一个关于辩证法的实践的经典范例。马尔库塞指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比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的概念更恰当的辩证概念形成的例子。”[18] 列宁认为马克思没有留下大写字母的逻辑,但留下了《资本论》的逻辑,辩证法、唯物论、逻辑学三者是同一个东西。可见,必须把《资本论》本身理解为辩证法。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经济学范畴同时又多半是哲学范畴。“列宁常说,我们应该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寻找他的辩证法——他指的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资本论》必定包含了某种东西,可以用来完成或锻造新哲学的范畴——这些范畴肯定是在《资本论》里以‘实践状态’起作用的。” [19]
“以‘实践状态’起作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必须把《资本论》理解为辩证法的原始阐发和真正实现。阿瑟也点明:“马克思《资本论》中阐述的社会关系和黑格尔《逻辑学》中的对应关系的基础,在于交换的‘抽象性’。……‘价值’的交换范畴是同资本结合在一起的,而价值可以被证明为物质事物之间的一种‘形而上’的关系。”[20] 柄谷行人还进一步强调:“为了马克思的‘价值形态论’真正成为解构黑格尔辩证法之著作,那么,我们就应该从《资本论》文本里阅读出马克思的‘提问’——派生出‘主语和谓语的结构’的‘起源’到底在哪里?——,而不是简单阅读出他对主语和谓语所颠倒的事实。”[21]
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焦点在于揭示出资本主义的商品、货币、资本拜物教对人的统治。马克思在分析商品的拜物教性质时指出,商品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并且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这种“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完全源于其所处的生产关系。可见,马克思穷毕生精力所分析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不完全是实证科学的对象,它本身也是形而上学的体现与思辨逻辑的最终根源。因此,《资本论》远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唯物史观的论证或实现,它本身就是历史辩证法的原始阐发。如果把《资本论》仅仅理解为政治经济学,看不到其中的深刻哲学批判,那就是把它看成了十足的实证科学。应该看到,它是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形而上学抽象传统的总体性批判。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很多时候把资本主义的哲学家和经济学家放在一起加以批判的原因。既然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形而上学同时表达了唯心主义的抽象传统与现实资本主义的抽象统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分析就决不止于政治经济学问题。黑格尔具有两重意蕴,马克思对他的批判与超越又焉能只从一个层面进行?《资本论》的确是一部现代形而上学批判的经典之作。
正如柄谷行人所言:“所有货币形态以及根据货币形态而展开的思考也可言都是形而上学;反过来说,凡是对于货币形态以及根据货币形态而展开的思考所进行的批判,都化为对于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货币形态’就在于形而上学的根底那里。”[22] 阿多尔诺也充分肯定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价值形态)的分析透析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而上学性质,是康德“自在之物”理论的升华。“这种物性诱使主体把自身的生产的社会关系归于自在之物。这一点在马克思论拜物教的一节里已被阐明了,该节实际上是来自德国古典哲学遗产的一部分。甚至德国古典哲学体系的动机也幸存于这一节中:商品的拜物教特性并不归罪于主观上迷路的意识,而是客观地从社会的先验,即交换过程中演绎出来的。”[23] 资本主义的生产与流通过程也是十足的形而上学(“自在之物”)演绎过程。
中世纪,人的命运一直由天国或神主宰着,这种统治甚至还通过阐释、改造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而得以巩固,唯心主义被整合到神学的阵营当中,成为僧侣主义的表现形式。近代,理性个体得到极大的张扬,但理性原则的彻底贯彻完全迎合了资本的本性,思辨哲学中理性掌控的人的命运转换成了资本统治下人的异化处境。“到了十九世纪,至上的实在不再以超验的上帝的身份在天国实行统治;而是下降到地上,以超验的‘经济’的身份实行统治。”[24] 一般唯心主义的概念拜物教在中世纪表现为神的统治,现代则与资本拜物教联姻,一起巩固了资本生产中人受抽象统治的命运。“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关系当然只能表现在观念中,因此哲学家们认为新时代的特征就是新时代受观念统治,从而把推翻这种观念统治同创造自由个性看成一回事。”[25] 一旦马克思揭示交换价值与理性形而上学统治的同构性与市民社会经济基础的关系,政治经济学批判就对资本主义现实统治与意识形态辩护做了双重清算。柄谷行人强调马克思对价值关系所做的分析对现代社会意识形态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说明叫做‘商品’的物的奇异性之理由,因而《资本论》也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论。反过来说,不以《资本论》入手,则无法理解何为意识形态。”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