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早起来天刚蒙了凉，给婆婆备了早饭放在灶台温热着，扫过地，便抬着盛衣的木盆搓板出了门。）
（ 城西河桥墩边的老位置，张家婶子是早来替我留着的。木盆刚放下，她便将石阶上占着的皂角罐挪开，也顺着挨近了两分。朝她一笑，道了句张婶子早，这便又低头从盆里拿出件衣裳，撑着衣肩濯水。）
（ 连日的一场大雨，河水又涨几分。）

（ 日头渐升起来，来河边洗衣的媳妇儿渐多起来。往常素是王家大姐据在河头不肯让的，今日却不知怎么地，教个年轻媳妇罢去了，眼看是日上三竿，尤未见她。）
（ 也不过是多往河头看了两眼，张婶子便凑了头来，一副神神秘秘模样，朝那一飞眼色，压着声道）
：王家那位，往后都不会来了。
（ 怎么？惑然望她，又见她左右一张望，方是语气微妙地道）：你不知道，她男人，前两天大雨夜的，逃回来了！一家人，早趁着雨天，搬出去了

（ 怔愣住了，连手中浆洗的衣服也顾不得，直恍惚听了几声尖嗓门的唤，才醒过神，连忙去抓顺河水飘走的衣裳。棉衣裳头回缝好，才下水洗了饱，飘不远，却险沉下去。跪伏在石台边抓着坎去够，河水打湿了半边袖，早算够了边，紧抓着衣角，一点点地拽回来。）
（ 张婶子又是警觉往左右一望，埋怨了几句，絮絮叨叨的话过后，方是戳心的一句）：一场秋雨一场凉的，眼望着入冬了，你不瞧他去？

（ 灶头的饭热一热，还够两人吃上晌午一顿，草草吃了几口，满心想着的都是要寻他去的事。碗一搁，端着簸箕站到了院子里，朝院角咕咕地叫着，脚下走着赶了几步，往院中一洒食，鸡仔扑着翅地赶来啄，扶着簸箕架靠在腰间，瞧着母鸡护着一串跟它身后的小仔又失了神。）
（ 良哥临行前说过的，等回来了，守着这几亩地，一方院，咱们一家好好地过安生日子。）
（ 公鸡飞到篱笆上打了个响鸣，一抹眼角，低头转身回了屋。）

（ 油灯的线抿得细，点在一只矮凳上，又挪到窗根下，借着月光，就能瞧清手里的针线了。针一顶，把棉衣的胸肩处阵脚补得再密一些，良哥做的是苦力气活，可比种庄稼费事多了，阵脚密些，耐穿。）
（ 眯起眼，费力张了张解涩。低下头去咬断了线，别了针，将衣裳一抖，又小心翼翼地搭在膝盖上折好。）
：娘——
（ 袖子一对，压上领口。停了动作，手掌贴着衣裳襟口）
：我明天就去找良哥，衣服做好了，得给他送去。是比照着成亲那会的尺寸做的，我怕不合他的身了。娘您放心，我带着针线包去，他哪儿穿着不合了，我就在那给他改。您给纳的鞋，我也一并捎给他。
：……我总得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声音一低，只余沉默。）

（ 出了村口，沿着北边的路走，他们都说，再往北的地方，就到良哥修城的地方了。）
（ 路上经了四场雨，天由秋转了冬。裹紧了衣，把给良哥的棉衣护在怀前，撑着一节老树往北走。前两天我在路上遇到了个老者，他说，北边那处山峰连绵的地方，就是修筑之地，再走两三日，便到了。）
（ 我是从人集的村庄里走出来的，经过了荒无人烟的野径，此时又渐渐地，看见了人息。衣裳褴褛的人，年幼不过十岁，年长又及苍鬓，脚上系着镣，肩上担着木挑，滚着木轴，将一块块巨石，沿着蜿蜒山路，往北运。）

（ 又过一日，到了山腰，有一处营寨。执长矛长枪的护卫站在尖栅栏外守着，里头可见狼狈平民拖着步子往来在营帐间。紧了紧挽在胳膊肩上的包袱，朝前走去，鼓着胆怯声结巴问）
：护卫大哥，你知不知道……
（ 话还没说完，守门的护卫抬枪一指，另一人不耐烦地挥着手，便如赶苍蝇牛虻似地，不耐烦地哄着）
“滚，滚，不知道！”
（ 肩头被一搡，连日挨饿已是失了力气。腿脚一软摔倒在地，顾不上疼急忙支起身来喊）
：他叫范喜良，范喜良。你们可知道他，他是去年春日从…
“滚！”
（ 立眉怒喝断了声，抓着包袱，忍着哭站起来，拖着腿走一步尤往回看。）

（ 夜里独支着木节攀上山峰，我瞧不见这山脚下是连绵天下阔景，我只晓得，我的男人，他的尸骨是埋在这，砖石城墙下。）
（ 是哪一段，哪一节，是哪儿。他可是，还在这底下等着我的。）
（ 跪在砖石城墙上，伏耳隔地听着，扣着墙边，哀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