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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之歌(原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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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之歌(原创小说)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9-04-28 00:27回复
    维京之歌
    1
    多年以后,远离故乡的埃里克曾无数次忆起父亲带他出海劫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天地还像刚刚开辟出来一样崭新。长船上半数都是初次随父辈出海的孩子。当年轻的大海第一次翻起浪来向他们示威,他们只会笑得更大声。而他们的父辈则聚拢在桅杆旁的船长身边,吼出赞美诸神的歌谣。
    父亲当年是天生的领袖。他比岛上最高的人还高上一头,提起斧子谁也挡不住。他教导人们怎样从风浪里捕鱼,怎样在砂石上播种。饥荒来临前,也是他造好了岛上第一条长船,倡议岛民们一起用刀斧谋生路。“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说。即使最寡断的人也立刻抛下渔网和镰刀追随他。
    父亲的长船在海上兜兜转转。在东方,他们碰上同族。同样粗砺的语言,同样瘦狭的长船,同样警惕的眼神让他们互相敬而远之。在西方,则是广袤无垠的水面。没人敢抛下导航的海岸线把自己放逐其中。传说比日落更远的土地上遍地黄金。埃里克的哥哥西格德曾表现出前往的兴趣。“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这么劝说父亲,于是被父亲一耳光打得流出泪和血来。向北航行不久就会碰到封冻的海面。在连绵的冰山间,只有巨大的鲸类游弋。于是父亲每次出海只去南方,去狩猎那些满肚子货物和异乡人的大船。
    埃里克倚靠船舷。船舱的泥泞里,各色首饰散发着脂粉香,装满谷物的袋子浸着脏血。埃里克盯着这堆东西,仿佛它们刚刚凭空出现。尖叫的女人和虚弱的男人,冰冷的海水和温热的血液。第一次狩猎没给他留下太多印象,相比之下,出海前夕的记忆更加清晰。
    这次出海前夕,父亲把老人丢进了海里。那个盲眼诗人,埃里克无数次流连于他的歌谣。巨人、诸神、英雄。在他的竖琴间,时间像沙子流走,无数个世纪的爱恨情仇汹涌而出。在傍晚冰冷的海风中,他听到父亲问了些问题,以及老人对问题的答案。然而事后他只记得父亲下了命令,两名忐忑不安的水手便把他扛起,抛入海中。“历史已经写就,墨迹已干。”老人在水手肩头嘟囔,“我又一次淹死在海中,而你将淹死在自己的血里。”“残废才当诗人”,父亲把斧头塞给一旁的埃里克,“明天跟我出海。”
    这天下午没有风。水不动,云也不动。太阳西斜,长船好像夹在两面互相倒映的光亮铜镜间。
    海面在落日余晖下,几乎是抽象的,好像梦境。在海天相接的那条金色缝隙中生出了一个黑点,晃动着逐渐长大,成为一条长船。当那艘船渐渐驶近、显出船头的龙首和垂挂的帆时,船员们还在庆祝取自南方货船的丰盛收获。终于有人吹响了号角。“一条长船”,那人说。“挂着临镇的旗帜”,另一人补充。船上的气氛凝重起来,只剩下检视武器的叮当声。有人挤过嘈杂的人群,到船尾的沙堆生火,在装满海水的铁盔里煮了些蘑菇。诸神就在汤里,大家都知道。
    那艘船更大,船上的人也更多。那些人的刀斧和盾牌火一样闪着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接舷了,两条沉默的船撞在一起,水做的天空荡开涟漪。一块不容两人并排的狭窄踏板搭在两船之间,成了晃动的战场。敌船上,有人一声不吭地站上踏板,静静等待。
    所有人看向父亲。
    “在我回来前,长船是你的了。”父亲对西格德说。哥哥已经出过几次海,被海浪锤炼成了一块黑瘦的铁。此刻,他左手环抱未婚妻格蕾,右手紧握着斧头。船员们看向哥哥,哥哥看向父亲,父亲面对踏板的方向。
    有人递上冒热气的铁盔。父亲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将里面脏兮兮的蘑菇汤大口灌下。他的眼角流下泪来,身体因过度的药物刺激止不住地战栗。然而他直起身,拿起剑盾,走上踏板。多年以后,埃里克每每回忆至此,总觉得那时的父亲好像一棵梣树。他结实地扎根踏板;他的盾牌木屑飞溅;他的身体被斧头劈砍,流出红色的树脂。他发出莫名其妙的怒吼,却和梣树一样对一切毫无察觉。他不知疲倦地挥舞长剑,让一具具尸首从面前落入海中。直到他的身体在刀斧下分崩离析。
    父亲死后落入海中。在血做的天空里和被他砍死的人们轻轻碰撞。踏板这一端空了出来。
    船员们看向哥哥,哥哥看向格蕾,格蕾仰望哥哥的眼睛。她的目光凄楚绝望,像灼人的炭火。
    “长船是你的了。”哥哥对埃里克说。船员们看向埃里克,埃里克看向哥哥,哥哥面对踏板的方向。
    “我的?”埃里克羞愧至极,总想着自己没法和哥哥相比。然而西格德喝干头盔底的蘑菇汤。他左手接过格蕾递来的盾牌,右手抄起斧头,以一种可怕的热情跳上踏板。他劈砍活人也劈砍死人,让血顺着发束和甲胄流淌。他啃咬血肉也啃咬自己的盾牌,把碎木和牙齿和血吐出。踏板变得像屠夫的砧板一样黏滑,黑色的碎肉纷纷从板沿滑进海中。埃里克咬紧嘴唇免得自己吐出来。这种生理上的厌恶将与对蘑菇汤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他心里。
    然而哥哥还是死了。他的头蹦跳着落进船舱,渴求的眼里映入金色的天和金色的云。格蕾向前摔倒,将头捧到手中,就像捧一颗果子。她轻吻着他的头颅。渐渐变冷的嘴唇有一种苦味。
    格蕾拽起西格德的斧头。在她冲向踏板前,三个男人合力将她拉了回来。踏板这一端空在那里。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9-04-28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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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员们看向埃里克,埃里克看向格蕾,格蕾俯视头颅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淡蓝的蜡烛,用蓝色的细齿在埃里克心里啃咬。
      “长船是我的了。”埃里克慢慢地说。他决心要从容地起身,走向踏板,被砍成几块,然后享受格蕾的目光。就像歌谣中一样。然而当他试图站起,却并没有成功。瘫软的双腿拒绝负重。他几乎气得落下泪来。说到底,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之后的一切恍如梦境。船员们一个又一个站上踏板,然后栽进海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他们满心指望死后受人歌颂,然而多年以后,埃里克惊讶地发现自己记不起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姓名。单调的击铁声持续着。偶有尸体砸破红色天空,发出叮咚一声响。直到最后,一切终归沉寂。“我们赢了!”有人冲他的耳朵大喊。
      一具具尸体被从温暖的粉红色海水打捞上来,剥得像新生婴儿。剥下的东西全都用来加高货堆,而尸体本身像吃剩的果核,被整整齐齐地码到敌船上,任其随波逐流。“他们死得英勇,将永世在英灵殿里享受战斗和欢宴”,有人说。“大家都知道”,众人附和。
      于是生者划起桨,将死者静静抛下。
      死人的血潮向海中沉下并扩散。三两条鲨鱼从深海而来,徒劳地撞了几下长船的船底。它们在漂浮的长船周围兜兜转转,最后仿佛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径自游开了。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9-04-28 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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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的母语夹杂着听不懂的黑话。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雨林,他曾率领土著起义。他们驱使长牙的巨兽,沿途踏碎猩红的颅骨和金色的水蟒。在一座无始无终的死城,他曾染上致命瘟疫。街角、台阶、庭院、楼阁,到处藏匿着绝望的抓痕和让人滑倒的蛆虫。吐舌的野狗跟在摇摇晃晃的病人身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的商队被一支游牧民族的军队强行收编。那些骑射手驱赶编成队的战俘,就像狼驱赶羊群,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月夜,他的长船曾击溃远东的船队。那些船能在大雾中辨明方向,用扑不灭的火焰点燃大海。”
        “世界就这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让我头晕目眩。雨在屋顶敲出闷响,长屋好像暴雨中的航船。西格德试图说服我加入他的船队前往西方。当我回答这种事情需要请神灵决定时,他的大笑声几乎盖过了屋外的风暴。‘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的身躯在狂笑中颤抖:‘你是想听我这么劝你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他说:‘石头刻的神、颜料画的神、由人装扮成的神、没有形体的神……我统统知道。我见到人们向他们献花,以他们的名义征税和屠杀。我听到人们用几十种语言向他们祈祷:保护我的钱财!保护我的生命!保护我不要碰上西格德的长船!’他狂笑不止。‘结果呢?’他指向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它由无数钱币串成,圆的、方的、贝壳状的、刻着各种花纹的、金的、银的、铜铸的——死死勒进脖颈粗壮的肉里。‘我砸掉他们的祭坛,抢走他们的贡品,杀光他们的信徒。他们中没有一个向我抗议。’”
        “他黑色的瞳孔深处看不到一点残存的信仰,只有无尽的虚无。我拒绝出航,格蕾也拒绝了他的示好。于是西格德露出嘲讽的冷笑。他转向他的船员们——他们马上搬来些湿淋淋的箱子,摆成一排,依次打开。屋里的火堆骤然失去了光辉。各种珠宝沾着各种颜色的雨水,像星辰一样照亮了整个长屋。他表示这些都是我的了,不过,格蕾要上船跟他走。”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还没有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就已经向他扑了过去,左手在前,右手探向腰间的匕首。然而他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又一次把我变成了发抖的孩子。他把我的头一次次撞到墙上,直到我再也站不起来为止。我看到他把格蕾扛在肩上,在那群**狗一样的船员簇拥下向长船走去。暴雨轰鸣。格蕾用力捶击着他的头颅,可那个巨人不为所动,反而无声地咧嘴大笑。我瘫在地上,浑身哆嗦。我看着他们没入黑色的雨幕。”
        “第二天,雨停了。我把西格德的珠宝分给我的船员。他们的眼睛被映出各种颜色的光。‘西格德的船上还有更多,追上他,东西都是你们的。’”
        “我的长船驶向西方。”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9-04-28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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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几日没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阻碍。我们沿劫掠时惯常的航道南下到多年前父亲战死的地方,从那转而西行。连续几天都是顺风,长船如一把利刀飞快切开海面。我们坚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西格德。”
          “然而很多天后,我们才再一次抓到西格德的踪迹。那是一艘搁浅的货船,船头嵌进礁石,船尾和夕阳一起泡在血红的海水中。船帆被死亡的阴风扯得七零八落,桅杆被海蠊蛀蚀得千疮百孔,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航向。我们找遍全船,终于从灰尘和老鼠堆里翻出了一个活人。那是个穿鲜红马裤的南方人,躺在一堆船板上。他已无药可救,腰间见骨的刀伤被老鼠啃得像朵手掌大的玫瑰。他死前的呓语细若游丝,但我还是从中分辨出了‘西格德’和‘冰岛’。”
          “对那时的我来说,冰岛就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大地是凝固的熔岩,凝固的熔岩翻起石头做的黑浪,石头做的黑浪上铺满蓝色的冰雪和粉红色的苔藓,冰雪和苔藓被硫磺味的蒸汽烫熟。这些传说我自孩提起就耳熟能详。我是从父亲和哥哥那听来,他们又是从海上听来。‘谁知道冰岛在哪?’我问。‘西方’,大家都知道。‘很好,那就把船往西边划。’”
          “西格德有他的东方玩意儿导航,而我只有一笼乌鸦。每隔几天,我会放飞一只乌鸦,看着它飞到比桅杆更高的地方。乌鸦看得比人远。它飞去的方向就是陆地的方向。有时乌鸦飞回船舱,我就把船继续往西边划。”
          “由乌鸦领航,我们划过一个又一个岛屿。天空在我们身上旋转,曙光和暮色交替。我记得长船到过半淹在海水中的珊瑚礁。我们捕了很多凶猛的海豹,直到油和血从船舷溢出。我记得长船曾停在温暖的小岛。有毒的深紫色葡萄闪烁着阳光。几个贪食的船员在葡萄藤间发疯而死。而当长船终于靠近冰岛,我看到黑色的巨鲸在深渊上空翱翔,甘当饵料的鱼群环绕四周,在它身上投下聚散的碎影。”
          “冰岛的土地已经清楚显现,海平线上升起炊烟。我为了尽快到达从未把船桨交付他人,现在终于坚持不住,陷入梦境。长船划过去时天已全黑。然而漆黑的海面上燃着大火,亮如白昼。几条较小的长船和渔船散在火海中安静地燃烧解体。火海另一端停着西格德那艘黑船。他就站在船头,披着比黑夜更黑的袍子,左手搂着月亮颜色的格蕾,右手搂着一头太阳颜色的老虎。他远远望着冰岛上那些木头做的小房子。闷雷一声声传来,房子在浓烟中依次倒下。这些都是船员们后来告诉我的。当时的他们正议论纷纷,猜想我‘小心行事’的反复叮嘱是出于胆怯。有人提议立刻进攻,大家赞同他的坏主意。于是,我的长船像一条影子,在闪烁的火光中拣出路来,轻轻滑到黑船后面。当我被欢呼声惊醒时为时已晚。我看到一支箭埋进西格德的胸口。”
          “他轻轻抖了一下,随即用身体护住格蕾,好像一只孵蛋的鸟。他把她送下船舱,然后拎起长斧转身俯视着我们。他只是在保护自己的收藏品,而我会接格蕾回家。我知道。然而在看到我的瞬间,他的嘴角又一次浮起嘲弄的冷笑。黑船上另有人吹响了号角。立刻,他黑瘦的船员们就像退潮般卷着各种财物从岛上归来。我试图在两船之间搭上那块踏板。然而西格德抬脚把踏板踢进黑色的海中。在他面前,我仍是那个孩子。他的船动起来,把我的船撞到一边,像踹开一只狗。”
          “火光下,海面像光滑的黑镜。他的船像是飞在镜面上空,轻快得激不起浪。他的船员不知疲倦地重复划桨的动作,在我们跳帮前就把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我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们不可能追上他的,我心里很清楚。然而我还是命令追击,直到他的船尾彻底隐没在远方的黑暗中。”
          “我们回到冰岛。天亮了。海上的火熄了。岛上的浓烟和废墟里,唯一的活物是西格德的一个船员。他正泡在一滩血里等死,头发火红,鼻穿铜环,脸色苍白如雪。他眼神严肃,嘴唇翕动着对我说了些外乡话。‘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最后用奇怪的口音说。我只听懂了这句。”
          “我在他的尸体边放声大笑。”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9-04-28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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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格蕾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体像一株随浪摇动的海藻。而男孩面对其他三人,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他们牵着手,围着我跳起舞来,像是被一支我听不到的节奏抓住。‘到我的船上来。’父亲和西格德轻轻地说。‘长船是我的了?’男孩轻轻地说。我立时怒不可遏。短刀划过,他们化成海水,重新消失在海水中。‘你们死了!长船是我的了!’我告诉海水。格蕾什么也没说。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然而她也化成海水,从我的指缝溜走。”
            “我看到一个老人。随后意识到他一直在那。他半浸在海中,保持着完美的安静。我看到水中长满鱼鳞的皮肤,青苔覆盖的脊背,纠结在蘑菇丛中的白发,空口袋一样悬垂的乳房。一只海鸟在他胸前的巢里孵蛋。各种颜色的刺青在他的胳膊上打满补丁,我发现这条胳膊搂着竖琴。”
            “‘你好。’我于是认出了他。他张开眼睛,目光向远处浮动,恍恍惚惚似乎沉浸回忆之中。我忘了他是盲人。‘你好。’他迟疑地模仿我的发音。他的齿间开着黄色的花,声调则像是许许多多人在合唱。‘我的记忆常常接近于遗忘。’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对我毫不自知地交替使用几种称呼。有时是‘奥德修斯’,有时是‘博尔赫斯’,有时是‘杰克伦敦’……最后他说:‘铜花,又是个老故事。除了寻找本身,你什么也找不到。’”
            埃里克停顿了一会儿,沉溺在思索中。“后来呢?”老妇问。屋内炉火渐熄。屋外一片嘈杂。有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黑色的影子在红色的屋中来来往往。
            “我不记得后来的事。”埃里克缓缓地说,“我的下一个记忆在船上,船在海上,我和活下来的船员们一起。”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9-04-28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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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多久,长船航行到一片深蓝的海。航路前方,冰山星罗棋布。沉船的桅杆如同海底丛林探出海面,破烂的船板在浮冰四周随波逐流。”
              “冰山里面含有无数针芒,正午的光芒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我明白有事情将要发生。我让船员们用绳索将我牢牢捆在桅杆上,嘱咐他们无论如何不要给我松绑。当长船距那些浮冰呼声可及时,在腐朽骨骸和风干人皮做成的巢里,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们。她们在剔透的冰块上晒着鱼尾,鱼尾上的黑鳞闪烁着一千种颜色,每片鳞里都映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她们的上身如海中浮沫凝成,同样洁白柔软,在阳光下闪着釉质。她们都长着同一张脸,格蕾的脸,透明月亮般的脸。”
              “她们看到了我。我隐约看到她们的脖子在转动,她们在深深地呼吸,眼中噙满泪水,嘴唇微张。我以为,这正是吟唱的前奏。随便唱些什么吧。我以为,只要她们开口,我就会挣断桅杆、绳索或者我自己的骨头。然而她们只是沉默着。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漂亮,舒展腰肢,在海风里散开可怕的红发,把利爪勾在冰面上。她们望着我的长船,试图用沉默、危险和失败打动我。”
              “我惊讶于自己的无动于衷。”
              “冰川被远远抛在身后,彻底从视野中消失。”
              “我的船员在旅途中老死。我厌倦了这无边无际的世界。”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9-04-28 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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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多久,长船被一阵狂风追上,风把船砸到岸上。龙骨散架。我们不得不在这逗留修船。太阳和沙滩一样的颜色。远处的森林把影子冷冷地投在沙上。”
                “两个船员背上弓箭,要到林中狩猎。‘阴影隐藏着灾祸,’我对大家说,‘我们尽快修船离开。’我这样说完,同伴们怨声载道。‘埃里克,你真强壮,精力充沛。’两个猎人恶狠狠地对我说,‘我们在海上挨饿划桨。现在你又让我们挨饿修船,尽快回到贫瘠的海洋?’他们这样说,同伴们个个称赞。我也许心怀愧疚,于是让到一边,目送他们钻进森林的阴影中。”
                “傍晚,他们带回了特别的猎物。一个金制的日晷明晃晃地提在他们手中,从上面滴下红色的血,比夕阳还要辉煌。”
                “他们用一个故事解释金子的来源。故事包含林中村落、村中妇孺和妇孺们失败的反抗。‘沾血的东西,丢了它吧。’回答我的是一阵哄笑。‘我们为了你许诺的珠宝,从世界另一端而来。’提金子的船员大手一挥,越过夕阳下的层层海浪,直指海平线上依稀可辨的月亮。‘你要我们抛下手里的金子,继续寄望你的谎言?’‘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还在说些什么,然而一支箭钉进他的手腕,第二支箭钉进他的喉咙。金子落在沙子上。”
                “箭来自海上。一条条黑色的皮筏切开红色的海面而来。那是支奇怪的船队。我看到毛织的披肩和花色繁复的长袍,看到突出的颧骨和各色的油彩,看到高举的石矛和回旋的投石索。一个头戴华丽羽冠的男人站在船头,正给弓搭上第三支箭。”
                “事发突然,没人来得及穿盔甲。我们只能伏低身体,尽量躲进长船的阴影。头顶,飞箭和卵石如同激怒的鸟群,啄得船板乒乓作响。然后是十条皮筏靠岸的声音、五十个喉咙啸叫的声音、一百只光脚踏着沙子奔来的声音。再然后是又一场混战—— 钢铁、石器、羽毛和血肉搅作一团。”
                “我记得自己杀了几个人,抢了一条皮筏。‘向西边划!’我记得自己对几个跟上船的船员喊。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在一片岛礁醒来,孤身一人。四周是茫茫海水。”
                埃里克突然停下话头——两个鼻穿铜环的瘦长的人从屋外的嘈杂中走进。他们麻利地从屋中搬走了水晶做的头骨、宝石镶嵌的铜镜、装裱华丽的羊皮卷和一个金制的日晷……埃里克直到此时才发现屋里的这些东西。
                老妇一言不发,仔细端详着埃里克。她的嘴角浮起嘲弄的冷笑。笑容有点像西格德,又有点不像……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9-04-28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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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花了几个日夜绕岛一周,以雨水和牡蛎维生。这是个没有树的荒岛。粗粝的岩石裸露在海风里,像黑色的骨架。鲜艳的植物结着有毒的花果,如筋肉覆盖其上。”
                  “在岛的东北角,我发现一艘搁浅大船的龙骨。它的前半段静静嵌进礁石,被散落的木板埋了一半;后半段浸在潮水里,裹着贝壳和海藻的外衣,已经烂成黑色。我小心翼翼地在这座巨兽的肋骨间穿行。”
                  “肮脏的船帆四下垂挂,在触碰下化作泥浆。盐浸褪色的衣物裹着不知名的骷髅,在脚下发出空洞的破碎声。一切正在海风里腐朽。似曾相识。我掀起每一块木板,端详每一个骷髅。几只瘦鼠四下逃窜。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许多天后,在我已找过很多遍的地方,我看到了格蕾。她躺在一堆船板上,在夜晚的昏暗里露出新月般的微笑。‘嗨。’她说。仿佛我们新婚燕尔,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我是被西格德捉住再放逐到此的呢,还是被曾经的同伴抛弃到此的呢?我不知道。格蕾是西格德给我留下的补偿呢,还是凑巧和我一样被抛弃到这个荒岛上呢?我不会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岛上见到格蕾。此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我一直在礁石与海潮的迷宫中追随她的踪影。有次我在海滩上看到她,她的唇是夕阳、是渗出的血珠。有次我在原野上看到她,她的胴体是月光、是草叶上的霜。她的腰肢是海风中摇晃的花丛。她的气息是腥冷的鱼鳞和海藻。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这种偶遇制作小礼物。贝壳串的项链、浮石刻的雕像、羽毛捆扎的头饰、各种颜色的花环……”
                  “我被世界遗忘在岛上,失去了岁月的记忆。我,有一个时候是年轻的,在全世界的海上乘风破浪。现在,我似乎找到了曾经寻找的东西。往事模糊成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如果不是格蕾,我也许连语言都会忘记。”
                  “我以为自己会和格蕾一起老死在岛上,直到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那时,颤栗的天空蓝得发绿,一轮残月像时光之流冲洗的贝壳。我搂着格蕾,望着海面。在我们透明的倒影周围,流动的鱼群啄食着朦胧的稀星。我突然无比惶恐:‘你一点也没变’。她没有回答。我的倒影是个溺死的陌生老头,从皱纹和须发中露出眼睛回瞪我。格蕾的倒影是朵漂浮的白色水仙,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她的眼睛与渐亮的月光重叠,像被渔火吸引的妖艳水母,尽力发出一点点荧光。”
                  “‘你一点也没变’,我又说了一次。海风和叶子沙沙作响。‘有差别吗?’她露出悲伤的微笑。我用手指揩着她脸上的泪痕,触感光滑细腻。一切如雾般散去……我的双手捧着一颗有毒的果子,果子结在伶仃的灌木枝头。戴着枯萎花冠的礁石、系着贝壳项链的嫩枝、插着鲜艳羽毛的雕像……在岛上熙熙攘攘,将我围在中间。”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9-04-28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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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岛的东北角。大船曾经搁浅的地方如今是一片长满红色野花的原野。花丛下掩映着木板残片和头骨化石。穿玫瑰色马裤的骷髅躺在一堆木板上。它的腕骨戴着红发绕成的手镯,好像炭火。我用这堆东西做了一条难看的木筏。”
                    “站在木筏边,我又成了那个第一次出海的孩子。”
                    “‘我一定会死在海上的。’我这样想着,把筏子撑离了岸边。”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9-04-28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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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听故事的时候,老妇不仅是看着埃里克。她的目光有时尖锐,有时漫不经心,然而却又绝不移开。这是那种观察远处移动人群时的目光。一直伴随这种目光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笑。一会儿像同情,一会儿像愤恨,一会儿像嘲讽,一会儿又恍恍惚惚沉浸于回忆中。
                      “我就是格蕾。”她最后说。“现在,我有残花的形状和和墓穴的气息。”她的眼睛像淡蓝的蜡烛,一如往昔。
                      然而埃里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嗨。”埃里克说。
                      格蕾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可他好半晌一言不发。
                      “你终于找到我了。”于是她说。
                      “我早就找到你了,”埃里克说:“你忘了?就在那座有大船搁浅的小岛上。”
                      “你穿过整个世界,赶在死前毁掉我的生活。”于是她说。
                      “我是来找西格德的。”埃里克说。
                      “杀了他才能承认你自己吗?你还是那个站不起来的孩子。”于是她说。
                      “我早就杀掉那个孩子了,”埃里克说:“你忘了?就在那个有极光的夜里。”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9-04-28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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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里克捧着汤。第一口腥臭苦涩,他忍住没吐。第二口好多了。第三口他品出了香甜。他把剩下的汤大口咽下。蘑菇汤尝起来像蜜酒,像一个一生难忘的吻,像海面上支离破碎的月亮……
                        碗在地上蹦跳。长斧是点燃的翅膀。夜被锋利的节奏撕开伤口。一个棋局或一场舞。西格德的长袍扬起。黑色的雾气。人丛中鲜艳的脸。风中枯叶。
                        面目模糊的诸神开始在他身边显现。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片金光闪闪的树林。埃里克在树林中寻找西格德。他平生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一道钢铁的电光划过,显出西格德的脸。他不去看西格德正在劈下的长斧。他把斧头挥向西格德的脖子。
                        肉体的世界突然停止了活动。
                        西格德的长斧悬在半空。空地中心,火焰不再摇动,仿佛剔透的珊瑚。这样,映在大地、人丛、木屋,给一切覆满了彩色的薄霜。灰烬的大雪洒下静止的浅影。世界成为彩色玻璃罐里的标本。埃里克试着挥动手中的斧头,发一声喊,说一个字。他明白自己是**了。这个哑了的世界不会给他的耳朵带来一点点最微弱的响声。他想:我已经死了。他想:我一定疯了。后来,他记起喝下的蘑菇汤。
                        他睡着了,睡了无法计算的一段时间。
                        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世界之树的顶端,在银色的枝叶间。“现在是秋天。”他无端地想。于是叶子立刻变成了红褐色。世界浸在地狱般的暮色中,他不知道在天空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希望还是一次日落。光被两座白如枯骨的山峰吃下。对称地,乌紫色的天空中长出两座倒悬的山峰。“吞吃世界的狼口。”他无端地想。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你得醒来,有人对他说,否则就会被斧头砍死。
                        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在黑暗中爬树。他用斧头砍出一个个落脚点。风把树流血的伤口逐个吹出响声。盘旋的乌鸦燃着淡蓝色的火苗。红色的骷髅拖着鼠尾,在他身边爬上爬下。头顶的黑暗中,一条永远抓不到的葡萄藤在风中摇晃。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他似乎记起有一把斧头在向自己砍来。
                        他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树下,被围在镜子做的迷宫中心。柔嫩的苔藓在镜面上蔓延,生长的荆棘把镜面击碎。相对的镜子把他变成无限多个。他看向镜子,镜子里无限的影子看向他。手捧头颅的女人,双目失明的老人,满身伤口的战士……影子们披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白色的蜘蛛在镜像内外爬进爬出。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记忆。他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那是什么。或许是一个梦吧。
                        他在镜子的迷宫中流浪。从人类的婴孩发出第一声啼哭起,直走到最后一个老人把双眼阖上。他什么都见过了,于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试图在想象中看到更多。他不再移动。一只海鸟在他怀里筑了巢。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9-04-28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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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斧头砍到曾经叫埃里克的人头上,而他手中的斧头砍到另一人脖子上。
                          西格德的项链断开。各种钱币四散飞溅蹦跳。他的脑袋滚下,变成一个干枯的硕大颅骨,在地上摔出清脆空洞的响声。
                          两颗流星划过。光亮没入黑暗。
                          灰烬的大雪纷纷扬扬,平等地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9-04-28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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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花,又是个老故事。除了寻找本身,你什么也找不到。”
                            “你一定是对的。但你知道,没人会改正错误。我要去经历。”
                            某张鲜血与痛苦的产床上,一个婴儿从黑暗滑进光亮。也许,那不是你。或者,那不是你吗?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9-04-28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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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首发微信公众号:铜花写字铺


                              IP属地:黑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9-04-28 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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