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无非是节日里不再有缤纷的烟火，冬日里不再有满街的彩灯，足球场的看台旁，不再呼声如雷，人群如潮。偶尔会有懒懒散散出了界的足球，再被几个在球场边上玩耍的孩子懒懒散散地踢回去。
唯一照旧的是城市里拥挤的地铁，穿行不息的车流，载着困倦的人群，繁忙得安之若素。没有人会理会站牌旁弹吉他的穷困潦倒的年轻人，或是在雪夜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狗。这是自由的时代，谁的时间都宝贵得不可浪费，“自由高于一切”的呼声里，或许还能听出几分希望。
直到有一天，太阳落下去后，就再也没有升起来。

没有人在意。
夜持续了两个星期后，人们终于发现了什么。那不是夜，而是比夜更浓重更无边的漆黑。
“埃及金字塔的塔尖今天又消失了一部分……专家经过调查，塔尖上并无整齐的断面，而是渐变一般被虚化，最后消失…..有研究正在表明这是极端气候条件所致……”
“太平洋中部出现惊人的大漩涡，有六艘邮轮途经此地已先后失事……目前所有航路已被封锁，军方已展开救援，请广大公民不要恐慌…..”
啪的一声，电视屏幕上出现雪花，信号中断了。
他抬起头，烛火在气流中抖了一下。这里已经停电两天，靠托尼的新发明勉强维持与外界的联系，为了省电，他只好点了一支蜡烛。此刻屋里和屋外的黑色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在烛火中却分外光明。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
“你知道太平洋上的大漩涡了吗？政府希望我们参与救援。”手机屏幕亮起来，清晰地显出老旧的屏幕上浅浅的划痕。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手机，拾起落在脚边的一面盾牌。夜没有让他恐慌，只是莫名忧虑。他甚至觉得这与往日的危险不同，那些危险来自外界，可这场暗夜，却来自人们本身。
盾牌碰撞背带上的金属，他站起身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一声。
“你可以选择不去，士兵。”
“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漩涡。在墨蓝色的海水当中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漩涡的中心是由浅及深的无底漆黑。破碎的桅杆船板在浪里被撕扯。尽管他最早接到信息，比军方的飞机来得早很多，检测仪里已然寻觅不到生命的痕迹。
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海浪在风中被吹散，冷冽的海水迎面扑来，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襟。
“检测到生命信号！”
他迅速地转身，循着检测仪所指示的方向，他看见破碎的木板上两个小小的人影。直升机在空中极速地转弯，绕过一片巨浪，他纵身跃入海中。
他顿时明白了那些遇难者无法生还的原因。强大的吞噬人的力量从漩涡中心散发出来，仿佛有利刃伸入身体，撕扯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常人根本无法抵抗，最终被漩涡吞噬。
他的视野模糊了，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中，一片被拦腰折断的船壳被海浪狠狠砸下，在他的后背上切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游向不远处的人影。
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怀抱着她的孩子，无助地一点点靠近漩涡。
“请救救我的孩子，队长！”他终于够得着那片木板，母亲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他，迷散的浪与风中，她的眼里竟是一片温柔。
“不！别放弃！我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他的声音在大风里散开，母亲抽回了手，拂去脸上的泪痕。
“队长，你救不了两个人，当你保护别人时，漩涡的力量会在你身上加倍。”与此同时，她的发丝开始在黑暗中消散。
“对不起….请你….带我的孩子回家……”
“不！别这样…”他竭力地伸出手，年轻的母亲泪中带笑，消失在了海浪中。
他抱紧那个幼小的孩子，将他护在臂弯里。无形的手消耗着他的力气，每一个动作都撕扯伤口，他恨自己，在危机面前，他又一次无能为力。
后来，地球上一共出现了七个这样的漩涡，人们把它叫做“巨人之眼”。他觉得，那只眼里没有生命。
飞机落地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机舱外涌满了人。
人们注视着他们的美国队长从舱门里走出来，浑身湿透，制服破损，后背的制服已经被鲜血浸染，其间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队长！请问您将遇难的人都救回来了吗？”
“他是我们的英雄！他一定完成了任务！”
他用盾牌尽力地支撑身体，视野里的人影模糊不清。
“对不起。”
人群沉默了。
“队长，你究竟救回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孩子。”
“听哪，只有一个孩子！”有人叫喊起来，“什么英雄，他从未想过保护我们！谁愿意叫他队长！”
“我们不愿意！”人群高呼起来，有人顺手将杂物朝他扔来，他抬盾阻挡，心中苦涩。恍惚间，他想起几十年前身穿戏服买国债的他，似乎也被这般指责。他本可以——救更多的人。
人群逐渐散去了，他转身，将孩子抱出舱门。再抬步时，他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失去平衡倒地。
“孩子，别怕。“他闭着眼睛，在男孩的耳边轻声说。
“我不怕。妈妈说，你的胸前有一颗星星。“男孩也趴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

“你不必自责，士兵。这不是你与我能阻挡的事情。事实上，这不是人类能阻挡的事情。”

夜还在持续，夜从未离开。
电力已经无法使用，人们用蜡烛照明，有许多人的眼睛在悄悄地熄灭，变得空洞而没有神采。
后来，蜡烛也无法点燃了。
一切会发光的东西都熄灭了。
那不是夜，夜是在绚丽的深蓝里缀满灿烂的群星，这只是漆黑，漆黑，深不见底。人类像是回到了上古时期，在无边的夜里面对着未知，瑟瑟发抖。
消失的不仅是金字塔的塔尖，整个地球都在一点点的被漆黑吞噬。最后，人们在消失的陆地里聚拢，像是即将干涸的水塘里的一群小鱼。
最后的陆地仍在消失。黑暗的边缘上挤满了人，人们在争取最后活着的时间。边缘的人被推下陆地，人群里混乱得一片喊声。
“我要活下去！”
“别推！”他救的那个孩子在人群中怯生生地喊，他的声音早已被人群淹没。
“别推！”一位老者皆白的须发，与他的声音一起，在看不见的风中飞舞。
“冷静点！”一位戴眼镜的历史学家大声喝道，他的同伴，守着中国的万里长城消失在了暗夜中。
他奔走在陆地的边缘，试图将被推下去的人拉回来。“你有什么权利阻止我们，我要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人群在高呼。
后来，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
可怕的寂静。
“我该怎么改变这一切?”他仰头，问天，问自己。
“你本不需要改变的。”一个苍茫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悠悠地响起。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像一阵轻软的风缓缓上升。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置身于一片深深的蓝色中。
“为什么？”他试探地问。
“没有为什么，这是必然的规律，孩子。渴望光明，这是生命的天性，所有的生命都以此存活。当这个文明的大多数生命都因自私忘了无私，因痛苦忘了希望，因黑暗忘了光明的时候，这个文明，也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黑暗是您制造的吗？”
“不，孩子。”并没有人，那个声音在极高极远的天际，继续用那苍茫的声音悠悠地说道，“制造暗夜的人，是他们自己。“
他沉默者，像是在思索。
“你不必因此烦恼。我看了几亿年的文明兴衰，几乎是每一个文明，都难逃这样的结局。他们是冷漠的，他们曾为自由斗争，如今却曲解了自由。他们眼里的光已经熄灭了。”
“不！”他蓦地抬头，“不是所有的人！我看过有的人眼里的光还亮着，我见过牺牲自己救孩子的母亲，用手在沙漠上重建金字塔的学者，带着火种去试图点亮黑暗的飞行员…我有一群朋友，他们用尽一切办法去保护人们的安全；这个世界的人只是睡着了！他们见过天灾，人祸，战争，瘟疫，他们中的勇敢的人，用人的一切美好的品格带着这个文明走到今天….黑夜是必然有的，如果黑夜也能成为落日的理由，这个世界的太阳早就落下了无数次，可它不也无数次地升起来了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那个声音说道：“勇敢的孩子，他们值得你拯救吗？”
“我有拯救的办法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说道：“如果你愿意牺牲自己，我可以给你一颗星星。”
“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被拯救，几亿年来都不曾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有最为始终都不曾失去信仰的人才能点亮暗夜。
你不一定会被铭记，你可能会被忘却，甚至所有的人都不会记得你拯救了他们。他们只会看到一颗流星划过，随后夜被点燃，太阳会重新升起。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愿意吗？”
那个在深蓝色中被他审视的人类闭起眼睛，良久，他说：“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你说。”
“如果可以，让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也回来吧。”
“如果你成功了，你的世界会变回来，失去的人将回来……”
“我愿意。”
他身旁的深蓝色开始变得晶莹，透亮，有丝丝缕缕的光芒折射进来，在他的眼前，汇聚，凝练，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色彩，像是月光下的大海里荡漾起水波涟涟，熠熠的光芒里包含着希望，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颗星星。
他伸手接过了那颗星星。
他的身影在光芒中被照亮，他的金发，他的如雕塑般坚毅的脸庞，他笔挺的肩膀。他的湛蓝色的眼睛折射着璀璨的夜空，他的胸前，也有一颗星星。
那个声音轻轻感叹：“天哪…你的眼睛里，就有一颗星星。”
“我不知道还会怎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人眼中的光会重新亮起来。”
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像是释怀，又像是不舍。
“这就足够了。”
他回到了人群当中，手里捧着那颗星星，人们迷茫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投射着明亮的光影。
他朝前走，人群便默默地向两边分开给他让路。
他的身体开始燃烧，又一次腾空而起，向无边的黑暗中飞去，星星在他的手中闪闪发光，他的身体犹如流星美丽的尾焰，带着纯粹的勇敢与毅然决然划过苍茫夜空。人们抬头仰望着这颗伟大的星辰，那些蓝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
他的身体在火焰中一点点消失，逐渐地与星光融为一体。无边的黑夜开始变成深蓝色，绚烂的群星像一串被撒下的宝石，点点地闪烁起来。那是何等璀璨何等壮丽的夜空啊！有的人喜极而泣，激动地向天空伸开双臂。
人们目送着那颗星星消失在了夜空中。
“看！流星雨！”
人们沐浴在灵魂的洗礼中，流星雨漫天落下，远处银色的草原，在黑夜的边缘蔓延开来。。

尾声
“爸爸，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二十年后的地球上，一个小姑娘追着天空中一道美丽的光芒，高兴地拍着手。
“那是流星，孩子。”年轻的父亲蹲下来，抚着女儿的小脑袋，柔声说道。
父亲将女儿抱起，草地在风中沙沙的响着，沾着露水的草尖上，飞过几只萤火虫。
他们走到一座简洁的墓碑旁，大理石在月光中静静地立着，上面雕着一面简洁的星盾。父亲低下头默哀，女儿摘下一朵小花，轻轻放在墓碑的顶上。
“S-T-E-V-E-R-O-G-E-R-S”,小姑娘拼着，“爸爸，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吗？”
“是的，孩子。”
“那他为什么没有被竖成高高的雕像，挺立在广场上，受到好多好多人的敬仰？”
“流星的使命是照亮夜空，孩子。那颗流星已经融入如今的星海，他一直坚信一支烛火会让万灯长明。”
孩子注视着盾牌中心的那颗星星，风吹起她的头发，草地上的积水中映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变成星星飞走的时候说，黑夜是必然存在的，不然怎能看见群星的光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