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南宋绍兴十二年,金皇统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公元一一四二年一月二十七日。
临安,大理寺。
隗顺趁着深黑的暮色再一次来到曾经看守多日的牢房前。在这里,他停下了脚步。
隗顺敬佩这个人,仰慕这个人。
然而此刻,此人的尸骨就躺在那里。
无人问津,身首异处,鲜血淋漓。
在这临安的大理寺中,没有人为他哭祭,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亲人流放千里,门生故吏不敢叩门。
隗顺没有犹豫。当他在仰慕之人被害后再次来到这里时,他就已经没有了任何顾虑。
他四下略一张望,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间漆黑的牢狱。
整个牢房里都是腥味。他靠在石砌成的壁上,缓慢而不出声地爬行着,忽然,他触到了一具尸首,冰冷的触感瞬间自指尖突兀地蔓延开来。他倏然收回了手,下意识地抠住了近处地面的裂隙,那些浆住了砖石间裂痕的凝固鲜血,这会儿都陷进了他的指甲缝里。
明明已经知道这就是事实,但当隗顺亲手触碰到这一切时,他还是忍不住颤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他不愿再多想,片刻功夫后,那尸首已敛好。正打算就此离开时,隗顺突然摸到了一件泛着凉意的物器。霎时间,他怔住了。
他知道那是枚玉环,并且也知道那佩环是谁的,也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隗顺一把抓起那物什,紧紧地攥在手里。玉环冰冷的触感反倒让他更加清醒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远处隐隐有巡夜的狱吏在提着油灯走动。隗顺心下骤然一凉,玉环的轮廓几乎压嵌进了手掌里。倏然,他转念一想,心神又复归于平静。事已至此,便是退无可退,事成则为天下大幸,就算不成,横竖为后人再添遗憾,然百年之后亦自有定夺。
他猛地站了起来,将那尸身背在背上,疾步来至后门边光线照不见的阴影处,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油灯的光又渐行渐远了。
直到那缕微弱的光线消失在牢狱的拐角处,隗顺才重新定了定方才有些紊乱的心神,轻轻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平日里,那些几乎猪狗不食的剩饭残渣就都倒在这里,前些时日,那些无人敢领的尸骨从这里拖出来时,上面都早已爬满了蛆虫。但此刻,隗顺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他一下就沿着墙根溜了过去,再跑出了几步,就已出了阴暗的大理寺监牢,转到了临安僻静的街道上。
冷风迎面刮来,寒气直透骨髓,立春将至,天气一片肃杀,隗顺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但同时,他也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那手中紧攥着的佩环依旧冰凉,似乎在尖锐地重复着玉环的主人,那至死不屈的意志。
临安其实是有夜禁的,不过近年来,皆随了北宋的旧制,凡非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其余都是极为随意的。因而,隗顺出城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出了钱塘门,向北行不远,九曲昭庆桥便映入眼帘,此处有许多湖泊,月色斜照在寒风轻剪的湖面上,闪着幽暗细碎的银光,那些桥梁与往日里肃穆的法济、宝严两院侧影剪成了错落的浓墨色,它们无声地伫立在夜幕下,寂静如同平常的任何一个深夜。
他来到北山的水边,回头遥望了一眼临安城,便把尸骨放了下来。
不到卯时,隗顺就已经将简陋的墓穴挖好了。将尸首埋藏下去的最后一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将那枚玉环系在了尸身上面。
二十年后,绍兴三十二年,金大定二年,宋高宗赵构禅让,宋孝宗赵昚即位,为顺应民心,当即降旨为岳飞澄冤昭雪,并悬赏寻找岳飞遗体。隗顺之子找到了官府,将父亲的遗言昭告天下。
因为,在多年前隗顺病逝时,曾经告诉过他,岳帅一心精忠报国,总有一天会昭雪。
这时,临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九曲丛祠边那种了两棵桔树的“贾宜人之墓”,正是岳飞的初葬地。
最终,岳飞的遗体被起出,迁葬于杭州西子湖畔栖霞岭,是为宋岳鄂王墓,并立庙祀于湖北武昌,额名“忠烈”,修宋史列志传记,让后世之人络绎不绝地于墓前凭吊。
有一位时年二十四岁的江阴签判得知此讯,顿生感慨,上书云以分兵攻金人之策干张浚,因不为其所采纳,以至于宋军在符离惨败。距此不久后,复上书《美芹十论》,从此以美芹悲黍扬名于后世。
然而,在当年的那一天,宋高宗赵构的御案上仅是多了一份染血的供状。
供状上只有八个绝笔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