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璀璨/文】岁月如梭亦如歌（朱宁{《大丈夫》番外}）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朱娉婷:
　　“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点点头:
　　“有的，有的呀……”
　　“你是家里的老大？”
　　“算是吧，家里的几个孩子里，我排行是最长的……”
　　言下之意，这个家，还有‘家外’的孩子咯？
　　“那，兄弟姐妹几个呀？”
　　“我下边儿有……两个妹妹”
　　“家里没有兄弟吗？”
　　“没有……”
其实，是有的。
　　起码，是有过的……
朱娉婷是有过不止一个弟 弟的。后来弟 弟没了，大 人们都哭，蓟月也在哭:
　　这个家里的每个孩子，都是蓟月带着养着的。
　　虽然，她也只比朱聘婷大十五岁。
乃娘说，十五岁，若够早的话，已经足够做一个人的亲娘了。所以，蓟月可算不得是小主子的姐姐辈儿的人了。而我老 婆子又太老了，说句大不敬的话
　　公主千岁没个正经的娘，蓟月就该把她当成自己的娃儿来待
乃娘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小丫鬟月儿待这公主娘娘是极好的。而公主也是极爱极敬这半个小娘的。
　　可公主真的没娘了吗？
　　当然是有的，不光还健在，还接连添了弟 弟妹妹给她。
　　可这个娘，却是认不得，也叫不得的。
朱娉婷的头一个弟 弟没有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记事。
　　甚至她这个弟 弟没了，她不仅不难过，还挺开心的
　　再也没有人和她争和她抢，父 皇也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幸亏她那时尚幼，咿咿呀呀还说不清楚话。不然，她那平日里疼她爱她如珠如宝的父 皇，大约真会把她丢出去不要她。
后来，朱娉婷也算明白过来了:
　　没了一个弟 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不顶用的
　　因为，只要那个人还在，她就会不断地有新的弟 弟妹妹的。
小皇子未足岁便夭折，倒少了朱厚照煞费脑筋颁布天下的这份麻烦了。
　　民间的婴儿幼儿，若折了，都是溺在田里做肥料的。虽是进不了祖陵，另置一处风水好墓总是可以的
　　想着不要葬得太远，就近为好。
　　哪知那人主动开口:
　　渊儿的坟，我想自己去挑
朱厚照愣了，刚想习惯性拒绝，却保持了暂时的缄默:
　　他困在这里四年有余了，从未踏足出户，便是出一回，又能如何？
　　这般不悲不痛，又似大悲大痛的
　　才真的要蹦发出裂绝之事
得了准，他却不愿意朱厚照陪他一起出来，却只愿意带了女儿一起:
　　若他没了牵挂，带了女儿一去不返怎么办？
　　“你出动半个京 城的锦 衣卫，远远近近跟了。只要不现身，我只当不知道
　　也就是了。”
　　朱厚照始终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久违的，车马喧嚣之气，市井里巷里的鸡鸣狗吠儿啼婴哭之声
　　历久未闻，乍一听。仿佛都再世为人了
蓟月抱着朱娉婷跟了出来。她虽也在豹馆蛰居，偶尔还是能得一出的。便是这样，能得这一回的放 风，蓟月也是兴奋，只是略忌他，却对怀里的小人说个不停:
　　“你看你看～婷儿，这儿就是外面。这里呀，就是京 城！
　　好不好看？！”
　　这，也是朱娉婷第一次来到外面的世界。
　　

　朱辰濠两世为人，吃苦受辱
　　可他还是没舍得去死:
　　生而有梦
　　此心不改啊……
他曾经无数次动过念头，反正武功未废，趁亲热之时，挟 持皇 帝冲出去就是了
　　可是，然后呢？
他并不多在意儿女，更不必谈什么“恩爱情意”
　　他只是不愿意，出去以后面对一个漂泊无定，毫无希望的局面:
　　若如此，倒不如按 兵不动为好
他的腹中，何尝没有一条虽不耻，却也是通向那龙 座的无失捷径？
那天并不是一个特意挑选的好日子。街市上人并不多。但是，对于从未外出的朱娉婷来说
　　已经是好多，好多的陌生人了。
陌生人要比熟人有趣。虽然，一路尾随着她伴着她的，是熟悉的乃娘。而把她抱在怀里的
　　是比她亲妈还熟络的蓟月
朱辰濠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城中有哪几个宜山坐水的风水好地，之前都是择过了的。只等他过去验看。
为了逗女儿高兴，特意选择了京 中几个集市交易之地路过。一个公子哥儿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老一小抱小孩的两个女人。再在不远处，还远远近近吊了一串乔装改扮的护卫。
　　集市上的行人们是对此不知情。若是知道了，定然凑过来围个滴水不通，也要看看这好玩好笑的西洋镜。
为着不落下身后那三个女人，他略放缓脚步等等。
　　“把婷儿给我抱吧。你平日里是抱不动她那么久的”
　　他转身对身后又累又渴，还勉强打起精神来逗笑的丫鬟说:这倒也多半是出于好意
　　何况，他本来就很少亲自抱女儿。如今难得在外天伦一日，他确实想抱抱她。
蓟月一楞，迟疑了一下，犹豫着小声说:
　　“不用的不用的……我抱得动的。婷儿喜欢我抱她……再不然，乃娘也会抱她的……公子……你难得出来走走，就不要多受麻烦多受累了，好好……看看这京 城的景致吧，你也好久没……”
　　她小小的声音终究是没有了。她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他不快。
　　她更怕朱辰濠抱了公主，没了挂碍，真这么一去不返了，连侍卫们都拦不住……
　　她，也有些舍不得朱娉婷
朱辰濠知这小小女孩为难。也不多迫她。嘴角勾笑，径直往前走了。
朱大姑娘却耽误了大部队行程，不肯走了:
　　一处泥人面摊档子前面，绕满了孩子。蓟月抱着她伸头去看了看，公主就此扎下根，死活不肯走了。
乃娘无奈上前，左摸右掏，递出小半块碎银子，引得捏面人的老 头两眼放光，忙不迭地问要捏什么？
　　朱娉婷咿咿呀呀地哪里说得清要什么呢。蓟月把摊上的猴马牛羊瞅了一遍，让老 头按照最花哨俊俏的那个嫦娥模样，照着模样再捏个更好的。
　　眨眼完成，面人递到小人手里，直乐得她眉开眼笑。却是小手连面人的竹签子都抓不稳。只好由蓟月把漂亮面人捏在手里。
　　朱辰濠说，怕竹签子戳了孩子眼睛。就势把女儿抱了过来。
　　蓟月和乃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紧紧盯着他父女二人。却是有人盯上她们手里的面人。
　　“娘……娘……我也要嘛”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眼里馋着那“头牌”面人，一边扯着身边的母亲的粗布麻裙，扭动着身 子，哀求发嗲道。
　　可惜，此路不通。约是家中不富，孩子又多，这妇 人大概是生活所迫，粗声大气烦躁惯了的。大声斥骂着女儿这般大了还不懂事，要什么面人。一边伸手要去推搡她。眼看小姑娘扁嘴要哭。朱辰濠笑而相阻:
　　“出来散心，小孩子看上什么也是常有的。这位大嫂，何必动气呢？”
　　又向那捏面人老者道:
　　“这位老丈，刚才那锭碎银。给这位小妹妹再捏一个，还是够的吧？”
　　毕竟是小本买卖，即便再多给一个面人，依然还是稳赚的。老 头笑容略淡，但还是大方地让女孩从架子上挑选一个，不再另外捏了。那女孩看了看朱辰濠，又看了看自己母亲，被她娘一拍后脑勺:
　　“还不快谢谢这位大 哥 哥？！”
　　小姑娘脆生生地甜道:
　　“谢谢……大哥哥……”
　　便把面人架子上，她垂涎了很久的嫦娥，给取了下来。

　　话说这位未御笔昭 告于天 下的公主千岁朱娉婷。实年，已然两岁有余:口中能言之语尚不多，寻常的意思基本也能表达清楚
　　脚下所行之路有限，倒也早就或稳稳或跌撞地能迈开几步了。只是一行人大部 队在外出发跋行。实在比不得在豹房小院儿里，容她跡着一双小脚，颠儿颠儿地蹒跚。这才不得不把她全程抱在怀里，免得耽误行程，更怕把这金尊玉贵的小人儿走丢了。
　　虽是被人抱着很是舒适，可是，被人揣久了不得自由，终归是难受。何况这位小姐姐虽是瞧着不是出身富贵，终究是年纪尚小，五六岁的女孩，抱一个两岁的娃娃，始终抱不乘手。以至于朱娉婷在她怀里不久，便上下左右挣扎起来，口中还昂然有词:
　　“放开偶……放开偶……偶自己会走……”
　　得了准许的女孩却不依不饶，还得寸进尺，强行把脑袋往公主身边凑:
　　“嘿嘿～让姐姐亲亲你！”
　　做势便要下口。
　　乃娘怕外边的人事不明，不知来历的穷人家孩子，更是不知会带了什么病污给公主。她扯起笑来，对那女孩露出满嘴大黄牙:
　　“好啦好啦，已经抱过了。该抱累了，小心摔了妹妹”
　　一旁的妇 人闻言，多瞧了乃娘一眼。却没有多少不快的神色，也看不出自家女儿若真摔了富家子弟这种隐患的担忧来。朱辰濠眼角余光扫到那妇 人，抢在乃娘之前，躬身到了那丫头跟前，温颜悦色道:
　　“好啦！妹妹扭得那么厉害，你让她下地走几步吧。好不好？”
　　那女孩大声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把朱娉婷交还给他。朱辰濠与她略一对视以后，她便立刻把目光落在了朱娉婷的一侧小手上。
　　朱辰濠心下微动，接过女儿，熟练地抱在怀里，一边调整着姿势，一边顺手帮孩子整理衣裳。
　　乃娘急一步想抱走小主子，朱娉婷却已经被放稳当了在地上。
　　他略整了衣袂便负起一手在背，宽阻乃娘道:
　　“她也被抱了大半天了，让她下地走走舒舒筋骨吧。”
　　朱娉婷一落地，便如黄绒小鸡一般地哆嗦回神了一下，接着就开始满地乱走。她抬头看了看那古灵精怪的女孩，又怯生生看了看朱辰濠，便撇了紧粘着她的乃娘，一溜儿小跑去拽蓟月裙角去了。
远远看去，朱辰濠不远不近和那对母女又短短说了两句话。那妇 人带了女儿，再次对他福了福，就自然而然离开了。
落叶秋黄，青草嘁嘁。近处有青丘，傍侧有清泉濯流
　　他的渊儿，就要长眠于此了。
朱辰濠把手搁在那还未刻字铭文的空白墓碑上，手心里，还轻轻攥着从朱娉婷衣袖里摸出来的小纸条。
　　墓主人虽幼，墓碑却并不区分大小，只分材质贵贱
而任何人，无论将 相 王 侯，男女老少，导埋入了三尺黄土。留在这泥尘之上的
　　便只有这一竖石碑了。
他面色如常，魏然不动。风，却佛过他的发，把那悲拗，穿心撤骨地散发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知道:
　　连平日里麻木市侩的乃娘，都受到了触动
呆滞得太久了。朱娉婷不耐烦地左扭右扭起来。乃娘哄着她，咬着她的耳朵小声道:
　　“乖。为你弟 弟难过呢，就这一回，再等一会儿……”
蓟月犹豫着向他身后跨进了一步，幽幽道:
　　“公子？……”
他收回了搭在墓碑上的那只手，仿佛摸了孩子冰冷渐硬的小脸最后一次:
　　“这里很好。”
　　他的声音还是很稳，回头看蓟月的形容里，也依然带着他一贯的那种镇定的微微的笑:
　　“就选定这里吧”
　　“我想，渊儿，他也会喜欢这里的。”

　　朱载渊
　　“若，这是朕之第一子，便以此为名吧！”
　　少年天 子春风满面地把手里的册子兴冲冲地惯在茶几上，高兴得仿佛他已然得了儿子一般。
　　那人揭起茶碗来轻轻嗯了一声，竟是依然连头也不抬，依旧专注于面前的棋盘和棋谱之上。
蓟月穿针引线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见的是，圣上那俊郎年轻的面孔，笑容邦邦地挂得满面，那人却再不肯多给半分肯定的回应。
　　女孩不敢冒接圣言，对朱辰濠偶尔一搭，还是敢的。
　　“公子公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蓟月难得拍 马，朱辰濠却偏要扫她:
　　“如此说来，我倒是记错了，蓟月你还是认得几个字的？”
　　他讽得含笑，好在蓟月也是烂漫之性，虽窘，却也憨笑不恼。
他这厢和丫鬟逗嘴得趣浮生得闲。那厢，朱厚 照却是绕到了棋盘前，执起那本棋谱参详了一番:
　　“皇叔棋艺高超，还需棋谱？”
　　朱辰濠依然是目不离棋:
　　“孔儒尚拜师垂髫幼童，我还能越过他老 人家去？”
　　朱厚照手执棋谱抱臂，觉出些有趣来:
　　“可是吧，皇叔虽然常拿着棋谱，真正翻阅的时候却不多？”
　　那人执了颗白子，拿捏指间。思量再三而后，终于一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你那不懂老 师，兵 书不看一部，大字不会多识一筐。”
　　他终于抬头去看朱厚 照了。
　　“他不照样帮你打得我这个战 功赫赫的皇叔倒范在地一而再，再而三？”
　　他语带讥嘲面色却和。小皇 帝一张脸却如瞬间蒙了霜。
随手投子入盒，他不顾面沉如铁的皇帝。自顾自走到了窗前。
　　打开窗，细碎的雪粒，夹杂着割裂肌肤的寒风，夺窗而入。
　　让人冷得发疼，也让人冻得清醒了几分。
他秋香色常服下的肚腹已显:
　　即使之前屡屡侥幸
可是他和朱厚 照二人，虽远，却也以叔侄之亲，乱 伦常之序。
这惩度，只怕是在所难免……
　　却是不知，又会以何种事端而生……

　朱辰濠伸展着懒腰，室内烧得暖烘烘香喷喷的，紫金雕花壶里，燃出艾草的气味。
　　他就是这金笼里的饲的雀，暖阁里养的貂。被困顿得久了，软了尖牙，钝了利爪
　　可是，安逸废弛人心。安逸也确实让人和乐舒心啊。
他收回叉开的双手，又顺势扭了扭脖子，捏了后颈。本是通体的畅快。偏偏肚子里闷声地隆隆绕过了一圈，又以一记重锤收尾:
　　能收 拾他朱辰濠的。天下间，唯有那光头不懂
　　和这几位小祖 宗
隔着香软的寝衣，他摸摸越来越硬邦的圆肚皮。对着躲在床脚的朱娉婷轻轻招了招手:
　　“来，婷儿。过来？”
此刻蜷缩在床尾纱帐里的朱娉婷，大眼圆睁，神情堪称惊恐:
　　面前这个她本该很熟悉的人，这几个月来渐渐有了些变化。
　　这些变化，大人们习以为常，甚至欢喜得很。对于幼儿婴童来说，却是陌生且理所当然该恐惧的。
那个人的肢体，是强韧中透着柔软的。却远不如蓟月和乃娘抱她更舒服。朱娉婷却也喜欢他那双有力的臂膀搂着抱着。可是，最近她被抱着的时候，越来越觉得空间狭隘:
　　她有一种被排斥，受到挤压的局促感
蓟月倒是不碎嘴。乃娘却时常在她半听不懂的耳朵边念叨:
　　“那里住的是你弟 弟……”
　　偶尔也有修正性的猜测:
　　“也可能是妹妹……”
朱娉婷当然还没有兄弟姐妹的概念。但是很明显，因为这个“弟 弟妹妹”
　　她在那个人的怀抱里没有以前舒坦了
　　她显然是不喜欢的
蓟月比较柔软朴素些，她觉得应该和小孩子说些他们听得懂的话。她有时候会指着庭院里的树草花木对朱娉婷一字一顿地解释:
　　“弟 弟～妹妹～都是种在地里。又从树上结出来的！”
　　蓟月在豹馆做过的最大坏事，大约，就是喜欢在没人的时候轻轻捏朱娉婷的小脸蛋了。
　　她捏得很轻很小心，一边捏，一边嗤嗤地低笑:
　　“婷儿是你父 皇亲手种下去的。等到婷儿长大了，长成了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公子就亲自把你从树上摘下来了。”
　　她想到了什么，左顾右看旁顾得更加小心了。然后，她学着乃娘的样子，去咬公主的耳朵:
　　“父 皇，在民间，叫“爹”的”
　　“公子他……”
　　婷儿楞了楞，对着傻愣愣似懂非懂的小主子叹气道:
　　“他……是娘啊……”

腰酸背痛腿抽筋
　　这一胎，简直伤他元髓要他命。这等折腾，若不是怀了个天赋异禀翻江倒海的哪吒来。
　　必定是大有异状，凶邪吉福难定的异类。
他吐的死过去，又活过来。趴在美人榻上，看着身旁不远处口鼻挂水，玩得憨憨傻傻的朱娉婷。以及傍于她身边的一脸微笑满足的朱 厚 照
此二人，在他眼中，都是孩子。
只这朱 厚 照这等混账小子，却是拿了皇 叔当老婆。也不怕上天震怒，遭了雷 劈
朱辰濠心神气定地闭起眼里，只怡他自己之得:
　　事已至此，管它福祸
　　随遇而安吧
　　身材婀娜的年轻女子，却是手足柔韧，劲道十足。
　　她一个翻腾起落，穿池越水地跃进了一处小丘僻山旁荒废的凉亭内，微凉的幽幽的月华照在她的瓜子脸上，隐约看得到她脸颊上细密的汗珠来。
她微张了樱唇气息急促，不是为了那几步起伏急跃奔驰，而促发得气息不稳
而是因为，她心内激动，大喜过望:
　　她所忠心如一的人，果然没有死，依然健在于这世上……
明，武 宗年间。年轻的皇 帝经历过初 登大 宝时的人心浮动，局势不稳以后。外制瓦剌，内平番乱。百 姓们看到这一征兆，以为继弘 治中兴之后，又是一朝的平安盛世
哪知，宫韦内变，形式翻搅。明，又一次卷入了阉宦当道的晦暗之中
而每每放 任于宦官，上 位者自然有他的理由。而且这理由往往并非是其受其蛊 惑，被其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