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视一周,她找到了救命稻草。她一个大步冲了上去,在玻璃渣中把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怎么说,现在我有证据了,你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走?”女人的手中正摆着什么东西,得意洋洋的摆动着,就像是什么东西的钥匙。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男人平时天天把玩的那把蝴蝶刀正在女人手中转着。
“我觉得……你应该根本就不想走吧。平时你恨不得上班时间都要拿着玩,现在倒丢在这里了?我可不相信这把刀你能放得下。毕竟这把刀的来历你我都知道,你在雷姆必拓的某个商店里买到的这把刀,然后在野外还用这把刀分吃过野兽,回到舰上来之后又让Whitesmith和Mechanist检查过,在刀片上加了你想要的特种钢片。你甚至还说过,这个东西可是你作为一个前文明人在泰拉所得到的第一项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是你所拥有的第一样通过巴别塔的成员们改进的东西,更是你眼中受到泰拉人认可的第一个标志,这些都是你所说的,对吧?那么,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对不可能放得下这东西,不是吗?你这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让这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东西留在这里呢?”
男人的表情从原本的安静,到突然间的惊异,再到一声苦笑。他确实有那个心情去躺回去,那把刀也确实只是自己纯粹的忘记了。但是,女人说的很对,这样的一把刀,其实就相当于自己和这个世界、这个文明的定情信物。不光是这把刀,他一向是把那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留在自己身边的,甚至在前文明时候他和自己亡妻、那个所谓“传说中的女人”的定情信物——一把冰淇淋勺,两个人第一次约会时候在甜品店的赠品——都还在他身上带着,尽管已经就剩下一点点了。能够把这样具有代表意义的东西忘掉,在女人的眼里,丢掉它不是因为看不上这个东西和这个东西背后所代表的世界,就是他仍然对这个地方有所依恋。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在她的脑子里哪一种解释占了上风,到最后得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自己已经在这个女人的手中有了把柄,逃离的可能性已经在片刻之间熄灭掉了。
“而且,很不公平啊,就像你所说的。无论什么情况下你总是有逃离这个环境的机会,可是只有你有。某种意义上这还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态度,把别人的生活大厦打碎,然后自己逃走了?如果这样的话,你所做的事情和毁灭前文明的力量又有何区别呢?都是为了自己把对面人的生活一锅端了啊。”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着男人的位置,手里还不断地甩着那把蝴蝶刀。如果不是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有所理解的话,那恐怕要认为女人要把男人一刀捅死了。
“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一定不要为其感到惊讶。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虽然我们说了那么多,但我真正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你说的‘没有人能够理解你的爱’——这句话你当然也记得,但你一定是没有我记得清楚的,因为在我眼中这句话的含义已经发生了很多转变。起初不了解你,我以为这句话是一种对我的怜悯,而我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清楚我走在一条注定失败的路上;后来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你对花田的态度,觉得那句话本身也是一种不理解,我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总要有人承担这个代价;直到今晚我才完整的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那是一种同为超越时代的人的惺惺相惜。”
女人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男人的面前,抬起了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同时把刀塞进了男人的手中。
“我经常忘记一件事:虽然在身体的生理年龄上我要比你大得多,但你终究才是那个老冰棍,你终究才是那个看得更远的人,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科研靠考古的时代,你才是那个超越时代更多的人。
“我想,你在前文明的日子应该也没有多么好过。即使是在前文明人眼中,把人全部变成数据恐怕也是一个过于超前的想法,更何况在当时还有很多其他的计划可以选择,这个计划当时一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批评和质疑,连经费都没有多少的吧。但是你坚持下来了,你活下来了,你的计划成为了唯一一个能活着看到效果的计划。
“然而你发现时代在向着你的背后飞驰而去,你和时代之间的距离反倒越拉越大,甚至只有你的造物能够和你交流。没有人能理解你的计划,所以你选择缄默。尽管如此,你仍然保留着你的爱,不管是对前文明,还是对整个泰拉,亦或是对某个个体,你的爱都浓烈而深沉,乃至有些人无法理解。你也许难以对所有的爱都难以割舍,但那才是你的博爱。正是因为什么都难以分离是真实的,你的每一份爱也才都是真实的。
“就像你想要逃离的这件事一样。虽然我不会支持你的行动,但我完全能理解。正是因为你觉得承担不起任何一方爱的失落,所以才会决定哪一方也不去承担。但是,我想说,其实是有相应的两全方法的。”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男人的表情。男人的脸上红晕渐渐泛起,明明酒已经醒的差不多了,却一阵面红耳赤,好像脸上被泼了一脸的酒。注意到目光,这种酒红色变得更加深、更加广阔。
“我说过,我也是个医疗机构的领导人,所以我会敢于做一些赌博的选择,就像我接下来要做的这个选择一样。我知道我无法代表任何文明,甚至连萨卡兹和巴别塔都没有资格代表,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机会站在阳光之下,在真实的天空之下享受着自己发展的机会,这些前文明的遗产能够成为前文明赠给泰拉的礼物,帮助泰拉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让文明行走在晨曦之中,迎来自己的日出。
“我猜你会问这可能性在何方。我也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说,就算无法看到,我还是在相信它的存在。即使我们这代人见不到了,但我仍能预感到那样结局的存在,即便那个东西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我想知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男人不由得陷入了思考。他当然知道女人不会说谎话。但是,女人一向以来都是对泰拉和泰拉的未来充满信心的,能说出“自己活不到那个明天”,至少男人是没有见过的。男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这中间一定包含着意志力的崩塌和对信念的怀疑。
他突然之间很好奇在那张貌似一如既往的脸背后精神是否还完好,但他没有机会开口,因为女人如同连珠炮一般的攻势又来了。
“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觉得那些话中透露了怀疑和动摇。这倒不必,我所选择的道路是没有可动摇的选项的,即便代价是我自己的生命。”
女人说了谎。她确实对自己是否还能阔步向前产生了怀疑,如果这时男人的目光不是对着眼睛而是看向女人的头顶的话,就会发现她的两只角都颤动了起来,头发也随之不断抖动,甚至黑冠也若隐若现了。
“比起那些似有似无的空中楼阁,我更想知道你的态度。我可能到现在为止还不能成为你的同伴,毕竟我不是你的同类,我的见解也无法解救你的疑惑,我过去读不透你的心,未来也不一定读得透。但我知道,你当然是绝对的智者,然而随之而来的将会是绝对的异质感和绝对的孤独。至少在今夜,我们是能够互相理解、互相相信的,我是追上了你的孤独的。
“每当想起来你前文明来客的身份,我便会感叹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短暂,而今晚感叹又增加了个体的无力和文明的永恒。萨卡兹再长寿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个体能做的并不多。但文明总会薪火相传,就像战火犁过的土地中还是会长出希望之花一般。我们都在为了这文明能够传承下去而拼尽全力,然而这往往是个体的疲于奔命。也许两个人还是太少,但这总比一个人力量大得多。
“我刚刚说我不一定见得到曙光的明天,但我希望能够见到它,尽管不一定能够实现。你曾在梦中怀念过前文明的花海,它洁白而美丽,我希望我能和你一同见到这样的繁华似锦;你曾说你怀念看到过的真实星空,它浩瀚而深远,我祈祷亲眼所见之时它当得起我的幻想;你曾在画布上勾勒出见到过的山山水水、高楼大厦,它们奇丽而挺拔、和谐而柔美,我好奇它们是否真如你笔下绚丽多彩;你曾经用笔墨描摹过所见的大地万象,它们各有各的美好,而我时时刻刻都在希望自己能够像它们一样奋力地生存下去。就像我所说的,我想让你坚信我们仍然可以通行,直到我们行走到无尽花海的尽头,聆听宇宙的声音。其实我想让你听到这声音,我也一样想要听到,尤其是现在意识到我还没有真正听过的情况下。
“我相信生命的美,而这样的美正等待着它的创造者来重塑发掘。如果我邀请您——对不起但我从现在开始一定要用敬辞——一起走下去,在大地上种下朵朵鲜花,再等待它们盛开,您不知能否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