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什么可说呢。为一场满盘皆输的错误吗。
“斗篷脱下来吧,住店的钱已经付给婆婆了。”狄仁杰从袋中掏出一个用红绳串起的银铃铛,没有直接递给他,微微欠身放在了他身边的床上,“这个刚才出去的时候发现你掉在旁边了。下次别喝酒。”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还是很久很久的时候。一切都还安好。
“你…狄大人是怎么知道是我的?明明你没看到我的脸……”声音几乎如蚊子一般小心翼翼。
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不语。阳光的碎影跳跃在他的眉梢。
“大人不用出去?看那群人说的话,应该是有挺重要的事情。”他连忙又说道,生怕二人陷入沉默。
“交派给下属了。”狄仁杰向来言语不多。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王婆端着木托盘推开了门走进来:“官人,您要的糯米粥和糕点。”
“谢谢,麻烦了。”狄仁杰点头示意,一手搬了张椅子到床边一手接过盘子端放在上面,将勺子递给元芳,“发烧宜清淡。随便填填肚子。”
元芳没有拒绝,脱下斗篷乖乖端起碗,鼻头突然一酸。若是当初在狄府能获得如此关心,他做梦都能笑上好一会。只是在当下这怪异万分生硬万分的场景里,他唯感一种时过境迁的恍惚与空洞。
“……你不恨我?我可是谋乱的组织者之一。”元芳低着头自嘲地笑笑,还是决定自己先戳破这层无法逾越和忽视的薄纸,反正终究是要面对的。突然失控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碗里,他肩头轻轻颤抖着。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元芳抬头,不确定是否在他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悲哀。
“在狄某眼下耍幺蛾子。虽然我不说,但事实也终归是不可撼动。”
元芳一愣:“什么…什么意思?”
“你并没有参与那场长安叛乱,我知道。”狄仁杰将目光转向窗外辽远的天空。云卷云舒。
“我可记得狄大人从不撒谎,”元芳生怕自己那一刹那错愕的表情被看到,忙苦笑着摇摇头,“你忠心耿耿的手下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间谍,别再自欺欺人了。现在你正在费心照顾七年前差点让你身败名裂的仇人,还是你那包济世人的善心所驱使吗?我终究是魔种,恶性不改,是你自己过于聪明自圆其说……”
“元芳,”狄仁杰将目光收回,平静地打断了他,两人四目相对,“我说过你不擅长玩弄谎言,情感变化太过仓促和显露。这是痼病。”
元芳一怔,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话语早已在喉头便乱了阵脚。理智最终败下阵来。他沉默半晌:“……为什么?”
“一直知道。”
……
临近黎明。
窗外未清理的断壁废墟被勾画出一个个参差不齐的诡谲影子,最后一抹火光被扑灭,尸体和血迹已经被清扫干净。历经一番腥风血雨的长安城在天边逐渐泛起的鱼肚白中愈发疲惫而苍瘠.
元芳跪在狄仁杰面前,满手鲜血,嘴角咧成一个不自然的弯度。看不清狄仁杰的表情,周围的空气几乎凝滞到零点。
“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谋划了这场谋乱?”狄仁杰的声音毫无情绪,平静得反常。
“是。案卷和武后秘信都是我偷的。”元芳死死握着拳头,关节用力到发白。
“你可杀人了?”
“杀了。”元芳咬着牙回答。他已经丝毫不在乎自己回答了什么,总归所有问到的都揽到身上就对了。只要能够马上厌恶他,赶他走,才能保住狄仁杰性命。
狄仁杰没有说话。许久,浅浅一声叹气。元芳心如刀绞,手掌已被自己深深扎进皮肉的指甲划得血肉模糊。
小谎小闹他曾经习以为常,如今真要扯一场弥天大谎,才知是这番不甘和无奈的感觉。就像亲自撕破一场绚烂的梦,看着它们的碎片在掌间化作飞灰,得而却复失。那些桃花般水上悠悠飘荡的花灯,架子上整齐摆着的令牌,狄府院子里的第一场雪,墨砚,纸灯笼,飞镖,都如同断线册页般散开。
“此后离开这里吧。世界偌大,总有更适合你的地方。”
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也无关痛痒。似只是在打发店小二走端一样自己不喜吃的菜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元芳脑袋嗡得一声,随后狄仁杰或许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嗯。大人保重。”
他极力忍着情绪踉跄走出房门,几步翻进狄府外的巷子里,靠着墙双腿无力滑坐下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目的终归是达成了。而他也重新一无所有了。真好笑,踽踽干净得像个死人。
……
元芳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不知何时已是深夜时分。狄仁杰挑着一盏灯坐在床边读一卷书,昏黄色的光晕。
“醒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
“嗯……”元芳揉着有些发涨的脑袋,没有起身,“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中午吃过饭左右。起来吧,该换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