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喊爷爷叫“阿公”。今年是我在乡下照顾阿公的第六年，我靠做游戏代练，养活阿公和自己。
阿公在80岁那年开始有失智征兆，恶化在2016年，村子里来电话，说阿公走丢了。我赶回去接他，阿公认不出我，一味哭闹。回到家，家里冷锅冷灶，碗筷在水槽里发了霉，那时候我就想，不能留阿公一个人，我得回家。
我的家庭情况很常见也很简单。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我和姐姐是留守儿童，由阿公阿婆养大。
我念书成绩不好，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有想过念中专，但那时候家里要供姐姐念大学，压力很大。爸妈问我想念书还是想出来工作，我选了去镇上做学徒工，那时候16岁。
成年之后我自己去了省会城市打工，在城里呆了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姐姐在市里念大学，毕业以后也顺利找了工作，在城市留了下来。
我和姐姐长大都去了外地，阿婆去世之后，阿公一直独居。后来我爸妈出了事，没了。整个家就剩我和姐姐阿公三个人。
我决定回乡下照顾阿公是很自然的决定。姐姐好不容易念了大学，到了城里，要她放弃人生回乡下照顾老人是很残忍的事情，搞不好要赔进去10年青春。
况且姐姐还谈了男朋友，我希望她可以在城里结婚生子，以后都不用回村里。
我没有负累，在城里打工也谈不上前途，不觉得自己牺牲了什么。
阿公看着我长大，我陪着他走完人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一个人照顾阿公。早上6点起床，等阿公醒来，帮他擦洗、换尿布、喂早餐、量血压、喂药；
中午煮午饭，流程再来一遍：量血压、喂药、伺候他午睡，或者散一会步。下午要给他洗澡，煮晚饭，喂药，上厕所，看着他睡着。
阿公做任何事情都很慢很慢，有时候喂一顿饭可能都要一两个小时，他可能忘记了嚼和吞这些动作，一口饭会含在嘴里很久很久；他也可能想要搞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会一直盯着碗，或者含糊地问，哄很久才肯张嘴。
我只能在阿公睡着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做几个代练日常。阿公晚上睡着的时间不定，一般是9点之后，确定他真睡了，我才敢去做代练，忙到12点休息。
阿公也不是一觉安静到天亮的老人，半夜他会突然叫起来，拍打床单，我要很快地弄清楚他睡不好的原因，是不是尿布不舒服，还是被声音吵醒，或者是太热还是冷着了。

我在代练群里的收入算是很低的，因为时间太分散，没办法接太多单，像副本、战场或者竞技场这些单我也不敢接。阿公清醒的时间我都得看着他，总不能打着打着失联。
我接的都是大战、茶馆、矿跑、家园这些固定的日常单。节日活动、签到、摸宠、奇遇这些也接，这些都算散单，收入不固定。总之平均下来每个月能挣两千来块。
阿公的低保每个月有五百多，村里还有给80岁以上老人的慰问金，姐姐也会补贴生活费，加起来足够支出伙食费和药费。
做资历代练其实赚比较多，刚开始我也做过。但有一两次阿公在乱动东西，我得离开电脑去安抚他，事后跟副本的人解释说我是在照顾老人，有人觉得我撒谎，有人觉得我卖惨。
后来我再也不接这类完成时间比较长的单子，也没跟人提起过我的家庭状况。
大家都很忙，忙着赚钱，忙着玩游戏，不可能要别人迁就你，理解你。

刚回到村子的时候，我试着去镇上做散工，把阿公托付给邻居看着，回来就发现他坐在地上哭，邻居也不管他，反而说他又发疯了，让老人自己呆着。以后我都没敢让阿公自己在家。
在村里找保姆也很难，村子里基本都是老人，还能劳动的都在外面打工。何况，我也付不起请人的钱，反正家务和看护我都能干。
有人劝我把阿公送去县里的养老院。一方面是我承担不起这个费用，每个月要五六千块钱，能住得起养老院的都是家里条件很好的老人。
另一方面我害怕阿公在外面被欺负，害怕他被责骂甚至被打。
我知道照顾痴呆老人需要多大的耐心，忍受多大的痛苦，甚至得不到当事人的回应，每天的陪伴其实就像空气，他根本看不见你，但是闹的时候，我一个年轻人都压不住。
小时候我见过村里某家照顾瘫痪老人的情况，他们家对老人肆意辱骂，没人觉得不对，村里人普遍认为养着老人已经很孝顺了，家人怎么发泄都是正常的。但我就是接受不了。

照顾一个失能老人，就像照顾婴儿，如果没人看着，他可能会打翻东西弄伤自己，可能会乱吃东西，或者吃东西噎住，可能会随地大小便，可能会摔倒，可能会走失………
总之，阿公只要离开我的视线，都有可能出事。我没办法离开他去工作，哪怕离开半天，我都怕他磕了摔了。
最后，我发现自己能做的工作只有游戏DL。

我没有在游戏或者现实里喜欢过谁。
恋爱这种事情变得越来越没有所谓。如果一个人不想去爱，他便不需要爱。遇见爱情的话，我这种情况反而是种负累和困扰吧。
回村以后，我跟外面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我不需要关心其他人在做什么、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也能按照一种机械的节奏活着。
因为深居简出，村子里的人已经很少拿我当谈资，后来我连买菜都托邻居，除了带爷爷散步几乎不出门。

我玩游戏的时间变得很少，跟亲友渐渐都断了联系。
别人会觉得做代练不是玩游戏吗？其实真不是。我现在对游戏新的门派，玩法，副本一点都不了解，我只在意在哪里做大战和矿跑，做完单子就下线了。我没有时间玩游戏。
有时候看着世界频道的聊天，我都觉得很陌生，就算在剑三，我也是跟别人断层的。
偶尔我登录自己的号，熟悉的亲友都是小信封。有些亮着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他是谁，我们曾经在一起经历过什么。

我做过挺多工作，工厂、服务员、快递、外卖……其实每种都差不多，都是拿体力和时间换钱。
那时候家里人对我的期望是好好攒钱，结婚成家生孩子。爸妈没了之后，这些要求没人对我提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人生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很模糊。
我从小就跟别人隔着一段距离。我不爱跟人打交道，没有想法、没有上进心，不喜欢异性。
对我而言，外面的世界充满排斥、规则和要求，不合群就会被当做透明人，与他人发生联系可能意味着受伤。不管在哪里，我都是孤独的。
但在村子里，至少我很安心，不用适应变化。这里风景二十多年不变，只需要挣够吃饭的钱，和阿公的药钱，就能很简单地过下去。

带阿公散步的时候，我们都走得很慢，很慢，像慢动作播放。
我是出于恐惧，阿公也是。
医生说痴呆症的老人，大脑失调，有可能控制不了自己走路的动作，他的视线也可能扭曲模糊，每一步都像走迷宫，走悬崖。
我不知道阿公是哪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清醒表达过自己的诉求。我们无法交流沟通。

他的表达方式变得很奇怪，反复问我是谁这种已经算好的。
有一次他看见我在电脑前做日常，坐在我旁边看着，很安静很安静，我还没庆幸多久，他就开始生气，用手掌一直拍电脑，一直骂。
你根本没办法理解让他触发的点在哪里，行为逻辑是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间把我当成伤害他的人、他讨厌的人，给他洗澡的时候他会突然怒骂，锤打我的背，以为我要淹死他。帮他穿衣服他也会挣扎，手脚乱动完全不受控。
还有些时候他会突然哭，拽着我不放，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这种时候也没办法，只能哄，但阿公不会回应任何人，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他情绪过去，他又忘记了，那就好了。

在阿公眼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包括天天在他身边的孙子。
这种情况有多可怕呢，我试着想象，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面前的人又是谁。
他不会再爱别人，因为爱要求一点未来，而他只有当下的瞬间，几秒后就失忆的瞬间。
已经没有人能理解阿公的世界了，包括他自己。

阿公走失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活到八十岁的老人家，看开点，出了事你赶回去见最后一面，送了终就可以了。没有人理解我回乡下照顾他的决定，包括姐姐。
她劝我出去工作，花点钱在村里找人照顾阿公。我没同意。
后来疫情了，谁也没想到疫情能持续三年，村子里陆续有人回来，都说是外面工作不好搞。
姐姐也没再劝我回城里。疫情肆虐的时候，不用做核酸、没有疫情的村子反而成了桃源乡。

今年11月的时候姐姐跟我说城里疫情很严重，她被封在家里半个月。12月放开，村子里陆续出现病例，我和阿公足不出户，都没躲过。
那几天我发着烧，很惊恐地发现阿公也发烧了。
村子只有一个村医，忙不过来，镇上的医院也人满为患。我只能睡在阿公房间里，整夜不敢合眼，隔一段时间量他的体温和血压血氧，听听他胸口的呼吸。
那时候我已经在想，如果阿公真没了，我该怎么办葬礼。
我跟姐姐打电话。我说前两年村里收地，补了我们家六万块钱，足够风风光光办白事了，阿公在前些年清醒的时候也拍过照片，订了棺木。我送走过奶奶、父母，有办白事的经验，乱不起来，放心吧。
我这么说完，姐姐就在电话那边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