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备用。

‖序‖
　　薄暮时分，朦胧的地平线处泛着一层生冷的光晕。缃灰色的天空下着些细碎的雪絮，纷纷扬扬地缓铺在市井街头。巷子青石板上倾覆上了一层参差的象牙白。
　　路边的小贩已早早收摊，街上寥寥无几人影。
　　元芳从深巷临时栖身的破窝处钻出，外头迎面钻进颈间的寒气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越发裹紧了围巾。他哈出一口白气，看着雾气在空气中晕开又迅速消散，然后久久凝视着苍茫的天际不语。
　　似乎又要到春宵时节了。
　　过去多少个春秋了，七个还是十一个?元芳耸肩轻笑。行走这乱世山河市井数载，倒是对这空泛的数字不怎么上心。只知世人一年悲几番，乐几番，黯然神伤几番，沸反盈天几番，兵荒马乱几番，张灯结彩几番，春夏秋冬按班轮换，一年也便过去了。历来如此，别无例外。
　　早已不在乎。只是不知长安城狄府的梅花是否开得正灿烂稍有些怀念罢。
　　默然半晌，便行入雪幕与残阳。红墙边留下一串零碎的小脚印，很快又被新覆上的雪抹去，直至原本的痕迹完全消失殆尽。
　　夜色渐浓。雪依旧如此无声飘落着。
……

1.
　　春宵夜会，花灯如昼。
　　“哇，狄大人好生厉害！”
　　元芳捧着一堆奖赏来的小花灯，蹲在石桥边目瞪口呆地挨个数着，整整齐齐将它们摆成一排。
　　真是令人咂舌。一向内敛不喜热闹的狄大人在猜字谜的小铺子“稍露身手”差点赢走了对方所有的奖品，比试过程极其残暴。狄大人参加庆会还笔试字谜的事情轰动了整条街的铺子，好不容易才避开人群躲到寥寥无几人的桥边。
　　“言重，”肇事者此时倚在市桥上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手上的令牌，“你刚好喜欢花灯，便随口一猜赢了些回来。”
　　“哇，狄大人怎么知道我喜欢?”元芳抬起脑袋。
　　狄仁杰低头，看着小家伙面前摆成一排的小花灯，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去年这个时候你说过。也是在新春闹市上。”
　　“若是我能有狄大人肚子里一半的墨水，那我估计行遍江湖也可以毫无顾忌了……不对，一半太多，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元芳嘟囔着。
　　“知道得太多，往往只会徒增束缚，你以后会明白。”狄仁杰轻轻摇头，“你若是想多学些文墨，我回去可以慢慢教给你。
　　“狄大人的好意元芳万分感谢。只是大人昼夜操劳长安城政务，我又一副魔种的榆木脑袋不开窍，向来肚子里容不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让狄大人教授只是徒增负担。”元芳连忙吐吐舌头。
　　“倒不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只是懒怠误事罢。前几日给你布置的练习任务如实可完成了？在狄某眼下耍的小幺蛾子，我不说并非代表不存在。”狄仁杰抱臂看着面前的人。
　　“啊，这个嘛……”元芳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连忙转移话题，“……大人陪元芳去放花灯可好？赢来这么多灯不放着实可惜。这段日子在狄府每日忙着收整文卷，脑袋都要成浆糊了。”
　　“随意。”
　　……
　　夜深，客栈一楼茶座空寥无人。大雪未有丝毫消停的迹象，桲木窗棂被席卷而今的寒风吹得嘎吱嘎吱响。
　　元芳着一身稍破旧的斗篷，将身体掩得严严实实，独自倚在角落的木椅上端着一碗酒。碗中落入些昏黄灯火来，轻轻晃荡，波光明灭。他稍稍有些出神。
　　一口入肚，喉头辛辣。元芳险些被呛出眼泪，闷重地咳嗽了几声，将酒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

店主是一位看上去有些年岁的老阿婆，身形佝偻，发鬓斑白。她在收拾隔壁刚走客人吃剩下来的餐碗，转头对元芳开口:“小伙子啊，这么晚了，你可需要房间留宿么?”
　　元芳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怕阿婆没看到，低低说了声不用，他在这坐坐便好。
　　“这不久就是年三十了吧，”阿婆闻言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这年头朝廷动荡，乱的很咧，你等天明之后再回去吧。”
　　“谢过婆婆。其实，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山野闲客罢了。”元芳一笑，稍稍倾斜酒壶倒满了空碗。
　　阿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壶用红布绳扎好的酒，走过来轻轻放在元芳桌上:“送给你，尝尝吧，自家的桃花酿，阿婆这也没什么好的。寒夜漫长，借酒暖暖身子。”
　　元芳愣了愣神，鼻头一酸，连忙谢过阿婆。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早以为自己已对世俗冷暖不为所动。可真若受到点不经意的关怀施舍，依旧是受宠若惊地感动。
　　端起碗一口闷下，顺着嘴角流下的酒打湿了衣襟，他也无暇再顾及。
　　古往今来，世人讽酒赞酒，褒酒嫌酒，民间稗官野史层出不穷，落笔方寸文字酣畅自是潇洒胜意。可无论阅卷几何，终是要亲身试历一番，才知其盏底辛辣。至醉深之处，大概也无意秉笔了。
　　……
　　一声轰响，耳畔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与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有陌生人在吵嚷。
　　头脑昏沉，胸口还有种难以抑制的反胃感。元芳也不知自己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了多久，闻声从角落里抬起头。
　　仍然在夜，风雪未停，店内涌入人群。视线一时无法适应仍然混沌不清，元芳眯起眼睛，勉强辨出了那些人着一身官僚的衣服，皆满脸疲倦之色，大抵是连夜冒雪迢递赶路而来，反正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似乎有人无意打破了放在门口桌上的玻璃，引起一阵手忙脚乱，聒噪难休让人不快。
　　元芳将斗篷拉了拉，确认将自己面孔尽数遮掩住了，试图缓解烈酒带来的头晕目眩无果，最后自嘲地再次端起了酒碗。
　　阿婆听见声响此时也从里屋迎了出来，几个正在慌忙收拾地上碎片的人站起声道歉。元芳没怎么听清他们说什么，大抵是奉什么命来此地不巧碰上大雪延误了时间一时举步维艰，只得在这客栈歇歇脚。
　　“无妨无妨，我去给官人们准备点酒菜。需要房间留宿否?”

婆婆很快就将一地的碎片收拾干净，摆正桌椅，关上木门。屋内又开始暖和起来。
　　“不必了，估计这个时辰离破晓不远，我们稍作歇息便走。”领头的人说完，随后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婆婆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忙活。元芳十分庆幸这群风尘仆仆的官士似乎还没注意到角落里坐了个家伙，七嘴八舌地就开始说起话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第一次出来奔涉就碰上如此该死的大雪。”
　　“就是。先派来这鬼地方的人毛都不吱一声，给长安那边添了多少麻烦?”另一个愤愤的声音。
　　长安城?元芳稍稍扬了扬耳朵。这些年游走市井，长安的名字倒也没少听说。只知道在那场轰动的秘士叛变后，其依旧如往昔般越来越繁华，却也不知近况。
　　“什么术士邪祟炼道波及城民，我呸，无非不就是下头坐着的人每日拿着权到处乱耍惹是生非。我们这位置还没给坐稳，就要在这快春节的时候出来行无意义之事，真不知他……”
　　“够了，祸从口出，休要妄言。”另一人连忙止住了那人的嘴，“再多不满能有何办法?时至今日，怀英自然有他自己办法的。”
　　元芳突然浑身一阵触电般的震颤，手中的瓷碗险些从掌间滑落，原本便疼痛不堪的头脑越发地混乱起来。
　　怀英。
　　……
　　“大人，”元芳懒懒靠在树梢上，眯着眼眺望着远处逐渐消沉的落日，把玩着手里的飞镖，“为什么您的字取怀英啊?”
　　那人负手于悬崖边，衣衫袖口被风吹得措措，没有回头。
　　“幼时长辈取的。或许意为，怀善心，行英跱。胸襟纳海，服治万民。”狄仁杰的声音一如既往毫无波澜。
　　“狄大人好生厉害。”元芳赞叹地睁大了眼睛，从树上跳下来，一时没站稳脚差点跌了一跤，“元芳还觉得啊，狄大人这英字别有韵味。”
　　“愿闻其详。”

元芳站稳了身子，笑吟吟地学着狄仁杰的样子背着手走到他的身边，一阵清脆的银铃作响:“咳咳，这英，六英，帝喾颛顼昔时所作之乐，早忝游三署，曾闻奏《六英》，便是指指大人继先贤之品含英咀华的志趣高尚；英，寒英，梅花，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自古文人多咏叹梅花之坚韧品格，便是指大人英风亮节之清明自持；单字词来分析，含英骨，有英算，剑眉英盼，人中英翘，淑质英才，一世英物，皆在怀。妙哉妙哉，确实名副其实啊。”
　　狄仁杰侧头，轻轻抿起嘴角。元芳看见他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久违地有了隐蓄的笑意，但极为不易察觉，几乎是转瞬即逝地被揉进了深秋的风里。
　　“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个油嘴滑舌的本事?有这才华和底蕴不如今夜助我撰写案卷，别浪费在无意义的言语上。”
　　“怎么会，有关狄大人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元芳笑着，低头拾起一大捧火红的落叶，挥手洒向天际。纷纷扬扬的枯叶打着转落下，远处是灯火依稀的长安城和地平线处染开一片的暮色。两人屹立在山巅。
　　“或许吧。”狄仁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元芳耳朵上的银铃，“回府吧，要关城门了。今日辛苦了，明日带你去街口转转。”
　　元芳受宠若惊地仰起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狄仁杰已走出几米远。
　　“好耶！”他连忙欢腾地跟上，丝毫不顾掩饰嘴角的笑。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深不可测的夜幕在身后万丈处兀自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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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狄公向来行事沉稳精明，我们这些籍籍无名之徒又何需多言。”人群间有人笑道。
　　“说得也是。不过狄公比我们先行，这大雪扰人，可知他在何处落脚了?”
　　有人摇了摇头:“不曾知道，或许明早再汇合不迟。不过衙门此时已关，这周遭除了此处也没有其他适合落脚的……”
　　后面他们说了些什么元芳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跳突然猛烈而突兀地加速了起来，一股凉意从尾巴骨顺着脊梁直直攀上脖颈，排山倒海的类似失重感几乎比酗酒后的头昏脑涨还要他的命。
　　他得离开这里。
　　“官人们，菜好了。”阿婆笑着从房内端出几盘热气腾腾的菜，收拾好碗筷和酒瓶。元芳仓皇地裹紧了斗篷，起身把身上仅有的铜钱往柜台上一放匆匆转身。
　　

　　“这么晚了，不等天亮再走?”阿婆一边帮人倒酒一边关切地回头问。元芳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低着头三步作两步几乎是冲进门外的大雪，不想突然被狠狠地撞到了什么东西向前一绊，下一秒被人扶住。
　　“看路。”
　　低沉而略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嗡。
　　元芳脑子一下没了任何声音和思绪。
　　有人在他的耳边放声尖叫几乎撕破耳膜，他只希望自己耳上的铃铛别该死地在这种时候继续响。
　　他几乎是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推开那人的手一头冲进了旁边的巷子，在黑暗中踩着雪闷头疯跑了不知道多久，冰冷刺骨的风在他耳边肆意呼啸。突然间一脚踩滑重重磕到了石墙上，他蜷缩在雪地里手忙脚乱想要止住伤口的血。温热的液体从指尖滑下。
　　胃部一阵猛烈的翻腾，他来不及估计头上的伤口，疼得缩起僵硬的身子，用指甲死死抠着白雪底下的泥。许久，再无力气挣扎，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雪仍在下。片片冰凉落在他睫尖泛起朦胧的光晕。世界逐渐支离破碎，打散，远去。
　　耳畔回荡着刚才那人的只字话语经久不息。

　　他还有什么可说呢。为一场满盘皆输的错误吗。
　　“斗篷脱下来吧，住店的钱已经付给婆婆了。”狄仁杰从袋中掏出一个用红绳串起的银铃铛，没有直接递给他，微微欠身放在了他身边的床上，“这个刚才出去的时候发现你掉在旁边了。下次别喝酒。”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还是很久很久的时候。一切都还安好。
　　“你…狄大人是怎么知道是我的?明明你没看到我的脸……”声音几乎如蚊子一般小心翼翼。
　　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不语。阳光的碎影跳跃在他的眉梢。
　　“大人不用出去?看那群人说的话，应该是有挺重要的事情。”他连忙又说道，生怕二人陷入沉默。
　　“交派给下属了。”狄仁杰向来言语不多。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王婆端着木托盘推开了门走进来:“官人，您要的糯米粥和糕点。”
　　“谢谢，麻烦了。”狄仁杰点头示意，一手搬了张椅子到床边一手接过盘子端放在上面，将勺子递给元芳，“发烧宜清淡。随便填填肚子。”
　　元芳没有拒绝，脱下斗篷乖乖端起碗，鼻头突然一酸。若是当初在狄府能获得如此关心，他做梦都能笑上好一会。只是在当下这怪异万分生硬万分的场景里，他唯感一种时过境迁的恍惚与空洞。
　　“……你不恨我?我可是谋乱的组织者之一。”元芳低着头自嘲地笑笑，还是决定自己先戳破这层无法逾越和忽视的薄纸，反正终究是要面对的。突然失控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碗里，他肩头轻轻颤抖着。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元芳抬头，不确定是否在他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悲哀。
　　“在狄某眼下耍幺蛾子。虽然我不说，但事实也终归是不可撼动。”
　　元芳一愣:“什么…什么意思?”
　 “你并没有参与那场长安叛乱，我知道。”狄仁杰将目光转向窗外辽远的天空。云卷云舒。
　　“我可记得狄大人从不撒谎，”元芳生怕自己那一刹那错愕的表情被看到，忙苦笑着摇摇头，“你忠心耿耿的手下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间谍，别再自欺欺人了。现在你正在费心照顾七年前差点让你身败名裂的仇人，还是你那包济世人的善心所驱使吗?我终究是魔种，恶性不改，是你自己过于聪明自圆其说……”
　　“元芳，”狄仁杰将目光收回，平静地打断了他，两人四目相对，“我说过你不擅长玩弄谎言，情感变化太过仓促和显露。这是痼病。”
　　元芳一怔，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话语早已在喉头便乱了阵脚。理智最终败下阵来。他沉默半晌:“……为什么?”
　　“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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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黎明。
　　窗外未清理的断壁废墟被勾画出一个个参差不齐的诡谲影子，最后一抹火光被扑灭，尸体和血迹已经被清扫干净。历经一番腥风血雨的长安城在天边逐渐泛起的鱼肚白中愈发疲惫而苍瘠.
元芳跪在狄仁杰面前，满手鲜血，嘴角咧成一个不自然的弯度。看不清狄仁杰的表情，周围的空气几乎凝滞到零点。
　　“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谋划了这场谋乱?”狄仁杰的声音毫无情绪，平静得反常。
　　“是。案卷和武后秘信都是我偷的。”元芳死死握着拳头，关节用力到发白。
　　“你可杀人了?”
　　“杀了。”元芳咬着牙回答。他已经丝毫不在乎自己回答了什么，总归所有问到的都揽到身上就对了。只要能够马上厌恶他，赶他走，才能保住狄仁杰性命。
　　狄仁杰没有说话。许久，浅浅一声叹气。元芳心如刀绞，手掌已被自己深深扎进皮肉的指甲划得血肉模糊。
　　小谎小闹他曾经习以为常，如今真要扯一场弥天大谎，才知是这番不甘和无奈的感觉。就像亲自撕破一场绚烂的梦，看着它们的碎片在掌间化作飞灰，得而却复失。那些桃花般水上悠悠飘荡的花灯，架子上整齐摆着的令牌，狄府院子里的第一场雪，墨砚，纸灯笼，飞镖，都如同断线册页般散开。
　“此后离开这里吧。世界偌大，总有更适合你的地方。”
　　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也无关痛痒。似只是在打发店小二走端一样自己不喜吃的菜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元芳脑袋嗡得一声，随后狄仁杰或许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嗯。大人保重。”
　　他极力忍着情绪踉跄走出房门，几步翻进狄府外的巷子里，靠着墙双腿无力滑坐下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目的终归是达成了。而他也重新一无所有了。真好笑，踽踽干净得像个死人。
　　……
　　元芳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不知何时已是深夜时分。狄仁杰挑着一盏灯坐在床边读一卷书，昏黄色的光晕。
　　“醒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
　　“嗯……”元芳揉着有些发涨的脑袋，没有起身，“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中午吃过饭左右。起来吧，该换药了。”
　　

“不要。我继续躺会……”元芳嘟囔着。
　　“嗯。”
　　“我有些饿了。”
　　“粥已经在桌上了，等你起来自己去喝。”
　　元芳没有再就七年前的事情讨论下去，那个他藏着掖着数载的羞于启齿的秘密也大抵是一辈子不会说出口了。他不打算询问为何狄仁杰留在此地不离开，也没有要问来日怎般的意思。两人就如同七年断片荡然无存，依然是曾经长安城的大唐治安官与小密探，仿佛下一秒一身酒气的李白就会摇摇晃晃走进屋里。
　　既往不咎，来日休问。世事无常，当下足矣。
　　“怎么哭了?”
　　“没有。”

当年，游荡在长安城的各魔种不少被狄仁杰武则天间接管制过，在元芳初入府邸时就找到他权商帮忙暗杀狄仁杰。元芳原本恍恍惚惚答应着，可当日复一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本不应拥有的对那个人类的情时，混乱事态早已经覆水难收。亲手结束他的性命自然是不可能，逼不得已才想了一出两头逃避的戏，恰好逢长安潜伏的谋反者起义，顺水推舟便包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切混乱而不合逻辑，当初咬着牙做下的每一个决定，在现在来看都只是荒谬而可笑的。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当年要做这样的选择。他该将这七年归咎于谁，让他刺杀狄仁杰的魔种，还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的自己?或是原本就不应该入狄府，早早冻死在不知名的角落，如此想想倒也是种解脱……那归结到底还是自己的过错。
　　“我……大人……”
　　元芳苦苦纠结一番，最后横下心一字一顿小声开口。
　　“元芳心悦大人。对不起。”
　　泪水突然如决堤般不受控制地涌出，携着这些年从未说出口的踯躅与失意，在每一个夜里辗转反侧纠缠不休的梦魇。如同卸下了压在胸口千斤重的包袱，虽然他深知自己所言之语显得多么肮脏而卑微。
已经无关紧要了，他要厌恶要驱逐要怎般都已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听见任何回答。不远处的集市花灯如昼，一道光火划过天际，烟花随即啪得一声空中绽开，纷纷扬扬地落下转而消匿于夜空。
　　元芳始终没有抬头看那人的表情，空气久久的沉默。他刹那间还有种恶作剧成功的略带孩子气的快感。
　　只是，一定很狼狈吧。这个样子。
　　“大人，非常感谢你这两天的照顾，元芳先行告辞了，”元芳擦去眼泪，站起身子来勉强笑笑，“元芳说的请大人马上忘了吧。有缘咱们江湖再……”
　　突然手被狄仁杰紧紧拉住，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那人冰冷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愠气:“够了。”
　　元芳浑身一个激灵。下一秒，唇上突然落下一片温热，顿时脑子只剩下空白。
　　他听见游人嬉笑，烟火与花灯，鞭炮与小贩的吆喝。听见万里之外的皎月在缓缓升起。以及面前的人稍稍紊乱的鼻息和两人方寸间紧紧相连的脉搏。许久，狄仁杰轻轻松开他，嘴角牵起一道银丝。
“整整七年。李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清冷得让人发悚，“多绕的弯路和恶作剧都该结束了。”
　　……
　　如此仓促。慌乱。难以理解。不合逻辑。
　　他记得自己长安暮秋时分与他在湖泛舟，伸手摘下垂下的温桲的叶子吹出一支清平曲。
记得惊蛰时分窗外阵阵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与自己坐在案前对弈，他端着茶杯，总是装作不经意地让自己几枚棋。
　　记得他第一次轻握着自己的手在宣纸上写字诵读，教的是四书五经。
　　记得自己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满身的污血与伤口，他眉宇间闪过的慌乱和深夜叫人送进自己房间的药。
　　记得遇见他后所有月朗星稀。所有生活罅隙里的诗意。所有将头埋进被窝偷笑或落泪的夤夜。记得所有他推断出的最坏的结果——关于这份本不应存在的多余的感情。
　　而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给出了一个几乎与逻辑相悖的让人猝不及防的回答。
　　元芳脑子一片混乱不堪，太多的疑问与思绪纠缠不休无法理清，索性脱口乱道:“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狄仁杰，字怀英。”
　　“在下李元芳，字子实。初次相识，还请多多关照。”
　　“好。”
　　好幼稚的对话。元芳破涕一笑，眼前突然掠过感业寺外迎风飞旋的半透明的桃瓣，穿隔数载记忆呼啸而来，仿佛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节点。
　　就这样吧。来日方长。
　　……

……
　　旧年四月的狄府树影婆娑。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啦！”
　　正在案边翻看文卷的狄仁杰闻声抬头，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新来的小密探气喘吁吁的面颊。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不管什么事，进来的时候得先敲门。”
　　“啊抱歉大人……只是元芳方才突然听到一件不容小觑的事，恕狄大人谅解！”元芳面色潮红，满头是汗，眉头紧蹙。
　　狄仁杰合上书，心下微有不安，他从来未见过元芳如此慌乱:“什么事?”
　　“就是……明年就是新的一年了，这是我在狄府过的第一个年，狄大人若是闲来无事便晚上陪元芳去集会可好哈哈哈?”
　　“……行。”
　　看着狄仁杰满头黑线的无奈样子，元芳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道了几个歉然后走出房间。却没看到身后那人在门被关上后嘴角隐隐的一抹笑意。
　　狄仁杰注视窗外那个红色的小身影消失在尽头拐角。天边云卷云舒，他微微有些出神。
　　新的，一年么。
　　——End——

祝各位新年快乐啦♡
2019万事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