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玫瑰相伴而行。行至塔下时,玫瑰道:“你妒忌了。”
“什么?”
“你妒忌了。”
“妒忌是什么?”
男孩一边问,一边暗暗按着胸口。直到现在,那种让人身心苦涩的感觉仍未消解,依旧捏着胸中某根弦,缓缓弹拨,鸣声嗡然。
“妒忌是一种足以耗干理智的情绪,它让你产生强烈的不甘与‘渴望拥有’的之感。”玫瑰摇头晃脑,神情狡黠,“妒忌会使空气沸腾,目光燃烧,人心偏执……虽然它大多情况下都诞生于爱。”
“诞生于爱?”
“是的。”玫瑰昂首,与他对视,“你爱我,所以你因我而妒忌。”
男孩张了张嘴。“那么我就是妒忌了。”
他说得很慢,磕磕绊绊的,犹豫极了。尽管他没有切实地理解并接纳这个词汇,却谜一般的不想要去承认自己怀有这种情感,有一种好似与生俱来的抵触横亘在他与坦率之间。
我亲爱的小孩不愿承认“妒忌”的存在这件事,其实追根究底,还是不想要去坦言自己对花儿的在意。爱、吻、包容、追寻、等待、拥抱……这些温柔美好的事物,有时的确不太适合被铿锵有力地宣之于口,尤其是当双方分别是稚嫩的孩子与脆弱的玫瑰时。对人们而言,躬亲实行的方式反而更加隐蔽、柔情满怀,使人能委婉地在被施与者心上留下曲曲折折的沟壑。
这便好似,向谁描绘了自己一生的纹路。坚定又真诚。
但是玫瑰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因为,我要死了。”
男孩跪下,小心翼翼地将玫瑰安放在湿润的泥土之上,生怕磕碰了它的根茎。“你要死了?”他想起人鱼的话,胸膛中猝然涌起一股澎湃的悲痛。
“没错。”玫瑰挥了挥叶片,“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来年还会继续发芽、开花,我的生命可是能够延续无尽的。”
“所以我们很快还能再见,对吗?”
“嗯……我所说的一年,是一个地球年。”玫瑰含糊其辞。
“一个地球年?那是多久?有很久吗?”
“大概是——”玫瑰歪着头计算了一下,“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五次日落。”
男孩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作出了令玫瑰吃惊的回答:“还好的。一万多次日落并不很久,用来做与你重逢的代价,简直是太少了。”
你很珍贵,远远珍贵过一万次B612上的日落。言语之外,男孩如是说。
“不……不少。”玫瑰低低叹息了一声,“重逢的代价还有……我的记忆。”
“你的记忆?”
“也就是说,我再次与你见面后,会忘记你。对于我而言,我们过往的一切全都随着我的死亡,烟消云散了。”
男孩怔住了。他郑重其事地靠近玫瑰,用一种脆弱得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你会忘记我?”
“是的。”
“这怎么……”
“记忆是相知相伴的产物,自然也会是交换的代价。”玫瑰安慰地弯下腰,抵住男孩的额头,轻轻抚摩,“你要相信,‘记忆’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藤蔓般逐渐生长的过程。因此,培养记忆,比单单保留由陌路到熟识的片段,要甜美上许多。”
“何况,太多的记忆使我们步履沉沉,感官迟钝。抹去一切,重获新生,再一次体验欢乐与疼痛,反倒是对世界更加单纯的拥抱。”
它微微收拢叶片,像是要抱住世界一般抱住男孩。“我们每个人都曾是死者。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人世。所谓的死亡,只不过是以记忆为代价,与世间万物重逢。”
玫瑰一生仅一次的温柔中,男孩喃喃低语:“我觉得很难过。”
“所以。”玫瑰亲吻他的眼睛,“你要学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