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洛:谈到喜剧演员,我最想听你说的是查理・卓别林。年轻时,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至今我仍挚爱他的作品。你能给我说说吗,他那些梗究竟是预先就设计好了的,还是主要靠即兴发挥?
威尔斯:他即兴发挥的成分不算太多,但他那些梗也不是自己预先设计的。他底下有6个写手。
雅格洛:卓别林有6个写手?
威尔斯:对啊,当然是这样的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后来自己也当上了导演的家伙,他名叫马尔・圣克菜尔(MalSt. Clair),他就是那6个人之一。那天,丽贝卡・韦斯特( Rebecca
West)、阿道司・赫胥黎( Aldous Huxley)和HG.威尔斯正好来(城市之光》( City Lights,1931)现场探班。卓别林让人给他们准备好了椅子,等这些人都坐定了,就开始表演。那是前一天晚上就在拍但没能拍完的一场戏。他手里拿了块砖,准备拿它硬商店橱窗。因为他太饿了或是别的什么,他想要里头的东西。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身后有个警察。就是这样一场戏,他们开始拍了。这时马尔走了进来,他说:“査理,我想到了!你昨晚拍的那场戏,我们谁都想不出该怎么设计,但我现在想到用什么办法了…”卓别林回答说:“走开。”但马尔还接着说:“查理,你听我说啊,我有办法了。那砖你得这么用…”卓别林说:“请你出去。我跟你说过了,别到这儿来。马尔说:“我们昨天晚上不是在想办法吗?该拿这场戏怎么办?现在我有办法了!”这时卓别林已经气得不行了,他说:“听着,可以请你出去吗?”马尔只管自己说着:“当你把砖头举起来的时候……”卓别林大喊起来:“滚出我的摄影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马尔回答说:“是,我这就走。”马尔走到出口转身又说了句:“你就是个没用的德南克(注:爱传闲话的人)。”
雅格洛:奎德南克?
威尔斯:奎德南克。别打断我。先听我把故事讲完。“你就是个没用的奎德南克。”他说。卓别林每天吃完午饭都要去上则所,他有私人的厕所。在则所里,他备了本小型牛津字典,时不时看上点儿,提高提高自己。所以那天他把字典翻开,翻到Q那部分,发现纸上已经被人画了圈,马尔还在边上写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查这个的。”
雅格洛:也就是说,这词究竟什么意思并不重要。
威尔斯:没错。那根本就无关紧要。
雅格洛:他预先就写好了,感觉就像是特意留了一手,就为羞辱一下卓别林?
威尔斯:查理没念过书,认字少让他觉得很丢人。
雅格洛:确实,而且他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底下还有写手。
威尔斯:所以卓别林才会炒了马尔・圣克菜尔,再也不允许他去拍摄现场!因为他当着那些文化人、大人物的面,那些以为卓别林是个喜剧天才的人的面,把事情给搞硬了。
雅格洛:我完全无话可说了,他在我心目中,一下子就和约输尼·卡森没区别了。
威尔斯:本来就是这样,他本来就和约輸尼・卡森一样!他自己也会想法设计些梗出来,但他底下也确实有班写手。他们里头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哈罗德・劳埃德( Harold Lloyd),他才是电影史上最了不起的笑匠。你可以去看看他的电影,那オ是所有喜刚默片中最有创意的梗,最有独创性,最有视觉性。
雅格洛:可我觉得它们不如卓别林的梗那么能打动人。
威尔斯:别胡扯了,我们是在说能不能打动人吗?我们说的是梗啊!梗本来就不是冲着要打动人而设计的。
雅格洛:我是想说,卓别林肯定也有他的特别之处…
威尔斯:我们可不是在讨论卓别林的特别之处,我们也没在谈论他的艺术,或是谈论劳埃德是否优于卓别林。我们这会儿正在谈的是梗,是笑料。你必须把笑料和美丽之类的东西分开卓别林的美只多不少,他的电影全都被美浸透了。所以最终还是基顿把他给比了下去,而且不管到了将来任何时候,这事实水远不会改变。没错,基顿要比他牛很多。
雅格洛:因为他的作品不像卓别林的那么矫情。
威尔斯:因为他更优秀,更全面,说到底还是更有创造性。他能想到的那些东西,有些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雅格洛:我现在的感覚就像是个小孩,忽然有人告诉我,圣诞老人根本就不存在。
威尔斯:你得先想想究竟什么是梗(gag)。梗是打闹喜剧里最本质的东西,这种电影,必须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梗才行。卓别林手下有比他更能设计梗的人,明白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拍出了能让你佩服的电影,靠的是他自己的感性,再加上他围绕着那些梗所做的发挥。
雅格洛:按照我的想法,有写手代为操刀并不会削弱这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但唯独卓别林是个例外。
威尔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所以オ希望外人以为所有事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作曲、导演、美术。那天他放《凡尔杜先生》给我看一你知道的,那是我写的一一片头字幕写着:“查尔斯・卓别林出品,(凡尔杜先生》。制片查尔斯・卓别林,导演查尔斯·卓别林,配乐查尔斯·卓别林,执行制片查尔斯·卓别林。”接着是,“编剧一一奥逊・威尔斯。”故事和编剧是我。然后他对我说:“你不觉得这很单调吗?反反复复都是我的名字。”我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幽默的。
雅格洛:我不大明白。他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其实他不希望看到有奥逊·威尔斯的名字出现?
威尔斯:不是,那上头必须有我的名字,这是合同里写好的。当时他正官司缠身,康拉德・贝科维奇( Konrad Bercovici)为了《大独裁者)( The Great Dictator,1940)的事告他剽窃事实上他也确实偷了人家的剧本。(注:1947年科奇将率别林告上法庭,声称(大独载者》出自他写的剧本提。最终,林选排庭外和解,向员氏支什了90美元。卓刚林在其自传中则称并未割富,他只是追于社会压力才付钱息事宁人,但原告律师事后也在自传中提供过评细的人证、物证,证明率别林了说。)所以这时他对我说:“我为了替自己辩护,现在只能声称我拍的那些戏全都是我自己写的。如果演职员表里写着故事和编剧都是你,我那场官司肯定得输。但只要那场官司一结東,我立即就把你的名字放回去。”
雅格洛:但他再也没有那么做。
威尔斯:他根本就没那么想过。不过我当时还是答应了他,结果《凡尔杜先生》在组约公映了,完全就没我的名字。各家报纸纷纷发表影评,他们对影片最主要的批评意见就是,“究竟是谁给卓别林灌输了这想法,让他拍出了这样的东西?”雅格洛:是指他拍了这么部有关“蓝胡子”的格调灰暗的电影?
威尔斯:当然是指这个。于是第二天,片头字幕加上了句“本片基于奥逊・威尔斯的提议而改编”,也可能是“本片故事由奥逊・威尔斯提议”,诸如此类吧,反正有“提议”这词。换句话说,那就是我某天吃完饭时跟他说了点什么。就这样,这说法就这么一直延续了下来。但事实上,那一整个剧本可都是我写的,是他然后又…
雅格洛:《凡尔杜先生》的整个剧本都是你写的?
威尔斯:我剧本都写好了,原本准备我来导他来演的。一拖就是两年,他老是借故敷衍我,最终却还是跟我开口了:“我办不到。还是得让我自己来拍。”他不想接受别人的执导。他说:“我想从你手里把它给买下来。”我回答他:“没问题啊,查理。只要片子能拍成,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实际上算是白送给他的。我告诉他:“价格多少由你来定。”结果我收到了一张1500美元的支票一一差不多就是那个数目吧。这可真是全世界最抠门的人。你爱他,而我不。换作你跟他打过那些交道,你也不会再爱他的。他这件事做的真是太不讲究了,我打心底里瞧不上他。因为那是我千辛万苦才弄出来的东西,出于对他的爱,我把东西交给了他。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提议啊,那是个完整的剧本。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去找他吗?以前的地铁里有个广告,那东西叫皮诺水,就是那种理发师拿来用的东西,稍微有点味道,说是用来治头皮屑的。法国货。那广告上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嘴里说着(法语):“您有头癬吗?”
雅格洛:头癬?
威尔斯:就是头皮。我看见那广告,心想:“卓别林!一定得让卓别林来演朗德吕( Henri Desire landru)。”朗德吕就是那个现实版的“蓝胡子”在“一战”时杀了11个人,其中10个是女人。当然喽,卓别林对剧本做了修改,当初我起的片名是“妇女杀手”( The Lady-kile)。故事基于朗德吕的真人真事,所以我给主角起名就是朗德吕。他给改成了凡尔杜,而且他必须赋予它社会性,必须得有希特勒,所以才把时代背景也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