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东窗
人世间的事,有三样藏不住,贫穷,咳嗽与情爱,每每想去遮掩却欲盖弥彰。眼为情苗,心是欲种。情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得人。两自倾心的人,彼此眼中便再无其他。起承转合,行止坐卧,皆浸染了那人的痕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伴在一处,便是美眷如花,岁月静好。千丝万缕,万缕千丝,扯不开,掰不断。自己浑然不觉,却不知旁观者清。
德老板走南闯北,漂泊半世,所闻所见不知凡几。分桃断袖,古来有之。情之一字,唯心念尔,与它事本无相干。无奈世人严苛,不肯放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个都叫自己一声师父。一个被自己视若亲子,一个深得自己赏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本欲痛下杀手,棒打鸳鸯,可在看到云九脸颊的光华后,生生收回了手。叹口气,由他们去吧。谁不曾年少痴狂?谁不曾意乱情惶?执迷的时候,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须得自己清醒。小九是不指望了,那孩子心眼死。好在磊子不是个没思量的,当不至于做出糊涂事来。德老板只做不知,把杨磊招到跟前,明里暗里地点示了一番。他原本就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这一番锣鼓之音,如何听不出来?初被点破心事,惶惑不安,偷偷瞟了眼师父,只见他面色平静,并无气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低眉顺眼地回着“师父放心,我明白。”似有什么东西跌落了,一地的碎片。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好自为之。”德老板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踱出了门。杨磊低头无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四师哥是师兄弟里与云九最亲近的,两人年岁相当,一个青衣,一个花旦。垂髫时起,便腻在一处。受了委屈,挨了责打,小小的两个人便彼此拥抱着,像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的两只小狗崽儿。莺莺红娘,黛玉紫鹃,白蛇小青,丽娘春香。戏里姐妹情深,戏外兄弟至亲。对云九而言,四哥是个无可替代的存在。有别于杨磊,有别于师父。有些话,只能告诉四哥。有些事,也只有四哥能懂。唯有对杨磊暗生情愫一事,他瞒了四哥。但既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如何能瞒得过?他的满腹心事,终还是让四哥探了去。“小九儿,你糊涂哇!”四哥恨铁不成钢。云九浅浅一笑,却红了眼。“四哥,我也不想,可是半点不由我。”“这路不好走,古往今来,你可见过有善终的?”四哥唏嘘,“何况他未必有你这样的心思,纵是有他也未必敢回应。他日后总是要娶妻生子的,你何苦?”“许是前世欠了他吧!”情根深种,入骨透肉。若要尽除,须得将一颗心生生地挖去一大块儿。四哥无话,默默地坐下,云九轻轻地倚上去。销金兽缓缓吐出玉兰的香气,青烟袅袅,如梦如幻。
知子莫若母,女人家本就心细。更何况杨太太当家主母多年,练就了一双利眼。她一早就知道儿子动了情,只是无论如何旁敲侧击也问不出来。直到那一日,她亲眼看着儿子为那人拂去发上的柳絮。他的眼底,他的眉尖,万种柔情传遍。杨太太如遭雷击,心神不安地回了府,直奔儿子的书房。画上的人一袭烟青色的长袍,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寥寥十四个字足矣说明一切。丫鬟退去,杨磊推开祠堂的门,暮色里母亲挺直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这一幕如此熟悉,杨磊的心悬了起来。“跪下!”母亲的声音同她的表情。依言跪下,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心了。”母亲不疾不徐地开口,“你父亲岁数大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那戏园子以后就别去了。”最后一点侥幸也被绞杀了,果然,母亲是知道了。杨太太捻下一颗念珠,抬眼看着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定下了。”一直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望进母亲的眼里。母亲漆黑的眼珠如同无边的夜色,静谧却可以吞噬一切。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复又低下头去,“儿子还不想这么早成亲。”杨太太的瞳孔缩了缩,她又捻下一颗念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多嘴。”瞥了一眼跪的笔直的儿子,再捻下一颗念珠,她缓慢地站起身来,“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好自为之!”又是一个好自为之,何故人人都要让他自为之?他所犯何罪?难道这心头的唯一一点儿念想都要被夺走不成?已然在回避,已然在克制,伤了自己,更伤了那人,为何还要一再地逼迫?“今晚,你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悔过吧!”他梗住了脖子,何错之有?杨太太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顿了顿“你父亲还不知情,那样一个钟毓灵秀的孩子,若是毁去了委实可惜!”所有的气焰瞬间被冷雨拍得个干净。杨太太关门离去,幽闭的祠堂里只留了杨磊一个。他依然标杆似的地跪在那里,抬眼望去,墙上的祖宗一个个面沉似水地瞪着他,眼如利剑。他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扯得他体无完肤。他们都在嚷着,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杨磊颓然地落下去,心字成灰。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相思不负恩?九儿,你这一片情,我终究是辜负了。
10.云殇
早就在意料之中,算计之内的结果,真正来临之时,依旧是覆巢倾卵,哀毁骨立。于杨磊如此,于云九更是如此。大红的喜帖瑞气千条,富贵华丽,“德老板敬启:犬子磊大婚,荷蒙厚仪,谨订于10月19日下午六时,席设杨宅,喜酌候教。”烫金花字折射着阳光,灼的人眼疼。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段情亦有一段情的命运。嫦娥后羿,云九杨磊,戏里戏外,注定无果。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嗓子里痒痒的,热热的,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想冲出来,云九努力地咽了回去。
不论如何不甘愿,这一日终是要面对的。杨府上下,一派喜气。杨磊由着下人们给他披红挂彩,随意摆布,好似泥胎木偶。放眼望去,满目朱红,血一般的冶艳。豪门婚礼,规矩许多,排场许多。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如一只赤色巨蛇,蜿蜒前行。描金绣凤的大红喜轿稳稳落下,喜娘挑开轿帘,扶出新人。杨磊被簇拥着来到轿前,满面肃穆,任由仆从将牵红的一头塞进手里,引着新娘跨进门去。他浑然不知,挤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云九亦在其中。他如同一叶浮萍,被汹涌的人潮跌宕起伏,他盯着杨磊,眸子热烈,如泥如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远蓬山几万重。他与他之间,隔着山海,难以飞渡。
云九回了三庆班。他恬静淡漠,一如往昔。迎面走来四哥,满脸担忧。清浅一笑,“四哥,我累了。”四哥欲言又止,扶着云九回了房,挨着他坐下。云九头搁在四哥肩上,“四哥,我累了。”四哥张了张嘴,依然无话。千言万语,尽是多余。除了这肩膀,他什么也给不了。情深不寿,强极必辱,慧极必伤。世人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哪里是这样?到头来,一个个还不是蛾自赴火,鹞自投罗?
夜凉如水,月色清明。醉人不外花共酒,花是丽人酒是愁。云九醉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三丈高的戏台,星眸半掩,面染飞霞。醉了好哇,一醉解千愁,唯有醉了,才可不诉衷情,不言离殇。酒精烧红了他的眼,目光掠过之处,尽是一片妖丽的血色,似残阳,似朱砂,似新妇的嫁衣。“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云九惛惛罔罔,脚下一空,自戏台跌下。玉山倾倒,桃花揉碎。既已无缘,何必不忘?不如归去,山高水长。
11.活着
杨磊做了个梦,依稀是那年的荷花塘畔,菡萏澎湃,满池烟霞,趁得那烟青色身影愈发的清丽无尘。他低吟浅唱,他屏息聆听。突然,那人随风而起,化成一缕青烟,渺渺逝去。一个猛子坐起来,额头上密密地集着一层汗。平复半晌,方又躺下,却如何也睡不着了。那青烟从梦里漫出来,缭乱着他的眼,翻搅着他的心,让他惶惶不可终。
天刚露白,杨磊披衣下床。几乎一夜无眠,头有些昏。推门出来,站在庭院里过风。“少爷”小厮凑上来,压低嗓子唤了一声。“什么?!”他没由来得生出满心的恐惧,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小云先生出事了,昨儿个从戏台子上跌了下来。”轰的一声,脑子倒是瞬间清醒了。“死了么?”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小厮一怔,“不知!”挥手让小厮退下,杨磊继续对着老榆树出神?那人也许就要死了,为何他却如此平静?那是他的九儿啊,难道现在竟吝啬得连一滴泪都不肯为他落了么?
杨磊走进三庆班,来到云九的屋前。院子里站满了人,或窃喜,或悲伤,各怀心事。他走向四哥,“死了么?”四哥揪住他的衣领,扬起了拳头。“死了么?”他继续问,四哥的拳头下不去了,泄气地收回手。杨磊不放过他,追着问:“死了么?”四哥垂首,不予理睬。他仍不死心:“死了么?”仿佛余生的意义只剩了问出这个结果。门“吱呀”一声打开,郎中走了出来,满脸倦容,脚步虚浮。所有人围上来,不论抱着何种心态,此刻,关心的程度一样。杨磊挤到郎中面前,双眼如同钩子一般,“死了么?”郎中叹口气,“问老天爷吧!”
杨磊走进屋子,将一干人等关在了门外。德老板在床前负手而立,师徒俩直视着对方,无话。德老板转过头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不知说给谁,是杨磊?亦或是他自己。“好好陪陪他吧!”德老板撂下这句,回身走了,笔直的腰杆儿带了一丝蹒跚。床上的人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床边的人体魄雄健,孔武有力。截然不同的两人,放在一起,却是那般没有违和,如蜜入油。三丈高台落下,骨碎筋断。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杨磊垂眼瞅着枕上的灰败脸孔,纳闷,即便看到他这个样子,为何内心仍是死水一片,不见微澜?到底摔坏的是谁?他突然生出许多不耐烦,这人到底要睡到何时?还有,这屋子缘何这般阴冷?很快连这点儿涟漪也归了沉寂。杨磊再次入定,塑在床边。许久,他轻轻伏下身子,在那人耳畔说:“活着。”
12.涅槃
云九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烟,浑浑噩噩中不知身在何所,四顾茫茫,八百里沙海,寂寞荒凉,无花无叶。远处依稀有一座村落,遮掩在漫天黄沙里看不真切。他飘飘前行,向那处移去。一声“活着”自半空里砸来,如宽厚的两只手掌,拢住他缥缈的身魂,硬生生地往后拖。黄沙殆尽,曙光盛放。那院落村庄,一下子飞散开去。
为云九擦身,换衣,灌药,一桩桩,一件件杨磊从不许别人沾染。而后,便是于床边坐下,看着那兀自沉睡的人,无声无息,寸步不离。朝水东流,暮日西坠。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神色木然,若是心中无惧,死生何异?悲喜何必?
云九睫毛轻抖,宛若蝶翼。虽细如蜻蜓点水,于杨磊却是万钧雷霆。他力持镇定地打发人去请郎中,给师傅报信儿。窗外阳光明媚,云九于沉睡中醒来,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眼前出现一张脸,胡茬丛生,头发凌乱。待看出是谁,“真丑”要笑,却被疼痛扯的哼出声。杨磊瞪着他,心闷闷地痛。真是荒唐,他生死未卜之际,自己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如今,人没事了,为何反倒心似刀割?本末倒置了呀!思来想去,越发委屈,怄气般地抹了把脸,不再理会床上的人,径自离去。行色匆匆,如有鬼追。靠着墙慢慢滑落,胸口起伏得厉害,抬手捂上眼睛,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人回来了,他的喜怒哀乐亦回来了。
郎中为云九把过脉,一颗心终于落下,这般俊品人物,老天爷终究是疼的。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他对德老板拱拱手,道了声恭喜。云九默默地盯着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杨磊待情绪平复,收拾好自己,才重新回到房中。所有人都默契地退了出去,这两人之间,若还看不明白,与瞎子何异?他坐下来,看向云九的眼泛着涟漪。苍天垂怜,还回了他心头的至宝。“师哥,辛苦了!”一盆冷水自头上浇下,“师哥”,《奔月》之后他就不曾这样唤过他。如今重提,一目了然。那时不敢要,现在求不得。当真是风水轮流,报应不爽。如今想要和盘托出,那人已不稀罕了。人活一世,本就是个失去至爱的过程。朱颜辞镜,鸳鸯失伴。有些话当时没说,过后也不必再讲。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声“师哥”将他们一剖为二,从此后,风吹云散,各自分明。他与他相忘江湖。
命虽保住了,但是一身功却废了。粉墨登场,已成南柯。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自此后,戏台上再无云檀郎。德老板悲怆满面,云九却笑得安之若固。“师父,纵不能上台,我仍可纵横这梨园!”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看开了。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一味地难舍东隅,焉能收得桑榆?檀郎虽远,九爷还在。终有一日,他会如师父一般,遍植桃李,名动天下。
那一日后,杨磊金盆洗手,永不登台。既无云檀郎,何来一线天。他是他一个人的后羿,是他一个人的霸王,是他一个人的韩世忠。他们为彼此而生,为彼此而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