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虐心小说吧 关注:40,250贴子:166,329

回复:楼主看龄7年,古言现言穿越不知凡几,今特作整理,聊以纪念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20:
他垂着浓密的睫毛,炉膛里的火此刻已经有些黯淡了,那种昏黄的光映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宁眼神里的痛楚,因此忍着自己的难受,说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宁果然愣了一下:“什么?”
“疤呀。”墨燃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才有味道。”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掴了他一个巴掌,掴得太轻了,反而像是抚摸。
过了片刻,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他埋在墨燃温热的胸怀里,没有吭声,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很清楚。
楚晚宁都知道。
墨燃怔了片刻,搂住他,亲吻他的额角与头发。
“这么丑啊。”劫后余生的他比往日都要温存,他轻轻叹了口气,“都把晚宁都丑哭了吗?”
他若叫师尊倒还好。
一声晚宁,两世交替。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39楼2019-03-07 14:48
回复
    21:
    楚晚宁在被褥深处拥抱着这个男人炽热而鲜活的身体——他一直厌弃并且羞耻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任何激烈情绪,但他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紧绷与羞耻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唐。
    于是在这肢体交缠的相拥中,在这被褥紧裹的窄榻上,在四壁空空的茅舍中,在风雪交加的长夜里。
    楚晚宁轻声说:“怎么会丑?你有疤也好,没有疤也好。都好看。”
    墨燃一怔。
    他从来没有听过楚晚宁这样直白的表露。
    哪怕御剑告白那天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最后一点点炉火的余晖,很安静,也很温柔。
    晚来的安宁与温柔。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喜欢你,都愿意与你在一起。以后也愿意。”
    墨燃就听他在自己怀里一句一句地说着,他看不清楚晚宁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到楚晚宁此刻的模样。
    怕是眼睛红红的,连耳尖也是红红的。
    “曾经知道你被蛊惑,但却不能表露,只能恨你……现在终于都能补给你。”楚晚宁的脸颊烧烫,眼尾也潮,“我喜欢你,愿意与你结发,愿意为你剖魂,愿意臣服于你。”
    听到愿意臣服于你,墨燃的心犹如被烈火灼烫,整个身子都是一颤。
    他既是感动,又是悲伤,既是痛苦,又是缱绻。
    他几乎是颤抖地:“师尊……”
    楚晚宁抬手止住他:“你听我说完。”
    但等了好一会儿,楚晚宁却终究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想了很多,却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觉得不够。
    有一瞬间,楚晚宁其实很想说:“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背负了太多。”
    又想说:“前世直到我离开,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真相,是我误你。”
    他还想说:“那一年红莲水榭,谢谢你愿意护我。”
    他甚至想什么尊严此刻都不要了,他想跟墨燃哭,想抱着此刻尚且温热的这具躯体,说:“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
    可是喉咙哽咽,心中苦涩。
    最后,楚晚宁俯首,亲吻着墨燃心口的伤疤,睫毛簌簌,他低哑地开口。
    “墨燃,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羞耻烧透了他浑身的血。
    但言语却是那样的庄严。
    “一生都是踏仙君的人,也是墨宗师的人。”
    太烫了。
    墨燃只觉得怀里的那一捧隔世之火再一次亮起,眼前是烟花璀璨,所有痛楚与悲伤都在此刻远去。
    “两辈子,都属于你。”
    “不后悔。”
    墨燃倏地合上了眸,尽是湿润。
    他最后亲吻了楚晚宁的嘴唇,他叹息道:“……师尊……谢谢你。”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浓。
    他们相拥而眠,他们都在想,原来,这就是余生了。
    墨燃知道自己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了,但他不说。他从小就奢望自己的余生能有诸多欢喜,这种时候,总该是快乐的。
    他拥抱着楚晚宁,他说:“睡吧,晚宁。睡吧,我抱着你。你怕冷,我替你暖着。”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死生之巅,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请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抚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嗓音轻轻的。
    喉间尽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来越窒缓。
    但他还是笑着,他此刻的神情很宁静:“师尊,我会给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在他怀里,已是哽咽不成声。
    “夏师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逗他,“师哥……讲故事给你听……以后每个晚上,都讲给你听……你不要嫌弃师哥嘴笨,讲来讲去,就只会讲牛吃草……”
    最后的最后,墨燃抬起眼眸,望着窗棂上覆着的一层莹莹积雪。
    天地一片浩然洁白。
    “晚宁。”他拥着他,心跳回荡在楚晚宁的耳畔,他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阖落眼帘,梨涡浅浅,浸着两池梨花白。
    心跳一点一点缓慢,一点一点断续。
    忽然,窗外一枝梅树枝丫被积雪覆压,雪太沉重,枝丫折断了,发出突兀的动静。雪团与树枝一同跌落,噼啪脆响。
    这一阵喧闹之后,楚晚宁,却再也听不到耳畔心跳的声音。
    他等了须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会儿,他等了良久。
    再也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静。
    是令人一生绝望的可怖沉默。
    终。
    停。
    歇。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0楼2019-03-07 14:49
    回复
      22:
      屋内死寂,静的可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楚晚宁也没有动,楚晚宁依旧躺在墨燃怀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没有起身,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师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说会替他撑一辈子伞,讲一生故事,余生都会爱他。
      墨燃说,外头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宁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热度尚未消的胸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与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宁伸出手,环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说:“好,我听你的话,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记得醒来。”
      他贴着那再也没有起伏的胸膛,眼泪浸湿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赖床。”
      晚安,墨燃。
      这一夜很长,但我会陪着你,愿你有好梦,有火,有灯。
      还有家。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1楼2019-03-07 14:50
      回复
        23:
        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浑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说:“师弟,让到旁边去吧。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能对抗得了我吗?”
        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不让。”
        师昧只是笑,而后一个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
        他压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
        “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花落下。
        命将改。
        忽听得少年厉声,一力相阻。
        “别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师昧渐渐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换我吧。”
        剩下的话就此断在唇齿间,天边一声惊雷破空,焰电撕裂夜幕。
        师昧眯起眼瞳,问:“什么?”
        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
        他手无寸铁,更无所长。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说:“换我吧。”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2楼2019-03-07 14:52
        回复
          24:
          他细细战栗着,指甲没入掌中,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要的利刃和凶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造出的杀人恶魔。”
          “师昧。”他最后在师明净面前站定,闪电惊鸿,骤风涌起,吹得雨幕倾斜,斜打入亭。
          一阵又一阵冷意。
          “换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许因为师昧原本就不确定楚晚宁是否能让八苦长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当年表现出的灵力实在空前绝后,他结出灵核的时间甚至比天之骄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红。
          总之,师昧几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那一朵即将盛开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这一切,师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墨燃为什么会替楚晚宁挡下这命中一劫?以生命、灵魂、未来与尊严。
          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3楼2019-03-07 14:54
          回复
            25: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4楼2019-03-07 14:55
            回复
              26:
              他最后走过去,掰起墨燃的脸颊,盯着墨燃逐渐混沌的双目,轻声问道:“来,师弟,告诉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临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宁低眸。
              乐坊的荀风弱姐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中闪着热切而激动的光泽,她对他说:“阿燃,我很快就赚够赎身的钱两啦,我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姐姐带你去过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却仍是极力捕捉着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忆。
              他喃喃着:“所求报恩……不为……记仇。”
              师昧便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
              再问:“所求为何?”
              墨燃沙哑而执着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师尊之手。”
              师昧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死于师尊之手?”
              “我不要当魔头……我不要去地狱……”他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要只记得恨,师尊……”
              他竟挣开师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宁跟前,近乎是嚎啕着。他的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杀了我。”
              到最后,唯一重复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在我作恶的第一天……求你,就请你……杀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尽了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兽般嘶哑的哀哭。雷鸣电闪,竹林萧瑟,红莲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这一夕之间残落,坠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长恨。
              意识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宁的衣角,他仰起头,呢喃着:“师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与遗恨,都被湍急的风雨遮去了呢?
              过了两辈子,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宁再回首往事,依稀记得第二天,自己一个周天结束,自冥思中苏醒。
              金色的光辉洒入竹亭,水榭内海棠和红莲都要已残花落尽,昔日枝头的芳菲,很快就将碾作泥尘。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5楼2019-03-07 14:56
              回复
                27:
                楚晚宁的眼神开始有些错乱,但他在这光怪陆离的晕眩中,还是苍白着脸色,忍着颅中的痛楚,说道:“墨燃……”
                “……”
                “他回来了。”
                是醒是梦都不再重要,只是心里多年的一个夙愿得偿。
                楚晚宁几乎是沙哑地:“所以……不要再恨了。”
                踏仙君望着他。
                大约是觉得此梦将央,楚晚宁阖了阖眼眸,抬起红痕犹在的手,摸了摸踏仙君的脸庞:“回头吧。”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坍圮塌陷,踏仙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茫然也在他脸上浮起,薄薄的似一层烟云。
                楚晚宁蹙起眉,竟是有些哽咽的。
                “前头没有路,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他捧着他的脸颊,浮沉在两次人生里的北斗仙尊,望着早已是活死人一具的踏仙帝君,两生过去,他们皆已残破。楚晚宁的嗓音是喑哑的,“墨燃,你的脸怎么那么冷……”
                冷得像是冰。
                如果可以,我愿意当蜡炬,在凛冬长夜的岔路口等你回头。我愿意燃尽一生,照你回家的路。
                可是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燃烧多久,万一等我力竭了,烧尽了,万一等我熄灭了,你还是走在黑夜里不肯回首,那该怎么办。
                楚晚宁手指微微颤抖,合上眼眸。
                他一生茕茕孑立,无亲无友,倒也不怕离去。
                只是想到或许他烧尽了毕生的热,也无法暖墨燃已经寒凉的心,他就觉得很愧疚。想到他要是熄灭了,那个青年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浪子回头,却已找不到来时方向,他就觉得自己应当活下去。
                多等一天也好。
                也许明天,冰就化了。
                那个男人就会回头,从无极长夜里行出,朝灯火阑珊处走来。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6楼2019-03-07 14:58
                回复
                  28:
                  他双目被火焰染得赤红,一张英俊挺拔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痛楚的神情。
                  这一刻他是谁呢?
                  他能不能别再是万人唾骂的踏仙君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做楚晚宁。
                  灵核在胸腔里慢慢碎裂,融化。
                  火焰越烧越炽,穿云透雾,照彻霄汉。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幼年时那些纯澈的,干净的梦都纷纷扬扬落回了心底,他站在火焰之中,他看到了段衣寒,看到了楚晚宁。
                  看到她在柴房里摸着他的脸颊,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看到无悲寺外那个少年,捧着米浆,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
                  “喝慢一点,不够还有……”
                  他这两辈子,原都是想做一个善人的。
                  他上辈子没有做到。
                  这辈子回首前尘,扪心自问,便难过了近十年。
                  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日夜煎熬,也得不到一个结果。
                  如果他告诉别人,他也曾有过大庇天下寒士的旧梦,谁会信他?
                  只有嘲笑,谩骂,讥谑。
                  因为他是墨微雨,他是踏仙帝君。
                  他错过,杀过人,所以做什么弥补,都是无济于事的。
                  都是错的。
                  谁都原谅不了他。
                  或许只有在这火光里,只有在灵核破碎,以身殉道,走向楚晚宁前世道路的这一刻,他才可以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
                  他才能小心翼翼地说一句:“如果可以,我也想做楚晚宁。”
                  求求你们,听到这个愿望,不要笑我。
                  不要唾弃我。
                  我很笨,很长一段日子里,也没有人相陪。
                  我就这样走了两辈子,走了二十年的歧路。
                  太笨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后会走到一片无止尽的黑暗里,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回首望去,都是错的。
                  我找不到阿娘了。
                  也找不到师尊。
                  求求你们,地狱太冷了。
                  让我回去好吗……
                  我想回家。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7楼2019-03-07 14:59
                  回复
                    29:
                    楚晚宁闭着眼眸,口鼻,双目,耳朵里不住有鲜血淌出。
                    尊严于他而言极是重要,哪怕囚于巫山殿,也依旧是脊梁不弯,极少会让自己显出难堪模样,但是眼下他却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那样失态。
                    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
                    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
                    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8楼2019-03-07 15:03
                    回复
                      30: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处,来到了红莲池边,楚晚宁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着腮,说:“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酡红沉醉里,那个闭目阖眸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楚晚宁,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杂糅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尝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楚晚宁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楚晚宁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楚晚宁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宁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墨燃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此刻,义军围山,他知自己寿祚将尽,而楚晚宁的尸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长伴他左右的旧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宁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可是他动了动嘴皮,喉头哽咽。
                      到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师尊,你理理我。”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9楼2019-03-07 15:04
                      回复
                        31:
                        他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引魂灯。那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却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
                        墨燃喃喃:“师尊……”
                        楚晚宁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雾绡白裳,衣角染着大团血渍,极为凄艳,于是更称得皮肤苍白至极,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墨燃掌着灯,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灯笼轻轻摆晃着。
                        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楚晚宁在做什么?
                        他来到他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墨燃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他看到,楚晚宁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的那双手,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弱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50楼2019-03-07 15:07
                        回复
                          32: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
                          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欲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51楼2019-03-07 15:08
                          回复
                            33:
                            灯花粲然, 照一双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宁已至墨燃寝居。他瞧不清路, 墨燃便拉着他的手,带他走。
                            楚晚宁二魂已失, 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道与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谁, 迷迷糊糊由他领着,墨燃带他进了屋, 擦了擦脸上的泪, 关上了房门。
                            楚晚宁将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着,来到床头,轻声问道:
                            “墨燃还睡着?”
                            “……”
                            楚晚宁见没有反应, 便就当墨燃确实还在睡着,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墨燃于心不忍, 又怕他复要离去, 便坐到床边,说道:“师尊, 我醒了。”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眉头微微一动,而后“嗯”了一声, 便有些犹豫,没有再说话。
                            墨燃知他脸皮薄,若是觉得师昧在场, 大约说不到两句又是要走的,于是拾起桌上一枚发扣,凌空打在房门上,作出师昧掩门离去的动静,而后道:“师尊怎么来了?是谁带你来的?”
                            果不其然,半魂之下的楚晚宁比平日里好骗的多,他怔愣片刻,说道:“师明净带我来的,他走了?”
                            “走了。”
                            “嗯……”
                            沉寂一会儿,楚晚宁终于说:“你背上的伤……”
                            “背上的伤,不怪师尊。”墨燃轻声道,“是我擅折珍草,师尊理应罚我。”
                            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说,楚晚宁微有一怔,而后两扇细软睫帘簌簌轻颤,叹了口气:“还疼吗?”
                            “不疼了。”
                            楚晚宁抬手,冰凉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墨燃脸皮,半晌:“对不起,你不要记恨师尊。”
                            当年,他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软话,可是身死之后,亡魂在阴曹地府飘飘荡荡,回首往事,只觉得其余皆无憾恨,唯独对徒弟太过不近人情。因此,再得一次旧景重现的机会,这曾经碍着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轻诉出来。
                            墨燃觉得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重生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旧伤,弥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道歉中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引魂灯火中,他凝望着师尊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苍白面目也好像又有生气起来。他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复还的时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张柔和容颜。
                            墨燃情不自禁地抬手,温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说,“师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宁出神须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脸上有着斑驳污脏,他笑起来仍是冰泉始解,满室盈春,他眼睛闭着,却似有珠玑璀璨,在睫毛间熠熠生辉。那是个放下了死后夙愿、灿烂至极的笑容。骄而不纵,艳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稳重的那一株海棠开了花,枝头树梢,庄严又慎重地戴上千万朵温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满叶间。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这是他两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见楚晚宁这样放松明快的神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靥如花”,又觉得不合适,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觉得更荒唐。
                            到最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字句来形容他瞧见的这一瞬美景。
                            只知道重复感叹着,好看。
                            那么好看的人,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
                            福至心灵般,墨燃忽而轻声道:“师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知如此贵重,那天摘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楚晚宁似乎有些惊讶。墨燃声音轻下来,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无援地重复:“是……是给你的。”
                            “你给我折花做什么?”
                            墨燃的脸不由得红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诧异,原来,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为楚晚宁摘花时的心情?失去了其余两魂的楚晚宁当真好温柔,就像猫儿失了指甲,只剩下驯顺细软的皮肚皮,浑圆饱满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头,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蓦地热了,仰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别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前世自暴自弃后,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的不轻,到最后师尊心灰意冷,丢给他那句让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词“品性劣,质难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说道:“师尊,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教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坏的。”
                            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太多铿锵有力的许诺来,但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年幼时曾经质朴单纯的那片魂灵,似乎终于自沉睡中苏醒。师尊,徒儿愚钝,竟时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宁跟前,长磕而下。
                            再抬起时,青年眉宇肃穆,庄重至极。
                            “从今往后,墨燃不再教你丢人了。”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52楼2019-03-07 15:09
                            回复
                              34:
                              百年之后,他也将成为像南宫长英那样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为身金粉彖字。
                              不,他会比南宫长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巅,会远胜当初的儒风门,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会比南宫长英那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伪君子更教人叹服、更教人称颂。
                              罪孽?
                              他不信南宫长英没有罪孽,能缔生出儒风门这种怪物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舍生取义,一身正气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吗?漂亮话谁不会说?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绝伦,令人交口称赞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须拍马之徒替他撰写史书,过往黑暗一笔勾销,从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系苍生万民、一举霸业宏图”的圣明之主。
                              当真好极了。
                              没有什么结局,会比这个更好了。
                              “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一声微弱的呢喃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墨燃蓦地从回忆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还是一片星火凌乱,他抬头望向结界内,已被南宫驷用穿云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宫长英。
                              和当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样的脸。
                              有人在惊呼:“南宫驷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能拉得动穿云弓?!”
                              “那弓是早就备下的吗?!”
                              “瞧啊,弓上有附着着的灵力……不是南宫驷的!是、是……”
                              没有人说下去。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宫长英的。
                              能控的了穿云神弓之人,唯有南宫长英。
                              那弓箭上,有南宫长英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灵流。
                              烈火在南宫长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烧,穿云之箭扎在他的心房,火势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但尸体是毫无痛觉的,南宫长英的身躯在火焰之中显得那样挺拔,面容显得那样安详平静,甚至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听到旁边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么?”
                              不……
                              不会是早就预料到的,这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拧成两道细缝——
                              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能挣脱珍珑棋子的掌控、早已断去的经脉,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随葬的神武穿云、还有穿云上注满了灵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这步田地。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曾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他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传奇的英豪,都不过生了一双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污渍擦拭干净,穿上干干净净的寿衣,留下一片洁白,他以为南宫长英和他所见到的儒风门一样,都不过是徒有其表,都不过是戴着张人皮面具的恶兽!
                              他错了吗?
                              他看着在被灿烂烈火所包裹着的南宫长英,数百年前,那个与他一样,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仙长。
                              他错了吗??!
                              什么都淹没不掉罪孽,正史写得再冠冕堂皇也会留下无法自圆其说的瑕疵,悠悠之口从来堵不住。
                              南宫长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称霸,亦不飞升——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权力巅峰之人对自己的粉饰与掩藏。
                              他错了吗……
                              什么都埋藏不掉真相,就像沉积一冬的雪会消融,苍茫白色褪尽之后,大地裸露出沟壑纵横的脸庞,所有皱纹里藏纳的污垢都无处可逃,阳光照下来,它们都在白昼里嘶声尖叫。
                              他……错了吗……
                              墨燃缓缓摇着头,他紧盯着南宫长英,南宫长英也已抬起了脸庞,他依旧蒙着那绣有腾龙纹饰的黑色绸带,没有人可以瞧见他的眼睛,墨燃也瞧不见。
                              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墨燃觉得南宫长英似乎在笑了,那黑色的绸带之下有笑纹漫出,火烧不尽,水涤不掉,什么都遮不住那浅浅一脉的笑痕,他在一片火海中,在热烈的光芒里,安静地立着。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私一回,留下这一具残身,常伴青山翠柏,后世英豪。
                              人间太美了,谁都不想走。
                              可是他亦清楚有时候不走不行,所以早已有过计较打算,断经藏弓,未免日后躯骸为人所用,为虎作伥。
                              人间太美了,有花就够了,不该染上血。
                              “太掌门……”南宫驷握着穿云神弓,跪在地上,火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也映亮了他脸上的泪痕,“晚辈不肖……”
                              穿云之火烧去了南宫长英体内的珍珑黑子,他快要被烧成灰烬了,整个躯体都在火光中越来越淡。
                              完全得归自由的南宫长英,问了南宫驷一句话:“儒风门建门,已过了多少年?”
                              他不过是具尸身,魂魄已不在了。
                              肉身里能存留的记忆与意识并不多,所以要问,也只能问这样简单的事情。
                              南宫驷不敢怠慢,哽咽着答:“儒风门建门,已历四百二十一年。”
                              南宫长英歪了歪头,这下他连唇角都有笑意了。
                              他说:“好久。”
                              那声音渺然,像穿过山林泠泠的风,散落无踪。
                              “我原以为,两百年就会结束了。”南宫长英的嗓音温和宽厚,流过蛟山草叶,“世间万物均有寿数,寿数到了,非人力可续之。何况衰老终究有一日会被年轻所取代,破旧终有一日会被崭新所取代。什么东西用久了,都会变脏,变旧,有人将其丢弃,将其推翻,这是好事。驷儿不必自责。”
                              南宫驷蓦地抬起头,他因失血过多,面色已如白纸一般,他嗓音微颤:“太掌门!”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53楼2019-03-07 15:2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