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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世人千相皆非人
“见过……先生。”良警惕地盯住易升的眼睛,略微侧身将尚熟睡的满穗挡在自己身后,同时吃劲地抬起双手朝对方回了一个礼,说话仍往出透着瘫软劲。
易升……想来,小崽子好像刚刚提到了这个名字——应该就是那位救他于水火的郎中吧。
那确实是对他有恩……说来她是怎么形容他的?
道德极为高尚,对豚妖憎恨非常……
“多谢先生出手相救。”良一边道谢,一边继续观察着附近的一切。
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只有些不剩几片叶子的歪树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看来,易升确没有报官,他们姑且还是安全的。
只是……眼前这人真的如小崽子所言那般值得信任吗?
……
从前的自己,是狼,舌头也是。狼会吃羊,而世间大部分人都是羊。
现在的自己是侠,至少确实是想当一个侠。
小崽子是猫,一只窝起来睡成一团的小猫。
尹三是狐狸,反军是野狗,李闯将是雄鹰……
可眼前这人的动物相,是什么?
他竟看不出来……真是深不可测,也难怪小崽子会信他。
“良兄,波别庐此客气。”易升见良尝试用手肘撑起身体,赶忙上前一步,“你森有大桑,还是波要动,静养便好。”
“先生是哪里人?口音如此……独特。”良仍盯着他的脸看,试图找出些隐藏的恶意来,却只能从这和睦的微笑中看出温柔和正气。
见易升上前,他反射动作似的想要躲避,但身体的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索性便全身放松下来,任凭对方发落。
“吾似扬州府江都县愣似。”易升抬起良的左手,两根手指搭在侧面,“嗯……渐趋和缓,是个好兆头。”
“扬州府……”良摆出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实则什么都没想到,毕竟他根本没去过南方。
不过,好像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念过的一句诗,只不过细节早就记不清了。如今只记得那是李太白所写,送谁去啥地方来着?
唉,太过久远,想不起来了……
说来,这郎中刚刚叫他什么?良兄?
自己何时成了他的兄弟了?还有……
“话说,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穗姑娘告诉吾的。”易升即答道,指了指一旁睡着的满穗,随即咧开嘴笑了笑,“她咋个则为了救你,可费了大似了。”
良没有说话,而是侧眼看向一旁合眼轻酣的女孩。
话说……她不会是在装睡吧?这小崽子素来睡眠极浅,一点点动静都能把她吵醒,但两个大男人在身侧聊了这么久的天,她都没有动静……
……
应该不是。
她之前说挤了一夜的杏汁,那大概是自他倒地起就没再合过眼吧,这么说来她再能熬,此刻大概也已累坏。
可是……自己分明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怎会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
“良兄。”易升突然道,同时开始解开裹着他腹上的布条,打断了良那突然活跃起来的思维。
“先生何事?”
“良兄康复之后,打算去往何处?”
良并没直接回答——因为他的心中也没有答案。
先前带她出逃的时候,只想着让她活下来,根本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去南方隐居?去北方投反军?
老实说,他自己能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自己和小崽子的反贼之身,城定是不好进,有人烟的地方大抵都不大好去,那他们到底能去哪?
易升对方沉思,也没多问,低头完全解开了布条,此刻,良才终于得以看清自己的伤口。
那是两处新增的撕裂伤,其一已被缝上,略微渗出些血来,而另一尚留了个孔洞未缝,他能看到其中暗藏着的血肉。
“估计似无法完全愈合咯。”易升盯着那个洞,摇了摇头,叹口气,随即便开始为他换药,“陀僧膏……有咯。”
良则看着那被缝起的伤口若有所思。
他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缝伤口的线似在某人那里见过。
还有种冥冥中的感觉,那创口里有某人所馈赠的甘霖。
另有种冥冥的感觉,他的初吻已也经被某人夺了去。
妈的,哪有这么多荒诞感觉!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抬起眼望向远方。
还“见过线”,还“甘霖”,还“初吻”,怎么可能发生呢?这“冥冥”咋不说这些感觉都来自同一个“某人”呢?真好笑……
“先生此番是从洛阳城而来?”似是为缓解内心的尴尬,也是为了确认某事,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见对方点头称是,良也终于急切地抛出了此刻他最关心的问题。
“那……有见到我和她二人的通缉令吗?”
他用自己能摆出最急迫的眼神盯住易升,心脏也因此而狂跳起来,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确定的,但他却还是确确实实地紧张了起来。
易升没有接话,只是以自己深邃的目光向回盯住了良的目光,同时转身,自木匣中拿出了卷什么,而直直地递到了良的身前。
“吾自守门官兵处取了一脏,方才曾想拿给良兄看看。”
良略一犹豫,便抬手接过,在自下方展开那通缉令的同时观察了下易升的脸——他仍微微笑着,那表情中却似多了些赞许,深邃的眼神中也似添上了些……仰慕?
不知怎么地,这眼神让他也开始有点相信易升了。
通缉令的内容很简单,两个反贼,一个成年男子加一个小女孩,刺杀王爷,无恶不作,欺男盗女,烧杀抢掠……大概除了刺杀王爷是真的外,别的都是编的,不值一看。
但仍有一条罪行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洛阳城库中窃取白银十万余两,稻谷百万斤。”
十万余两……他和小崽子一人推个独轮车,恐怕都得好几趟才能搬完如此多的白银,这百万斤稻谷则更是可笑至极——看来,是当地的库存实在对不上了,他们两个“两个罪大恶极之人”的出现反倒是方便了那些执掌钱粮的官员平平账。
跟如此巨大的数量相比,那通缉令上所说的“亲捕活口赏银千两,尸首五百两,提供线索赏银百两”的奖励,就好像点毛毛雨,随手打发罢了。
啧……这帮贪官污吏,哪怕是王爷死了这么重大的事情,都得借机从中捞上一笔。
看来,这大明朝确是气数已尽了——良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上看去,通缉令的最顶端是他们二人的画像。
……大概是吧?
良盯着那左侧标注“良”字的男人,一时失了神。
画中那人面目狰狞,尖嘴猴腮,露出一双小眼睛,做着一副献媚奸笑模样,若是哪天这通缉令张贴到了华州,恐怕要把尹三给抓起来。
不过小辫和伤疤的位置倒是没错……如果要抓尹三,那得先在他的脸上刻几刀才行。
再看小崽子……他把目光撇向了写着“穗”字的那人。
……
这确实是他们的通缉令吧?难道当天他们杀的是豚妖的替身,而真正的豚妖被另外两个长通缉令上这样的人干掉了?
绝无可能,这世间估摸着是找不出第二个肥成那样的人了。
那这小崽子……良竟一时难掩嘴边笑意,盯着画中的女子出了神。
若她真长这样,他倒是也能理解舌头在她们洗完澡后开的那句玩笑话了。
“良兄,勿要发笑。”易升见良嘴角的幅度越发拔高,赶忙出言提醒,“腹伤未愈,大笑会致蹦线。”
“谢谢……先生。”良还是抑制住了那种发笑的念头,收起通缉令,塞到了裤子口袋中。
过会等小崽子醒了,给她看看,定要让她好生难堪一番。
但当务之急当然还是易升……需得千万确认他不会报官。
还是得试探一番……
“先生见此通缉……赏银千两。”他装作一副无力的模样,心中所想是舌头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说话,“而我等二人现在身边具无银两……一时无以为报……”
“莫事。”易升听闻,只是站起身来,再度向良行起抱拳礼来,“此次诊疗,吾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
良一边也抱拳回礼,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那他救人图什么?可疑……
满穗之前说过,贪财的人通常是最好拿捏的,而更加精明的贪财者为了防止被拿捏,会装作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却通常把握不好程度,有时用力过猛,便会说出分文不取的话来。
如果是这样……
那之前施救莫不是怕自己死了只能领到一半的钱,所以才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
也说不通,如果是这样那这会官兵也该到了。
那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则因良兄,穗姑娘二愣为吾恩人罢了。”易升淡然道,同时站起身来。
“恩人?”还在猜忌的良听到这话,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我有何恩与你?”
“除世人饿病之病根,救吾心病之恩。”易升一直维持着敬礼的状态,而良也不得不一直回礼,“吾行医二色载,走遍各地,在大曾似豆给大户看故病,也到边角村落与穷者看故病……”
他一直说着,良也就一直听着,两人都忘了把行礼的手放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良还在心里怒骂,让他赶紧别行礼了自己手都酸了。可听着听着,他竟入了迷,在易升停止抱拳而用袖口擦泪时,手也都忘了放下来。
“你二人杀此豚妖,便是为世间患饿病之人除了大病根,是医世愣,医饿病,医吾心病——你二人真乃吾之恩愣也。”易升终于说完,再次抱起拳来,“分文不取,只为报恩。”
“你的事,她知道吗?”良从他的故事中脱离开来,眼睛再看那“悬壶济世”,只觉有些回不过味来。
“吾咋个就跟她嗦故一遍。”易升的声音仍旧淡然,但良这次竟从中听得一丝宽慰。
那也难怪她会如此信任他……他瞥了一眼小崽子,她仍睡着,侧脸趴在良的背上,双手伏在脸下,双腿和身体蜷缩起来——真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
不过,出身可能是假的,故事也可能是编的,这点他曾在某人身上吃过大亏。
可他方才分明是真情流露……如果这都是装的,那小崽子在华山下那一晚的演技只能称之为拙劣。
应该可信。
他并非自命清高的假贤者,或是高高在上的真神仙,而是真正有着人的感情,自知身为人的限制,却仍以人之躯体为救天下世人而行者。
……
他好像知道他究竟是是什么了。
“人。”
在这个乱世,任何人皆可以是任何动物,狼,猫,羊,豚……
而唯独不可是个人,而易升,他就是“人”。
易升是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纯粹的,像是个真正的人一样活在世间的人。
或许可称得上一句“圣人”……
不,还是“人”吧。
毕竟“圣人”只能活在那些著作里,而“人”则是可以真正活在这世间的。
……
“先生大义,我良就此谢过。”良回道,将已经僵硬的手放了下来,终于还是决定信了他。
但他还是打算小小的留个心眼——倒不是说怕他去检举啥的。
而是怕他得知了自己救了这小崽子的杀父仇人……而再患上心病罢了。
……
小崽子。
她为什么要拼命救下她的杀父仇人……难道就是因为他杀了豚妖,完成了那所谓一笔勾销的承诺?
还是说,自己在她心里,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一起活……一起活……”他想起自己苏醒时小崽子抱着他说的话。
他似乎能从中觉出点味来,却不大真切。
“我和她又该一起去哪?”
想着,良又瞥向了她的方向……
却直直地碰上了一双蓝眼睛——她醒了。
“良爷……”她睡眼蓬松,却咧开一个小小的微笑。
“解手……”


IP属地:新疆59楼2024-06-25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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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61楼2024-06-26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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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不就好了。”良撇开目光,忽有些不敢同小崽子对视了。
        满穗的眼睛稍微眯了点,将嘴角微微咧开条缝,而又显然没有注意到站在良对面的易升。
        “说起来……”她略微从良的身上起了身,用清脆的声音笑道,“良爷也很久没解手了吧?”
        “……不用你管。”
        良确实感到有股憋得慌的劲,但想来自己如今站立都困难,便还是决定再等一会。
        “嗯?那正好,我陪良爷一起去吧。”她话中笑意渐浓,而又特地拖长了声音。
        ……
        小崽子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是想像华山之下那晚一样,借着解手的名义背刺他?!
        呵,果然,小崽子她还是想复仇的——她也应该向自己复仇。
        可是……如果是要杀他,那为何之前还要救他?之前在湖中间都动不了手,现在终于杀了豚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反倒是想动起手来了?
        ……还真是搞不懂她。
        还未等良想出个然而然来,满穗便已站起身来,而转身想要拉良的肩膀……
        顺便看到了笑容满面的易升。
        她呆住了,只一瞬间笑容便褪去,而又即刻有些慌乱地将双手举在胸前摇了起来。
        “易升伯伯……我……我只是……”她每吐一个字脸都要红上几分。
        “吾莫听清,你自去便好。”易升摆了摆手,而满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转过身去,捂住脸飞也似地逃开了。
        良则有些不解地盯着她消失在其后的那块岩石处——她到底想干什么?
        哦!她大概只是想要捉弄他,使他难堪罢了!怪不得被易升抓包会如此慌张……
        呵,真是死性不改。
        一会把口袋里通缉令上的画像拿出来给她看看——也好扳回一城,良像个好胜的孩子般想象着他身为成人的胜利,一时嘴角再度稍稍上扬了点。
        “良兄。”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便回首,只见易升弯下腰来,朝自己伸出右手,“若似良兄想要解馊,那吾自可帮忙扶到滴个。”
        “有劳先生。”他接过易升的手,将自己拉起来,而又几乎瘫倒在易升的身上。两人便避开穗所在之处,随便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而释放起来。
        “吾扶滴似你森子,那郭你自己扶。”
        “……抱歉。”
        ……
        解决完私事后,他们便维持着来时的自态往回走,不多时,良便看到了坐在那块岩石之上的满穗。她耷拉着脑袋,双手手指插在一起而摆弄着大拇指,似是有些失魂落魄了。
        小崽子在想什么呢……
        “良兄。”良正看她看得出神,忽被易升的声音所打断,便慌忙应下。
        “良兄可自,吾等医者又称何处之愣?”
        良自脑中搜索一番,却并无什么印象,只得摇头。
        “请先生指教。”
        “乃是杏林之愣。”易升笑答曰,“三国之时,名医董奉隐居庐三,治病救愣波图钱财,只令患者自种杏树于其家门。久之,莫都曾林,便成为杏林。”
        “受教。”良并不很听得懂他的口音,却还是装作理解了。
        可他提这个是为了做什么……还未等他开始猜测,易升已把一圆物塞到了良的手中。
        那物个头不大,摸得毛糙,质地有些许软,良便抬起一看,只见一明黄色果实被他握在手中,酷似一小小灯笼,发着些果香。
        杏子。
        “后来,杏子成熟,董前辈便择杏子而换取稻谷,以救济饥民。”易升的黑色眼珠盯着那杏,而用平稳严肃的声音娓娓道来,“千年自前……医者已在跟饿病斗争。但至今嘎,饿病仍不得治……要斗争到何时,这饿病才得以根治呢?”
        良沉默不语。
        “吾波如董前辈,门前无杏林,只于咋个捡到一个杏子。”说完严肃的话题,易升的声音一转轻松而温柔,“穗姑娘……她的眼睛便是杏眼,吾能从中看出滴个什么。”
        “先生的意思是……”
        “她早已将你视作依靠之愣。”易升见良还不理解,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稍微回应滴个,哪怕似把她个杏子,感谢哈子,也好。”
        良一时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
        “吾咋个便知她有心病……想来定与良兄脱不开干系。”易升继续道,但良已无心再听。
        他的心刺挠得不行,杀死满穗爹爹的那一幕在他眼前游荡,而小崽子在湖中的言语更是接踵而至——随即便又链接到了她在他醒来时哭着扑来的模样……还有那罐打翻的杏汁……
        小崽子……满穗……
        杀那豚妖还不够……至少他自认为是远远不够……
        他要怎么才能在他有限的人生中……还清她无限多的债……
        ……
        “依靠之人”。
        呵……荒诞,可笑!
        自己是个罪人,根本没有资格……
        良又看了眼手中的杏子,稍稍捏紧了些。
        也罢。
        活着只为还债……什么方式并不重要。
        他只是个想要赎罪的罪人罢了。
        可是……这称得上是对罪人的惩罚吗?
        “依靠”……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小崽子靠在他身上睡觉的可爱模样——那通过她的身体而感受到的些许温暖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背后,良的心中竟荡漾起丝丝幸福感……
        这不是罪人应有的感觉……或许,他也正依靠着她。
        但他仍是罪人。
        ……
        “良兄。”忽然的声音打断了良那越发混乱的臆想,抬腿望去,他已重新坐回树下,易升站在他的身前,而小崽子仍坐在那岩石上,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看着这边。
        良这才注意到,她确是圆圆的杏眼。
        “吾要到西边采滴个草亚,可能几个时辰之后回来。”易升一会看着良,一会把眼珠转向满穗,他在暗示良什么,“良兄若是饿了,便请穗姑娘煮些个稀粥与你饮下——勿忘谢过。”
        最后这四个字,易升咬的稍重了些,而扭头便走。
        ……
        他确是走了,已完全感受不到气息,此处只留他与满穗二人。
        而良的脑袋里一直回荡着四个字。
        “勿忘谢过。”
        说起来,他迄今为止有好好向小崽子道过一次谢吗?
        “……小崽子。”
        再抬起头来时,满穗已走到了他的跟前。
        她并没说话,耷拉着眼皮,露出一副沮丧模样,良看得出她眼里的迷茫和难过。
        说起来,之前路上,从未见过她有此表情——她总是机灵的,伪笑的,淡然的……
        如果说之前她显出的一切情绪都含有伪装的,欺骗的成分……
        那现在,她是愿意把自己豆蔻初开的少女一面向自己展示出来了吗?
        ……


      IP属地:新疆62楼2024-06-26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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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可爱的。
          “谢谢你。”他低声说道,还是不敢直视那双蓝眼睛。
          “嗯……”她听到良的声音,一时间只发出了这样一声。
          “谢谢你,满穗。”他怕满穗没听清楚,忙又补上一句,声音高了些。
          “欸嘿嘿……”他终于听见了熟悉的满穗笑声——带点坏坏的声音,和他在澡堂里听得一模一样,随即便又是拖长的一声,“良~爷~谢我什么呀?”
          “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良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他有些心虚了,仍旧避着她的眼睛。
          “嗯?比如呢?满穗继续说着,参杂了丝笑意。
          “比如……在我倒地的时候照顾我……嗯……还给我送喝的,虽然我没喝到……”
          良逐渐说不下去了,他总感觉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缺了什么。
          “嘿嘿……那良爷打算怎么谢我呀~~”
          她的笑声逐渐明艳,他听得反而难受了起来,心里也越发烦躁。
          这小崽子……谢过也就谢过了……怎么还穷追猛打起来了?
          想着,心里便憋了一团火,冲散了不敢抬眼看她的疑虑,良终究还是抬起了头……
          便见一朵嫣然花开的笑脸,还有那杏眼中闪烁着的点点真实的期待。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方才少谢了一点什么。
          “谢谢你,给我一个重新赎罪的机会。”
          这句话并没说出,而是被他憋在了心里,火一瞬散去,他竟觉鼻头有点酸了,可最终还是没有泪可落下。
          罪人有何资格落泪?
          “良爷~~”她见良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竟也呆滞了一瞬间,随即笑得更灿烂了,“既然感谢……可要好好报答我哦。”
          报答她?
          自己现在几乎没有行动能力,又身无分文,怎么都不像是能报答她的样子。
          ……
          “你也稍微回应滴个,哪怕似把她个杏子……”
          易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右手便又捏了捏那黄灿灿的小灯笼。
          “小崽子……你吃过杏子吗?”稍微犹豫,他便岔开话题。
          “吃过,昨天捏剩的渣便是我吃得……小时候爹爹也给我带……”她答道,说着说着,却在一瞬间撇开了眼神。
          或许是不想让他看到提到爹爹时,眼神内闪过的那复杂情感吧。
          “良爷为什么要问……”她回过目光,话未说完,便见一明黄色的圆物已在眼前——良拿着方才易升给予的那个杏子,递了上去。
          “打翻了那罐杏汁……我没喝到……很遗憾……”他根本没想好在拿出杏子之后该说什么,只得磕磕巴巴地说着些无厘头的话,“所以……我……想要……”
          满穗没有接话,她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只是默默接过了那杏子。
          “良爷……在哪拿的?”她轻声问道,“我应该已经将摘回的杏子……都挤完了。”
          “易升先生给我的。”良便答道,“他说他捡到的。”
          “……”满穗无言,只是双手捧着那杏子,一阵微风拂过,让她的头发略微动了动。
          而后,嘴角轻咧,她很快便重新笑焉如花。
          她分明记得,易升伯伯当时说的是……
          “诊疗费?一个杏子便可。”
          到头来,这杏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啊。
          随即,她便捧着这明黄之物,凑到嘴边,轻咬一口。入口香甜,肉质滑腻,多汁鲜美——鲜果定比昨日吃的那些渣滓好得多。
          “良爷~~”她在那杏上啃出了个小小缺口,便又低下头去,见良仍盯着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刚刚说想要什么呀?”
          “我……”良的思维有些混乱,分明是自己要报答她,怎么成了她要给自己东西了?说起来他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他用犹豫的眼神看着满穗,她圆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殷切的渴望,手中持杏欲上前去。
          联想到之前……一瞬间,他懂了些什么,也知道了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我想喝点杏汁。”
          “好~~”满穗等这句话等了许久,早已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而在良的面前俯下身去,双手持杏令那缺口朝下,便悬在了良的正上方。
          “良爷~~张嘴~~”
          他照做了,顺便闭上了眼睛。
          他为什么要闭上眼睛?良自己也不知道。
          伴随着满穗若有若无的轻笑声,良只觉得几滴清凉的液体从上方滴入了自己口中,想来便是小崽子从她方才啃出的那缺口中挤出的杏汁。
          更多的杏汁接踵而至,良听见了满穗用力的哼唧声,忽然在脑中想象起了她全力同这杏作对的画面。杏的味道是酸酸甜甜的,而汁水则伴着丝清凉涌入他的口中,又全数钻进他的喉咙,解了他自苏醒来越发燥热的干渴。
          不多时,那杏汁便戛然而止,待满穗手抖一下,将最后一滴挂在她手指上的杏汁抖入良的口中,耳边听得满穗轻喘,他方才睁开眼。
          只见小崽子手上捏着渣滓,面上白里透红,轻轻地喘着气,微眯着眼而笑意难掩。
          “良爷~~”她朝良笑着,而又把那些渣滓送到嘴边,“我给你捏的杏汁好喝吗?”
          “好喝。”他即答道,可又觉得这样会助长她未来的嚣张气焰,便又补充了句,“但混了你手上的味道……有些杂了。”
          “我手上的味道?”满穗微微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声音变得有些好奇起来,“我的手是什么味道的?”
          “就……就……就是你的味道!”良被问的急了,便随便答了句。
          其实良除了杏子的味道什么都没尝出来,他这么说也是实在没啥可说的——他又没有舔过小崽子的手,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啊……良爷嫌弃我的味道嘛……”满穗听得这话,一个机灵,随之脸便从白里透红变成了粉扑扑的红色,眼神朝旁边撇去,“呜~~被良爷嫌弃了~~”
          和澡堂那会一样的话语,但这会这羞的劲估计不是装的。
          “不是说嫌弃你,我的意思是……”良见满穗害羞,忙出口解释,但却根本不知道该解释出个什么然而然来,便只能胡言乱语,“我是说,额,其实你手的味道也挺好……”
          感觉是越说越起反作用了,满穗的脸越来越红,终于还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良,而重新坐回了那块岩石之上。
          良看见她忙把手上的渣滓塞进自己嘴里,而又把透红的脸埋在了自己的手中。
          ……
          沉默维持了一小会,倒是满穗率先打破了寂静。
          “良爷……”她轻声问道,良似乎感觉其中有某种情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你饿吗?”
          “有些饿了。”他便答道,确觉腹中饥饿,“小崽子,你就照易升先生说的,煮些粥吧。”
          “好。”她站起身来,走向已经熄灭的火堆,然而方才拿起陶罐,她便又回过头来,对着良抛出一个坏坏的微笑,恰让良想起了句诗词。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良爷……方才我喂你喝杏汁。”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得更甜了,“那过会,良爷也喂我吃饭,如何呢?”


        IP属地:新疆63楼2024-06-26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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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良穗同生相濡沫
            “……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何还要我喂你吃饭?”良沉下声来道。
            自古只有奴仆喂主子吃饭的道理,他良虽说是罪人,但也并不是言听计从的奴仆。
            “那良爷也有手有脚,为何还要喝我的杏汁呢?”满穗回过头去,取出了易升留下的火折子,轻吹了口气,便再度燃起了篝火。
            火很小,也没什么烟。她侧后对着良,看不清其表情。
            呵,这小崽子……估摸着是有些太过得寸进尺了,看他接受了她的杏汁,便觉得自己好欺负了,要蹬鼻子上脸了。
            可还未等他组织好语言反击,满穗便再度开口了,声音少了几分中气,而多了些轻柔。
            “良爷……可曾有被他人喂过饭?”满穗往陶罐里添了些水,便准备开始煮粥,“刚刚的杏汁不算……就是说,在良爷认识的人里,有人给良爷喂过饭吗?”
            这一问还真给良问住了。
            在他二十有六的这段年岁里……有人给他喂过饭吗?
            自己打小丧母,父亲自自己记事起大概就没有再给他喂过饭。
            大爆炸后,父亲死了,自己独身一人逃荒,无依无靠,更无可能有人为自己喂饭。
            然后,自己就遇到了舌头,变成了一匹狼。
            狼与狼之间,可以相互合作,可以相互厮杀,但必然不可能存在相互喂饭的关系。
            不久,他就遇见了满穗。
            ……
            “没有。”良摇摇头,直直地望向从袋子里掏米的小崽子,而脑中忽回响起了另一个问题。
            有人给她喂过饭吗?
            他对于满穗的过去也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但如此看来……
            应该是没有的。
            满穗把手中的一把米撒向陶罐内,那米接触到水面,便粒粒沉底。
            她注视着那米,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则看着她的背影,她一人立于陶罐之前,篝火跳跃的明光照射在她的正面,反倒显得她的背影有些奚落了。
            二人皆已孑然一身,没人会给他们喂饭。
            ……
            不对。
            他们……还有彼此。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他们二人确是互为这天地之间彼此可相互依靠之人了。
            若是这样,那便喂吧——可还是太唐突了。
            若是单纯的同意,必然会助长那小崽子的嚣张气焰,得想个法子削弱一下其中利害……
            !
            有了!
            “行,看在你给我喝杏汁的分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良叹了口气,对她说道,同时也下定决心放下面子,做好了喂她吃饭的心理准备。
            她并没说话,而只是抖动了下,继续注视着那稀粥开始沸腾。
            良却好似从她的背影中看到了点点笑意——想来应该是看错了,没人能用后背笑。
            不过她的后背确实挺直了些。
            “但是……不能只是我喂你。”良忽语调一转,用他自以为最狡猾的声音说道,“你这小崽子胃口素来大,若是我一直喂,你一直吃,都给你吃完了,我吃什么?”
            “良爷……!”这句话似是戳到了她心里某处,她终于转过头,良见得她小嘴微嘟,脸上红艳艳的,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她终是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喂你的时候,你也必须喂我。”
            听到这话,满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面部表情很明显地呆滞了一瞬,而眼睛则直直地盯着他。
            哈!看她反应,想来他是反制成功了!
            良一般不以捉弄别人为乐,但此刻却立即便沉浸在了身为成人的暗爽感之中。可就当他打算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的胜利之时,却见满穗的笑脸嫣然花开。
            “好~呀~”她拖长了声音,声音中的笑意渐浓,“若是良爷想要我喂饭,那便让我来喂良~爷~”
            满穗的笑容越发灿烂,而良脸上的笑意则荡然无存。
            这是什么反应?
            她就一点都不觉得害躁吗?
            哦……想来也是。
            方才喂自己杏汁的是她,让他喂她的也是她。
            哼……
            这小崽子,竟然反将一军。
            随着米粒的白色逐渐在锅中散开,稀粥也渐渐成型,米香蔓延开来,把满穗笼罩其中,而也缓缓钻入了良的鼻子中。
            这香气将尚沉浸在挫败感中的良勾了起来,他便抬眼,看向小崽子。
            粥香扑鼻,水汽袅袅,满穗蹲在陶罐之前,右手取一根木勺,搅动着那罐内的稀粥。
            先前在解州客栈,他见过小崽子做饭,但那时还和其他三只小羊一起,便没过多在意她做饭时的模样,而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成品上。
            现在……只她一人,良便看着她。
            只见她细细地看着那罐中之物,纤细的手臂轻摇而搅动那稀粥,口中还哼着些他听不清的歌谣,从陶罐里钻出的蒸汽时而拂动着她的面庞,仿佛给她的头上穿了块白色薄纱。
            稍有微风吹过,轻微摆动那蒸汽,也使得她的头发轻轻摇摆。而她轻拨那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稍喘了口气,便又继续摇那木棍。
            良这才注意到,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若是身边有个一直能为他做饭的女子,也挺好的……
            ……不。
            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了。
            自己是个罪人……没资格这么想。
            再望去,他见满穗停下手中搅动,而轻喘片刻,便用左手拂去额头汗液——想来也是,在火旁待了这么久,想想都热。
            正看着,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滴下。定眼望去,便见小崽子的下巴上正挂着滴汗水,随着脸颊上的汗液流淌而逐渐变大,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而左右晃着。
            等等……
            很快,那汗水便积攒到了临界值,忽而从她的下巴上断裂开来,而一滴甩去,正中陶罐之内——虽说在良的视角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已能想象出在咕嘟冒泡的白浆之中忽而坠入一滴清液,溅起点点水花的模样。
          恶……
          老实说有点恶心。
          ……
          算了。
          毕竟那粥可是宝贵的粮食,不能容许浪费。
          如果是小崽子的话,也不是不能勉强接受……
            ……
            “呼……”满穗站起身来,大概终而还是觉得这粥煮好了,便从一旁易升遗留的木匣内取了些布,裹住手后沿陶罐边沿将之提到一边,旋即熄灭了那不大的火堆。
            虽说煮粥也并不很耗体力,但她在火前被烤了这么久,此刻也是脸颊通红,汗流浃背,恰让良想起了她在澡堂里帮忙换好水的模样。
            他便是在那时几乎看光了小崽子——当然或许还有舌头那会,看得更清楚些。
            啊,他忽然想起了舌头。
            不知道他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自己口中权势滔天的通天蟒被良穗二人诛杀,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哈,他大概是看不到了。
            毕竟他的眼球被留在了陕州客栈的粪池之内,大抵也只能看到些污秽之物吧。
            良发出了一声呲笑,进而再度抬起眼,便见小崽子端着那粥罐挪到了他的身边。
          她脸上的汗有点多,直至远离火堆,也仍旧糊了一脸,从下巴上不住地往下滴,大部分落到地上,有些掉上了她的裙裤画出点点水渍,还有一些良也没看清去了哪里。
            嗯……
            说起来,自己之前两度将她看光时,都只以为她只是个十一岁的黄口小儿,当时不敢说是毫无波澜,起码也是稳如泰山。
            但如今,他知道了满穗已是嫁人的岁数,那再回想起当初记忆里的情景,便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了……
            “良爷~~”还未来及细想,一声拖长了的呼唤便将他唤回了现实,鼻闻米香扑鼻,眼见满穗已将那粥罐放于一旁,而反手拿出两个陶碗来,“来尝尝看我煮的粥~~”
            她脸上的笑意反倒没有方才那么浓厚了,反倒是睁大了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期待。
            “来。”她用长勺舀起陶罐里的粥,倒进了其中一个碗里,而伸手递给良,“小心烫。”
            良顺手便接了过来,他的目光瞥向那碗。
            煮的时间还不够长,米多少还能看得出些完整的形状,有不少都沉在了碗底——这数量还是很可观的。与此同时,满穗便把余下的米汤尽数倒入了自己碗中。
            良看了过去——清汤寡水,几无粒米,想来她定是把大部分的米粒都集中在了自己这碗之中。
            他有些疑惑了。
            “小崽子……你煮的粥,自己就喝点汤,能行吗?”他问着那反手去取木匙的女孩。
            满穗闻后略微一愣,随之嘴角轻咧,往良的那碗中放了一根木匙。
            “良爷不要忘了,之前都说好的哦。”她的声调高了起来,似是洋洋得意,“良爷要喂我吃饭,而我要喂良~爷~”
            唔……好像确有其事。
            方才他看她做饭入了迷,竟一时忘了。
            “易升伯伯说了,良爷你伤及肠道,只能以米饮少少的喝。”她突然凑近了些,手中木匙不断搅动,微笑间露出点牙齿,“然后每天慢慢增加,二十天之后才能吃浓粥。所以……”
            她便把脸凑近,微张开嘴巴,眉眼之间含着点点期待地看向良的右手。
            ……呼。
            那便喂吧!
            他似是再一次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猛地抬起右手握住木匙,便舀出一堆米来,向女孩的脸递了过去。
            他盯住那木匙的目的地,行进速度缓慢,仿佛怕是出了什么过失似的。
            因为紧张,他的手甚至有点抖。
            就在那木匙即将接触那满穗的嘴唇之时……
            她却朝旁边忽然一躲。
            良一惊,条件反射似地做出了肌肉反应,差点就把所有的粥掀翻过去,而心中先是疑惑,然后便激出恼怒。
            这小崽子……怎么在这个时候戏弄他?!他喂都喂了,凭什么……
            “良~爷~……!”良还未来得及组织出语言质问,满穗便先一步向他抛来了不满的话语,“太~烫了啦!要不是我躲得快,嘴要被烫得坏了!”
            ……好像也是。
            那粥方才刚从火上取下,倒入碗前不久还冒着泡,现在便被装在木匙内朝她递去——若是进了她的嘴,不得把口中烫出个泡来?
            “还是我来喂良爷吧。”她闭上眼,微张开嘴摇了摇头,随即从自己手上的碗中舀出一勺清汤寡水,“看好了——要吹一下……呼……吹一下。”
            她崛起小嘴,朝那勺上吹气,扰起点点波澜,带走片片热气。
            “良爷,张~嘴~”不多时,勺上热气散去,而那木匙很快地便接近了,她的眼睛紧盯良的嘴唇,手并不是太稳,那匙面仍存些晃动。
            良便张开嘴,待着满穗将那勺送入他口中,再将那抿干。
            嗯,被她吹过之后是不怎么烫了,味则是很常见的米汤味道,因为方才出锅,而带着些难得的稻米香气。
            没有他想象中的其他味道。
            想来是挺荒诞的——那么大一碗粥,她就算滴进去几滴汗,又能起到什么调味效果?所以没味道才是正常的。
            他刚想呲笑几下聊以自嘲,却见满穗凑近了些,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良爷……”她慢慢地说着,脸颊泛起微红,“穗儿煮的粥……好喝吗?”
            看着她的脸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方才那口的确是混了些他无法形容的……
            满穗味道。


          IP属地:新疆67楼2024-06-28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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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行。”他自知无法形容那种感觉,索性将方才没有喂进去的那勺再拿起,草草吹了两下,便直接趁着她未合嘴而塞了进去,“你自己尝尝便是。”
              “唔嗯……良爷一点都不温柔。”她稍有些受惊,嘴上如此说着,却还是听话地吞下了那勺,略微地咀嚼了起来,而又掀起略微的坏笑,“话说……良爷是不是像喜欢女童陪着洗澡一样,喜欢女童服侍着吃饭啊?”
              “……我几时说过……”良刚刚条件反射地想要像澡堂那会一样驳斥,却忽然反应了过来什么,顿时找到了突破口,而嘴角也掀起了一丝坏笑。
              “你已年满十四,不是女童,是女子了。”他的声音轻松了起来,而就像提前宣告胜利一般地盯着她的脸看。
              “哦……”她眼帘忽而低垂,声音也小了下去。而良顿感暗爽,以为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
              可满穗的下一句话却打碎了他的一切幻想。
              “那……就是说良爷不是喜欢女童服侍……”她嘴角的笑容没有随着声音的减小而消失,反倒是越加扩大了,脸的红色也慢慢叠加起来,“而是喜欢我服侍喽?”
              什么?
              良一时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后,忽而慌乱了,甚至觉得脸上有点微热。
              “你……你……休要乱说!”他想要驳斥,搜肠刮肚却无词可用,转念一想,还是堵住她的嘴更方便些,便即刻又舀了勺粥,吹上两下塞了过去,“张嘴!吃饭!别说话!”
              “唔姆……那良爷也吃!”满穗见良失了词措,脸上反倒笑开了花,咽下口中米粒之后,也自舀一勺,吹起涟漪,递上前去。
              在两人一来一去的交替中,那两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满穗仍脸颊略红,嘴角盈出丝丝笑意,收了良手上空空如也的碗,便站起身来,回身准备去洗碗。
              良却在此刻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听到了易升曾说的话。
              “勿忘谢过。”
              “……谢谢你,小崽子。”他故意用粗声道,撇过头去,不看那扎着头发的背影。
              她听到后停下了脚步,但并未回头。
              “也谢谢良爷……喂我吃饭。”稍稍一顿,她便柔声道。
              良把眼神偏回了满穗的背影处,忽觉得心里荡漾起了一点什么。
              经此一事,他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这种被满穗服侍的感觉了……
              可他仍是个罪人。
              ……
              满穗很快便收拾完了这少得可怜的碗筷,良能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可以说是好的出奇……她连洗碗都是哼着歌洗的。
              可联想到自己方才的屡战屡败,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腹部的伤口都有点新痛了。
              啊……可恶,只是喂个饭,自己竟被她捉弄得如此狼狈……必须想个办法反击一下……
              等等……反击……
              有了!
              他口袋里不正有绝佳的反击材料吗?
              这次定能让这小崽子难堪一番!他默默地将那通缉令抓在手上,而又偷偷地观察起了她的反应。
              洗完碗后,她便又坐回了那岩石上——好!就是现在!
              “对了,小崽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满穗的目光即刻便被他的声音吸了过来。
              “良爷怎么了?”她的声音相当轻松,“是没吃饱吗?”
              他确实没吃饱……但这不重要!
              “不是,是刚刚想起来之前易升先生从城里带回来张我们的通缉令。”他为计划的实施而有些激动,声音却还是佯装镇定,“上面有些有趣的东西……你还是拿去看看吧。”
              她的目光即刻被良拿在手中的那张纸所吸引,立即便走了过来,而良则憋着笑将那卷纸递了过去。
              她即刻接过,便像良先前一样从下读起,不多时,便翻到了顶端的画像。
              良用急迫的眼神盯着她,等待着她对自己的画像作出反应。
              ……
              ……
              好像不太对……怎么没反应?
              不……不是没反应——她笑了!
              她很显然是反复审阅了那画像数遍,随即就好像看到了世间最可笑之物一般,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而发出轻微的笑声。
              良则坐在树下干瞪眼——满穗的反应和他所设想的大相径庭。
              那通缉令上的满穗被画成了一副青楼女子的模样,可用得妖艳,妩媚二词,表情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献媚到了令人恶心的地步——绝非她如今这般干瘪瘦小可以比得。
              他本以为小崽子见那画会羞得无地自容,却没想到她竟笑了?
              怎么回事……
              “良爷。”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满穗倒是先一步笑意盈盈地说起话来,“我之前澡堂说要嫁给良爷……良爷拒绝了。那我若是长成这画上这样,再要嫁给良爷,良爷会同意吗?”
              “……不会。”他即答道,“我倒还是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好些。”
              “哦……”满穗忽地满脸通红,赶忙把那通缉令举倒脸前挡住,而良只觉怪急躁的。
              ……感觉还是被她反将了一军。
              良正欲再垂死挣扎一下,便听见了踏于杂草之上的脚步声自远方而来,随之而至的便是一道熟悉的平稳声音。
              “穗姑娘,良兄,曾是波斯献宝啊。”易升仍维持着他的微笑,看着两人之见的互动,稍站定了些,“你们感情真好……吾曾的挺羡慕的。”
              良穗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脸都稍红了些,便都坐定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嗦起来……”易升见二人都不理睬他,就走回木框前,扫了眼被动过的陶器,便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起了木匣,“对于你们以后往哪郭走……吾倒是有滴个想法。”
              “先生请讲。”良见满穗坐在哪岩石上捂着通红的脸,便自觉承担起了出头的职责。
              “良兄再在此地休息几天,待到可以走路,便可与穗姑娘二人同吾暂时同行。”易升一边把方才采到的不知名草药塞进了木匣中的某处,一边用他平稳的声音建议着,“一来,吾可以继续观察良兄伤势,帮着治疗;二来,久待一处对于二位通缉之身而言波甚安全;三来,吾也可继续游方行医,救病自愣。”
              “先生是……希望我和她今后跟随先生游方行医?”良的语气有些疑惑。
              “波。”易升摆了摆手,抬起了他的眉毛,“只是暂时随吾一起,待到良兄伤愈而已。你们又波会医术,跟到吾又波得用。”
              “哪先生同我们分别以后……”
              “吾的建议很简单。”易升的扭过头,用他深邃的眼神审视过瞪大眼睛的良,和仍把头埋在手中面红耳赤的满穗。
            “你们可以往吾的家乡——扬州走。”


            IP属地:新疆68楼2024-06-28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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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享一些读者群群友所绘三创
              图为易升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69楼2024-06-28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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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的穗穗正在给牢良嘴对嘴喂药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70楼2024-06-28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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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穗穗喂良爷杏子汁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71楼2024-06-28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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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穗穗给牢良喂粥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73楼2024-06-30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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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三人结行重山中
                      洛阳城郊的夏日,天气总是晴朗的。
                      明艳的太阳照射着,似要把那本就没几片叶子的杨树彻底烤秃,金灿灿的阳光为原本黄绿相间的杂草盖上了一层明黄色的毯子,使得整体色调更偏向于枯黄。
                      歪树旁,一高一矮两人背对太阳,正缓缓移动着。
                      “良爷……走路还疼吗?”满穗搀扶着良的胳膊,面露担心神色,而额头稍冒出点汗来,带着后者颤颤巍巍地行走着,“
                      “……不疼了。”良用粗声道,却每走一步脸上都得出些虚汗。
                      满穗抬着头看向良的脸,深蓝色瞳孔中竟透着些担忧——相比于刚苏醒时,良的声音已经基本恢复了往日中气,她却还是听得出点无力。
                      她用力地扶着良粗壮的胳膊,用身体感受着良的真实存在,以及透过二人相接触的肌肤传导的点点温暖。
                      “一,二……啊,已经八天了。”她在心里数着。
                      算上抢救良的那天,他们已经在此停留了整整八日。
                      这八日里,她和易升轮流照顾良的吃喝拉撒——基本上是她负责前两个字,易升负责后两个字。
                      每天满穗都会给良煮两次粥——按照易升所说慢慢增加米的数量。
                      虽说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和良互相喂过饭了吧……
                      但看到良吃下自己亲手所熬的米粥,她的心里仍总是洋溢起一股幸福感。以至于每次她看着良将那些米白色的汤汁咽下肚时,脸上都会挂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易升也每日都为良熬制独参汤和八珍汤之类,由满穗伺候着给他喝下。说起来,这些补剂所用药材皆是些大补之物,即便是在药铺也得花上大把大把的银子才得以买齐。而易升却能从他的木匣中每日取足量为良煲汤……她越发觉得易升伯伯绝非一般之人。
                      不得不说,那些大补之药确实有用,良脸上的血色是在满穗眼中一天一天地恢复起来的。近几日,他已经能在满穗的稍微搀扶下基本上靠自己走起路来了。
                      虽说主要干的都是些伺候人的活……但满穗这几日的心情普遍不错。
                      她确实有点喜欢上这样的日子了——每天哼着小歌给良爷做做饭,再面对面一起吃;白天和良聊聊天,说说自己过去的事情;傍晚扶着良走走路,看看林子附近的景色;晚上再和良背背靠,睡得比躺在客栈的床上都安稳……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也挺好……
                      ……
                      不。
                      每当她尝试着去畅想和良同生的未来,心里总有一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想得越多,心里便越堵。
                      她垂下眼帘,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浮现在她的眼前。
                      弟弟倒在锅里,母亲挂在房梁上,爹爹再也没能回来……
                      本该是受尽父母宠爱年龄的她却被迫逃荒千里,受着痛彻骨髓的苦,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最后只能在那黑当铺中寻得那绣得安字的荷包……
                      回过神时,泪已飘了出来。她摇摇头,逼迫自己不再往下思考下去。
                      仇恨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向良复仇也占据了她心里的全部。
                      可是,经历了和良爷这一个多月的点点滴滴……那颗空虚的心里被塞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变得不想向这个善良的良复仇了,甚至也不想死了。
                      可良仍旧是她的仇人——她却只能一直逃避,一直用现实中的那点美好麻痹自己……
                      满穗……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来自良的美好吗?
                      她真的能跟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起活在这世间吗?
                      可前几日的幸福感,又是那么真实……
                      真实得让她不敢想象,若是这感觉再次失去将会如何。
                      ……
                      “额……唔……”良发出的哼唧声打断了她的遐想,满穗抬起头,便见良面色惨白,一只手稍微从她的身上借力,而另一只手则捂住腹部的布条。
                      他没有把太多体重压在她身上,她知道,良是怕把她压着了,加之腹伤未愈,此刻显出咬牙切齿之状,显然是疼坏了。
                      一瞬之间,少女的心里忽然又生了些痛感。
                      “要不……”她看着良那稍微颤抖的眼睛,用另一只手扶住良的胸口,轻轻地出了声,“我们跟易升伯伯说再等几日……”
                      “不用,今天就走。”良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满穗听闻,抿住嘴唇,把眼神偏向一旁。
                      其实她心知肚明良会怎样回答,方才只是心中尚存些期许罢了。
                      易升这几日带来了些不妙的消息——整个洛阳城仍旧处于严密封锁之中,而捕快们也大抵即将发现自己的搜捕方向错误,此处城郊已经不再安全,他们必须尽快转移。
                      良显然还未完全恢复,可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方才他们二人已经将这几日他们在此处生活过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炉具也都收拾了起来,佩刀被良姑且挂在腰间,就等易升回来,他们便可走了。
                      可是良的状态……她又撇了良一眼,虽说他的面部逐渐恢复了血色,却仍令满穗有些担忧。
                      “穗姑娘,良兄。”易升的平稳声音自一旁传来,满穗转过头去,便见熟悉的方形白帽,和那深邃黑眼。他没有背那木匣,而是牵来了一匹马,“吾从洛阳弄到了个马,又备齐色日用粮,吾三愣现在就好走喽。”
                      “易升伯伯……您确定嵩山那边……”她搀着良朝易升走去,一边担忧地确认道,“那些和尚真的……”
                      “吾曾为那少林寺的徒弟治过病,他们都愣得吾,波得有问题的。”易升笑道,轻轻抚过胡须,深邃的眼神往东方看去,“佛家之地不受官府之事所困,你们也好借大寺庙的客房稍作休整,待到良兄伤愈,再从仓计议。”
                      满穗和良交换了一下目光,便一起点了点头。
                      先前提出往少林寺走的时候,良和满穗虽然对那些和尚心存疑虑,但看在易升的份上,也姑且同意了这个说法。至于后续他们往哪逃,可以到了地方再慢慢商量。
                      说起来,易升之前建议他们往扬州去,理由是那里作为他的家乡,还遗留了些关系可以帮着照顾。这听起来挺合理的,良也认可了这个说法,可是满穗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找个时间,她打算和易升伯伯单独谈谈。
                      要避开官道前往嵩山,差不多有一百二十里路,需要穿过万安山,双龙山和中灵山。按良现在的身体状态,不能骑马,即便有另外二人轮流搀扶,日行二十里已是极限,大概五六日方可抵达。如果说易升此行备了十天干粮和水,倒也绰绰有余。
                      一边确认着各种物品皆已收拾齐全,满穗一边念念不舍地望了望他们曾共同生活的这片地方。她为良煮饭的那个火堆,她坐着看良那处岩石,还有她为良嘴对嘴喂药,用手挤杏汁,甚至相互喂饭的那颗歪树之下……
                      这确是少女自家破人亡以来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她想要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再转头,她便见良的眼睛直视着她,而又在一瞬之间转开了。满穗微微地笑了笑,一切准备就绪,她便继续搀扶着良紧随牵着驮马的易升,踏起那双青鸟小鞋,前往他们三人同行的下一处目的地。
                      ……
                      他们沿着易升所指的方向前行,一路向东而去,不久就找到一无人小道,沿着那道路就进入了万安山区。
                      虽说易升说他在此处来回行走数十次,从未碰到过什么盗匪野兽——但对于良和满穗而言,这里和先前所走山路并无区别,而且是第一次踏足,难免有些担忧。
                      现在良走路都要靠人搀扶,别说战斗了,遇到危险他跑都跑不了;易升虽说也是成年男性,但身材瘦削,遇到危险的话也只有逃命的份;满穗就更别提了,从身材上说她毫无疑问只是个弱女子,哪怕再怎么会智斗,无人兜底的话仍旧危险极大。
                      一路行去,易升牵着驮马走在前面,满穗搀着良在后慢慢行走,两人的眼睛相互对准对方视野的死角,警惕地观察着周边的形势。
                      他们只能见得树木草石黄土环绕,而耳边听得虫叫马蹄脚步,闻得些干燥的土气,口中甚至能品出些酸涩味。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行走。
                      ……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过了中午到了未时,看太阳位置,现在已经快到酉时。
                      易升见到了一处适合安营扎寨之处,便回过头来看了看良的状态,便提议就地休息一会,二人便也就应下。满穗把良扶至一棵树下让他靠着歇会,却在卸下力后自己也几乎瘫软在地。
                      “哈……哈……”她轻轻喘着气坐到了一旁,这才注意到,自己也已经汗如雨下。
                      尽管良尽力控制自己的体重不要压太多在满穗身上,但就那点重量也已经让她到了极限。
                      再看良的状态,他粗声喘着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压着的人,脸上几乎被汗水糊满,面色虽说算不上多惨白,可也却显出一副憔悴模样。
                      接近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只走了十五里路,可以说是慢的出奇——也没办法,满穗看得出良已是全力迈开步子,他大概是把他下半辈子能走的路全在地道里跑完了,她不怪他。
                      “良爷……你还好吗?”她看着良痛苦的样子,心中某处也被牵起了痛楚,拿手臂抹了把汗,即刻用累的有点发虚的声音问道,“要不,今天就先……”
                      “我很好。”回答她的是良无可置疑的声音,“休息个一刻钟就够了,你也好好歇着便可。”
                      满穗将眼睛偏向一旁,每当良这么说话,她都很难接上话。
                      可他现在的状态——真的很令她心疼。
                      呵……十几天之前还在心中想着他的各种死法,现在他难受了,倒会让她心疼了。
                      ……
                      “良爷别动……我来给你擦擦汗。”
                      话音未落,她便将自己的衣裳扯下一角,伸长手臂,轻轻地抹着良脸上的汗水。
                      而良则是微微抬手好似要拒绝,却在那布片触到他面颊之时将手放了下去,随之闭上了眼,似是想要静静享受被她服侍的感觉一样。
                      那布片其实不咋吸水,加之良脸上的汗实在太多,她能做的只是将良的脸越抹越花罢了。但他似乎并没什么异议——只不过面色仍旧很差,差到让满穗想起了他腹上还插着箭的那天。
                      不行,良的脸色实在是差的出奇,不能再走了。
                      得想个办法……
                      是继续想办法说服他……还是让易升伯伯来评估良的状态……还是……

                      有了!
                      “我歇得差不多啦,良爷,咱们继续……!”她为良拭去脸上的汗水,随之便故作轻松地说道,随之做出站起身来的动作——却一个踉跄,重新瘫倒在地,随即抱住腿,眉眼紧皱而牙齿紧咬,做出一副痛苦模样,“嘶……哎哟~哎呀……嘶……”
                      “怎么了?!”良见满穗跌倒,忙翻过身查看她的状态,而另一头站着的易升也闻声回过头来,“小崽子,你怎么回事?没事吧?”
                      “呜呜……我的腿突然好疼……”她的眸子里涌出了些泪,想也知道那是假的,“腿坏了,站不起来了……呜呜……”
                      “易升先生!易升先生!”良扶住满穗的肩,随之回头呼喊着,却见易升已前来,“易升先生,她突然腿疼,快来看看……”
                      他是真的急了,声音都参着些颤抖。
                      “你先朗哈子,给吾看看。”易升俯下身来,把良稍微推开,又示意满穗伸出腿来。
                      而见到易升前来,满穗心里却打起了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骗过良是轻而易举,但医术高明的易升可不是这么好忽悠的。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腿的哪郭疼?”他上手捏了捏满穗的小腿,又捏了捏另一条,便开口闻道,满穗只得随便指了一个地方,“是什么样的疼?酸酸的疼还是裂哈来的疼?”
                      “裂下来的。”她听着觉得后一种更严重些,便答道。
                      “嗯……”易升又捏了捏她指的地方,抬眼看了看满穗那装出一副痛苦不堪表情的反应,沉思片刻,又撇了眼良,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想是今嘎子一则扶到良兄,腿上用力过量,给累到了。”他站起身来,仍旧用一副沉稳的声音做出了诊断,“波似什么大问题,歇个一晚便好,今嘎子就在此安营扎寨罢。”
                      “好吧……”听到易升说那不是什么大问题,良的脸色才稍微缓和,却在下一刻多了些不满,“那又得多几日路程……”
                      “天色本就波早,良兄带桑之森,多歇歇也好。”易升已经取出了火折子,生出一堆火来,“穗姑娘,你就坐到为良兄煮滴个粥吧,吾到周围找些个干草铺床。”
                      说罢,他便从行囊中取了陶罐,往中抓了一把米,递给满穗的同时,脸却凑近了她的耳边。
                      “只此一晚,勿要太过耽误了路。”
                      满穗听得猛地抬头,只看见易升那笑意盈盈的脸,心中荡漾起丝丝触动。
                      易升伯伯确是世间高尚之人,她甚至能从他的身上闻出点点清香——大抵是已被药材所浸透了吧。
                      “明嘎子换吾扶良兄,穗姑娘牵到马。”他抬起头来,对着脸色慢慢缓和的良说道,“你今嘎也似累到了……明嘎子慢滴个走,”
                      说罢,他便给满穗使了个眼色,扭头便钻入了林中。
                      她看着易升离去,回头看了看仿佛在闭目养神的良,便低头煮起了粥。
                      话说……上一个会如此纵容她的小小少女心思的人……
                      好像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
                      ……


                      IP属地:新疆75楼2024-07-02 21:52
                      收起回复
                        酉时的太阳远远地斜在西边,拖长了树的影子,也让良和满穗的影子远远地交织在一起。
                        满穗为良煮了粥,又看着他吃下,方才放心地瘫倒在树旁。
                        说来,她的两条腿确有些酸痛。
                        易升收集干草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待他回来,便又开始为良熬制八珍汤——这大补之物确实香味扑鼻,满穗只是在一旁闻上一闻,便感气血饱满了几分。
                        而良天天喝,至今也只恢复一半……她越想越有些心疼。
                        在此期间,易升为满穗取了些干粮吃下,她还是像往常一般狼吞虎咽。
                        待到吃尽,抬眼望去,易升只是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她。
                        不知为何,只要看到易升的微笑,她的心中就好像被人托住了底,有了一种安全感。
                        这种感觉……她曾也从另一人身上得到过。可那人……再也见不到了。
                        满穗便垂下眼帘,不去看易升慢慢啃那干粮的模样。
                        ……
                        待到一切都忙完,三人坐定下来,已到了戌时。夕阳西下,周遭的一切土石草木都染上了些红色。
                        满穗一直关注着良的状态——他坐在树下,偶尔动动,面色确实红润了不少。
                        看来,自己想方设法让他多歇一会的举措是正确的,不枉她费力演了半天的戏。想到这里,那张瘦削的脸上也露出了丝丝微笑。
                        回过眼来,她却看到易升正注视着自己,甚至在自己与之四目对上的时候都没有撇开目光——她却没有心里发毛的感觉,那双深邃双眼的背后没有任何恶意,而是蕴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感。
                        那种情感她好像在哪里感受过,说不出来,但内心忽然升起了一股怀念感,便也就没有撇开目光。
                        “喂。”良的声音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与易升的眼神交流,“小崽子……不要盯着易升先生看,没礼貌。”
                        满穗被他这一声惊着了,忙转过头,便见良也盯着自己。
                        他的眼里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是什么呢?
                        她忽有点印象了,这种情感好像在刺杀豚妖前,她向着豚妖报出自己的出身时也曾出现在过良的眼里。
                        ……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共通之处。
                        见状,易升也没再继续看着满穗,而是微微一笑,转而开始讲些自己曾经游方行医的见闻,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易升讲他的过去,而良穗负责发出感叹。
                        不久太阳便彻底落了山,周遭只剩下他们面前跳动的篝火,想是已经到了亥时。
                        满穗发现良接话的频率越发低下,便别过眼瞥了瞥良,发现他已是睡眼惺忪——想来也是,他这一天大概是累坏了。
                        “易升伯伯。”她忽然出声打断了易升的讲述,惹得两双眼睛朝她看来,“额……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剩下来的伯伯明天再讲吧?”
                        “好。”易升没有因为被打断而说什么,只是微微的点了头,“那良兄与穗姑娘二人便就先碎告吧,吾守此前夜,正好钻研滴个医书。”
                        按照惯例,夜里须得二人守夜,考虑到良是伤病员,这个责任就担到了易升和满穗二人身上。如果易升守前半夜,两个时辰之后他就该把满穗喊醒……
                        满穗躺在了那干草上,望了良一眼,他已经闭起眼睛——仍抱着那先前缴获的佩刀。
                        呵,倒是让她想起了先前从华州去往洛阳的一个月。
                        那时候还有另外三个小妹妹,还有影子戏,还有对着良连绵不绝的恨意,还有时刻寻找机会手刃仇人的决心……
                        ……都没有了,甚至连死在仇人面前的决心都没有了。
                        只剩她一个人,一个想活下去,却不知如何活下去的满穗。
                        想着想着,她竟有了一丝困意——毕竟现在可不需要硬熬半夜寻找刺杀良的机会了。她便合上双眼,等待着梦乡将自己包绕。
                        ……
                        小腹有点涨涨的……
                        ……
                        看来是该解手了。
                        满穗再度睁开了眼睛,只见篝火仍烧着,易升坐在一旁,借着火光翻着一本医书。
                        她爬起身来,易升也注意到了这声音,回首望着她。
                        “穗姑娘,这才兰个时辰波到。”他见满穗起身,表情有点惊讶,但语气仍旧平静,“吾还没喊你,你怎么就起床了?”
                        “……解手。”她低声道。
                        “哦。”他便回过首去,“周围天赫,小心为上。”
                        她看了看良,他背对着火,睡得很熟。
                        以往半夜解手,她都会习惯性地让良陪她一起——当时是为了放松良的警惕,以至于寻找刺杀机会。
                        现在她仍旧想和良一起……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可这时候喊醒良并不好,没办法,她也只好自己找了一处风水宝地,便释放起来,不多时,就走回营地,和易升一样坐在了篝火旁。
                        “穗姑娘波再碎哈子吗?”易升见她坐在自己身边,一边翻着那医书一边发问。
                        “不用。”她盯着篝火,“过会就到我守夜的时间了……不如多撑一会。”
                        “嗯……穗姑娘总似这时候起夜吗?”易忽问道。
                        “差不多。”满穗隔着跳动的火焰看向良,回答简短了起来。
                        “也好,也好。”易升念念有词,放下了那医书,也和满穗一样看起了篝火。
                        满穗现在不太想聊天——她的脑中此刻充斥着良的脸,还有被良杀死的爹爹,间接害死的娘和弟弟的脸。
                        夜深人静,她便会想起家人,还有那千次百次默念的姓名。
                        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对这个无法对仇人下手的自己。
                        “穗姑娘可似有心事?”易升忽然问道,而满穗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可否与吾嗦来听听?”
                        “……不用。”她略微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拒绝。毕竟,把自己和良的事情告诉一个外人还是太过危险了。
                        可是……
                        易升伯伯真的能称得上是外人吗?
                        她盯着篝火,眼前慢慢地浮现了一个人影,一个曾只要看到他的笑脸就能让她心中落满安全感的男人。
                        他穿着粗布衣,带着斗笠,长得又高又大。
                        他的嘴角一直挂着温柔的微笑,会用他粗大的嗓子轻轻地叫出她的名字。
                        穗儿……
                        “穗姑娘。”耳边正响起许久未曾听到的名字,却忽然有现实中的平稳声音将她拉回,抬眼,便见易升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在火光的照射下就好像蔫了的小麦般,低头丧气。
                        “吾晓得你心情波好……确实波该扰你。你已经似个大姑娘咯……自己静哈子,应能想清楚的……唉。”
                        满穗听得易升长叹,心中却也不是滋味——她回想起了小猫被弟弟吃掉的那天,爹爹的那声长叹。
                        易升伯伯穿的是长布衫,不是粗布衣;他头上戴的是方形白帽,不是斗笠;他也并不高大,甚至有点瘦小……
                        但自从八日前易升伯伯向他们伸出援手之后——他所给予的安全感,一点不低于前者。
                        他会纵容满穗的少女性子,会微笑着看着她吃东西,会主动关心她的身体,甚至会因为她拒绝袒露心声而垂头丧气……
                        他是自爹爹之后,第一个看出她心病,第一个主动让她依靠,第一个为她包扎伤口之人。
                        两者的形象开始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
                        ……
                        满穗稍稍犹豫了一下。
                        ……
                        告诉他吧。
                        她并非不想倾诉自己心中所想,只是从未找到过可以倾诉的对象。
                        虽然易升不是她的爹爹……但也是迄今为止她所见过,除了良以外最值得信任的人。
                        ……
                        “易升伯伯……您可曾有过什么仇人?”她低声喃喃道,一边盯着篝火,全然没有注意到易升的面容在听到“仇”字之时凝重了一番。
                        “为何这么问?”他的声音波动了一下,却总体还是维持着平静。
                        “我有一个仇人……他杀了我爹爹,间接害*****。”满穗仍旧看着跳动的篝火,对面就是睡眠中的良,“他害的我十岁开始逃荒,害的我被饿鬼抓住差点被吃掉,害的我独身一人直面一路死状怪诞的尸体,害的我衣衫褴褛被人当作乞丐,害的我……”
                        易升面色凝重地听着,一边再次从自己的木匣上拆下那遮阳布。
                        “我寻仇三年,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满穗继续说着,眼里开始渗出泪来,却刻意避开了良的姓名,“他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而也只是被这世道所害而无可奈何之人……他变好了,他不再杀人了,他行侠仗义,对所有人都很好……他为了心里的正义杀死了邪恶的朋友,为了和他无关的孩子同可怕的反军谈条件,为了让和他无关的孩子过的好些而放弃唾手可得的钱财,在我十四那天送上了唯一的礼物……他为自己过去做的恶忏悔,无私地帮助每一个遇到的困难之人,还立下向我赎罪的誓,为了我而犯下诛九族的罪行,为了救我而把自己的性命全部搭上……”
                        易升撇了一眼良,没说什么。
                        “他是我能依靠的唯一一人……我不想让他死……甚至都不想看到他受伤……”满穗继续说着,声音断断续续,泪珠星星点点的掉落,“……我已经复不了仇了……对不起家人……对不起爹爹……成天只能用他给我带来的点点美好麻痹自己,逃避去思考这一切……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没用的……喜欢上仇人的自己……”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了,声音呜呜咽咽,眼里的泪水若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弹落。
                        “你说的那人,吾认识吗?”易升像之前一样掏出块布来为她擦着眼泪,却同时加沉了语气问道。
                        “您……不认识。”她略一犹豫,还是做出了最后的保留,“他会在……新郑城等我。”
                        其实她并不知道新郑具体在哪,只是听说离洛阳挺近的。
                        “嗯……那就当他确实是在新郑吧。”易升又撇了眼良,语气逐渐缓和,“吾把遮阳布取来了……你再隔到布在吾身上靠一哈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靠了上去,却觉头顶触感,一抬头,易升已经将他的一只手抚上了满穗的头顶。
                        “别难过了……你没有错。”他轻声安慰着满穗,却只能让女孩更加泣不成声。
                        “吾现在回答你方才的问题……现在看来,可能会对你有点用呢。”易升继续一手轻抚她的头顶,一边叹口气,待到她稍稍冷静,继续说着,“吾确实有仇愣……而且有三个仇愣。”
                        “三个?”她的语气有些惊讶,“那您……复仇了吗?”
                        “没有。”他看着满穗满溢泪水的蓝色瞳孔,深邃的眼内蕴藏着某种莫大的悲痛,甚至连另一只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吾……一个仇都复不了。”


                        IP属地:新疆76楼2024-07-02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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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新疆来自Android客户端78楼2024-07-04 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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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恩仇心忆辉影存
                            “……伯伯。”满穗听着易升的说辞,忽而有些疑惑,“那您……为什么不复仇?”
                            “别皆……听吾从头嗦起。”易升叹口气,也看向火堆,“自吾没了父母起……就一直在思考究竟是哪个愣让吾家普愣亡……思来想去,这一切大概都因为一个愣而起。”
                            “谁?”她见得易升的瞳孔微微颤抖,忽然有了浓厚的兴趣——而甚至感到了些激动。
                            “那给吾母治病的恶郎中。”易升握紧了拳头,“我当时佳得,要不是那恶郎中收了吾父的重金还胡乱治疗……吾母也不至于……不至于走的那么早,吾父也不至于……为了那点银子而死……”
                            满穗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而默默地听着,她忽然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
                            “那时吾才幼学,从小只知读书,吾父死后家中无顶梁,房产被大户所占,就此无依无靠。”他慢慢地说着,一边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吾不晓得那恶郎中姓名,也不清爽其相貌……只知他在曾里豆开了一家小医馆。吾一心寻仇,便一边乞讨,一边寻遍全城医馆,只为找到那恶郎中……为吾父母复仇。期间,一家医馆的老柜手见吾可怜,便收了吾,让我拜他为丝父——吾便就此跟他侠医。”
                            “那……您后来找到仇人了吗?”满穗急迫地问道,瞳孔闪出期待的光。
                            “算似找到了吧。”他露出一个微笑,却是淡淡的,无奈的微笑。
                            “那为何不复仇?”满穗的声音更加急迫了,她等待着那个让他得以放弃复仇的理由。
                            “……吾天资极高,仅五年便学成,可以出丝。”易升稍微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期间吾仍未忘记寻仇之事……借着医馆的关系,吾本以为可以很快查清,可未曾想却仍无从下手——直到吾束发之年,医馆被大户砸毁,丝父为护我而身死,吾携着他的遗物逃出曾去……皆未能找到那恶郎中。”
                            “可您刚刚不是说找到了吗?”满穗听着忽有些迷糊了,眼里期待转化为困惑。
                            “的确……算似找到了。”他继续盯着火堆快速说着,跳动的篝火照的他脸有些忽明忽暗的,“而且……那时的五年前,吾就找到了。”
                            “那……”满穗正欲发问,却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五年前……
                            那不正是易升伯伯家破人亡而拜入师门的时间!
                            那他找到的仇人是……
                            满穗捂住了嘴巴,眼神颤抖起来。
                            “后来吾游方行医,遇疑难杂症,翻丝父古早笔记……却偶阅一行医记录。”他说着,语速慢了下来,声音也不再那么平稳,“其上记一妇人急疾,医书无记载而凭感觉开药……与吾母一模一样,再看年数……与吾幼学之年一致,再忆起吾丝父样貌……确有丝毫相似。”
                            “您师父……”满穗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看到了易升的双手慢慢握紧,而又慢慢松开。
                            易升伯伯语气中如此尊敬那位师父……
                            恐怕是正应了厨子爷爷曾教给她的一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时,他已森死两载有余。”易升缓缓地把头转来,满穗见得他双眼之中蕴藏着的莫大悲伤,还有那反射的稍微荡漾的火光,“到头来……吾也分波清他到底是害死吾一家的恶郎中,吾的仇愣……还是养吾五年,胜似吾父,终死于护我的丝父。”
                            “……”满穗沉默着转过头,她忽对易升有些共情了。
                            “穗姑娘,你觉得当时吾知仇愣身死,吾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满穗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把这个情景同自己与良的湖中对峙结合了起来……到头来仍旧没有答案。
                            而易升伯伯连和他师父对峙的机会都没有。
                            ……难以想象。
                            “吾自己也不知道……只知偶尔夜思吾丝父相貌,猝然惊醒,只觉泪流满面。”易升又往篝火里扔了把柴,跳动的火光照得他的脸黄艳艳的,眼角反射着点点焰色,“当时得知,只觉天崩地裂,日思夜想,伴着痛哭流涕,终无济于事——吾无法为父母复仇,亦再无家愣可陪伴……无论如何悲痛,没有父母,没有丝父……吾早已是孤家寡愣。”
                            满穗看着他的面部表情,平稳如常,却往出散发着股莫大的悲伤——那是一种平静的悲痛,一种无可奈何的悲痛。
                            孤家寡人吗……
                            呵……这里谁还不是孤家寡人了。
                            但师父给予了易升伯伯的第二个家……也被毁掉了。
                            满穗想象了一下自己发现那荷包之前先被良当女儿养了五年的情景——只觉得难以想象,遂摇摇头,不再继续思索。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沉默地听着。
                            “吾曾想过,若是再给吾一次机会,回到吾刚刚拜入吾丝父门下之时——吾是否有可能向他复仇?”易升继续道,也不知道是在盯着篝火,还是盯着篝火对面的良,“吾想,无论重来多少次,吾都不可能向吾丝父复仇,他曾似吾在这世间最后一个……可以称之为亲愣的愣。吾已经二色年未曾有过……任何亲愣了。”
                            他的声音越发颤抖,胡须末端都在颤动,满穗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没有亲人……是啊,眼前的易升伯伯和自己那逃荒的三年一样,无人可以依靠。
                            她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孤独感——是夜间忽梦家人团圆,正欲抱上时的幻影消散;是路遇饿鬼四处抓娃子吃时,行将被吃而无人可以求救;是面对一路死状凄惨的尸体,却只能想象还存有家人的感觉……
                            ……
                            但是,自己现在有人可以依靠了……易升伯伯还是没有。
                            她忽地觉得,或许遇见良也是一种幸运。
                            毕竟易升伯伯……再也没有依靠他师父的可能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看见了良的身上飘了些落叶,像是给他盖上了些小被子——但她还是稍微活动,走过去为他摘了下。
                            “然后,随着吾游方年数增加,深入各地乡村,而逐渐到了一些遭了灾的地……慢慢的,吾便发现了‘饿病’。”易升的眼神再度深邃了起来,而声音终而恢复平稳,“自那之后……吾游方行医的目的便变了——先前只为勿使世人受吾曾受之苦,而后……行医却是为了复仇……向吾的第二个仇人。”
                            “什么?”满穗一时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行医如何能是复仇?”
                            复仇……在她眼中,复仇无非就是欺骗,背叛,杀死……
                            行医乃是善事,如何能与复仇扯上关系?
                            “这饿病并非个愣之疾,而是天下之疾——吾应该跟你说过,病根便在那些高官富甲。”易升又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火,尽管那火已经很大,“他们组成了这所谓的世道,穷愣因为一场天灾,一次疾病,一次兵乱便会饿死,病死,被杀死……而他们却躲在高墙厚瓦之后,吃着从那些因饿病而死去之人的粮食,吃得得了饱病却都无动于衷……这便是所谓的世道!”
                            满穗看着他的脸,那面孔仿佛凝集了些愤怒——却仍是无可奈何的愤怒。
                            她知道世道不公,也亲自和良一同挑战了这世道。
                            可她终而并非为了反抗世道而杀那豚妖……归根结底只是复仇而已。
                            倒不如说,是合理转移了她对良的复仇罢了。
                            “吾父看似是被乱棍打死,但他一个瘦弱而成日赞颂天朝的穷秀才,若无衣食之忧,怎可能会动抢劫的心思?还有你父母,世间无数饿殍……皆为饿病所害。”他的语速越说越快,平稳的声音里也参杂了激动,以至于满穗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跟上,“吾的第二个仇愣便是这饿病的病根所在,以至于他们编织的所谓世道——吾要对抗这世道!世道要杀人,吾便要救人!世道让人得了饿病……吾便去对抗这饿病!吾便用这种方式复仇——至今而已。”
                            他的声音本来已经高亢到了让满穗都害怕将良吵醒的地步,可却忽然在最后一句话小了,以至于令她凑近才得以听清。
                            火堆熊熊燃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周边树林被火照的忽明忽暗,就好像有一些眼睛正盯着他们似的。
                            “但是……病根不除,饿病不可根治。”他在一瞬之间如小麦蔫了苗似的低落,声音内再次参杂了悲伤,“吾再怎么行医,再怎么救人——都抗不过这该死的世道,吾救一人之时,有一百人因饿病而死;吾救十人,便会有一千人为饿病所害……世道背后的饿病病根是无数富甲豪强堆积的穷愣尸骨,而世道之前只吾孤身一愣……吾仍复不了仇。”
                            他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满穗便自觉递过了一块布——这次没有先擤过鼻涕。
                            孤身一人对抗世道十数年……
                            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
                            “穗姑娘……吾想说的似,复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们二愣杀了那豚妖,似为世愣复了大仇,而吾行医对抗世道,虽收效甚微——却也似在复仇。”易升接过那布,擦了擦眼角,随即笑道,“如果你不想杀了你那喜欢上的仇人——不妨换一种复仇方式。”
                            “换方式?”她忽然困惑了,却在下一刻悟到了些什么,“您是说……”
                            “如果现在吾再有机会向吾丝父复仇……吾便罚他行医时让吾永远看着,再也不准他当恶郎中医死别人……也再也不准他这个丝父为了什么大义……死在他的徒弟面前。”易升并没注意她的脸,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穗姑娘也不必太在意……吾也只是以己度人罢了。”
                            “那……伯伯的第三个仇人呢?”满穗是越想越混乱,倒也好奇易升身世,岔开了话题。
                            易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了天空,沉思了片刻。
                            “吾的第三个仇人……”他拖长了声音,许久才接上了后几个字。
                            “是吾自己。”
                            满穗愣了一会,却忽地笑了一下——易升伯伯定是看气氛太闷,在打趣呢。
                            对啊……自己怎么可能是自己的仇人呢,对吧!
                            ……对吧?


                            IP属地:新疆80楼2024-07-05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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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姑娘……你觉得,吾行医这么多年……医死过多少愣?”正想着如何接话,易升却继续望着天空,用他一贯的平稳语气说道,“不算那种不可能救活的……就单纯似因为吾的失误而医死的,有多少个愣?”
                              “伯伯医术如此高明,定然没有医死过人。”她考虑了一下,随即真诚地说道。
                              看过他救良时那妙手回春的表现和神乎其神的手术技法……很难想像有人会被他医死。
                              “呵……”易升似是发出了一声嗤笑,仍旧望着天空,“二十一个。”
                              “什么二十一个?”满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可随之捂住了嘴巴。
                              “吾医死过二十一个愣。”他的声音沉沉地,“第一个是吾刚刚开始游方,在泰县冯村医死的一个重伤者——手术手抖,切开了大血管,以致大出血而死。第二个是一月后在应天府曾豆的高烧小儿……吾按成人剂量开方,却为亚毒性反逼而死……至今二十一愣,每一个吾都记得清楚。”
                              满穗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人被医死……或许就会换来一家人的家破人亡。
                              这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遇见她之前的良——却还是摇摇头,驱散了那种想法。
                              定然还是不一样的。
                              “吾的家人死于恶郎中……到头来,吾反倒成了那个害人家破人亡的恶郎中。”他说着说着,眼泪再度掉了下来,可嘴上却是在笑,看得怪瘆人的,“吾总是在睡梦中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家人的脸……他们骂吾是恶郎中,把吾赶出村子,把吾扭送官府……吾也恨这个救不活愣的自己……恶郎中。”
                              他的眼泪滚滚而下,满穗却是没见过男人有这么多泪,想着这点布恐怕不够擦了,她便起了身,去木匣里拿更多的布。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到了安慰的方式。
                              “伯伯……先不谈您医死的人,您医活了多少人呢?”她停下脚步,低声问道。
                              “额……波得八千也有五千了。”易升稍稍愣了下,随之说道,
                              “世人皆说一命抵一命……伯伯救了数千人,难道还抵不过这二十一人吗?”她轻轻地说道,一边打开了易升放在一旁的木匣。
                              易升没有回答,她便低头掏了起来。
                              “穗姑娘……你有照顾故你的那位仇愣吗?”她刚刚取到了更多布,却被忽然被易升问了这样一句问题,“在你还没喜欢上他的时候……你会救他的命吗?”
                              满穗略一回忆——想是不会吧,便如实回了答。
                              “呵……你还记得吾曾嗦故给大官富甲治病的事情吧。”他接过满穗递来的布,自嘲般地笑了下,随之继续道,“他们是饿病病根,是吾的仇人……可吾还似给他们治病,救活了他们中许多人……吾是否也是在助纣为虐?吾是否也成了这丑恶世道的帮凶?”
                              满穗沉默了,她并没想过这些问题——但细来考虑,确实挺奇怪的。
                              “您为什么不拒绝呢?”她疑惑道,“为什么要救自己的仇人……”
                              易升略微沉默,随之重复了一段曾说过的话。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也是。
                              想来这句话里不仅包含了贫贱——亦有富贵。
                              ……
                              她忽然对易升充满了怜悯之心。
                              “穗姑娘……你应该也有三个仇愣——不止一个。”易升略微沉默,声音便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其一是你喜欢上的那人,其二便是这世道……”
                              满穗静静地听着,她也已若有所思。
                              “其三,便是你自己。”他的声音忽然严肃,而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自己……
                              的确……她时而也在恨这个没法复仇,甚至喜欢上仇人的自己。
                              满穗没有反驳。
                              “所以……希望吾的事情能给你一点启发。”易升恢复了他平静的语气,而继续平稳道,“你是第一个知道吾身世的愣……若是穗姑娘能从中觉出点什么,也不枉吾嗦此一夜。”
                              满穗仍没有说话,她盯着火,或者是睡在火对面的良。
                              她静静地思考着,却忽冒出了些疑惑,“伯伯,我有个问题想问。”
                              易升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许了。
                              “如果是什么支撑您一直活到现在……”她想起了和良初至洛阳的那个夜晚,她的空虚纠结,还有第二日顺着瀍河走入湖中时的迷茫感,“如果没有当时复仇的决心……我早就去找我爹爹了。”
                              “……吾那时也想过,只需吃下些许砒霜,吾也可即刻而去。”易升没有避开,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但行医多年……吾见遍生离死别。多少愣向吾下跪,向吾磕头,向吾起誓将来何等报答——只为吾能给予那一碗救命药,救自己,救妻子,救父母……吾便觉得,愣森一世,早晚得死,不必急于一时,就又操起那‘悬壶济世’,继续行医。”
                              人生一世,迟早得死,不必急于一时。
                              ……好像挺有道理。
                              “你刚刚说去找你爹爹……其实波得这个必要。”满穗正想着什么,易升却忽地打断了她,“你有没有想过……你爹爹可能并不希望你去找他。”
                              ……
                              她没有回答。
                              “吾行医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人情冷暖,会有父母为了一口饭吃而卖掉孩子,甚至易子而食……可大多数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去。”他的声音又严肃了起来,“吾见过太多父母,只是为让吾救他们患了饿病的孩子而对吾献上一切他们所有的东西,口粮,钱财,尊严,以至于性命……你这么爱你爹爹,他肯定对你很好吧——那他肯定是希望你活下去的吧。”
                              满穗偏开了目光。
                              “卢古吾是你爹爹……吾会希望你活下去,活很久,嫁个你喜欢的,能保护你的好人家的。”他停顿片刻,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毕竟……你是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了。”
                              她想起了爹爹离家前同她说过的最后一番话,眼眶里不自觉地湿了——自己是爹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
                              对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过呢?
                              “其实,你的父母并没有离开你……他们始终在你身边。”见得女孩沉思,易升便再趁热打铁起来,“孩子似父母的新森……吾的眼型同吾母一致,而脸型同吾父一致——吾已经想通了,只要吾还没死,吾父母便有一部分始终活在吾身上。穗姑娘也一样,女孩子的脸长得总是会像母亲,而眉眼像父亲的多……你母亲定是个美人。”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稍稍把语气轻松了些,可满穗仍在沉思。
                              父母的一部分……活在她身上?
                              这个概念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太超前了,但却是好像挺有道理……
                              “卢古你的确和吾一样,把自己当成了仇愣……那你便可试到去跟自己和解。”易升见满穗不理他,便继续说道,“因为愣总是在一直向前走的……一直没办法跟自己的过去和解,便会停滞波前……这波好。”
                              “可是……”她终于开了口,“怎么才能跟自己和解……”
                              “朝前看。”易升只说了三个字。
                              “朝前看?”她重复了一遍。
                              “吾每次医死愣……都会把教训收录进自己的笔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册子,翻了开,上面竟是些医学术语,“一开始吾一个月便会失误一次……后来变成半年,一年……现在想来,上一次医死人,已是五年之前了。”
                              他又收起册子,转过头微笑看向满穗。
                              “只要你相信以后会更好……总能跟自己和解的,就像吾始终相信自己能看到饿病终除的那天……吾便不会再怪罪吾自己。”他的声音轻松了不少,而带的满穗的心情也放松下来,“就像你刚刚嗦的……吾医死了二十一人,但却也救活数千人……你也可朝前看,你那仇愣过去可能杀了很多愣,但却能在未来救更多愣……穗姑娘,你要敢于去想象一个美好的愿景,或许有一日便可与自己和解。”
                              “可是……”她听得心情激动起来,却在下一刻垂下眼帘,“难道仇便可以不报……”
                              “也不是,就像我刚刚说过……复仇的方式是多样的。”易升笑道,又摸了摸满穗的头,惹得她闭起一只眼睛。“比如……他害你成了孤家寡愣。那就罚他用他的余森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满穗重复着这三个字,心中仍旧沉重,脸却不知不觉地红了些,“伯伯……”
                              “困喽,困喽!”易升笑了笑,随即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还有一个时辰……让吾碎一会,明嘎子还要赶路……”
                              他收起医书,躺倒在干草之上。
                              “有劳穗姑娘守夜……好好想想吧。”说完这一句,他便侧倒过去,发出些许酣声。
                              而留满穗一人直面篝火——以及篝火背后的良。
                              夜风吹过,惹得篝火抖动,在她的脸上洒下一层金黄,而她的影子也被照的摇摆不定。
                              她便抱着腿,回想着方才的夜谈。
                              “朝前看……”她默念着,“陪我一辈子……”
                              她回想着每一个细节,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色慢慢地有了些昏黄,而又缓缓变蓝,太阳自东方升起,而阳光洒落大地。
                              她忽地笑了,先前的心事也终而一扫而空,心中轻松的同时,她也看着仍睡着的良,便站起身走了过去,蹲在了良的身边,看着他而微微笑着。
                              罚他陪自己一辈子……吗?
                              与自己和解仍需要时间……但起码此刻少女有了些方向。
                              朝前看。


                              IP属地:新疆82楼2024-07-05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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