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巴勒莫大教堂最大的这扇拱门的正前面,一动不动。一队队的游人叫叫嚷嚷从他的身边流过,有的甚至擦到了他的白色西装,但他仍然维持着肃穆的站立姿势,一动不动。他的头发是一种不多见的棕色,在下午四点的斜日下仿佛镀金一般,末梢闪闪发亮。但发型却尚显孩子气。想来应该是一位颇有身份的上流人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挑上这样的一个旅游日的午后,来到巴勒莫最拥挤的教堂。
我深吸一口气。我也已经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他好久好久了。长时间举着小提琴,左手臂传来的酸痛刺激了我的神经。上一曲结束的时候,由于太过专注而忘记了歇一歇双臂,导致接下来连奏几曲,最后差点没跟上乐队其他人的节奏。
矮个子威廉已经翻转礼帽,笑吟吟地走向周围围成一圈的听众们了。对于收钱这件事,他永远是最积极的。大胡子查理拉着嗓子,用亲切得仿佛夫妻一般的调笑语气,和离得最近的妇女攀谈,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我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回身后的琴盒里。回过头来,发现刚刚尚在视野里的那个棕发白西装的青年,此刻已经不见。
一定是进到门里面去了。
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和查理告了假,跑到教堂门前了。
但脚步又不由得停顿下来。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和他上一个钟头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啊,这一刻也应当是。我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
正当我准备收回不知由来的好奇心时,耳畔传来一个陌生的、但却自然有一种熟悉感觉的声音。
“这位小姐,请问这是您的怀表吗?”
我转过身去。果然是他。
他噙着温和的笑容,手里举着我的怀表。我点点头,接了过来,轻声道谢。
他生的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但瞳孔和头发的颜色却又昭示着约莫有几分我们这边的血统。他的声音很温暖、清澈、明亮,但又(或许只是我的感觉吧)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我眼见着他微微颔首算作临别之言后,朝教堂里面走去。
“先生——”
我脱口而出的同时,他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我,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小姐,您的演奏很不错。”
啊,他什么时候来过我们的周围听过曲子吗?
“如果接下来确实没有别的曲目等您回去合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走一走吗?”
“当然,先生。”
我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邀约并没有感到惊讶,而他也仿佛早就和我认识了一般,自然而然地提起我之前演奏的几首曲子,做了简短却切中肯綮的评价。
不过他的职业必定与音乐无关。我敢肯定。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告诉我,他彬彬有礼的外壳下,包裹的或许是正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体味的悲伤。
——因为他在谈到杰奎琳·杜普雷时问道:“小姐,你有没有过深深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
“有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自己没有办法成为杰奎琳·杜普雷而苦恼呢。”
我原以为这个小的插曲能逗他发笑,但却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他缓了脚步,仿佛在凝视那边的洗礼盆。但我知道,他的眼神其实并没有停在那上面。
“但是,现在的我却因为自己成为了克里斯蒂娜而欣喜。”
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紧接着恍然大悟一般音调上扬:“克里斯蒂娜——是您的名字?”
我笑了,点头。
他偏偏头,也笑了,停顿了一秒钟,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来先生是在为自己没有提前取好一个假名字而伤脑筋了?”
他吃惊地看向我,下一瞬间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绝对是和刚刚不一样的笑。
“萨瓦达。”
“诶?”
“我的名字——萨瓦达——罗马音的话是这样念的。”他仍然笑着,说道。
终止符落在怀表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五的那一刻。萨瓦达行握手礼时,仍然挂着我们刚见面时的那副笑容。
“与您相处很愉快,萨瓦达先生。”
“我也是,克里斯蒂娜小姐。”
我有预感,我和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但那又怎样呢?
我取下怀表,执意要放进他的口袋。
他一再回绝。
我抬头,认真地对他说:“希望您能找到您的答案,萨瓦达先生。”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没再回绝,将怀表收好,转身离开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