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E.C.瑟林格的作品，评论界往往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方认为他的作品肤浅无聊不堪一看，纯粹是赚取稿酬的敷衍之作；一方却说从他表面的玩世不恭中可以看出他历尽千帆后对生命真谛的感悟。这两派评论家互相攻歼已达半个世纪，前者指责后者矫揉造作牵强附会，后者指责前者思想浅薄不配评价伟大作家诸如E.C.瑟林格……但对于最近即将在中国出版的这本瑟林格小说，两派却很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意见——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这是他的遗作。我算是E.C.瑟林格的半个粉丝（当然，令我感兴趣的不只是他的作品，还有他本人），他创作前期和中期那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我全部通读过，但独独这一本被公认为最伟大的作品我未拜读过。原因说来挺可笑，这本名为《错误》的小说，在2016年10月之前是没有合乎法律的中文出版授权的，所有刊行的中文版本都可视为侵权。作为粉丝，我自然不会阅读非法读物，但阅读原文对我来说又太困难——天知道，我从小学起就是个外语**，无论是英文、法文，还是日文、德文，对我来说都跟天书无异，活到二十啷当岁也只能勉强跟人做口语交流。但我和这本小说不是没有缘分的。

2012年，我大学毕业，毕业旅行去了E.C.瑟林格的故乡，一个英国的小镇。在镇上的二战纪念馆里，我看到过《错误》手稿的影印件。玻璃窗的铭牌上写着捐赠人的名字：顾蓝桥。是个中国人的名字，一个中国女人，她既不是瑟林格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晚辈，她和他没有任何亲缘或法律关系，要瑟林格极认真的粉丝才能知道这个人。

从《雾都》到《霓虹酒馆》，E.C.瑟林格1932年至1941年间的作品全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Echo&Echo出版社是二战时期伦敦一家极富盛名的出版社。而顾蓝桥是E&E的员工，一名校对人员，瑟林格1938年后的作品全是经她校对的。更令人惊讶的是，2016年11月出版的这本《错误》的中文版，顾蓝桥是译者。

二
1939年伦敦的一个冬天的傍晚，E.C.瑟林格问顾蓝桥：“BB，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顾蓝桥这三个中文字的发音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实在太难，他又不肯喊她的英文名字Emily。于是他自作主张翻译她的名字，蓝桥，蓝色的桥，blue bridge，简称BB。难听死了，顾蓝桥反抗过无数次未果，只好随他叫去。顾蓝桥把手从打字机上移开，转过头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的名字来源于一句清朝的词。”她的名字出自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想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给这个英国人翻译那句“浆向蓝桥易乞”，只好写在纸上给他看。她是第二代移民，从小在英国长大，一手中国字写得恁不怎的，瑟林格忍不住撇撇嘴。顾蓝桥厚颜地无视掉他的鄙夷，跟他解释自己名字背后的故事：“我爷爷是前清秀才，他很喜欢这位词人，于是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蓝桥有典故，说的是唐朝时期一个秀才在蓝桥下遇到一生挚爱，向她祈求一瓢水，赠她玉兔捣药杵为信物，并最终与她携手成仙去的故事。爷爷希望我未来能遇上良人，白头偕老，快活似神仙。”

瑟林格看她一眼：“你们中国人可真奇怪，我看过很多中国的故事，大多数结局都一定要在一起。在一起真的那么重要吗？”顾蓝桥奇怪地看回去：“当然重要了。相爱的人在一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耿耿于怀于瑟林格的那句“你们中国人”，她又愤愤不平地补了一句：“再说了，什么叫我们中国人奇怪，你们西方人的《格林童话》难道大结局不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瑟林格脸上带着微笑耸耸肩：“我可不觉得《格林童话》里有爱情。”顾蓝桥已经重新打开了打字机，她手上没停，嘴里敷衍：“是是是，只有你懂什么叫爱情。”她这话不乏揶揄，瑟林格摸了摸鼻尖，没有说话。1939年的伦敦，小说家瑟林格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瑟林格知道，顾蓝桥对自己的爱情观不敢苟同。她虽在伦敦长大，连长相上都颇受西化（2012年我在二战纪念馆里看到的顾蓝桥的照片，她颇有两分像法国女明星玛丽昂·歌迪亚），但骨子里更像个传统的中国姑娘，有着古老中国的爱情观。比如，相爱的人就应该在一起。瑟林格不再说话，他只是双手扣在脑后再次躺了下来，继续口述自己的文章。这是瑟林格和顾蓝桥认识的第二年，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不再似初识时那样针锋相对。望着顾蓝桥认真的背影，瑟林格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三
1938年11月，一个难得没雨的傍晚，瑟林格的心情格外好，他单脚踩在凳子上，哼着小曲将一双崭新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舞会一个半小时后开始，就在距离他公寓三英里外的酒店。他大可以慢悠悠地走过去，边走边欣赏天边绚烂的云霞。临出门前瞟到电话机，他的好心情就此“咯噔”了一下。电话机已经有一小时没有响过了，难道那个小校对员已经放弃了？为着新书的一些校对问题，出版社新来的校对员已经和他较劲整整一个星期。瑟林格觉得很惊奇，他和E&E合作已有数年，当年E&E费尽力气把他从别家出版社手里抢过来，向来把他当一尊神般供着。对于他行文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错误，在遭遇了一次拒绝修改后，出版社便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不行，则由编辑帮忙改过。但这次新来的校对员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非缠着他修改错误，且非小修小改。瑟林格对此嗤之以鼻，修改往往更难于创作，他才不要浪费去酒会和剧院的时间来做劳什子的修改！

这一周以来，新来的校对员越过编辑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瑟林格几乎已经可以背出她的开场白：“瑟林格先生你好，我是E&E的校对员顾蓝桥，负责你即将出版的这本新书的校对工作。尽管编辑说无所谓，但我认为有一些错误必须得到纠正……”顾蓝桥，听上去是个中国人的名字，想必是一个执拗的中国女孩吧。现在她终于放弃，真是太好了。瑟林格长舒一口气，捞起外套就下楼去。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出公寓自己就被人给堵住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朝他扑了过来，又恰到好处地在他面前停下拦住他的去路，那套听了千八百遍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瑟林格先生你好，我是E&E的校对员顾蓝

桥……”瑟林格无奈地看过去。1938年，顾蓝桥刚满二十岁，东方姑娘有着天然的纤细和娇小，她穿着烟灰色大衣，围一条红围巾，仰脸望着瑟林格，满眼的真诚和恳切。瑟林格忍不住要叹息了。他一字一句地对顾蓝桥说：“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我并不想做任何修改。现在我要去做很重要的私事，请你不要跟着我。”说完，他侧身闪过她，大步流星地走开。这个小小的中国姑娘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她愣了愣，很快就跟了上来。瑟林格的步伐越来越快，她只好加速小跑起来。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走了半个小时，瑟林格闪身进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顾蓝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瑟林格迅速上楼，顾蓝桥仍跟在后面。但当瑟林格进入了一个宴会厅后，顾蓝桥却被拦住了——她没有请柬。瑟林格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中国姑娘被拦在门外，真是可怜。他心里很得意，然而这种得意却没有持续几秒钟——顾蓝桥没有走，而是靠着栏杆站住了。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自己更正所谓的错误。E&E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不识时务的小东西！瑟林格心里懊恼，跳舞的时候也不专心，不小心踩了舞伴的脚好几次。舞伴是一位社交名媛，一朵伶俐的解语花，她看出来瑟林格有心事：“瑟林格先生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心不在焉的？”瑟林格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视线却在往外

瞧。舞伴好奇地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娇小个子的异国女孩正在门外走来走去，时不时还朝宴会厅里看一眼。舞伴瞬间了然，嗔怪地对瑟林格说：“没想到你连东方小姑娘都下手，她看上去满十五岁了吗？”瑟林格打断她：“伊莎贝，别想当然，她是我的新书的校对员……”他把事情大致向伊莎贝一说，伊莎贝就笑了：“竟然还有这么不识时务的小东西，你等着，我来帮你一个小忙。”她丢开瑟林格，朝着人群走去，直走到某个年轻男人旁边和他耳语了两句，再指了指门口。很快，那个男人就朝着门口走了过去。他不知道和门卫说了句什么，最后他回来时，身后跟着顾蓝桥。1938年的这场舞会是某位男爵夫人为庆祝病愈而举行的，在场皆是伦敦社交界的名流。乍入这样的声色场合，顾蓝桥有些胆怯，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用雏鸟一般湿漉漉的眼神打探着四周。瑟林格皱眉，他问伊莎贝：“你想怎么样？”伊莎贝笑吟吟地看着顾蓝桥：“没怎么样，让她丢一回丑，给她个小教训。”

她附到瑟林格耳边，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她找的年轻男人是伦敦的万人迷，无数名媛贵妇拜倒在他的柔情攻势下，这个顾蓝桥也不会例外。她请求那个男人带顾蓝桥进场，和她共舞一曲后再丢开她，当众小小地羞辱她一番，好给瑟林格出这被纠缠了一周的一口恶气。听完她的计划，瑟林格没有说话，他只是大步走向顾蓝桥，攥住她的手腕，礼貌地对那个年轻男人说：“她是我的舞伴，谢谢你带她进场。”然后，他便拉着顾蓝桥进了舞池。音乐响起后，他附在她的耳边训斥：“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竟然随便就跟个陌生男人搭话，你知道他是谁抱着怎样的心思吗？”

回想起她刚才乖顺无辜的样子，好一只待宰的羔羊。偏偏瑟林格先生天生怜香惜玉，见不得任何一个漂亮姑娘受委屈。嗯，漂亮姑娘，顾蓝桥应该算是吧。她有着一双楚楚可怜的东方猫眼，微勾着微笑的嘴。但这张漂亮的嘴巴怎么老是说些旁人不爱听的话，比如现在，她又开始了：“瑟林格先生，你肯理我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有些问题真的是必须修正的，牵扯到故事的逻辑合理问题……”瑟林格低低地威胁她：“Shut up！”她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委屈，瑟林格叹了口气：“专心跳舞，出去再说，OK？”

四
跳完这支舞，瑟林格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顾蓝桥出了酒店。顾蓝桥还真是孜孜不倦！她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稿纸：“瑟林格先生，需要修改的地方我都在这里标注好了，你只需要……”瑟林格打断她的话，指指身后灯火辉煌的酒店：“说说你对这儿的看法。”顾蓝桥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醉生梦死。”瑟林格长吁一口气：“是啊，醉生梦死，我的小说就是写给这些醉生梦死的人看的。你说，有什么必要去顾忌所谓的逻辑？我只想当一个流行小说家，用笔头赚点轻松钱，给都市里的花花公子和小姐们编织一个美梦般的故事，大家醉眼蒙眬里就着霓虹灯光看，滴两滴酒精味的眼泪。我也轻松，他们也喜悦。这个世界已经够辛苦了，流行小说还那么严肃，到底让不让人好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