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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真情未现终离嵩(下)
擦干了头发,他们二人各自用毛巾擦干了身体,便分别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那两个青衣和尚为他们准备的僧服,这澡便算是洗完了。
他们回了寮房,将各自的衣服晾上,后来由各自收拾了一下必要的行李,又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便再度手拉着手,去往先前同喜珀说好的少林北山门。
沿着少室河北上一段,他们便来到了先前共同逛过的法如塔附近,而四位穿着袈裟的高僧——喜阳,喜罗,喜珀,喜公,还有他们各自带着的些许弟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四位高僧齐聚一堂共同送别……估计如此盛大的礼遇,也现有人能享受到吧。
良看着喜公那深不可测的微笑,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
僧人,乃有为人答疑解惑之能,而如果四位高僧皆是修行高超之僧……
那能否为此刻迷茫纠结的他,答疑解惑呢?
“阿弥陀佛……”看到他们匆匆走来,率先上前一步的便是喜公,他脸上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微笑,而双手合十向前欠身,“二位施主此居少林寺半月,也算是与我少林结了善缘,我少林掌门师兄弟四人便在此同施主饯别。”
“多谢方丈。”良也对着喜公回礼,满穗在他一侧也是微微欠身,而偷偷瞟了一眼其他三位高僧——喜阳悲伤着脸立于一侧直视着他,喜珀带着那熟悉的微笑站在最远处,喜罗则刻意避开了满穗的眼神,“额……不知前日我希望方丈借来的盘缠……”
“自是准备好了。”喜公微笑道,而后回头对着弟子命令到,“海宽!把老衲为这位施主准备的礼品送来!”
海宽?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良对着那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头顶十二个戒疤的黄衣弟子对着喜公行了个礼,遂跑开了。
“哈哈……施主定是觉得,那弟子非祥字辈有些奇怪。”喜公见良眺望那边,便是上前一步笑道,“他原是老衲的徒孙……方才被老衲提为弟子,所以乃是宽字辈。”
徒孙?原来这少林寺里还有第三代人吗?
“原来如此。”良答道,“可是此举是为何……”
“唉……祥德对南院的遗害何等之深,在现有的祥字辈弟子中,竟无人能担当少林曹洞传承之重任。”喜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也只能从徒孙中挑选合适的传承者,好在,老衲这海宽徒孙,戒德清白,禅学精练,堪为一代表率……老衲升他为徒,赐他彼岸之号,待到老衲圆寂于开封相国寺……他自可为彼岸海宽禅师。”
喜公的声音虽然听着仍很有精神,但良却能从中感受到股明显的苍老感。
“师父。”还未等良回答,便听见熟悉的干练声音,一回头,海宽却是牵着匹驮马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中,“带来了。”
驮马?
良的本意只是要些盘缠……却没想到喜公为他们准备了驮马。
“好。”喜公点点头,便走到了那驮马边,伸手翻起了马背上背着的袋子,“老衲为施主准备了够吃一月有余的干粮,以及十两碎银,施主若是觉得不够……老衲还可再加。”
“够了,够了!谢谢喜公!”良此刻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行过礼后,便牵住了马头的缰绳,回过头了,又看了看神色平淡的喜公。
“如果没有二位施主,恐怕我少林永化堂也不得轻易肃清,祥德之辈还将为乱少林。”喜公笑着,双手合十向前欠身,“是老衲该谢谢施主才对啊。”
心悦慧喜禅师……少林寺的住持,人格魅力如此光辉,城府却也是这般深邃……
真乃以雷霆之手段,行菩萨之心肠,现世活佛也。
如果问他这个问题……他会得到怎么样的答案呢……
“喜公,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大师能为我答疑解惑。”他与喜公相互行礼之后,却是维持了双手合十的状态,得到喜公首肯后便以低沉的语气说了下去,“若是这世上有一个恶人……那恶人杀人无数,犯下了几乎是无可饶恕的罪行,而有一天,那恶人不想再做恶事了,那他应当如何才能偿还自己过去的罪孽呢?”
良偷偷地看了一眼满穗,她也正偷偷看向喜公。
看来,她和他一样期待喜公的答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喜公稍稍沉思了一会,便用悠然空灵的声音说道,“可手中屠刀易放,心中屠刀难放,若是恶人想要从善,则必须反省他作恶的过往,把自己曾经的一切恶意、恶言、恶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着都弄清楚,充分的反思……换言之,若是恶人想要从善……他需先度曾经作恶的自己,否则,便是想要向善,也只会卡在对自身的迷惑之上,而终不得解脱。”
“谢谢喜公。”良的脑中回响着“先度自己”一词,虽不能完全理解,却还是若有所思,而满穗也面色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他也不太想继续追问,“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二位施主。”良正欲和满穗向前离去,却听得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转眼,便看见了喜阳那依依不舍的面色,“贫僧……也有些许礼物相送。”
说着,他便从袈裟内掏出两串佛珠来,一串是传统的木制佛珠,令一串则是串起了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宝石的混珠。
“这是……”良接过了那串混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满穗则接过了那串小叶紫檀佛珠,“喜阳爷爷……”
“赠给小施主这串佛珠……乃是先前用来为小施主止血的那串,那串珠线沾了小施主的血,便是与小施主有缘,贫僧修复完全后便赠与小施主。”喜阳也双手合十,面上不舍神情配合上那深邃眼神,甚是有趣,“而赠与施主这串,是集佛家七宝所成混珠,乃是前些年另一个寺的住持送给贫僧的。贫僧平日只用木制念珠,这混珠放在贫僧这里也没啥用,便索性赠与施主了。”
“这……会不会太贵重了些……”良盯着那串闪闪发亮的宝石,有些犹豫,“我……”
“谢谢喜阳爷爷!”良的话没能说完,便感到腰腹间轻感——满穗又在用胳膊肘撞他的腰腹,“我会好好珍藏的!”
良撇了一眼满穗,她正咧着嘴做出一副高兴模样。
既然她这么高兴……那良自然也没有意见,便和满穗一同将那佛珠收入了驮马背着的行囊之中。
“阿弥陀佛……施主此番与易兄同来,也是为贫僧帮助良多。”喜阳见二人收下佛珠,面色缓和了些,也是微微欠身,“不但帮助我戒律堂抓住了全寺不守戒律的弟子,更是为我师门之内怯除了孽徒……善哉,善哉,贫僧此厢,谢过施主。”
喜阳……易升先生的朋友,少林寺戒律堂住持。为人刚正不阿,却是心地善良……
在喜罗发怒而满穗受伤的情况下,在场五位高僧中只有他一个不是去压制喜罗,而是跑来关心满穗的伤势,为了救她,不惜拽断念珠,撕破袈裟……
怪不得,能与易升先生那样的人结为朋友。
说来……易升先生也曾教了他不少的道理,而能与易升先生相谈甚欢的喜阳,会不会也能给予他什么启发……
“喜阳大师,我也有一事想求您指点迷津。”良如方才问喜公一般也向喜阳发起了问,“若是一人行走江湖,为了自身存活,而不得不杀了人……这种事情,算是作恶吗?”
满穗偏开了目光,良知道为什么。
“阿弥陀佛……无论如何,杀生皆是不得提倡的,一切杀生行为,皆可成为恶业。”喜阳先是抛出了他对于杀生的观点,而后双手合着十,也是稍稍思考了下,继续道,“但是换句话说……那被杀的人,也是命中当有此劫,佛说,为护一家,宁舍一人;为护一村,宁舍一家;为护一国,宁舍一村,若是那杀人者仅仅是为了存活而被迫不得已杀人……则很难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其罪恶与否。”
“可是,喜阳爷爷……”良还没有接话,满穗却是先憋不住了,她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被杀的人又有什么错呢?他的家人们又有什么错呢?凭什么他被杀就是命中当有此劫……”
“小施主稍安勿躁……贫僧并没说被杀就是活该的意思。”喜阳低头看着了看满穗,而低头继续着他的陈述,“这劫数并不指他就必须被这人杀死,而是他命中注定会死,便是这人不杀他,他或许会死于其他人之手,或许会死于旱灾,水灾,或许饿死,或许病死……人此生当有劫数之时,以人力是避不过的。若杀了人的是这些非人之物……难道当由太阳,雨水,食品,瘟疫来背负恶业吗?世间所谓善恶之事本就难有定论……贫僧也只是复述经文内容罢了。”
满穗没有接话,她面色阴沉了一会便又恢复了正常,而良向喜阳倒了谢,便再度牵起了满穗的手。
“阿弥陀佛……”喜阳方才退后一步,又一个声音传来,喜珀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良的身前,面上仍带着那微微的笑容,“既然两位师兄都送了礼……小僧自然不可能落下。”
他也从袈裟中掏出了些东西攥在手心,好像是个小玩意,良便伸手接了过,定睛一看,是两块金黄色的小佛牌,各自穿着绳线。
“佛牌?”良手捧着那表面刻有如来佛像的佛牌,手中感知着那东西奇异的重量,却是有些惊叹,“是金子做的?”
“阿弥陀佛……这是纯金的佛牌,小僧亲手雕刻而成。”喜珀也是微微欠身,面上笑容不减,而伸手从良的手上拿了一块,放到了满穗的手中,“这佛牌平日里可当个护身符保平安,必要时,也可为小僧之信物。小僧此番也算是与施主结了善缘……请收下吧。”
“谢谢喜珀爷爷!”还未等良道谢,满穗倒是先一步将话说出了口,良看向她时,她便已经将那佛牌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好漂亮的佛牌!”
“赫赫……小施主喜欢的话,小僧再感谢不过了。”喜珀也是对着满穗微微欠身,随即轻慢地笑道,“小施主赠与小僧之物,帮着小僧解决了那些官兵的问题,更是帮着小僧解决了南院的大麻烦……小僧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物所谢过……”
喜珀……少林寺知客堂住持,四位高僧中城府最深,也是良至今都无法看透分毫的人,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他确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他的情报网和关系网何等之广阔,何等之宏大,他却会亲自来警告良穗二人南院的异动。而他为人又何等之深遂,何等之可怖,却丝毫不避讳自己对豚妖的痛恨……这样的一个人,却甘愿呆在少林寺知客堂住持的位置上,同师兄弟们共同守卫这一片已经开始被世俗红尘所指染的佛家净土……
良对这个瘦小干瘪的老头不禁肃然起敬,而同时,也激发了他想要从哪深刻的思想中挖出些什么道理的欲望。
“喜珀大师……”良还没来及发问,喜珀便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直说便可,“若是一个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之后……曾经被他害死之人的家人找上门来,他该如何面对,如何偿还呢?”
如果说前几个问题是在暗示,这个问题基本上是明示了,良此刻甚至都不敢看满穗的表情。
“小僧的佛法造诣不若师兄般高……但也可尝试为施主指点一二。”喜珀闭了眼微微欠身笑道,“世人命中皆有缘分……而世间缘分何其之妙,既有善缘,亦有孽缘。而施主所述之情况,当属孽缘。然既有缘分,便应正视,既然恶人已从良,当已审视过了自己的内心——如何面对这孽缘,以至于如何化解这孽缘,皆应该遵循自己的内心。施主,既然缘分已成,唯有正视它,遵循已经从良的内心所想,方可化解这孽缘。”
“多谢喜珀大师。”良好像从易升先生那边听过类似的遵循自己内心的话,和所谓缘分结合,此刻也是有了些新的体会。
满穗正盯着他的脸看——那眼神中的感情实在是太过复杂,但良能从中觉出些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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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师弟……你看师兄们都说过了,也该轮到你了。”就在良还在盯着喜珀看时,却听到喜公的声音,一转眼,便见喜公走到了偏开目光的喜罗身侧,对着他笑道,“快去和施主说句话吧……别耽误太多时间。”
    可喜罗却是一言不发,连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祥隆站在他的身侧,双手合十低着头
    “……”满穗见状,稍稍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却是轻轻地放了良的手,而朝前跑了去,一直跑到了喜罗的身前,“喜罗爷爷……”
    喜罗没有看她,而就像聋了般一脸凝重的往旁边看。
    良知道,他大概是有些怕看到满穗手臂上那被自己造成的长长伤口。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一下——若是不深交,估计他还真的很难看出喜罗竟是个心思如此细腻之人。
    不过满穗……也的确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不怪爷爷啦。”满穗笑着上前一步,拉住了喜罗袈裟的边缘,“谢谢爷爷……带弟子来救我们,也谢谢爷爷送我那些礼物……不过,药王殿的那几天,如果爷爷亲自来看我就好了。”
    喜罗终于有了些动静,低了头看向满穗,随之便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这看的良心里顿时有点堵塞住了,但周围全是高僧,他也不好说什么。
    “谢谢小施主……原谅老僧。”喜罗先是浓叹一口,随即半蹲下身,让视线与满穗齐平,“老僧这边日常只收集些武器,思来想去也没啥可送给小施主的……不过……”
    他一把掀开了袈裟,而后从中掏出了把匕首来,递到了满穗的手上。
    “这……”满穗接过了那连鞘长八寸有余,柄为金丝楠木所造,绑有崭新的白色绷带,刀镡细小的匕首,握住了鞘,有些不知所措,“这是……”
    “这把匕首……是铸造少林滚珠宝刀之时,用多余钢材打成,材质性能与宝刀无异,单面开刃,尖锐锋利,且轻便易使。”喜罗一把捏住了刀柄,一把将之拔出,而反手握住,以凌厉的刀法挥出了良都看不清的两刀,寒光闪过,良仿佛看到了银色剑气,可他都未来及看清刀刃具体的形状,喜罗却已将刀刃收入了满穗手中的刀鞘中,“可惜……这把匕首实在与老僧相性不合,老僧私以为这刀应当更适合女子使用……故将之赠与小施主,用以防身。”
    “……谢谢喜罗爷爷!”满穗握住了那小刀,而又把匕首拔了出,稍稍掂量了几下,随即脸上却是露出惊喜的神色,良估计那刀刃长超过五寸,且背上开有血槽,确是一把利器,“这真是我今天……最喜欢的礼物……”
    她为啥会喜欢匕首呢?
    良还未来及思考出个然而然来,喜罗确是已经迈着大步来到了他的眼前。
    “阿弥陀佛……施主,老僧此番,再度谢过。”喜罗并没有像其他高僧般双手合十,而是向他再度行了抱拳礼,“多谢施主帮助老僧教育徒弟,也谢施主除去世间大祸患,更谢施主帮老僧认清了自我,怯除老僧心魔。”
    喜罗……少林寺罗汉堂住持,武痴,真乃一代武学宗师,亦是一代侠僧也。
    从数十年前便开始四处猎杀人牙子,救出来的小羊能塞满半个罗汉堂,喜欢小孩子的同时又是如此豪情霸气,威武雄壮的同时又是此般心思细腻……
    喜罗真是个有趣的人,良一边想着,一边对着喜罗抱拳回报。
    良同喜罗的那场平局,更是昭示了这世间两个侠的相互承认,惺惺相依。
    祥隆随即也上前一步,向良表示了感谢——不单是感谢良帮助他恢复了僧职,更是感谢良怯除了他师父的心魔,感谢良同他的比武令他受益良多。
    良看着这面向清秀的年轻和尚,心中预感他将会接过他师父的衣钵成为新一代侠僧。
    “施主……刚刚你同几位师兄所问的问题,老僧也都有听闻。”这次,未等及良发问,喜罗倒是先一步叫住了他,“老僧为施主讲个故事吧。”
    “请讲。”良见状,把抱拳的姿势改为了双手合十。
    “施主知道老僧年轻时常在四处寻猎人牙子,亲手所度的人牙子也有千百之数。”喜公双手合十,稍稍低头,“而老僧所度的人牙子中,也有不少已成家室,那些有家室的人牙子被老僧度了……他们的家人便会视老僧为仇人,其中有不少会踏上向老僧寻仇的道路。”
    良沉默的听着,他不由自主的猜到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二十年前的一日吧……老僧在归德附近度了两个人牙子,而救出了一批孩童,照例将不想回家的男孩带上了寺里出家。”喜罗将眼神向上,良知道他是在回忆,“而那批孩童中……有一个便是故意混入的,老僧曾度杀的人牙子的孩子。”
    良没有意外。
    “那孩子进入寺庙后拜老僧为师,便是同老僧修习武艺五年之久……后来老僧才知道,这五年里,他不止一次尝试向老僧下手。”喜罗一边回忆着,一边眼皮却耷拉了下,“当时少林的各项安保做的比较到位,老僧平时也比较警惕……他并没能捞到机会,而最后……”
    “他刺杀爷爷失败了?”喜罗稍稍停顿了一下,此时却是满穗发了问,她的声音相当焦急,似是有些期待。
    “不,他向老僧坦白了。”喜罗轻叹了口气,却是摇了摇头,“他虽是人牙子之子……可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的是如此恶事,而一直以为老僧是什么恶僧。而和老僧呆久了之后……他逐渐知道了老僧为人,而又借由某个契机知道了自己父亲做的是人牙子的事情……”
    满穗沉默地盯着喜罗的面庞,而喜罗则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孩子是个善良的人……他知道这一切之后,心中知道自己父亲做的是恶事而无法对老僧下手,却又无法为父复仇,便就此也得心魔,纠结万分,痛苦难忍……终而向老僧坦白。”喜罗粗犷的声音此刻却是有些细了,“那孩子能做到这种程度……真的是个善良的孩子……”
    “后来怎么样了?”良环视了一周,除了祥隆外,喜罗似乎没有特别器重的弟子。
    “老僧身为他的师父,虽不后悔度了他的父亲,但却对他多少存些愧疚……老僧知道他有多么痛苦,便也想指引他向善,破除他的心魔,普渡众生,想保住他……可是……”喜罗抿着嘴,而带着些幽怨地瞪了喜公一眼,“师兄们都认为此子断不可留,而一致决定将他逐出寺去,老僧尊敬师兄,便也只能违心,没有阻止。”
    良的神色有些凝重,而满穗的眼睛也颤颤的。
    “后来老僧出寺想给他找个好去处……可待老僧寻到他时,他已吊死在了山门之前。”喜罗说到这里,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老僧一直都为没能指引那孩子破除心魔,向生向善,普渡众生而后悔……早知如此,老僧当时便应该遵循自己的本心,将那孩子力保在罗汉堂的……可惜,为时已晚。”
    满穗走到了良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阿弥陀佛……老僧这辈子犯过太多的错……老僧希望其他人不要重蹈老僧的覆辙。”喜罗双手合起,而念了一段经文,“无论何时……施主您都要遵循自己的内心,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这句话易升先生也说过。
    良向喜罗道了谢,握紧了满穗的手,而脑中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
    同各位住持一一告别后,喜公为良穗二人亲自打开了北山门,而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施主……老僧还有一事相求。”就在他们走出山门,而准备回头做最后的告别时,喜罗却是向前一步,有些犹豫的说道,“施主您应该知道……老僧十年前被来自徐州的人牙子击败的事情吧。”
    良点了点头。
    “其实以前……老僧是主修刀法的。而那场对决中……老僧丢掉的兵器,乃是另一把少林宝刀。”喜罗的声音有些急迫,“那把宝刀乃是先师无言道公传于老僧的……唤之龙鳞宝刀,老僧丢刀后,因为心魔作祟,就此放弃刀法,改修月牙铲。可如今心魔破除,便又念起那宝刀,若是施主往东走后,有打听到老僧那宝刀的消息……还望施主,帮忙追查。”
    “我会的。”良又点了点头,遂举起喜罗赠与他的滚珠宝刀,对着喜罗又举一拳,“若是我能侥幸取得那刀,定然送回少林。”
    “谢谢施主。”喜罗回礼道。
    “施主保重。”喜阳随之上前一步,也是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喜珀并未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微微欠身。
    “若是施主确是与少林有缘……未来尚可回少林看看。”喜公闭上了眼,而把一只手提在了胸前,“南无阿弥陀佛……”
    良与四位高僧一一告别,满穗也和四个爷爷说了再见。
    然后他们便牵了驮马,沿着嵩山北麓的细小山路,一路远去。
    良和满穗之后会去往哪呢?他们能一路同行平安到达扬州吗?
    未来很难预料,但至少我们知道。
    那少林山门之前,站着的四位高僧,各自祝福着二人未来的平安。


    IP属地:新疆179楼2024-08-25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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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孽缘何解此生世
      六月廿二,正值盛夏,大暑方过六日,气温虽不是很高,却也能使人唇干舌燥。中原大地之上太阳当空,照得一片平旷草地泛起金黄色泽。
      良蹲在一堆灌木丛之内,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地中某处地方,而满穗坐靠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就着树荫享受着片刻的午休。
      他们离开少林寺已经七日了。
      这期间,良牵着驮马,满穗就站在驮马的另一侧,二人一同行进着——就像自从良穗相遇以来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结伴穿行于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之间。
      不过,不同的是,现在已经只剩他们二人。
      舌头死了,另外三只小羊留在了解州客栈,易升先生离开了……只有她与良二人,从华州到洛阳再到现在,经历了同生共死……始终同行。
      良一直心事重重,从而话很少,就连满穗主动搭话,他都也只几句话勉强应付过去。
      他也知道这是他们二人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可良穗之间的气氛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僵硬过。虽然满穗一直都在尝试同他交流,每天都在寻找不同的机会跟他搭话……
      可良的心里却只余纠结,虽有对未来的渴望,但这渴望也被对这情感的恐惧压得密不透风。这份恐惧让他无法对满穗的主动做出太多回应——尽管他知道,他内心深处渴求的正是这番同她的交谈。
      自他在共浴那日在心中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难以忽视这份越发呼之欲出的情感。出于对其的恐惧,他时刻思考着如何才能解决这段毫无疑问的孽缘——穿行于嵩山内的几日内,他的脑中充斥着先前所受易升先生的教诲,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四位高僧的谏言,却始终无法将之参透。
      喜公所言“先度自己”始终令他摸不着头脑——他知道佛家的度人一般指的是杀人的意思,可难不成他若是想赎罪,还必须得先去寻死?可死了又怎么赎罪?便也只能暂时搁置。
      喜阳所说的倒是很容易理解,可他却很难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良听不出这所谓的“命中当有此劫”背后的逻辑,以及他后来说的道理和舌头当时说的歪理有什么本质区别,若是用这些话来为自己开脱,那此刻的他和先前那只尚且保留了些许伪善的狼又有什么区别?
      喜阳大师毕竟是佛教中人……这些宗教理念或许不是他一个凡俗之人能理解的。
      而每当他尝试按照喜珀所言去正视自己的内心,却只能从中看到满穗的模样。
      她回眸一笑,嫣然花开,朝良伸出手来。
      她的背后,是良曾幻想过的无数与她共历的情景,或是一起吃饭,或是睡在一块,或是共同洗浴,或是一同出游……皆是些美好的画面。
      每每这时,他的心都会猛地下坠——自己裤兜里的那个荷包仿佛有了千钧之重般牵引着他的内心,而逼迫他自己从幻想中猛地剥离出来,转而想到那令他窒息的婚礼场景,而悲从心来,几近落泪。
      此刻他便只能茫然地转头看向满穗的脸,能看多久是多久,直到她向自己投来目光为止,此时她可能会问他为何要看着自己……他又能怎么回答呢?也就只能搪塞过去。
      可他又能瞒到何时呢?
      至于喜罗……良此时已经分不清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他自己不后悔了。
      有时他回想起自己与满穗的相识经历,便会在心里产生一个无比悲痛的想法。
      或许这段孽缘自开端之际,便没有一个完美的解法。
      ……
      良蹲在那片灌木丛中,右手紧握那少林宝刀,而锐利的眼神盯着那片了无动静的草坪。
      离开嵩阳山后,良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他决定想不通就不想了——还是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在这附近找一户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虽然仅是想这种事情就能让他的内心痛苦不已……但此刻他也只能选择逃避,而去压制这种若潮水般从他的内心源源涌出的情感。
      他打算在抵达新郑之前,向满穗倒出他的计划。
      虽然想象她嫁给其他人的场景时,内心的窒息感足以将他憋死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尽管他因内心的恐惧而一直逃避……满穗对他显然也已产生了超脱先前路上一切形容的情感。
      他无法预料这种情况下的满穗会对此产生怎样的反应……内心的犹豫感令他一拖再拖。
      与此同时,他对于满穗的搭话也更加逃避了。
      他们于第三日的时候离开了嵩山,从范家门的边缘绕过后顺利进入了伏羲山境内,而又于第五日时顺利向南穿过了通往密县的官道,随即便照着喜珀先前帮着规划的路线朝向东南方向前进,计划从新郑附近穿过官道继续东逃。
      离开伏羲山区后,他们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中原,华夏的历代子民皆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经历了数千年的风风雨雨,却仍旧延续至今,耕耘着这片广阔肥沃的土地。
      到了平原,他们行进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密县至新郑六十多里的距离,他们只行了两日就几乎走完了,路上时而见到一些村庄田野,他们便绕道而行或是穿过田间小道,偶尔与一些路人擦肩而过,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对行路的二人产生什么兴趣。
      路过村寨时,总是有些开在小路边的旅店餐馆向他们招呼,良自然会牵着驮马快步逃离,但他偶尔会发现小崽子有点不对劲——她似乎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餐馆内摆着的饭菜,而使劲的嗅闻空气中飘着的饭菜香气。
      老实说,闻到这些味道偶尔也会勾动他肚里的馋虫,可再怎么说他们也还是在逃反贼,若是光明正大走入餐馆吃饭,风险多少还是有些过大。所以这种时候,他也只能扭过头,咽咽口水,而带着满穗加快前行的脚步。
      原本的计划是绕到新郑以南再穿过官道,但在看地图时他们发现,新郑以北有一条河流叫做双洎河,如果要绕过去则必须渡河。那实在是不太安全,所以便也只能从城北穿过通往渡口的官道,往尉氏的方向前进。
      现在,正是第七日的正午,二人顺利寻得了一片广无人烟的乡地,而便在此午休一阵。
      至今,他都没能鼓起向满穗坦白的勇气,可新郑已近在眼前。
      ……
      如果仅是这样,他倒也没必要像如今一样蹲在一处灌木之内搞得膝盖发酸,全身肌肉蓄势待发,眼睛一直盯着一处,也有些木了。
      就在刚刚,他们方才拴好驮马决定在此午休一会之时,满穗忽然凑到了他的身边,而忽地抱住了他的腰,用自己的脸蹭着他的胸侧。
      那里的皮肤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感,直直的透向他的心口。
      “小……小崽子,你做什么?!”他忽地心脏狂跳,而即刻挣脱开了她的控制立于一侧,连话都有点结结巴巴的了,“不要做这种……事情!”
      “呜呜……良爷最近都不大理我……”满穗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哭丧个脸,让良即便明知她是装的却仍发自内心地有了些触动,“穗儿……孤单……”
      看着她那故作伤心的面孔,良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如果跟她说了自己要把她嫁出去……她得要伤心到什么地步呢?
      她会不会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甚至以***……就算事情成功进展到把她嫁出去这一步,她会不会就此以泪洗面,郁郁而终……
      良摇了摇头。
      不,肯定不会的。
      满穗是一个心理何等强大的女孩,强大到能忍受父母双亡,全家仅剩自己一人的孤寂;强大到能孤身一人在这饥荒乱世漂泊数年只为寻仇……
      她是一个何等聪明的女孩,在这乱世之中因为一个执念孤生漂泊三年都未死;她又是一个何等善良的女孩,因为他这个杀父仇人表现出的那丝埋藏在心底的善意而下不去手……
      而且……她又是一个何等美丽的女孩……
      良盯着她的面庞,视野不由得忽然模糊了起来。
      他怎么能把这样的一个此般珍贵的姑娘……拱手让人……
      但是……他不配……
      他始终是个罪人……
      想到这里,良的心脏猛地缩紧了,嘴唇抿紧了些,也不敢再看她,把眼神偏向一边。
      等等……他记得在洛阳湖边,满穗同自己定下共杀豚妖的约定前曾说过……
      家人死的时候,她本想随他们一同而去,而她能活这几年,全是为了向自己复仇。
      可若是她不复仇了……她便成了一个没有家,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去的地方,而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的人。
      如果说现在豚妖已除,她又仍旧无法对自己下手,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感情……
      那现在她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活?
      良忽然有些想不通了,而在他思考的时候,满穗却又凑上了前,这次倒是没有抱住他,而是直接用脸蹭起了他的胸口——就像只粘人小猫一样。
      他从上方看着她的头顶,忽然有些不太想把她推开了,只是抬起了一只手,而抚摸着她的头顶。
      “嘿嘿……”她即刻便笑了起来,刚刚的哭相果不其然是装的,可笑完了后,她却是把脸撇了开,眼睛瞥向一侧,脸上只余浅浅的微笑,“良爷……我突然有点怀念以前的日子了。”
      以前的日子?这小崽子以前的日子有什么可怀念的……
      难道说……
      “想家了吗?”良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我……”
      “不是……不要再提那时候的事情了。”满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而轻声的反应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只是有点怀念我们还在洛阳的时候……吃那几顿饭。”
      哦……原来只是怀念这么简单的东西。
      “是没吃饱吗?要不以后干粮你多吃一些?”良稍有些尴尬的偏开了眼睛,“毕竟够吃一个月,就算你吃两人份……”
      “不是……不是干粮的问题。”满穗摇了摇头,随即低声道,“那两顿饭……味道真好啊,还能吃到肉。虽然前段时间在少林寺吃的斋饭味道也不坏……但是毕竟顿顿都是素的。”
      说罢,良好像看到她咽了咽口水。
      她并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和良一起坐在了树阴下,拿出了些干粮吃。她照旧吃的狼吞虎咽——可良嚼着那些干巴巴的食物,却是越咀嚼越觉淡而无味。
      小崽子说的是——他们已经许久没开过荤腥了。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先前逃荒的时候,连续几个月每天只有干粮可啃的日子他并不是没经历过,这点寡淡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满穗……不知为何,此刻他越发想要为那小崽子开一顿像样的荤腥。
      说来也有趣,她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良却是牢牢记住了她的话。
      其实……她前段时间对良说过的所有话,良都默默的记在了心里,不管她说了什么……良都会不由自主的投入十分的在意。
      就像良到现在还记得第一天满穗跟他提起的话题有关京城,长城和女真,第二天的话题则有关杭州,长江和江南,第三天则有关影子戏,道教和西域——而他甚至至今对第三天路上满穗还跟他说的什么西域沙漠的事情记忆犹新,因为那不但弄得他口干舌燥,还在晚上做了怪梦……
      而不回应也只是恐惧这份在这些话语中隐隐透出的情感,而在逃避自己同她交谈的欲望罢了。
      无论如何……此刻他是真的想为满穗献上一顿像样的荤腥了。
      之前还在跟舌头当盗匪的时候,他就时常在一些深山老林中搜寻些野味,而若是运气好,便能逮到些野兔子,当晚由舌头负责分解而烤制——大概他自己也料不到,他自己将来会落到和那些野兔子一个下场吧。
      不过他当时吃那些兔子吃的倒是挺香的,良一边回忆着,一边不自觉地笑了笑。
      吃过干粮后,满穗便在那树荫下小憩了起来。而他,则趁着这段时间,在不远处搜索起了野味的踪迹。
      他的稍稍动了动蹲的有些酸的腿脚,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草地——他方才在那寻得了一个向下的洞口,洞口旁有些新鲜的兔粪。想必那洞口之内,应当住着几只野兔。
      正所谓狡兔三窟,良知道附近必然还有其他出口,随即扩大了搜索范围,很快便寻得了那兔子洞的全部洞口。
      他打算用烟把兔子薰出来,于是很快那些洞口便堵住了大半,只留了两个——一个用来用来往里塞一些点燃的干草,另一个用来供兔子逃跑,他再在那洞口旁伺机捕获。
      此刻那干草已经塞进去了有一会,这边这个洞口还没有烟雾冒出,看来这兔子洞真是有够大的。不过良倒是为此预留了足够的耐心,而静静等候着猎物的出现。
      只有这时,他才会像是只猎食的狼。
      不久,他盯着的那洞便开始冒出了徐徐的黑烟,那烟随之慢慢变大,而逐渐变成了浓烟。没有其他的出烟口,看来良确实已经堵住了洞里那些兔子全部的逃生路线。
      那看来,他等候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果不其然!不久后,他便听到那洞口内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而浑身肌肉随之紧绷——要来了!他的猎物要出现了!


      IP属地:新疆182楼2024-08-28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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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他便看到了一团灰灰的东西,而腿脚即刻发力,整个人都窜出了灌木丛而扑了上去,刀刃却是没有立即出鞘——良还是打算尽可能抓住一只完整的兔子。
        可那兔子却窜的很快,而从良扑来的左手下钻了过,即刻朝良的身后奔走而去,随后却是撞到了良的腿上!此刻良的腿脚快速前奔而身体重心靠前,被那兔子一撞,就像是绊了块石头似的,却是失了平衡,整个人面对着那兔子洞穴,却是朝前摔倒下去!
        好在良也算是身经百战,意识到危险后便快速以手撑地,倒是没有落得一个狗啃泥的结局,但也被从那洞里冒出的烟熏得够呛,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淌了些泪。
        “咳咳……”他勉强从那坑洞挪开自己的脸,用手抹了抹眼睛而保证视线清晰,遂立即回头寻找那兔子的踪迹,“哪去了……”
        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眼前是被他的身体拨出一片空隙的灌木丛,散落着稀稀拉拉的树的平阔草地,以及一颗树下空空如也的大树……
        等等……小崽子呢?她方才不还睡在树下……
        “小崽子!”只一瞬,良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那兔子立即便不再重要,而他即刻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树下,紧盯着满穗方才做靠着的地方,“你在吗!满穗!”
        那颗混乱的心即刻便颤抖了起来,他四下转着头,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
        “良爷~~”当那拖长了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时,良的内心顿时放松了下,面上也露出种如释重负的微笑,“我在这呢……”
        良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喉咙被刺穿,而被提起双耳的死兔子,提着它的,是笑意盈盈地将那兔子高高举过头顶的满穗。
        “良爷~~”满穗的另一种手上持着那被兔血稍稍染红的匕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一擦,“这是你丢的野兔吗?”
        “……是。”良吸了口气,闻到了些野兔身上飘出的血腥味,稍稍偏开了目光,“我没能抓住,对不起……”
        “嘿嘿……没事啦。”还没等他说完,满穗却是将那兔子丢到了一旁,而又凑了上前,用脸在他的身前蹭了起来,“良爷丢的穗儿在这呢~~”
        ……
        “你是怎么逮住它的?”良从驮马的行囊中掏出根火折子,而又瞥了眼已经慢慢西斜而去的太阳,转眼看了看拿出那崭新匕首准备处理兔子的满穗,“它跑的这么快……”
        中午打到兔子后的对话并没能持续多久,良便急匆匆地躲了开,而匆匆地牵起驮马继续赶路。他们又花了一下午往南走了几里路,现在距离双洎河已不足二里地,又看天色已晚,所以决定便在此安营扎寨了。
        “啊……”因为这是这几天他首次主动向满穗搭话,此刻后者先是稍稍愣了下,随即便显出了满脸的笑意,以至于露出了牙齿,“当时我从树底下醒过来……就正好看到一只兔子朝我跑过来。我当时一惊,就直接抽出匕首往它身上扎……它好像没想到我会用刀,一下就被我刺中了,挣扎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这样啊……那匕首还真好用。”良答应了句,而将那火折子翻开,朝上吹了口气,“喜罗大师真不愧是一代宗师……那匕首确实适合你使。”
        “呜呜……良爷怎么只夸匕首,不夸夸穗儿吗?”她发出了些低声,而后却是拖长了声,颇有些借机挑逗的意味,“良爷要是这样的话……是不讨女子欢喜的。”
        “你还真厉害……这兔子跑的挺快。”良听闻这话,心中确觉应该感谢,便一边点燃了篝火,一边道起了谢,而坐了下,脸上被那火焰照得有些发热,“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中午就算是白忙活了。”
        “嗯嗯。”她只是答应了一声。
        这倒让良感到有些奇怪了——按照他的经验,这时候满穗应该笑一笑才对。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看她,诸不知,在眼睛看到满穗之前,他的面上却是先察觉到了些许触感。
        那是极其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只在他的脸颊上接触了极小的面积,可其中传出湿热温滑的触觉,以及那触感之上微微喷在他面颊表面的气流,都代表着……
        他脸上那个东西,是满穗的唇。
        良愣住了,随即便反射动作似的后挪,抬起一只手捂住被她亲吻的那侧脸颊,而脸上温度急剧升高,心脏砰砰直跳,而突如其来的缺氧感逼得他只能大口喘起了气,一时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尚撅着嘴唇的闭着眼在原地的满穗。
        “嘿嘿……”她的面上也红扑扑的,而见良躲开,便睁开了笑盈盈的双眼,声音却没有拖长,能从中听出些充实的幸福感,还有她逐渐深沉的呼吸声,和二人此刻交织在一起的激烈心跳,“是我该谢谢良爷……关心穗儿。”
        良知道她在说什么,看着满穗大大的深蓝杏眼,他却是偏开了目光。
        他不自觉地就想为满穗准备惊喜……而最终那惊喜却变成了由从树后钻出的满穗为他准备的。
        “那是我应该做的……而且归根结底最后应该算是你抓到的。”他一边说着,轻轻揉着满穗方才亲吻的地方,而继续感知着眼前满穗身上散发出的丝丝幸福感,又一边对她表现出的那种感情感到恐惧,“而且……你这是……”
        “为了感谢良爷……奖励给良爷的。”满穗笑道,“良爷……以前并没被女子亲过吧。”
        她说的确实是事实……可他此刻只觉得有些魂不守舍。
        虽然只是吻了他的脸颊……可良却能从这极亲密的接触中,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情感,他由衷的为这亲密的接触感到欢愉,一时间竟压过了那对于情感的恐惧。
        那是她对他的感情,是再也无法被他所忽视的;也是他对她的情感,是仅凭刻意的压制而而无法掩盖的。
        可是稍稍冷静之后,这种却感觉也让良感知到——他不能再拖延了。
        若是继续拖延下去……他终会有一日,便再也无法将之说出口了。
        ……


        IP属地:新疆183楼2024-08-28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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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方才蔚蓝的田口被自西方飘来的晚霞染成了橙红色。
          良穗二人对坐在篝火两侧,而将方才分解而出的兔肉夹烤在那火焰之上。
          肉被烤得滋滋作响,烤肉的浓香四散,而引得良腹中馋虫挛动——他简直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口吃肉,用这些喷香扑鼻的食物填补他空虚悲痛的内心。
          满穗也直勾勾的盯着那其上冒着些细微泡泡的兔肉,良看得出,她是在咽口水。
          肉烤好了,满穗迫不及待地取了一块后腿肉,而良也取了一块不知什么部位的肉,稍微吹了吹,便放在口中撕咬起来。
          肉烤的还不错,牙齿一碰,便能从中爆出肉汁来,虽说瘦肉纤维嚼起来有些柴柴的,但作为简单处理的烤肉而言,已经挺好了。
          可良咀嚼着,口中却觉得无味。
          为什么呢……
          他想起了在洛阳城中同满穗分食那只烧鸭的记忆——当时那小崽子还非要尝尝酒的滋味,他便给她倒了点。
          当时她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如今得以仍与自己同生于世间。
          可是,他却无法与她再继续同行……
          想到这里,良的内心更加空虚了,而艰难咽下了口中那块肉,丝毫填补不上他内心出现的巨大空洞。
          对……他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须立即跟满穗坦白自己的计划……
          “小崽子……”他放下手中尚未吃尽的烤肉,而稍稍抬头,很没底气地轻声道,“我……”
          “唔,好吃!”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满穗用牙从上撕下了一大块肉,一边咕哝着连着筋一起吸入了口中,虽然看起来稍微有被烫到,但却在咀嚼时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香……太香了……”
          这种烤制的肉虽说口感必然有些柴柴的——但对于多日未曾开荤的满穗来说,这已是难得的珍馐。
          她面上满是快意的情愫,而让良不忍心在这一刻将她打断,只得闭上眼,用手上那尚动了一口的肉块转移了自己的注意,而低头又大口撕咬了起来。
          那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良此刻只能如饕餮般吞咽着那肉,也尝不出味,只得以期用那肉稍稍对其进行聊胜于无的填补……
          “唔……良爷刚刚叫我?”满穗好像咽下了口肉,而低头看向了良,而正好看到了他疯狂撕咬那肉块的模样,便笑了笑,“哎呀……良爷吃这么快,若是一会将肉吃尽了,我吃什么呀?”
          良被她的声音激得稍稍冷静了些,勉强咽下口中兔肉后,却是感觉越来越难吃了。
          他不想说……他想把那话语中的好人家改成他自己……他想和满穗……此生同行……
          可是……他必须说。
          良看着她的表情,忍受着从内心深处传出的无数痛苦而冷静判断着应该何时向她坦白。
          甚至,都忘了继续吃那肉,而一直呆呆望着她的面庞。
          下山的太阳送来了它的最后一点光芒,微风稍稍吹拂,使得满穗脸侧的两撮头发微微的漂动起来,她也顾不上整理,手持着后腿骨,一点点地啃咬着其上附着的残肉。
          篝火不断跳动,橙黄色火淹照得满穗的脸也若隐若现,红艳艳的。
          “唔……良爷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事吗?”她如一只饿了多日的小猫般,在啃净了后腿骨上筋肉后又贪婪地舔着那骨棒,随即却是嘴里含着骨头,抬起眼看着良凝重的面孔,“是不好吃吗……”
          “小崽子……我们来聊聊你的婚嫁之事吧。”良被问到,顿时有些没词,心中一横,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索性再度深吸了口气,便板着脸将心中准备的话词说了出,“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嫁人?”
          “唔……我吗?”满穗吐掉了那块骨头,而又取了块肉,吹了吹,“我现在已经年满十四……那就看良爷喽?”
          “好……也就是说我想让你嫁,你就嫁,是吧?”良勉强咽下了口中仅剩的难吃柴肉,一脸严肃地直视着篝火对面的满穗,隔着火焰,她分明距离他很近,却看起来离得很远,“那好……我确实打算让你在近期嫁人。”
          “呜呜……好呀~~”满穗笑道,一边用门牙撕着那脊骨旁附着的肉丝,“那良爷想让穗儿嫁给谁呀~~”
          良没有拿新的肉,声音极为凝重,其中充满了窒息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对他含笑而视的满穗,而听到这句话的她,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便僵了住,隔着火焰,呆呆地望着他。
          太阳已几乎完全落山,周遭已然一片漆黑。他说出那句话后,一旁方才还在发出各种声音的自然事物仿若一瞬之间被禁了声,只余篝火不时发出些劈里啪啦。
          良能看到,他的面孔此刻在她的眼中倒映出了表面上的释然和平淡。
          而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大概此刻也正如在良自己脑中回响着般,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想在这附近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


          IP属地:新疆184楼2024-08-28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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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梦辞心消重不见
            良说完话后,周遭一片寂静。
            方才入夜,月尚未升起,黑漆漆的平坦草地中央,只有一堆篝火正发着些孤寡的光。
            木柴在粘稠火焰的灼烧下,时不时的爆裂开来,迸溅出些跃动的火星,跳动的火光照在二人脸上,显得他们的面孔有些忽明忽暗。
            满穗面上僵住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口中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而只是睁着眼睛,沉默地看着良,隔着跃动的火焰,良看不清她的眼神,却从那双杏眼中觉出些熟悉的意味。。
            篝火劈里啪啦的声音覆过全场,充斥着良的耳朵,一时间,场上坐着的二人就好似成了两个哑巴,现场的沉默衬托得他脑中回响的那句话越发明晰。
            他本以为自己说出那句犹豫已久的话后会如释重负般释然——却没想到,见得她这番失声,压在良内心之上那本就沉重的石头更是增添了千钧之重。
            一阵风拂过,稍有力道,使得良已经不能将之称为微风,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篝火被那风吹的飞扬起来,而露出了满穗那被拂动的发丝衬出的面庞,以及那深蓝色眸子中蕴藏着的眼神。
            一路走来,那双眼睛中总是藏着过多的秘密,可此刻,她似乎只是怔怔地望着良。
            瞬间,良回想起了这是怎样的一副眼神。
            这是一个曾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眼神,是一个能让他感到脖子仿佛被扼住般呼吸困难的眼神——那是他想象中,穿着婚服的满穗被“好人家”牵走时,回眸看他的眼神。
            “良爷……”就在良感到稍有些呼吸困难,视线即将模糊而陷入幻想之时,一直沉默的满穗忽然开了口,轻轻的声音中失了先前吃到兔肉时展现出的一切情感,而只余微微的颤抖,“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侥幸,而良在某一瞬间也真的产生了说出他方才只是在开玩笑的渴望。
            然而,直视着她的眼睛,良沉默地摇了摇头。
            可惜,他必然不可能在此刻放弃自己准备如此良久的坦白。
            “不……你肯定是在开玩笑,良爷,你吓到穗儿了……”她的声音逐渐的急迫了起来,语气中蕴藏着呼之欲出的恐慌和恳求感,而她脸上的表情却笑了出,声音逐渐也有了种歇斯底里的笑腔,“良爷,你是在开玩笑吧,真是个好玩笑,我被你耍到了,我真的被你耍到……”
            良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面色凝重而眼神呆滞。
            他想到满穗定然在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后有所表示——却没想到她会先尝试欺骗自己。
            看着良这副模样,满穗慢慢磕磕巴巴的说不下去了,声音中也逐渐积攒了哭腔。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而眼眶也有些发红,良能看到,那双杏眼之内已在慢慢变得晶莹。
            “我一直都想跟你说……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好的机会。”良不敢再看他,而是抬起头,看着东方慢慢升起的大半个月亮,“我们毕竟一直都在被通缉,如果还让你继续跟我走,危险会很大,被抓住的话,就是一个死。就算因为画像不像而不会被抓,也必然颠沛流离……”
            “我无所谓的!”满穗忽地打断了他,丢下了手中那尚有不少余肉的兔骨,而猛地站起了身,而脸方比坐姿的良高了分毫。她声音颤颤的,似乎是想喊叫,但嗓子里气不够了似的,“豚妖是我和良爷一起杀的……那要逃肯定也一起逃……”
            “不行!我拼命把你从王府里救出来……本就是不想让你这么早死!”良抬起头,想要很有底气的反驳她,可话到了嘴边,飘出来的时候却维持不了那理直气壮,“再者说了……那豚妖的头归根结底是我砍下来的,便是死罪,也当由我一人承担!你就隐姓埋名,安心嫁个好人家……”
            “不行……不行!我……不想嫁给除了……”她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语气急迫,而两眼之侧也也慢慢蓄起了更多晶莹,可在说了方才几个字的时候,却是猛地咬住了牙,咽了咽唾沫而闭上眼,深呼吸了下,声音稍稍平静,那眼又再睁开,良发觉从中已不见泪光,“良爷,不,而且良爷就算说要把我嫁出去……又上哪嫁去?你我现在皆是反贼之身,又不好进城,便是去村里找人说媒,良爷现在一没关系,二没钱财,给不出嫁妆,亦无法给予权势加持……又有何好人家敢娶我?”
            “这……都不是问题!”良先前大多时间都忙着纠结将她嫁出这事,可具体如何嫁出,嫁到哪去,却是没细想,但即便如此,此刻他也不可能再松口,也就只能想到哪说到哪,“嫁妆的话,可以用喜阳大师给的那串宝珠,喜珀大师给的佛牌也行,找媒婆给上几两银子让帮忙编个过得去的身世,你再把择偶标准放放宽……”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没底,满穗此刻站在篝火的那侧,比坐着的他稍高,反倒是给予了他一些压迫感。这种身份的错位感惹得他内心稍有些烦躁,而有些等不及的想结束这场对话。
            “这不可能的……凡是良家出身的子弟,都不可能娶我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的!”满穗虽然好似稳定了情绪,可语速却慢慢的加了快,从中出现了良熟悉的那种循循善诱的意味,“良爷,难不成你要把我交给那些又丑又穷的老光棍,了此一生吗?”
            “老光棍倒是不可能……但是你也别太挑了。”良忽然被她的话戳中的内心,而真的在脑中浮现出了满穗穿着婚服,被一个在各种村子里寻常可见的老光棍搂着前行的画面,一时间,强烈的罪恶感油然而生,逼得良不得不即刻停止了这份想象,“你不用烦这些,我去附近村里找个那种中规中矩,家里孩子多的农民家,这种家里总会有几个娶不到媳妇的儿子……”
            “可是良爷又怎么保证能找到这样的人家呢?就算能找到,村子里的光棍要么是痴傻,要么就是先天残疾……良爷怎么又能让我嫁那种人呢?”满穗的语气维持住了平稳,但良能听出她说的越来越急,又加上她是站姿,他是坐姿,倒就好像是他在被她训斥一样,这不禁让良的内心又感到了些恼怒,“良爷……不如这事我们以后再议,等想办法安定下……”
            满穗从篝火的另一边跑了过来,而站在了良的身侧,拉住了他的肩,良抬头望去,她面上挤着勉强的微笑,而那大眼睛中则布满了对他的期待。
            话说到了这份上,她都还尝试着说服他……
            换了平时,良定会想象,他将来真娶了她,她将会是何等此世难寻的好妻子……
            可此刻,他苦心积虑跟她坦白而出的话语却是被她一一驳倒,而他几乎却全无还嘴的余地……
            这种被人教做事,还是被这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小崽子教做事的感觉越发激发了他内心的羞辱感,而感觉融合了先前的一切对她情感的恐惧,此刻却是化为了越发无厘头的怒火,萦绕在他的心头,而灼烧着他的内心。
            “不行,这事已经不能在拖了。”良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制住了从他的丹田中缓缓升起的火焰,而面前大体维持了平静,也没有挣脱满穗的双手,“你跟着我走的时间越长,被抓住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事由不得你,我比你年长,你又没有爹娘,现在必须听我的。”
            “凭什么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满穗听到良的话语,当即眼睛便瞪得更大了,声音尖锐了起来,语调中也混了些许的气愤,伴随着连续的两句质问,她的声音慢慢颤抖了起,而混入了些哭腔,“而且你还好意思说!我爹娘……呜……”
            良听到她声音中的哭腔,而看到她的眼中再次泌出些许晶莹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无意之间揭开了她的伤疤。
            一时间,他兜里那个荷包仿佛再度发出热来,往事不断的进入他的脑海,四面八方涌来的罪恶感煞那间吞噬了良的内心。它们沸腾着,挤压着,让良的心脏痛苦不堪地颤抖着。
            良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面部肌肉不自觉的用力,嘴角抽搐起来,整张脸看起来都变得有些狰狞——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无边的罪恶感了。
            无法赎罪的无力感包裹着良的心头,永无止境的愧疚感反倒在此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崽子!” 一时间,良内心的恐惧,羞辱,愤怒,罪恶,无力,惭愧全部揉为了一团,彻底撕碎了良压制情感的最终防线,而灌上他的喉头,直冲他的额头,化作恼羞成怒从他的七窍之中喷涌而出。他猛地一摇肩,挣脱开了满穗的手,而忽地站起身来,起身的气浪甚至有些扰动了篝火,照得他二人的身影越发晃动,而良的意识在此刻越发粘稠,声音也是越发咬牙切齿,“你可知道在这乱世里面能嫁个好人家安定下来有多么不易……我有这份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心,你这小崽子还在这挑三拣四……”
            “可是……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满穗仿佛没料到他的反应,而不自觉的稍稍后退一步,站稳脚步后,好像也有点激动了,良看到她有些咬牙,而声音也更加发颤了起,“嫁不嫁人应该是我的事情……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因为……因为……”良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些气愤,特别是她不再喊“良爷”而以“你”代替时,他的内心也越发愤怒了起,而还是被她怼的哑口无言,这激得他自己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到了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的地步,几乎已经可以用恼羞成怒来形容,“我让你嫁你就嫁!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满穗,声音转化为了沉重的吼叫,其中也是越发激动,而她也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的感受,也是稍稍向前一步,眼神抖动着直视他的眼睛,同他针锋相对起来。
            “不嫁!我偏就不嫁!”她大声道,良简直没有听过她此般愤怒的声音,而那眼睛似乎也激动的泛出了些泪来,“你为什么要把我嫁出去?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做的不好……就是……”良听得她大声的质问,内心的恼怒彻底爆法,一个咬牙,便再度朝着她吼叫了出,“……对,就是你不好!你一个弱女子,要留在我身边,对我来说才是累赘!我又给不了你什么……你为什么不对我和你自己都好一点!去找个看对眼的人嫁出去……而不是非要赖在我的身边啊!”
            “可是……可是……”她丝毫不惧,对着良也叫喊起来,几乎喊破了嗓音。她的面上红艳艳的,也不知道那红是从内里透出的,还是被篝火照得,“我……我……”
            她忽然犹豫了,虽然声音仍旧很大,却是少了许多底气。
            “你什么你……”良想继续叫喊,把自己内心的一切恐惧,恼怒和悲愤全都化作恼怒发泄出去,彻彻底底的怯除自己心中全部的犹豫……
            可在听到满穗朝着他吼叫而出的下一句话后,他却是猛地顿住了。
            “可是我只想嫁给良爷你啊!!!”
            只见满穗闭上眼,往外洒出些泪花,脸微微下沉,而吼出了这样一句话,而后却是泄了气似的,把头往回缩,脸偏向一侧稍稍睁眼,大口喘着粗气而面庞微红,就好像方才一句话已经用尽了她浑身气力似的。
            ……


            IP属地:新疆188楼2024-08-31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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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这句话放在平时说出,他估计会以为这只是句寻常玩笑,是满穗这种顽劣的小崽子能开出来的,顶多一笑了之,便不会再在意。
              可现今这种情况,则并没有给他逃避的空间,满穗强烈的情感正面朝他涌了过来,将他包裹其中,一时间竟压下了他内心燃气的怒火,而使得良有些不知所措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满穗对他产生了情感——却未曾想到,会是如此直接,如此强烈,而如此……符合他内心的渴望……
              “良……我喜欢你……”还未等及他脑中生出什么然而然来,满穗却是立在原地,脸偏向一侧,而用颤抖的声音继续着方才的告白,可刚说完一句话,她便猛地转了头面向良,而大声喊叫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啊!!!”
              良能看出她眼中慢慢淌出泪来,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反射着篝火跳动的光,显得有些发亮。
              他咽了咽口水,嘴唇颤抖起来,内心深处无数的情感呼之欲出,而让他的喉头挛动,让他的胸膛颤抖,让他脸上发烫……
              “如果你一定要我嫁人……那我只想嫁给你,良!”她继续着刚才的喊话,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慢慢淌下,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泪痕,而她的脸也肉眼可见越发发红,声音也混杂了些许哭腔,“如果你非要我嫁给其他人……那我还不如立刻就去死!”
              良料到了她可能会以***——但却没料到过,她会主动提出嫁给自己。
              而且,当听到她愿意嫁给自己的时候……良的内心忽地被紧紧握住了。
              他的心跳从未跳的如此刻这么快过,快的他甚至能感到那强烈的跳动捅到了自己的嗓子眼内,快到他甚至有些头晕眼花……
              曾经的幻想再度浮现在良的眼前,满穗穿着大红婚服,挽着他的手,同他慢慢向前,走向一片光明的未来……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游玩,一起梳妆……
              他们……永远在一起……
              他想要同意……他想要娶她……他想要立刻实现自己全部的幻想!让这小崽子披上大红色的婚袍,由他来掀开盖头,由他亲眼见证她长大,由他……同满穗此生携行……
              “我也……”在内心所有欲望的驱使下,他慢慢开了口,而几乎听不出此刻周遭的声音是他自己发出的,此刻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他的内心深处钻出来的,“想娶……”
              满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良仿佛从中看出了一股久旱逢甘霖的期待。
              可是,良没能说完这句话——他的理性此刻再度压制住了此刻内心情感的表达。
              面对着满穗那望眼欲穿的面孔,良再一次的失了声,而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那光芒消失。尽管心如刀绞,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做不到。
              那个荷包还在他的裤兜里,自己三年前杀死那个陕北农民的景象即刻显现,而同眼前满穗有些歇斯底里的面庞慢慢重叠。
              他忽地惊觉了,而后退了一步,眼前满穗的面容却是慢慢模糊了起来。
              那情感无法从嘴里释放出去,便再度上翻,从他的眼中慢慢的泄出,形成些热流,划过他的面庞……
              虽然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同满穗谈婚论嫁的事情,可真到了这会,他却是畏惧了,胆怯了……他恨此刻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渴望的自己,可是……
              自这段孽缘从三年前开始之际……便再没有了完美的解法……
              那情感此刻已不再满足于从他的眼中慢慢流淌,而找到了他的鼻子作为了第二个突破口,肺部急剧的收缩使得他方才吸入的气不自觉地从鼻子里排出来,而随之而来的激烈缺氧感却是又逼得他大口吸气,然后又急剧排出,如此循环往复,伴随着喉腔剧烈的颤抖,让他此刻发出了些自己从未听过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在强烈的哭腔堆叠和抖动的嗓音中,良的理性强行挤出了几个字,混杂着猛烈的呼吸声,往外砸了出来,“你不能……你不能嫁给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后仿佛淤积了一团浓厚的阴郁,那阴郁分散在他的脸颊两侧,而慢慢通过眼睛往出排泄,大量的水滴自良的双眼滚落,凝聚在下巴,而滴在地上。
              啊……他又哭了,这段时间他都哭了多少次了。
              而且这次流泪……比以往都要强烈,比以往都要迅猛……他内心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扭成了一团往外迸溅着,这个很少表达情感的男人此刻却是毫无保留地宣泄着自己的感情。
              良哭了,哭的泣不成声。
              “哈……你也哭了……心里很难受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但是……凭什么……凭什么啊!”满穗再次闭上眼,仿佛是为了防止更多的眼泪掉落,而没有看他的表情,可那泪仍倔强地钻出她的眼皮,而涌到她的面上,“你凭什么……凭什么自顾自的把我变成一个人……然后还自顾自的在这里难受,痛苦,自顾自地……拒绝接受我的喜欢……”
              良极力忍受着那些眼泪鼻涕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可是在听到满穗断断续续的声音后,比方才还强的罪恶感即刻若泰山压顶将他完全覆盖,让他喘不过气来,只能颤抖着,抽泣着,发不出只言片语来……
              她因为他变成一个人……
              现在因为他仍旧还是一个人……
              良被这负罪感彻底压垮了,而完全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凭什么啊……呜呜……凭什么啊……”她仿佛也崩溃般地哭泣起来,嘴唇内翻,低着头闭上眼,而不断短短的抽泣着,“凭什么我就只能是一个人……凭什么你就能自顾自的纠结……凭什么……”
              良的耳边萦绕着她的质问,伴随着罪恶感和空虚感的凝结,而内心确是慢慢地重新涌现了方才被暂时压制住的恼怒。
              这小崽子都知道他痛苦,纠结了,自己都已经哭成这样了……可凭什么她就能肆无忌惮的质问自己?对,自己是杀了她的爹不假,但是难道她喜欢上自己的杀父仇人就正当吗?
              这段孽缘是自他开始不假——但若不是她非要找到他寻仇,还自顾自的下不去手,事情也不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此刻良的内心已经接近崩溃,而脑中如此混乱的思考伴随着对满穗的恼怒,迫使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必须……让这小崽子清醒清醒!
              于是,在强烈的愤怒驱使下,良瞪着通红的双眼,对准了满穗那涨红的脸,将那举高了的右手猛地向前挥了过去!
              那一瞬,时间仿若静止。
              满穗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抬起头,良从她那湿润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此刻正尽情宣泄情感的面庞——以及那悬停在她面颊之侧,距离她的脸不足一寸的巴掌。
              他的手接触到了满穗脸颊左侧垂下的那撮头发,那柔软顺滑的触觉此刻却只能让良怅然若失。
              他最终还是没能对这个他已经爱上了的女孩下得去手。
              “你打我……”满穗仍旧在抽泣着,可话语却几乎是一瞬间失去了方才的质问中蕴藏着的丰富情感,只余单纯的哭腔和呆滞地流出了这三个字,随即,她的两眼就若决堤般流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可却没有此刻应该伴有的,暴风骤雨的哭泣声。
              她就好像一瞬间哑了一样,变回了那个华州客栈里的小哑巴。
              良看着她的这副模样,心中却是越来越愧疚,越来越无力……
              “清醒点吧……看清楚了!”他用那只手把住了满穗的面庞,而强迫她看着自己的脸,良从她瞪大了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一边眯起眼睛流着泪,一边涨的通红而紧绷脸颊的面庞,“我是良……是你的杀父仇人!是害死你全家的仇人……是我害你孤身一人,是我害你家破人亡……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在极度的崩溃和不理智下,他此刻只有让她清醒清醒这一个念头,而基于这个念头,他做出了一个可能令他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去揭满穗过去的伤疤。
              这话一说出口良便后悔了……可此刻,他已经亲手断送了自己的退路。
              满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瞪着大大的深蓝色杏眼,一边淌着泪,一边呆呆地看着良的面庞。
              她的脸有些湿漉漉的,摸上去有些烫烫的,软嫩细滑——这细腻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先前几次触碰她脸蛋的场景,结合她呆滞的眼神和当前的情况,让良的内心越发悲痛欲绝。
              曾几何时……他也曾偷偷的触碰她的脸蛋,和她共眠的时候,他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她留到自己的身边,她在为自己挡刀之后,他也曾享受过同她一起的乐趣……
              而共浴之时——他分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情感……
              可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到了此刻,良更加后悔了。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无回头之路。
              “对不起……我不是想吼你……但是……但是……”他的声音中仍旧哭腔浓厚,但却是稍稍稳定了些情绪,此刻却憋不出什么话来,“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他猛地放开了满穗,而后退一步,闭上了眼,而用袖子擦拭起了自己的脸。他的面庞滚烫滚烫的,而其上已经被从他眼中涌现出的泪糊满了一整层。
              良都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情绪崩溃到此等地步了——父亲死时,他都没有情感波动到这种地步。
              再看满穗,她呆呆的直立在原地,也不说话,只是睁大两眼,怔怔地看着良。
              她的眼中已不再淌出泪水,而且,全然没有了任何光彩。那深蓝色的杏眼暗淡着,让良想起来湖中对峙之前,她回首望着自己的那眼神。
              就好像——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似的。
              “……今天把烤兔子吃完,再吃点干粮,别饿着了。”良花了一会稳定了情绪,虽然仍旧呼吸急促,却沉声对着她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最近的村子,把你……”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这些字,他每说出一个,心里便会像被针扎了下一样,刺挠不已。
              良的心中此刻已经对今日这暴风骤雨般的坦白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后悔之情——他或许的确应该再多思考思考,或许至少应该同满穗商量商量……
              可至此,他已骑虎难下。
              满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走回了篝火旁,像方才一样坐了下来,而把他们吵架之前丢在了地上的那根兔骨捡了起,像方才一样放在了嘴里。
              那肉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土灰尘,可满穗丝毫不管,一口一口的咬着上面被污染的瘦肉,而微微地动嘴咀嚼着,吞咽着,眼睛里没有任何表示。
              她吃了一块又一块,尽管那些肉被架在火上烤了过久而几乎成了黑炭,她仍用自己小小的牙撕咬着那些在良看来难以下咽的硬肉,机械地进食着。
              就好像,她只是个被命令重复啃咬动作的机关人偶似的。
              ……
              那些兔肉最后没能吃得完,良将那些被烤干的部分收入了驮马背后的行囊之中。
              平原上平坦的草地不用寻稻草来铺,便可直接当床。
              满穗坐在篝火旁,眼睛里反射着篝火跳动的光,而除此以外却是没有任何表示——此刻的她呆滞木讷,全然没有了先前那个与良同行千里的聪慧少女的模样。
              他们没有聊天,只是默默的围着篝火坐着,良望着她,她望着良。
              此刻二人四目相对,却是再没了先前的脸红心跳。
              倒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先睡觉吧。”又过了一会,看着已经升到空中的那轮明月,叹了口气,心中悔意进一步蔓延开,而忽然有些不敢看她了,“我看你精神不太好……今晚我先守夜吧,两个时辰之后轮班。”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而翻了身,在篝火旁就此侧躺了下,了无动静。
              他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但此刻良也没有打扰她的想法,便也只是坐在篝火的另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小小的身影曾孤身一人漂泊千里寻仇,而又与他同行千里,终与他共刺豚妖逃出生天,而后又与她同生共死,一路至此……
              可是……他却在此刻,还要亲手将她拱手送人……
              自己的人生曾因为那场大爆炸而被粗暴的分割成了两半,是被他亲手害的家破人亡的满穗救赎了曾经堕落成狼的他。
              可今日……在她已经明确表达自己的感情的情况下,还是去揭了她的旧疤,对着她大吼大叫,甚至差点动手打了她……
              良忽然有些憎恨方才的自己了,而对满穗的愧疚之心从他的内心深处无限蔓延了开。
              他突然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想法:如果过会她守夜而自己睡下的时候,她能握着那银光烁亮的匕首,刺进自己罪恶的咽喉,那一切便都结束了……他也不用面对如此的痛苦和悔恨了……
              他后悔啊,后悔不该这么贸然跟她坦白,后悔不该提前跟她商量,后悔如此执意就要将她嫁出去,而非遵从自己的内心让她嫁给自己……
              可是……可是……
              良的眼前再度模糊了,可泪方才似乎已经流干,而此刻竟再难淌出半滴。
              空前的窒息感包裹着良,他的内心一阵阵的紧缩着,连带着丹田仿佛也裂了开。他的身体没有一刻不在告诉他,什么叫追悔莫及。
              啊……良又想起了易升先生……他曾多次劝诫过自己别让满穗难过,让自己直面内心,让自己正视情感,让自己……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IP属地:新疆189楼2024-08-31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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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的内心猛地停跳了一下,强烈的窒息感和空虚感令他不得不停止了思考,而转而去想自己以后孤身一人应该去做些什么,权当转移注意,以逃避那极度不适的内心。
                他应该会往南方走,不一定是扬州,或许闽地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山很多,他可以隐居起来,或许还能讨个老婆,传宗接代。
                可是,当他去想象这个所谓老婆的时候,眼前却只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满穗。
                她在挤杏子汁,她在煮粥,她在给他喂饭,她在让他洗头,她在梳妆,她在同他逛遍少林,她在与他一同为易升先生饯行,她在与他共眠,她在观看他比武时为他加油,她在喜罗面前为他挡刀,她在药王殿内为了他而忍受痛苦,她在汤浴内差点向自己表达心意……
                这份回忆一直延续到方才,她的眼里失了神采,呆滞地盯着他的情景。
                而这眼神或将再次出现在她与某个好人家的婚礼之上——怔怔地盯着他。
                霎时间,良的呼吸再度急促,他捂住胸口,而急促的盯着躺倒的满穗,而心中忽地迸溅出了把她叫醒,向她袒露心意表示后悔,向她道歉,今后继续与她同行的欲望……
                ……不。
                即便他此刻道歉……经此一事,他与她的关系也定然不可能回复如初了。而且……他始终都是这小崽子的仇人,这个问题就算再拖下去,他们终有一天也要重新面对。
                或许这便是解开这孽缘的机会——尽管他并未遵从自己的内心。
                良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一切欲望,随之睁开自己已疲惫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篝火。
                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好像来自身下的满穗。是在哭吗?是还是做了噩梦?
                可良此刻却是不敢低头确认,只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抚在她的身侧,随即握住了她那只在睡梦中微微发抖的小手。
                她的身体尚存些温度,而那睡梦中的小手也反过来握住了他,尽管他知道这是无意识的反应——但却仍为良稍稍给予了一点安慰。
                此刻,他甚至有些希望那小手能握住匕首,像先前洛阳湖畔那样,刺向自己了。
                ……
                木柴烧了两捆,两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
                良摇醒了满穗,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原地坐了起来,而一言不发的盯着那篝火。
                看起来,方才确实是在睡梦中又哭了一场。
                喜罗大师所送的匕首插在她身侧的鞘中,仍旧没有拔出,没有刺向他的脖子——良已经不知道是该为之庆幸,或是为之遗憾。
                良躺了下来,尽管心中仍尚存些对她坦白道歉的侥幸——可他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方才与她吵架已经废了太多的力,良很快便感到困意朝自己席卷了过来……
                ……
                迷迷糊糊之中,良扒开了一片树林,而来到了一处平坦的草地。
                这里又是哪?
                良站在迷雾之中,身边似乎是一条河,河的那边,是一座城。
                这场景他好像见过……可却是有些记不得了。
                话说小崽子去哪了?
                “喂!小崽子!”他四下观望,大声叫喊着,“满穗!穗儿!”
                他变换着方式叫着她的名字,可却全然无踪。
                良忽地心慌了,也不管什么别的,顺着那条河便奔跑起来。
                他跑过了很多东西,一个看起来像易升但却没有理会他的人,一群穿着黄衣服的和尚,带着祥隆正在打坐的喜罗,泡在石池子里面的喜公,身上缠着一大堆念珠的喜阳,还有站的很远几乎看不清脸的喜珀……
                良并没有搭理他们,而是一路直直的奔跑过去,一边呼唤着满穗,心里越来越慌乱。
                尽管此刻奔跑似乎并不消耗体力——但良仍旧剧烈的呼吸着,只为缓解自己内心越发强烈的窒息感。
                “小崽子!出来……”他越跑越觉得难受,越跑心中越空荡,越跑,那内心的悔意越浓重,“快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喊叫的声音中慢慢混杂了些哽咽,他奔走的身影慢慢扬起了些泪花……
                而与此同时,他内心堆积的恐惧感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失去满穗的空虚感压迫着他的内心,而终于在某一刻越过了一条线,逼得他将那悔意脱口而出……
                “我不把你嫁出去了!满穗!求你……”他一边带着哭腔,一边哽咽着叫喊了出来,“我错了……求你回来……别离开我……”
                越过内心的那道沟壑的效果似乎立竿见影,良很快便看到了前方的浅雾中,立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
                一个女孩正站在河边,没有风,她的头发却有些飘散,没下雨,衣裙却湿漉漉的。
                小崽子!
                他快步奔走上前去,满穗却不理他,而是直直地朝那河走了进去。
                喂!
                不要!小崽子!满穗!
                他哭喊着朝着小崽子吼叫,快步奔跑上前想要抓住她,可他们中这点距离却在此刻被拉伸到了无穷远一般,任他如何奔跑,却是无法接近。
                满穗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朝前走去,河水已经淹过了她的胯部。
                “小崽子!不要!不要走!满穗!不!”良一边极力奔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叫喊,“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我保证用我的一辈子来偿还……”
                似是终于听到了,在良吼出“一辈子”这三字时,已经半身入水的满穗顿住了脚步,而回首望向他。
                她的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悲伤,不舍,迷茫……却是没了憎恨。
                他看到了一丝什么闪过,少女的眸子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逐渐亮了起来。
                他快步奔走过去,那无限远的路程终于好似被跑完。
                “不要走……”他浓重的哭腔使得他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而只余些零碎词语,“不要……离开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么多,他看到满穗的嘴角上咧,眼中悲伤迷茫逐渐被光亮和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情感所挤开。小崽子终于回过身来,而他的内心也终于稍微安稳,那流淌不断的泪水也终于稍稍止歇。
                可就在他即将抓住小崽子伸出的手时,一个大浪忽地拍过,满穗被裹挟其中,而直直的被水流冲入河中!
                不要!
                没来得及过多思考,他便顺着岸急速奔跑起来,尝试追上被水冲走的满穗。
                河里的小崽子被水所包裹,只能露出头颅和一只手臂。她将手臂伸向良,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良!良!”
                不行……不能再等了!
                他眼瞅着小崽子即将被水流吞没,一咬牙,心一横,脚一蹬,便直接跃入湍急的水中!
                他一定要救下满穗……如果救不下来,那就和她一起走吧!
                在身体撞击水面的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坍塌……
                ……
                “啊!”良忽然大叫一声,便坐了起来。清晨的初阳照射着良的双眼,让他突然睁开的眼睛感到了一丝疼痛
                “小崽子!小崽子!满穗!”他稍稍确认了一下旁边并没有河,便确定方才是做梦,还未来及松上一口气,却全然没有看到应该在守夜的满穗身影,顿时再度心慌,而跃起身来,“小崽子,我不把你嫁出去了!我错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认错,烧尽的篝火旁空无一人,昨日吃剩的兔骨凌乱的扔在黑炭周边,满穗的匕首丢在她昨日坐着的地方,驮马仍安静的拴在一旁的一棵树上,睡得正香。
                良半张着嘴,看向那失了刀鞘的利刃,有些木然朝刀尖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草地,和远处村庄的田野。
                他抖抖颤颤地朝自己目光所向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越发沉重,直到自己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强烈的空虚感压垮了他的膝盖。良跪倒在了地上,他发不出声音,大颗大颗的泪却从他的脸颊上滚下,汇聚在下巴,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满穗不见了。


                IP属地:新疆190楼2024-08-31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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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192楼2024-09-04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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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心翻意涌波涛急
                    双洎河畔,杂草丛生,可能是临近水源的缘故,这里的野草长得都要比寻常所见更高些。
                    满穗瘦瘦的身躯沿着河堤缓缓地行走着,那双青鸟鞋穿行在稀稀拉拉的草梗之间,在松软的泥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脚印。
                    卯时的太阳远远的斜在东方,初升的日光惰懒地照射着中原大地,也轻柔地照射在满穗的身上,为她的浅灰色衣服染上了一层淡黄色的余韵,也在她的身侧拖出了长长的影子,落在了河水里,仿若在湍急汹涌的河道内落入了一个人似的。
                    她低着头,阴着脸,体态有些摇摇晃晃,近乎是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
                    双洎河水急速流过,可能是夏日雨水多的缘故,那河道比以往宽了些,水流的速度却是只增不减。河水表面翻出一处处波浪,在初阳的照射下,泛出了些波光粼粼,寻常看去,倒确算得上美景。
                    可此刻,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却无力驱散少女眼中蒙着的厚厚阴霾。
                    她踩在河堤的淤泥之上,一脚深一脚浅的缓缓朝前走去,身上的衣衫和头发随着河畔的晨风吹拂,而缓缓摇动着,脸侧的头发被吹到了面上,碰到了脸颊,遮住了眼睛,她却都无动于衷,只是顺着河堤,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那双深蓝色的杏眼此刻直视前方,却并没看着眼前的土地,那双称得上美丽的眼睛此刻却是死寂着失了光彩,暗淡着情感呆滞地滞留在眼眶里,泪痕凝结在脸颊上,而已分辨不出她哭了多少次。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自己在往哪走,自己在干什么,而只是顺着双洎河,呆呆地向前走去。
                    满穗的脑中回响着良昨晚对她所说的话语,感受着她自踏上复仇之路以来始终深深镌刻在她内心的切骨之痛——回响着与良的千里之行中,她内心被点起的丝丝涟漪。
                    河水的流动声哗哗作响,和满穗耳边响彻的嗡嗡声混杂着,交织在她的脑中,拨动着她的心弦,而慢慢指引着她的思绪来回飘荡,而回想起了与良在洛阳湖畔的那次对峙。
                    那双蓝眼睛内,再度溢出了些泪来,她微微地抽动着肩膀,却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抽泣声。
                    她恨她自己,她像在那湖边时一样,恨这个居然会对自己的杀父仇人下不去手的自己,恨此刻这个无法为父母复仇的自己——恨透了这个叫满穗的,居然会想要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的自己……
                    昨晚,与良吵架过后,她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了自己身着婚袍,戴着盖头,将要和挽着自己手的某人踏入婚姻的殿堂。
                    那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手上满是伤疤。梦中的她满心欢喜——什么嘛,原来她最终还是嫁给良了呀。
                    周遭铜锣唢呐齐奏,良挽着她的手,在满地红纸之中一路前行,终而停在了一处高台之上,她看到了两只手抓住自己的盖头,便也就想象着良洋溢着幸福的脸,不禁喜笑颜开。
                    可掀开盖头之后,她的笑脸只一瞬间便僵住了——直面着她的,是她昨晚看到的那张混合着纠结,痛苦和后悔的哭脸。
                    那个良抬起了右手,一边说着昨晚她听到的那些可怕的话语,一边狠狠地将巴掌抽向了她的面庞!
                    她被那一巴掌抽的摔倒在地,尽管不疼,却仍摔了个七荤八素,方才幸福到极致的她也在一瞬之间跌落到了谷底。巨大的落差让她的心几乎停跳,一瞬之间泪便撒了出。
                    再抬眼,她却在那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良幻化成了爹爹,爹爹的身侧还出现了奶奶,周遭那些为所谓婚礼庆祝的人群也一瞬之间散了去,化作无数枯黄的麦子,倒在地上。
                    奶奶斥骂她为什么不让爹爹卖了她而卖了传家宝,害的她断子绝孙,害的满家绝了户。
                    爹爹摇着头叹着气背过身去,而仅仅只是回头看着她,也不说话,他的眼里充满了失望,满穗能看出其中的愤怒和悲痛,即刻却是化作了无限的愧疚和自责,若刀锋般戳在了这个女孩本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她在睡梦中抽泣着,对着爹爹跪着,编出各种欺骗自己的理由祈求爹爹的原谅……可爹爹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如刀绞,看得她肝肠寸断……
                    她不住地磕着头,哭的梨花带雨,像她曾在爹爹怀里般哭着,像个小女孩一样期待着爹爹的心软,可爹爹却仍只是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这个无法为自己复仇的不孝女。
                    虽然爹爹并未说话,可满穗却想起了与爹爹去邻镇演影子戏后的那个夜晚,爹爹冲着自己吼叫的面孔。
                    她知道爹爹苦,她不怪爹爹……是她没能给爹爹复仇……
                    在这自内而外极端压力之下,满穗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都颤抖着,泪若涌泉般滚滚而出,而只能无力的在梦中哭泣。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向她冰凉的小手中注入了一丝温暖,她不自觉地就抓紧了那手,抬眼望去,只见那只手来自前方,其上布满了粗糙的老茧与疤痕。
                    爹爹转身离去了,奶奶消散了,满穗的身侧只余那只握住她的手。
                    她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内心的理智一直叫喊着让她挣脱——但此刻她脑中却只余逃避,便也就只能借着那手传来的丝丝暖意,靠在上面,在梦中闭上眼睛。
                    ……
                    满穗停了下来,站在了一片宽阔的河岸之上,转头面对着急流而过的河水。
                    她的眼神暗淡着,给人一种正在哭的感觉,却没有哭声,也没有泪。
                    转过身来,她的影子被长长的映在了河面,顺着河水的波澜上下起伏着。
                    满穗看着那仿佛在水中挣扎的黑影,抬起手轻轻拭去了脸上的泪,而转身向前一步,慢慢朝河水走去。
                    此刻,她想象着解脱,想象着同爹娘团聚,想象着良找不到自己时的悲痛欲绝……
                    她的嘴角竟微微扬起了一丝苦尽甘来似的微笑,而再度迈出一步。
                    此刻的她,不只是因为无法复仇而痛苦,甚至是每感知到自己活着,都会感到内心紧缩,肚里翻江倒海,头痛不止地淌出泪来。
                    啊……她果真是错付了,良居然会是一个不愿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满穗回想起了华山下的那个夜晚,刺杀未遂后,良打了她,狠狠地用藤条抽了三下她的屁股,直接把她的眼泪都打了出来。
                    昨天,良也打了——差点打了她。那巴掌虽然没有扇到她的脸上,却狠狠地抽打在了她的内心。
                    啊……什么变好,什么从善……都是骗她的!他根本就没有变……他还是那个恶人……
                    那个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不得不在四年前做出那种事情的恶人……
                    满穗闭上眼睛,一边心如刀绞地想着,昨晚的梦一边便在度找上门来。
                    ……那个梦,到她自己的手被抓住的时候,还没有结束。
                    就在她握紧了那只从前方伸来的手泪流满面的时候,周遭的场景却忽然改变了,她睁开眼的瞬间,方才的那些干裂的土地,枯黄的麦子瞬间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空旷而明亮的房间,而自己也不再是躺在地上,而是平躺在一面床上。
                    良的手仍旧拉着她,抬眼看去,他却是在此刻有了身形,却看不清脸。他站在她的床边,弯腰扶着她的手,一副焦急着安抚的模样。
                    满穗的内心有些迷惑,便抬起头向前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高高隆起的肚子,还有一个看不清具体模样的老太婆似的人被那肚子挡住上半身,在她的身下忙活着。
                    这情形稍稍让她回忆起了什么——哦,这不是弟弟出生的时候,娘做的事情吗?
                    什么嘛……原来是她怀了良的孩子,要生了呀。
                    霎时间,极大的幸福感驱散了满穗内心的阴霾,她满心欢喜地握紧了良的手,而等待着那个崭新的小生命从自己身体里诞生。
                    虽然不知道分娩到底是什么感觉,而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怀上这个孩子的——但对于满穗来说,这都无所谓。
                    因为,如果都有了孩子的话,良肯定是跟自己成亲了吧,也不可能把自己嫁给别人了吧。
                    良把握住她的手抬到了她的脸前,她也含笑地看向良,尽管看不清他的脸……
                    但顷刻间,方才还含情脉脉的哪只手,竟即刻下压,扼住了她的脖子!
                    强烈的窒息感接踵而来,满穗霎那间便呆住了,眼睛慢慢转向良,只见他的脸慢慢溶解,幻化,竟然最终变成了娘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杀了弟弟……”当那个掐着她的娘说着,声音竟同死了般冰冷,“你为什么要吃娘的肉……”
                    “不……我没有……”她挣扎着,尝试摇头,尝试推开娘,可手脚却是这般无力,口舌也若僵住了般无法动弹,“我……对不起……”
                    下一刻,她那大大的肚子却突然破了开,从中伸出一只小手来,而当她看到那只手时,满穗的内心却是彻底崩溃了。
                    那是弟弟的手。
                    “姐姐……”她听到弟弟的声音,想要尖叫,喉咙却被娘扼住发不出声来,而那只小手也把住她的肚皮,从中挣脱出了一只干枯的,没有眼球的脸,“你为什么要吃了我……”
                    满穗在那噩梦中闭着眼,捂住耳朵尝试逃避,但娘和弟弟的声音却好像是从她的脑中响起的——娘质问她为何要杀了弟弟,弟弟骂她为什么要吃他的身体……很快,爹爹和奶奶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四人一起质问她为何在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后仍旧放弃向害死他们的仇人报仇……
                    “你吃了娘的肉……”“姐姐……”“你为什么不报仇……”“你为什么不让爹爹把你卖了……”
                    她在这一句句的质问中彻底崩溃了,最终还是抱住头,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仰面大哭。
                    娘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掐倒在地上,越来越紧……而她就在这针对不孝女的一声声破口大骂中慢慢窒息……
                    就在她于梦中的视线行将灰暗之际,现实中的良却是将她叫了醒。
                    她坐起来后,甚至都没有检查自己的肚子是否真的被撕开——她的精神此刻已经几近崩溃,脑中回荡着爹爹的失望,奶奶的辱骂,娘和弟弟的质问,还有撕开她肚子钻出来的那干尸……
                    当那梦境终于回忆完后,满穗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河边。
                    说是河边,实际上离河水还有一段距离。只不过再往前,松软的土地将不再能承载她的体重,而会使得两只鞋陷入淤积的污泥中。
                    “爹爹……弟弟……娘……”她默念着,一路淌着泪水,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感,“对不起……我……报不了仇。”
                    对啊……她报不了仇……她把太多的情感投入在了这样一个恶人身上……
                    一想到良,满穗的心就好像被针毡擦过一般,比被喜罗的铲刃划伤还要疼,比被药王殿的弟子伤口抹盐还要疼……
                    但是……没有噩梦里的那个她心疼……
                    那噩梦让满穗回想起了良所做的恶事让她受了多大的苦,让她不得不面对,她同他有多么大的仇……
                    而她……竟然把如此深的情感倾注给了这样一个不可信任的恶人……
                    啊……噩梦,满穗想起了另一个噩梦,话说那还是他们刚到少林寺的第一天,她忽然被良急迫的呼唤声吵醒,迷迷糊糊地便推开了他那件寮房的门,而迎接她的却是良冲上来的一次突如其来的拥抱……
                    呵……他梦到她走到河里消失了。
                    仅仅只是梦,他就被吓成了这副模样……那如果,噩梦成真了呢?
                    想到这里,满穗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而就此回想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次复仇尝试。
                    就在方才被良叫醒后,她盯着篝火,几乎万念俱灰,看着良慢慢睡了下去,她的脑中回响起了良的那句话。
                    那句将她过去的伤疤彻底揭开,将她过去的逃避和自我欺骗彻底撕碎的话语。
                    此刻,痛苦的回忆压倒了满穗内心的真情……家人的身影在眼前回荡,满穗咬紧了牙,狠狠地拔出了匕首,紧盯着那杀了自己的父亲,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他从来都是个坏人……他从来没有变!!
                    咬着牙,满穗再度尝试了对良下手,那刀尖已然悬在了良的咽喉之上。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刺下去,就像先前在马车上,在洛阳湖畔……在被她放弃的每一个杀死他的机会的地方……
                    而这次,阻止她的,不只有对这个本性善良的人的网开一面,也不止是共杀豚妖后一笔勾销的承诺……
                    还有着少女心中对这个男人已然再无法隐藏的,澎湃的,激荡的爱意。
                    她死死地咬着牙,银亮亮的匕首对准了良的咽喉,可随即脸上却划过两道泪,随之而来的便是泪水的垮堤和暴风骤雨般的哭泣。
                    她在骗谁呢……她早就爱上他了……早就下不了手了……


                    IP属地:新疆194楼2024-09-05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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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汇聚在她的下巴,而不断滴落在良的脸上,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越来越多,慢慢覆盖在了良的脸上……
                      她终于还是拿不住那匕首了,那颤抖的手一松,刀尖向下砸落在了良的颈脖旁边,锋利的刀刃插入了泥土之中,满穗蹲坐在良的身侧,把自己缩成一团,呜呜地哭。
                      “爹爹……”她带着哭腔呼唤着自己的父亲,“我该怎么办……爹爹……”
                      可是没有人出现——大概爹爹也不想见自己这个无法为他复仇的不孝女吧。
                      她呼唤着每一个她曾依靠过的人,厨子爷爷,芸姐,易升伯伯……
                      易升伯伯曾告诉她“向前看。”
                      可是她的前面……只有良……而如果良不要她,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满穗看着良那被自己的泪糊满的,满是疤痕的脸,想起了良舍命将她从王府中救出时的模样,想起了自己为良挡住喜罗的利刃时他的震惊,想起了他捕捉那只兔子时的土头黑脸……他是真的变好了……而且,她也知道,他也已经爱上她了……
                      而她,又怎么能对这样一个人下手……
                      满穗拔起了那匕首,狠狠地将刀刃插回了鞘,死死地咬住牙,忍耐着自己内心的愧疚,努力收敛住暴风骤雨般的泪水,却只能不断的吸鼻子,上下抖动着。
                      爱意,仇恨,愧疚,迷茫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张网,将她自己笼罩在网里,将她自己的胸口包裹的水泄不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报不了仇,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家人,甚至对不起良……
                      她该怎么办……
                      而就在这时,满穗的心中浮现了一个残酷的计划,一个绝望的,却是温柔的计划。
                      既然良这么想把她甩掉……那她就成全良的心愿。
                      她要罚良……永远找不到她!
                      ……
                      就像当初在洛阳湖畔那样,满穗脱下了鞋子,而将其拿在了手上,赤脚站在松软的泥沙上,又再次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脚陷入了淤泥之中,直直的陷入其内。寒冷粘稠的泥土包裹着她的脚,让她又一次回想起了洛阳湖内淤泥与这别无二致的触感。
                      如果她当时,没有犹豫,没有迷茫,没有站在浅滩等着良找到她,而是直直地走入湖水之中,只留给后面找来的良一双摆在湖边的青鸟鞋……
                      会不会……更好一些?
                      满穗的脸颊抽动着,这次却暂时没有洒出更多泪来。
                      她回想着湖边对峙后,二人一同经历的点点滴滴。
                      洛阳酒楼的那顿大餐,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的一顿;第二日因意外之喜而吃得的那顿烧鹅和鱼,却是她吃的最开心的一顿。
                      不只是因为她尝到了酒的滋味——还因为那一顿和良共品的佳肴,让她首次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她当时抱着赴死的决心与良共赴王府,可最终却因为一个说法而意外得活……
                      从那时起……少女的心便不再独属于她自己了。
                      哗哗的水声打断了满穗的回忆,回过神之时,她竟已经走到了河堤的边缘。
                      她的身前便是湍急的河水,她的身后是一串通向河内,没有回头的脚印。
                      水流的速度很快,水面上没有反射出她的倒影,而只有些被冲出的浮沫。
                      她的眼眶之中已经再度蓄满了泪水。
                      她问着她自己一个问题:她想死吗?
                      满穗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低头看着那双被自己拿在手中的青鸟鞋。
                      鞋是浅蓝色的,鞋头尖尖的,两侧上绣着亮银色的牡丹,看起来精致而小巧,像是收紧羽翼的两只小青鸟。
                      她的眼角抽动了些,几滴泪再度滴落,直直地坠在那两只鞋上。
                      哪怕是到了今日,她仍像一个多月前在马车上收到这双鞋时一样:觉得它美极了,美地无与伦比,美地爱不释手。
                      她抬起另一只手摸着那鞋柔软的料子,更多的泪与此同时也滴落到了那鞋的鞋面。
                      那是良送她的第一个礼物——也是她在十四岁生日那天收到的唯一生日礼物。
                      从那日起,她便再也无法对良下得去手了。
                      眼前视线再度模糊,满穗眨了眨眼,将方才回到她眼中的一丝光亮再度驱逐,而死寂地盯着那鞋,缓缓蹲下身,将那鞋轻轻放在了河堤的边缘。
                      她不敢带着杀父仇人赠与的东西,去见自己的爹爹……
                      而最重要的是——她爱着良,也不想玷污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她不忍让污泥弄脏那鞋,也不想让如此漂亮的鞋子随她一起被河水冲走……
                      满穗站起身,再度直视着那滚滚而去的河水。
                      向前迈出一步。
                      刹那间,满穗整个人猛地激灵了一下,而不自觉地抬起了那只刚踏入河中的脚。
                      冰凉的河水冲击着她的脚踝,彻骨的寒意一瞬之间便顺着她的腿骨滚滚而上,霎时间贯穿了她的脊椎,击得她的大脑都颤抖了起来。
                      满穗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退缩回来的那只脚,而又颤抖着眼睛看向奔涌而过的河水。
                      她,退缩了?
                      脑中残存的回忆催促着她快些,对父母家人的惭愧无时不刻地刺痛着她的身体,可满穗,却在这时刻,退缩了?
                      她看着自己的脚,有些委屈地张开嘴唇咬起牙,皱起脸颊,淌着眼泪。
                      分明之前洛阳湖泊的水也如这般冰冷……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短短的抽泣着,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方才紧咬的上下两颚也微微地长了开。
                      “呜呜……”尽管她已经哭丧了一路,可却到了此刻,才开始发出些哭声,脸上发出些哭相,“呜呜……”
                      面对着滚滚逝去的河水,这个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最真实的,对死亡的恐惧。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她质问着自己,质问着眼前的双洎河,质问着河对岸的新郑城,质问着这该死的世道,“为什么……明明马上就要见到爹爹了……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个曾经能慷慨赴死的满穗,却会在此刻畏缩……
                      为什么……难道是她懦弱了……她怕溺水的痛苦吗?她怕那些冰凉刺骨的液体灌入她的口鼻,灌入她的肺肚,将她窒息致死……
                      不……她早已经历过那莫大的痛苦,经历过那一切的痛彻心扉……解脱之前的这点痛苦,和将她从活着的痛苦中解脱相比,实在是不算什么……
                      那到底是……
                      刹那间,她便想明白了。
                      洛阳湖畔的那会,她还没有如现在这般如此的爱上良,对他,最多也就是下不去手的网开一面……而现在,与他又同行了一个多月后……
                      满穗此刻的心中是爱而不得……爱恨交织……
                      她仍抱着与他继续同行的希望……那……当然是……走不下去了……
                      满穗稍稍地摇了摇头,抑制住哭声,咬住牙,却止不住仍旧在流淌的泪。
                      她又抬起了脚,死死的咬住牙,然后,猛地踏了下去。
                      仍是冰凉刺骨,仍是激得她想后退,可这次,她咬着牙,将那只脚狠狠地下压,直至触碰到河水下泥沙混杂的河床。
                      他无可救药……他咎由自取……他……活该找不到自己……
                      她的胸腔费劲的紧缩着,胸腔内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扩张,这两种力量的对抗让她的胸口感到了些许沉闷,不由得张口喘息起来。
                      可一张口,她就会从自己的嗓音中听到厚厚的哭腔,泪仍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淌,就好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她的眼中止不住地落下。
                      她就这样,一边抑制不住地哭,呜呜地,一边向着双洎河的深处走去。
                      河水越来越深,从一开始的只能淹过她的脚踝,慢慢地没过了她的小腿,那水流的劲道也越来越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推力在尝试着将她冲走。
                      这冲力让她的内心颤抖,让她越发真实地感觉到,死亡就在她的眼前。
                      她想起了良在四小羊一起洗澡时的忙前忙后,想起了他为她撞开舌头,想起了她同其他三只小羊为良做的那顿饭,想起了为闯将唱的那场影子戏,想起了洛阳湖畔共杀豚妖的承诺……
                      她的心脏在紧缩,眼前的视线缓缓地开始模糊,抬起的脚也慢慢收了回,忽然间,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爹爹的身影,不自觉地抬起了手,可爹爹却转身离去了。
                      满穗咬住了牙,而向前又踏一步,水流淹到了她的膝盖,此刻她内心涌现的窒息感迫使她大口喘息着——大声哭泣着。
                      她看到了豚妖滚落的头颅,她看到了她为良挤杏汁,与良相互喂饭,良为她洗头,寮房门前的那场拥抱……
                      如果自己被水流卷走……她就也再也见不到良了……
                      她怕……她怕这水流……
                      她犹豫了,可这时,她又看到了弟弟被饿死,娘被饿得发了疯,自己为了存活下去,不得不吞吃了亲人的血肉……
                      满穗忽然有些踉跄了,一边哭的梨花带雨,一边挣扎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水流已然淹至她的大腿,裙裤下摆有的部分已经触到了水面。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泪水已经糊满了整脸,顺着下巴大颗大颗地坠入河中,与河水融为一体。
                      她又看到了为易升伯伯的那场饯别,又看到了那晚共眠之时良温暖壮实的胸怀,又看到了为良挡刀之时他的愤怒,又看到了药王殿内良的深情和犹豫……
                      她畏惧着越来越高的水位,却又因为不得不前行而痛哭流涕。
                      可她随即又看到了厨子爷爷,看到了芸姐,看到了那个黑当铺的老板……
                      一幕幕曾经寻仇路上的景象在她的眼前掠过,在这走马灯之中,她又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没在了水下,而感受到自己腿上的温度随着冰冷的河水缓缓流逝。
                      随着水流的推力越发增长,她甚至有些站不稳了。猛烈的水流仿若先身体一步将她的意识卷走了似的,她的意识越发模糊,眼前走马灯的情景一幕接着一幕的播放。就仿佛再走一步,水流就会将她冲走,将她彻底淹没,将她冲到良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良……
                      恍惚之间,满穗就像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在河水即将淹过她的膝盖之时,猛地顿住了方才抬起的右脚。
                      她看到了良在浴池内的种种奇怪举动,想起了昨夜良在对着她吼出那句话前,揪起的脸颊,外翻的嘴唇,通红的双眼,以及满脸糊过的泪水。
                      她看到了良一直以来的痛苦纠结,看到了良想要为自己的过去赎罪的决心——看到了良在听见她的表白后,眼中流露出那一瞬的,似乎是想要接受的犹豫……
                      满穗收回了那只抬起来的脚,看着眼前行将把自己吞没的湍急河水,先前与良共同经历的一幕又一幕闪回在她的眼前……
                      她想死吗?
                      霎时间,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所谓解脱的渴望,她感受着那几乎令她站立不稳的水流,而退后了一步,而就是这一步退后,即刻击溃了满穗内心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呜呜……啊啊……”她将两只手握成拳头,聚到眼眶的附近,搓揉着自己的脸颊,一边毫无保留地,丝毫不掩盖地大声哭着,“哇哇哇……”
                      她站在原地,用她根本没有发出过的声音,大声地哭出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纠结。
                      不……她根本不想死……


                      IP属地:新疆195楼2024-09-05 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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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根本不想死……
                        她想活着……她想和良同行一生……
                        她想和他一起吃饭,一起出游,一起洗澡,一起梳妆……甚至……是想和他成亲……
                        在这段和良同行的日子里,她从未感受到何此的温暖,从未有过那时的幸福,从未……如此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爱上一个人……
                        这一瞬,她对未来的期望压过了对过去的纠结,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满穗直面了自己的内心,而真真正正地正视了她对于良的感情。
                        她……就是爱上良了,而且……她还想,此生此世与良携行……
                        这份爱使得她贪恋这活着的世界,而不再敢于去寻死,就算是要死,她也要和良,她的心上人一起死……
                        可是……那个人却要把她嫁出去……
                        而她……仍旧无法为家人复仇……
                        尽管她不想死……可是,如果无法和良一起,她又有何活着的意义……
                        待到泪水终于哭干,满穗吸了吸鼻子,模糊着视线,而站定在了原处,呆呆地回着头,看向她走来的方向。
                        至此,她回想起了一件事。
                        她就在她万念俱灰,而准备离开良,以一场彻底的不见作为复仇之时,那双暗淡的深蓝色眼睛却看到了什么。
                        此刻,躺倒在火堆旁,脸上沾满满穗泪水的良的眼角,似乎又涌现出了什么。
                        是泪,不是她的,而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
                        那泪徐徐的,从良的那双哭红了的眼睛里流淌而出,与满穗糊在他脸上的泪融为一体,而顺着脸侧慢慢淌到了脑后。
                        “不要……”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了良轻微地,挣扎着的梦话,“求你回来……”
                        她能猜到良大概正在做一个怎样的梦,那方才赌气般想要一走了之的内心忽然之间软了下来,走上前去,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拭去了良脸上糊满了的泪水。
                        他对于自己的离去如此恐惧……又怎会忍心真的把自己嫁出去?
                        她期待着良的认错,可自己的内心却因为过去而痛苦纠结……
                        至此,她决定再给良最后一个机会。
                        她将匕首拔出丢在地上,指向自己将寻双洎河而去的南方,而又在离开的过程中分别把喜珀爷爷送的佛牌,喜阳爷爷送的佛珠丢在自己沿途的路上作为指引。
                        此刻,她仍站在河中,回首望向自己走来的方向,一边微微地抖动着,哭泣着,一边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她期待着他的认错,他的后悔,他的回心转意……
                        可若是良没有能抓住这个机会……
                        那他,便再也见不到满穗。
                        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满穗的双腿,也一点一点地带走着少女心中的温度。
                        噩梦带来的窒息感慢慢重新包裹了她,对父母家人的愧疚感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她的内心。
                        ……
                        太阳慢慢地升起,仿佛即将到了辰时。
                        长时间看着太阳的方向使得满穗的眼睛有些疼痛,她此刻的内心却是越等越急,终而赌气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
                        而就在她的脚触到河底的泥沙之际,那好不容易有些止住的哭腔却是又涌出了些。
                        “良……”她闭上眼睛回过头,重新面对那汹涌的河水,“如果你再不来……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她想象着良在看到自己投河后的悲痛欲绝,追悔莫及,此刻却是再没了报复的快感。
                        有的,只是紧缩的内心,和凄凉的悲痛。
                        他见不到她……那她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良……
                        “良……良……”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颤抖着喊着良的名字,一边发出越发浓厚的哭泣,“良……良!!”
                        “满穗!!!!”
                        尽管声音很小,但她仍旧被这一声惊着了,而一瞬之间瞪大了模糊的泪眼,刹那后那声音却是涌入了她的心田,让这个仍在淌出泪的女孩稍稍张开了嘴,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微笑,猛地甩过了头,直视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从河边而来,在满穗有些重影的眼中飘荡着变大,而缓缓显出了些人形,而过了会,满穗便能看到那熟悉的深色衣裳和披风,还有他腰间挂着的银亮亮的少林宝刀。
                        那是良,喘着粗气,一路疾奔而来的良。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少女那颗始终悬着的内心终于得以稍微放开了些。
                        “不要!快回来!”他用一种满穗未曾听过的嗓音叫喊,似是混了哭腔,惊慌和悔恨,还有她首次从良的声音中听出的来的恐惧感,“求你……满穗……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踉跄着奔到了满穗所在的河床之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杵在了河岸上,直直地盯着她,其中望眼欲穿,仿佛是她是他平生最宝贵的东西一般。
                        满穗看到他的手上拿着自己丢在路上的匕首,佛珠和佛牌。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满穗放鞋子的那一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捡起她的鞋子,而继续直视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他抬起手,扇着自己的脸,满穗简直已经能够想象他找来的一路究竟有多么的惊慌痛苦恐惧,“不要离开我……”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满穗那方才哭了一路的嘴角却是在此刻微微地翘了起来。
                        分明已经如此离不开她了……为什么还要想把她嫁出去的事情呢?
                        真傻。
                        可方才积攒在她内心的情感即刻的蓬勃欲出,化为了更加猛烈的泪,狂乱地泄了出来。
                        她回过了身,在湍急的水流中,笑着哭着面向跪在河岸边的良,模糊的泪眼看着良的轮廓,她的内心在度陷入了纠结。
                        要原谅他吗?
                        这次事情可能可以过去……但若是下次他再想把自己嫁出去怎么办?
                        还有就是……他们之间的仇该怎么办?
                        满穗的内心仍有些犹豫,可良却好像一瞬间着了火般暴起,朝她便冲了过来!
                        “快回来!!!”他急迫地喊叫道,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危险的事情般三步并作两步朝她冲锋,一边还伸出手想抓住她,“危险……快抓住我!”
                        他的脸上漏出恐惧害怕的神情,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危机,可满穗却是被他突然暴起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就在水中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在她方才踏出这步之时,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吹的满穗瞬间有些站立不稳。而未等即她稳住脚步,那本就湍急的河水却在大风的推波助澜下,形成了一个波涛,便是直直地向着满穗打了过来!刹那见,满穗直觉自己被猛地撞了一下,而霎时间失了平衡,耳边混合着水流的哗哗声和良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顿觉天旋地转,随后水面便一圈一圈地朝她扑打过来!
                        她就这么在良的面前被双洎河湍急的水卷到了河中央!


                        IP属地:新疆196楼2024-09-05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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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199楼2024-09-05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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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心结终解满穗生(上)
                            “哇呜!”伴着又一个浪头被风吹起拍来,被卷入河中的满穗尚只来及发出些无意识的惊叫,口鼻便即刻被河水淹没,其中涌入些水来倒灌入她的肺道,呛得满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而奋力蹬腿,在好容易将头部探出水面后咳嗽起来,“咳咳……”
                            她不会水,不知道如何游泳,便只能将双手在河流之中胡乱地拍着,试图抓住某些并不存在的漂浮物。与此同时,她的双腿直直地探不到底,感觉到自己在下沉后就开始下意识地蹬水,而只能无助地感受着河流快速推击自己,而拼命反抗着那把自己拼命往下拽的力量。
                            “小崽子!满穗!听得到我说话吗?!”河面波涛汹涌,河水冰寒刺骨,可满穗浑身投入其中后反倒不觉得冷了,只知自己在一片混乱之中听得一片哗哗声和咕噜声,脚下怎么都踩不到东西的感觉令她心颤不已。这时,她忽然听到了某边传来的扑通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呼喊声,其中慌乱,恐惧各占五成——那是良的声音,“坚持住……快抓住我!”
                            良……也跳下了水?
                            他是……来救自己的!
                            此刻,听到这声音的满穗仿若是即刻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拼了命地摆动四肢往那方向游动,那被河水迷得有些模糊的双眼也在一片惊涛骇浪中看到了良的身影。
                            “我还在这……别怕!”他奋力游动着,满穗知道他此刻是正顺着河道追赶被激流裹挟着的她,而一遍游着还一边朝她叫喊些话,仿佛并不知道满穗不会水般催促她游动,“往我这边游!”
                            虽然并不知道如何游泳,但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她拼尽全力地向扭动四肢,慢慢地接近着背后那朝她伸出手的良……
                            “别……理他……”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满穗的脑中响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此刻尚且还清醒的缘故——这声音听起来相当模糊,且断断续续。
                            “抛下他……一个人……”
                            她刹那间愣了一下,手中划水的动作也同时停了下。
                            而就是这一下犹豫,一个大浪再度拍过,即刻便遮了满穗的身子,将她裹挟其中!
                            “满穗!”她能听到背后良近乎于疯狂的吼叫声,却是被那浪拍的失了方向,口鼻中灌满河水,而混乱之中又吸了些进了肺道,呛得她鼻腔胸口火辣辣地疼痛,止不住地张嘴想要咳嗽,但却又被灌入了更多的河水,此刻却又显出了更多的缺氧感,“别怕……朝我这边……”
                            她此刻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只知道自己的身子被河水包裹着止不住地下拽,一时间,混乱感和失重感充斥着满穗的心,暂时挤开了方才涌起的一股莫名情绪,而双脚拼命踩水,双手拼死乱拍,好容易勉强探出了水面,又咳又呕地勉强清出喉咙里的水,眼睛里被不知是河水还是被呛出来的泪水模糊,只能勉强看到五彩斑斓的影子。
                            “满穗!别放弃……”
                            “良……咳……”,满穗感到自己在不断下沉,听到良的声音后,她那脚下无物的失重感即刻转化为了无边的恐惧,进而激发了强大的求生欲,使得她朝着良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口中不断求救着,“良……咳咳……”
                            她已无法保证自己的口鼻漏在水上,浪涛拍来,她便会呛一口水,鼻腔里却像是堵住了一团火般火辣辣的疼。这种情况下,满穗根本吐不出几个完整的词语,只能重复他的名字。
                            在这连续不断的呛水中,满穗的意识却是慢慢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方才的那个声音也回来了,这次,连成了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要求救呢……如果顺着河道就被冲下去,不就能见到爹爹了吗?”
                            她被这声音一激,方才有些漂远的意识却是又回了魂,还未来及想清那话中含义,却听得嗓中咕噜作响,待到好容易让口鼻短暂浮出水面,便又咳出一大口水来。
                            她的耳边嗡嗡作响,脑中回荡着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脸上却也是被呛得涕泪横流,泪眼模糊,只能在混乱的水流中看到些莫名的光线,却是都有些睁不开了。
                            “满穗!”
                            忽然,她从一片杂乱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喊叫。
                            这声音仿若为她喂了一颗定心丹般令她稍稍冷静,便是奋力眨了眨眼,淌了几滴泪后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影与她一般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却是同条鱼般翻涌前行,朝她缓缓靠近着。
                            一时间,满穗那颗慌乱的心稍稍沉了些,小腹内也仿若燃起了股火焰般有了生的希望。吐出方才呛的水后,她利用头尚能浮出水面的间隙深吸了口气,而又在下一个浪头拍来时迅速闭气,躲过了方才呛水呛得神志不清的命运,而又不顾此刻的眼冒金星,而用尽浑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朝良的方向游动过去!
                            “快!抓住我!”他的身躯离她越来越近,满穗已经能看得清他那被水打的黏糊糊的头发粘在额头两侧。良尽管也被这水冲的够呛,但满穗能看出他此刻真的是拼了命来救她,冒着口鼻入水的风险也要大声叫出她的名字,“满穗!抓住我的手!”
                            她看见了良脸上那几道熟悉的疤痕,看出了他咬牙坚持着的决心,看见了他在自己下水后便一直存在在脸上的恐惧和担忧,而奋力向前朝着良手的方向伸出自己的右手……
                            “穗儿。”
                            听到这个声音的满穗即刻愕然了,而向前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路上,水流又把她冲的更远了些,二人的指尖方才仅差咫尺之遥。
                            而满穗似乎一瞬之间失了注意,而有些木然地被水流冲刷着身体,脑中回想着方才的声音。
                            她听到了什么?
                            那是谁的声音?
                            “你不是一直都想见爹爹吗……爹爹就在身后呦。”
                            良正张嘴嘶吼着什么,可满穗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她耳边嗡嗡作响,而几乎被那似乎是在她脑袋里响起的声音覆盖过去。
                            “穗儿……”
                            “爹爹……”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不顾自己尚在水中漂流的事实,竭尽全力地便回了头。只见在河道的远处,好似有个戴着斗笠的人影正站在水面上,对着她招着手,“爹爹!”
                            “穗儿,只要别理他,顺着河水冲过来……”那河面上的爹爹站的很远,声音却如同是在她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一般,有些空灵,“就能见到爹爹了……”
                            在他的声音中,满穗那不断蹬水的脚逐渐慢了下来,而方才伸出的手缓缓收了回……
                            “什么爹爹……喂!”良听得她的喊叫,有些惊着了,也是抬头看去,扫视一圈,却好像一无所获,“那边什么都没有!快抓住我!”
                            似是被良近在咫尺的声音勾住了魂,满穗在完全停止求生之前终于回了神志,而回首看向良那张在湍急河水中换不过来气而憋得通红的面庞。
                            “穗儿!”“姐姐……”
                            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便在度回了头,只见远处河道站着的爹爹身侧,又不知何时多了抱着弟弟的娘,他们的声音也像爹爹的那般似是在她的脑袋里响起来的。
                            “穗儿,爹爹带了红薯回家,就差你了!据说,吃了能长寿……”
                            啊……她的家人们都在河道的远处等着她回家。
                            那……她为何还要犹豫……
                            “小崽子!你疯了吗!快醒醒……你不是还要和我成亲吗!”良见得她的这副犹豫模样,声音也越发歇斯底里,满穗甚至能从中听出些哭腔,“今天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就答应你!”
                            她再度愕然了,回了头,看向良那浮出水面的脸上慢慢流淌的两行清泪。
                            对……没错,这就是她为何如此留恋这人世间……
                            那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良,能给予自己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可是……
                            “穗儿……”“满穗!”
                            家人们的声音在她的脑中环绕,和良在她眼前喊叫的声音杂糅着,将她包裹其中。
                            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不管良,就这么顺着水一路冲下去……那她,就能见到爹爹,就能见到阔别已久的家人们了。
                            可是……那样她必死无疑。那就再没有未来了,再也见不到良了,满穗不想这样,她想和良此生同行,永不分离……
                            但此刻,爹爹的声音却就此环绕在自己的身边,这四年来,第一次如此真实的听到他,看到他,她还想……抱一抱他……
                            她还想抱一抱娘,抱一抱弟弟……
                            但是……
                            满穗闭上眼睛,遵循自己内心求生的欲望将右手再度向前伸了过去,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脑中混合,扰乱着她的神魂,波动着她的神经。
                            面对着良近在咫尺的手,她再度仿徨了。
                            可双洎河可不会给她犹豫的机会。
                            霎时间,只见再次风大浪急,一个浪头即刻打来,瞬间打散了良穗二人。满穗被那水打了个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她不得已张嘴喘息,却又被扑面而来的水面涌入口鼻之中,当即便呛了个七荤八素,上下颠倒,天昏地暗,整个人瞬间都没在了水里。
                            她失了方向,茫然地挥动着手足,却根本不知在何处能探出水面,肺中残水激得她胸前若刺了万把尖刀般剧痛,喉鼻气道也不知是透了水还是冒了火,整一个都疼的像有根线穿了去一样。
                            她感到一阵突然其然的模糊感,整个人的意识都在那急剧的窒息感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良……”她憋得痛苦万分,眼里的泪却在刚冒出的时候就融进了河水,口也不敢再张,便只能在那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默念着,“救我……”
                            她忽然又感到有些冷了,全身都有些发颤,随即却又更冷了,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手脚僵直,整个人都直直的向下沉了去……
                            原来溺亡……竟是这种感觉……
                            “爹爹……我不想死……我想活……”她的思维越来越不清晰,窒息感彻底淹过了她的意识,生死存亡之际,满穗对着她内心最信任的人诉说出了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我想……良……”
                            在这极缓慢却又极迅速的下沉中,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穗儿,穗儿……”
                            黑暗中,满穗听到了娘的声音。
                            她起了身,脑袋有些嗡嗡作响,睁开眼,娘正坐在自己身侧,抓住了她的手。
                            满穗的视线仍有些模糊,她看不清娘的眉眼之间是在哭,还是在笑。
                            不知为何,满穗感到她的手有些湿漉漉的,仿若刚洗了澡般粘滑。
                            “太好了……穗儿你终于来了。”娘的声音有些惊喜,还未等即满穗开口发问,便牵着她的手将她往前拽去,“快,你爹爹已经等了好久了。”
                            “嗯……”满穗的脑中仍有些晕乎乎的,她的记忆直到自己沉入水中为止,而丝毫记不起自己如何进了水,又是如何到了这里,“这里是哪……”
                            “穗儿,你是睡糊涂了吗。”娘用带着些责怪的口气说道,“这是咱家啊,咱们一家在这很久了……就等你一个了!”
                            哦……家。
                            家……是哪?
                            她昏头转向,只好跟着牵着自己的娘走。
                            娘走的飞快,可她却丝毫没有跟不上的感觉,自己就仿若被水流推着前进般健步如飞,如云的齐腰长发漂浮在她的身侧,却是顺着她的前进方向,有些奇怪。
                            嗯……话说她现在还是长发,那就是自己还没离家?
                            这么说的话……
                            满穗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袖子的颜色:红的。
                            顿时,满穗便感觉到有些舒心了——看来她还真是回到了家,回到了那个阔别四年之久的家里。
                            等等……四年?
                            那这四年她做什么去了?
                            “穗儿!穗儿!”还未等她思考出个然而然来,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令她日夜魂牵梦绕,而不时只能在自己的梦中听见,“哈,穗儿,等你好久了!”
                            她即刻便愕然了,稍稍一愣,便是挣扎着向前看去。
                            爹爹坐在餐桌旁,脸上带着和睦的微笑。
                            “爹爹!”她当即便挣脱了娘的手,而拼尽全力朝爹爹跑了过去,握住了他朝着满穗伸出的手,“爹爹……我好想你……”
                            “穗儿……爹爹也想你啊。”她被爹爹拥入了怀抱,而被轻轻地摸着头顶,“等你好久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是啊,姐姐!”一旁传来幼嫩的喊声,一转眼,只见弟弟坐在了餐桌的另一侧,已拿起筷子,俨然一副准备开饭的动作,“就等姐姐了……我都饿死了!”
                            “对对对,财儿不急,财儿不急。”娘快步走到了财儿身边,将他抱起,一边摇晃着一边轻声安慰道,“你姐姐四年没见爹爹了,让她和爹爹多说说话吧。”
                            等等……四年?
                            满穗的头忽然有些痛,她与爹爹接触的部分此刻仿佛也显出了些湿滑。
                            “唉……有什么可说的。”与此同时,奶奶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走到爹爹身边,似是有些数落起了满穗,“什么话不能吃饭的时候说,这一顿团圆饭,我等了可不止四年咯……”


                            IP属地:新疆204楼2024-09-11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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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又是四年……
                              这四年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额……”她松开了爹爹,一手扶头,稍微后退了几步,仍旧像是被水推着般顺畅,而后却是露出了些勉强的微笑,“没事……那就先吃饭吧。”
                              “穗儿,你没事吧。”爹爹的声音随之传来,“要不要先……”
                              “我没事……估计是有些饿了。”满穗口中如此说着,头却是越来越疼,几近要裂了开,而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桌子,坐到了她本该坐着的位置,“先吃饭吧……吃饱了,说不定就好了。”
                              “行。”身后传来娘的声音,“这顿团圆饭咱家可准备了四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哦!”
                              “好!”弟弟一边笑着一边拍着手,“我最喜欢吃娘做的菜了!”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一家人便是落了座,随即娘便走了开,说是准备端菜。
                              与此同时,满穗的脑中却是涌现出了什么。
                              四年……她应该是寻仇去了。
                              可是如果家人们都没有死……她寻的又是哪门子仇?
                              奇怪……太奇怪了……
                              不过,既然她已经回了家……
                              满穗的头疼稍稍缓解了一些,她决定暂时不考虑这么点,而安心地准备享用这顿久违的团圆饭。
                              “小崽子!”
                              她忽的听到了些熟悉的声音,但一时间却没想起来这该是谁的嗓子,只是抬起头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
                              “小崽子!”那声音继续喊着,“这里的家人都是假的!抓住我的手……我带你回去!”
                              哦……这好像是良的声音。
                              可是良是谁来着?家人都是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早就死了!你忘了吗……”仿若是听到了她脑中的想法,“良”的声音更大而又更急促了些,“他们都死了四年了!”
                              怎么可能呢……他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坐着和她吃饭呢嘛……
                              如果这里便是她同家人团圆的地方……那她为何要回去呢?
                              她要永远和家人们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再说……如果家人已经死了……那她不也已经死了吗?
                              可是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
                              等等。
                              满穗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她的眼前浮现了一张流满泪水而歇斯底里的脸——而又即刻浮现了一张焦急恐惧混杂着的脸。
                              无论何时,那脸都遍布着伤疤。
                              那一瞬,她的心跳猛地加速,看着眼前的家人,她的心中却是忽然泛起了来源不明的情感,而那一瞬,她再度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撬开她的脑壳往里钻似得,不由得用手撑住了桌子,大口喘息了起来。
                              “来喽……这道菜是妈的!”娘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手中蹲着个大盆,“财儿!你的过一会再给你端过来!坐回去!”
                              啊……娘上菜了……
                              吃了菜的话……头疼也会好些吧……
                              满穗强忍着额内跳动的疼痛勉强向前凑去——却即刻被从哪盆里传出的酸味逼了回。
                              与此同时,她的头疼的更剧烈了。
                              “娘……”她扶着额头把自己撑在桌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用颤抖的嗓音问道,“这是什么……”
                              “傻孩子,你是真睡糊涂了。”娘把那碗汤放在了奶奶的面前,满穗能从其中的汤骨之中分辨出四只爪子,“这是狸奴汤啊!”
                              “狸奴……”满穗有些呆滞地重复着娘说的话,头疼的简直要裂开,眼前也已经含满泪水,“为什么要吃……”
                              这句话还未说完,潮水般的回忆便涌入了她的脑海。
                              大旱来袭,饥荒肆虐,满穗一家也断了粮。
                              奶奶病的很重,而自己养的小猫也被饿死,娘便把小猫捉了去……
                              “啊啊!”她两手抱着头,喊叫起来,而奶奶却并没有吃那狸奴汤。她脸上和蔼的笑容僵住了,像块石头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让你爹爹卖了你……害的我们家丢了传家宝……断子绝孙……”
                              奶奶无情的声音从她的脑中直接响起,她头痛欲裂,趴在了饭桌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爹爹的菜也上了。
                              两根苞米棒子。
                              他们为了筹钱,去了邻镇演影子戏,忙了半天,却只赚来两根苞米……
                              为了活下去,爹爹挖出了后院的传家宝,独自去往远方卖出,可是……”
                              “别……不要……”她的脑袋仿佛要被这些记忆挤爆,与此同时,关于那“四年”的回忆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别上菜了……”
                              爹爹也僵住了,眼睛直直的望向她。
                              “为什么不复仇……”
                              “不……我没有……”她的脑中浮现出了关于良的记忆,一切的爱恨情仇也在此刻涌出,伴着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淌到了桌子上,“只是……”
                              未等即她辩解完,弟弟的菜也传了上。
                              稀粥配白菜。
                              弟弟只瞅了那菜一眼,便也如奶奶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姐姐……”他的嘴并没有动,声音却在满穗的脑袋中响了起,“我好饿……”
                              后来,爹爹走了,家里没了余粮,弟弟成了哑巴……
                              而她……不得不做了可怕的事情……
                              “不……不……”一切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中,满穗坐不住了,她闭上眼,不敢看自己的下一道菜,“对不起……”
                              “穗儿的……”可娘的声音还是按时响起,她听出了之前所没有的歇斯底里,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怖感,“神仙肉……”
                              “呜呜……呜呜呜……”她已经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头了,整个人处在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只是恍惚的哭着,情绪从眼睛里流淌而出,“对不起……”
                              “吃下神仙肉……”家人们异口同声,机械地对着她说着,“吃掉神仙肉……永远都不要走……”
                              她知道……一旦自己吃了这“神仙肉”,她便永远走不了了……
                              永远……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我不想吃……”她哭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闭上眼,不敢看眼前的东西,“我……”
                              “吃吧……吃了……你就可以永远和家人在一起了……”眼前四人的声音混合成了一团,包绕着满穗的意识,“吃,吃,吃……”
                              她哭的有些神志不清,而不自觉地捡起了眼前碗里的“神仙肉”,颤颤巍巍的,便就要想像四年前那般吞吃下去……
                              永远……只能困在这过去之中……
                              再也……没有……未来……
                              “波要吃!”
                              嗯……谁在喊她?
                              满穗张嘴的动作顿住了,借着
                              “波要沉浸到过去……朝前看!”他的声音是这般熟悉,却又是那样不熟悉,“因为愣总是在一直向前走的……一直没办法跟自己的过去和解,便会停滞波前……穗姑娘!”
                              啊……她知道是谁在喊她了。
                              这熟悉的遣词……这令人半懂不懂的口音……
                              还有……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会叫自己穗姑娘呢?
                              顷刻间,一个身着白色长袍,头戴素色方帽的男子便走到的满穗的身后,轻轻搭住了她的肩,把她朝自己身上拉了拉。
                              “别怕……吾可以郎你在吾森上靠一哈。”易升捂住了她的眼睛,轻轻把那只拿着“神仙肉”的手放了下,不知为何,尽管那扬州方言还是难懂,但满穗此刻听着却是这般亲切,“波怕……”
                              依靠在了易升伯伯的身上,满穗终于稍稍冷静,睁开眼,先前的家人们都已不见,方才的房屋也已经倒塌,漏出背后阴沉沉的天,而化为一堆烧净的残骸。
                              “易升伯伯……”她仍旧有些哭腔,“我该怎么办……”
                              “穗姑娘,你要敢于去想象一个美好的愿景,或许有一日便可与自己和解。”易升说道,满穗记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话,“你现在最想见到什么楞?”
                              “我……我不知道……”她此刻心乱如麻,至今满穗都没搞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
                              “以至于如何化解这孽缘,皆应该遵循自己的内心。”
                              恍惚间,满穗忽然听到了另一句话,忙转头看去,却未见其人,却能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小佛牌悬在自己的身后,再回头,她再度看到了那笑眯眯的易升伯伯。
                              她的内心……她的内心……
                              这么多年来,名为满穗的少女似乎都在命运中随波逐流。她不是过于弱小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是被仇恨驱使着,化为一缕复仇的幽魂……甚至,用良给自己带来的幸福感,麻痹自己,逃避自己……
                              她……似乎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正视那个名为“满穗”的女孩真实的内心。
                              满穗回首又看了看那小佛牌,咬了咬牙,而握了握拳头,再回头,她盯着易升伯伯熟悉的瘦脸,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口气,眼神中漏出从未如此刻般的坚定。
                              无论如何,她至少要看一看——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闭上眼。”易升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所想,微微点头笑道,声音是她未曾听见过的空灵轻盈,“正视你自己。”
                              她照做了,闭上了眼,稍稍静坐,回想自己方年十四载的人生。
                              不多时……她便看到了许多,从出生,到童年,至遇灾,往寻仇……
                              忆中群事,无不如过眼云烟般消散,而不可追之;事中众人,无一不已成往者般离去,而不可谏之。
                              唯有一人例外。
                              ——良。
                              由华州客栈良穗相遇,至华山脚下湖边刺杀。
                              由影子戏前唱刘关张,至水沟村内护四小羊。
                              由阌乡澡堂云雾缭绕,至陕州客栈血腥肮脏。
                              由闯军门内共唱好戏,至解州城外别离三女。
                              由马车之内成人之礼,至洛阳城郭哭面烟花。
                              由湖中对峙同立誓言,至王府之内共杀豚妖!
                              由地道之中逃出生天,至城旁歪树偶遇郎中。
                              由万安山境夜谈至深,至双龙山内洗头梳发。
                              由少林门前初遇喜阳,至永化堂内面谈喜公。
                              由嵩山之间同游一日,至晚宴之中饯行易升。
                              由罗汉堂内偶遇喜罗,至寮房之内面见喜珀。
                              由比武之时挡下利刃,至药王殿内穗心满良。
                              由少室河前清理门户,至石池之内表露心意。
                              由新郑城前惊涛骇浪,至双洎河畔心翻意涌。
                              由此至今,他们……早已同生共死。
                              满穗睁开了眼睛,易升伯伯的脸却是在此刻幻化成了良的脸。
                              那张满是伤疤,用深深的黑色眼睛看着自己的脸。
                              满穗握住了良的右手,而他也扶起了满穗。
                              好多次了……真的好多次了,就在她以为终于熬出了头,能看到那么点未来的希望时,却遭到命运无情的玩弄……
                              在爹娘向她承诺一辈子不分开时,可恶的官兵上门抢了粮;在回家时安慰自己能和娘过日子时,看到的却是一具吊死的尸体;在快要复仇成功之时,发现目标与自己意愿的狼判若两人……
                              在逃避自己对良的感情时却被迫直面,在准备自杀时却总是莫名其妙没有死成……
                              这一次,她好不容易听到了良的承诺,好不容易想再活下去,然后命运这回却想让她死,掀起了一阵大浪,把她顺着双洎河冲了下去……
                              不。
                              这次,她要抓住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的内心——去追求那个,朝前看的未来。
                              她抓紧了良的手,仿若抓住了她自己的命运般颤抖。满穗再度深吸了口气,而看向了前方,微微的,咬紧牙关地,笑了。
                              她已下定决心,满穗今日要逃出去,要回到现实,要找回……良。
                              “良爷。”她转过头,盯着那握住她的手的良,“带我回去。”
                              良扭头看向她,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是牵起她的手向前跑去!她跟在他的身后,若地道内牵着手跑时那般,一前一后狂奔着。
                              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良,可此刻,这已无所谓。
                              毕竟,她已绝不想再度陷入这灰暗的过去,而下定决心,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次,她跑的同良一样快,再不会跌倒了。
                              他们一路向前跑去,也不知道跑向哪里,但满穗的心中有种预感。
                              此行,必不会一帆风顺。


                              IP属地:新疆205楼2024-09-11 15:4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