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想。我原本以为，打听清楚她的家世以后，她的存在就是一件顶不重要的事情。我的许多兄弟姊妹都有伴读，她也只是寻常的一个。］
［我先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公主的位置。但不行，这太刻意。像中午最毒辣的阳光，它顺着圆领袍外的一小截白的脖子爬进后背，它让热汗滚落，一行一行的。］
［武场的树绿了点，像昭文馆那个王先生的画，这是稳妥的，不出错的绿。我换了一身简单的短打，显得有些素了，她来的时候，我才绕着武场跑了一圈，用师傅的话来说，这已经似乎是转了性子一样的进步。］
［平复了一下呼吸。］
你来得好早。
［或许是跑动过，血气运行得比较好，这话听上去还是热情的，像招呼一个旧友，而不太像是第二次见面。］

贵女们走路是优雅的，足尖不能露出宽大的裙摆，裙裾之间摩挲着，不能出声，只能小步小步地，那是一种艺术的，美丽的姿态，仿似要很用力地才能够在地上用足尖点出一朵儿莲。
照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该称之为精灵，奴仆们刻意的行走让自己能够在这明宫之间找到一点儿共通之所。而照不是的，或者说，她丝毫不需要。我甚至怀疑，她的足下藏着一只小小的翅膀，有一日能带她飞起来。
她太灵动了。
“一早便在那儿候着了，见着你来，绕着场子跑了一圈，这才追上你。”
我回头指了指墙边底下那一块儿绿荫，高大的墙下只一棵孤零零的极单薄的树，我立在后头，她是看不见的。
我递上帕子，如同她一般自然，然后低下头，看见她的脚上蹬着一双小靴子，动物皮制成的，很是精巧，可惜的是没有翅膀。我不敢说，我在那头窥探她跑步，与她平日里头走路一点儿也不一样。
“床睡得不踏实，有点儿硌肩膀，睡不好熬，记着你早上该来，我就先来等了。”

［或许，她换了一张新的床。］
现在来都要先跑三圈，你才追一圈，还有两圈要补。
［三圈是先生对我的要求，这样说便是在诓她了。］
床硬的话，铺张鹅毛垫子？冬天很暖和，入了夏不知道会不会太热了。
［一歪头。］
要跑一圈吗？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床很好，只是在夜里将要睡觉的时候，我吹灭蜡烛，将被子两端小小的捏住，往上提一提，提到我的胸前，眼睛合上，突然地觉得窗外的月光落在我的眼上，我对明日的太阳充满了期待。
我躺了很久，却又好像是一瞬似的，天蒙亮，便起来洗漱，穿衣，捱着时间，然后往宫里去。
“三圈？”
我垂下了脑袋，丧气。
“那跑呗。”
我断定她脚下没有精灵的翅膀，但心里定然是有一只鬼怪的。
我轻轻的跳几下，小小地活动开了，摆一摆臂，
“入了夏，那定然是不好受的。身上会起疹子，我只希望夏日里都泡在水里，那得有一个大缸，诶，没有大缸，我只希望能——成为一只鱼了。”

[她是天真的，连丧气也是天真的。在垂下脑袋之前，眉先垂下来。她的委屈从眉梢那里浅浅地落着，是不怎么好看的青黛。]
[出疹子？我没有出过疹子。但我知道夏天是会黏糊糊的，像早上没有喝完，放久了的牛乳。虽然我已经不会再喝它，但它已经没有那种美丽的姿态了。我以为，在这里，姿态是最重要的。透过姿态，才有兴趣了解那颗藏在身体里的心。]
[道理我是说不分明的，或者我还未明悟。轻咳一声。]
鱼是一条的，乌龟才是一只的。你，要同我们一起去秋狩吗？
[我是希望她同来的，但我总要问一问她。]

我同她不紧不慢的跑着，这样的跑步是极其累人的，我更愿意索性三圈一口气憋着，一句话也不说，痛痛快快似的，加足了力气，一趟儿跑下来。这样子慢吞吞地晃着，将我的气力蓄满了，又缓慢地消耗干净。
这很不好，但我不能说。
“一条与一只，量词的的界定又有何干，我们能说是一尾鱼儿，或者我们说一头鱼儿，假使——我们的鱼有这个场子那么大。庄子里说「鲲之大，若泰山。」那便是一座鱼了。”
喘着气，迎面有一点儿风，将身上热出后背上沁了一层汗，脖颈间热涔涔的，冒着热气似的。
“秋狩？您吃鹿肉吗？但事实上，秋里该吃大闸蟹，肉肥膏黄，极其鲜美。”

［我们终于停下，来练武场的人也渐渐地多起来，很快，先生就要叫人去上课了。］
［这里总是热闹的。］
那你累了，就是一摊人了？
［秋天该吃大闸蟹，冬天呢？冬天该吃梅花羹么？或者该吃火锅。暖洋洋的，要放羊肉才好吃。］
螃蟹也吃，鹿肉也吃，你觉得鹿肉要怎么做才好吃？

脚步越渐沉重，但一边说着话，这是很快的，我专注于说话里头吃的一面，便能将跑步里头脚上的酸痛忘却的干净——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我们才停下脚步，动一动脚，酸，别扭着脸
“不，是一滩肉。我已然失去了思想了。是没有灵魂的，只是一滩肉了。”
嬉笑着摆出了一个鬼脸儿，就像是——拨开云雾似的，天光乍破，我们两个之间的那一层纱雾，就随着天气明朗，而消弭了。
“烤，文火慢慢的烤，烧的里嫩外焦，流出了油。”
吞了吞口水
“懒洋洋的热一点儿酒，就着酒吃。我偏爱冷酒，炙烤得烫得冒气的肉然后再喝一口冷的酒，吱——地一下，便是天灵盖都要冒气。只可惜，家中的人，向来不叫我这样子做。”

冷酒热肉，你是真的会享受。
［又是一个，不许。宫里宫外，怎么这么多的不许。这让我又感激起母妃来，她很少说不许。］
其实想吃烤鹿肉也未必就要等到秋狩。
［我可以等待，但这种等待不值得。］
等下我们就可以去尚食局把炉子架起来，尚食局总有鹿肉在的，还有羊腿。你要喝冷酒也是可以的，我们就问胖厨要一壶。不过在这方面我有些懒骨，你烤了肉我来吃可好？
［胖厨姓什么？我忘了。托正霄的福，好歹是把尚食局的人认个囫囵，高矮胖瘦都含糊地称一句师傅，他们也乐呵呵地应了，至于姓名，是真的记不住。］

“人生苦短嘛，及时行乐，却也要及时捱过苦难。世事要熬，快乐时也自在，终是苦难的时候，也不忘记向上看。”
向上看，是我对自己的唯一的标准，只能向上，不能退却。瑟缩缩的，不够大气，不够从容，这不能够是我。
“您能做到吗，那一会下了课，咱们便去吧。我烤肉是很有一套技巧的，您放心地交由我来，川一定能叫您吃这世界上最好吃的肉。”

好。
［心里面装着点期许，连上课也觉得快乐了很多。大概，人就是靠一点儿念想活着的。］
我很期待。
［拉着她去上课，后话不提。］

(练武场是近日来兄长们常去的地方，说里头武器分门别类，又有骏马奔驰，有时兄弟们在里头比试切磋。我私心想去瞧瞧，但因尚未至能举起刀斧的年纪，母妃便不允，好容易她今日去温室走动，便让我逃了出来，自己往那儿走着。)
(进了大门，吆喝声此起彼伏，竟让我一时不知该去哪儿，又没见着熟识的兄姐，只好立在那处看了。)

【单日学文，双日习武，逢五逢十，则得一日“休沐”，于寝殿孝顺阿娘。大明宫皇嗣生活，不外乎如是。此一番磨炼，数年下来，不说允文允武，起码能称上一句，不致堕李氏之风。——而我要成为的是，远甚前者。】
【一套武把式习下来，虽时值冬日，业已大汗淋漓，腾腾然冒着热气。接过宫人手中汗巾随意一拭，正握着，往歇息处走，却瞧见一只小豆丁——是还周的邵邵。见他有些无措模样，想必不常来，遂将手中帕随手甩给侍人，阔步迈至他面前，蹲下与之视线齐平，有些坏心思地一笑。】
邵邵，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边有个哥哥刚练完了一套招式，周身好似腾着热气，脸上也泛着红，我盯着他瞧了许久，因他又高我许多，又好看，不是阿耶那种好看，而是显得年轻，却又十分厉害的样子。却没想到他过了会儿便往我这边走来，便上前迎了几步，待四目相对，答道)
这明宫亦是我家，哪处来不得，偏我就与你们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