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西伯利亚的初夏来临了，广袤的大平原上阵阵凉风吹过，唤醒了一切沉寂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冰原生灵。一只雪白的手掌无意地在一棵冷杉的枝头抚过，枝头的绿芽竟如被甘霖滋润过一般变得更加昂扬，愈发充满生机。步履轻盈的少女正缓缓行走在寂静的苔原之上。她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间卡着一只五色花环，洁白的长裙随着长风轻轻摆动，隐约露出她精致的脚踵。她的神情柔和，却无端让人感到高贵和敬畏。一只栗色的雪兔从冷杉后探出头来，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少女美丽的脸庞不肯移开。少女像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也看向它。
雪兔耸了耸耳朵提高了警惕。
一瞬间，少女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孩童般的好奇和欣喜，飞速地转身扑向这只雪兔。雪兔像早有准备，有力的双腿使劲一蹬，堪堪擦过她的手掌跳了出去。少女偷袭不成似乎有些恼火，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一双湛蓝的眼睛直瞪着雪兔。雪兔似乎感觉到不妙，抖抖尾巴转过身，迅速一蹦一跳逃远了，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了一长串小脚印。少女盯着它逃离的背影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拍拍裙摆，四处张望了一下，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继续缓缓前行。
“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她心中满意地想道。
脚下是松软的苔原，头顶是无垠的长空。少女根本不看脚下，一双眼睛只顾仰着头看云。一阵风从耳边划过，她忽然一愣，视线终于落下，下意识看向风来的方向，视线的尽头仅仅是一块耸立的石壁。
那缕微风带来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夹卷着强劲的力量，和沁人的寒意。
是小宇宙，人类的小宇宙。
会是什么人？
她有些好奇，便不假思索地掉转脚步，向那块巨大的石壁走去。
卡妙正驱赶着一只北极狼向远离村子的更北方移动。虽然在极地少有人活动的地方深居简出，附近的人们在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时也会穿过广袤的冰原去寻求雅典娜的圣斗士的帮助。最近，一群北极狼闯进了人类的领地，在村子周围游走，偷咬牲畜甚至袭击人类。狼群凶猛而狡诈，原本就人烟稀少的村子缺乏自卫能力，村里最优秀的猎人扛着一把老猎枪与冲上前来的几匹北极狼殊死搏斗，也被咬伤了腿，不得不卧床休息。人们对狼群竟然束手无策。不得已之下，村里只好派人冒着危险，赶向极地的更北方，那片矗立着永恒冰壁的土地，向那位传说身怀异能的圣斗士求助。
有人找上门来，卡妙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听说了村里的情况，披上外套就跟着村民出了屋，连赶了几天的路来到了这个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村子。在村民们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卡妙开始在村子周围寻找狼群的踪迹。果然，北极狼们在与村民的斗争中尝到了甜头，在村子旁边的树林中徘徊，伺机行动。那一双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在人们眼中如同白日的鬼火一般可怖。
但当狼群的头狼以残暴的目光与卡妙对视时，它似乎感受到了这个人的与众不同。犹豫之下，头狼还是怒吼了一声，身后三匹健壮的雄狼如离弦之箭飞扑向赤手空拳的卡妙。紧接着，它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在一瞬之间抬了抬手，下一秒已经将三匹雄狼的脖颈圈在臂间，无视它们用力挣扎的四肢，手臂越勒越紧。他的身周如同冰山一样充满了寒意，让它想起了西伯利亚难捱的寒冷极夜。三匹雄狼终于从他的臂弯中落下，尸体僵硬得像石块。它直直地和卡妙的冰蓝色的眼睛对视，突然凄厉地哀嚎一声，猛地向卡妙冲去。然而一阵冻气却像坚硬的冰壁一样挡住了它的去路，将他击飞在地上。
这是一个无法打败的对手，是人类中的佼佼者，自己远不能及。它拖着被冻伤的后腿艰难地站立起来，转身缓缓向树林深处而去，一同隐去的还有他所统领的狼群，它们散布在林间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它们的狼王输了，它们也该撤退了。
卡妙发现了狼群，打伤了它们的头狼，逼得它们不得不离开。他担心狼群卷土重来，所幸将它们驱赶到更远的地方，永远地远离人类居住的村落。他远远跟随在狼群后，观察着它们的动向。
远处是一块石壁，上面爬满了青苔，像巨人沧桑的身躯，巍峨挺立在平原之上。狼群正向那里缓缓移动，好像躲到那块屏障后就可以逃出卡妙的视线。
卡妙笑了笑。当他看向那块巨大的石壁，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他心中萌生。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块石壁旁竟然多了个人影。
卡妙心中一惊，无论多么强壮的人类也难以从狼的尖齿利爪下脱逃，除非他和自己一样，是经历过艰苦修行的圣斗士。
更何况那个人影，似乎还是位少女。

他意识到事情不妙，下一秒已经光速移动到那位少女身旁。那匹头狼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卡妙，缓缓收起原先向着少女亮出的獠牙，警惕地从他们身旁走过。散布在周围的群狼也跟着狼王的脚步绕过那块石壁。
石壁后是西伯利亚的大平原，是更加宽广的天地。
“它们走了吗？不会再回来了？”少女偏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少年。
“它们如果再回来，我可要伤脑筋了。”卡妙远远地看着狼群离去的背影，笑着答道。
他转头看向少女，绝美的容颜，窈窕的身姿，洁白的长裙，发间卡着的五色花环，还有，那如大海一样深沉的小宇宙。
卡妙的面色柔和，轻声道：“你似乎不是普通人。这样的小宇宙，我从没见过。”
少女回以卡妙一个微笑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普通人。我是青春之神，赫柏。”
看着卡妙有些惊讶的神情，赫柏接着问道：“狼群很怕你，你也不是普通人。你是谁？”
“卡妙，我是在东西伯利亚修行的雅典娜的圣斗士。”卡妙如实答道。
赫柏望着他的脸庞，开心地笑了笑道：“奥林匹斯神域的歌舞升平我早就看腻了，就来人间旅行，看看不同地方的人们都是如何在世上生活的，这里已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站，”她看着卡妙清澈的冰蓝色的眼睛，问道，“你愿意带我看看西伯利亚的风光吗。”那只和西伯利亚的飞雪一样洁白的手掌缓缓伸到了卡妙眼前，等待着他的回应。
卡妙看着这位美丽的女神，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直视着自己，让人不忍拒绝她的请求，她脚边蹲着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栗色雪兔，也正忽闪着大眼睛，仿佛在期待着他的答案。万物复苏的季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生根。
他轻轻握住那只手掌，向赫柏行了一礼，温和地笑了笑。
“乐意效劳。”
回到村子的卡妙被村民们夹道欢迎，他苦笑着摇摇头，向村里的几个猎人交代了几句。狼群虽然走了，但卡妙也不敢保证它们一定不会回来继续作乱。他让几个强壮的猎人近期注意观察村子周围的情况，一但狼群卷土重来就立刻再去找他。
一位美丽的少女略带羞涩地送上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卡妙愣了愣，对她微笑道：“谢谢。”少女看看卡妙俊美的面孔，耳根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他冰蓝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近卡妙身边，湛蓝的眼睛满是笑意地看着她。她看看那个带着五色花环的少女，又看看卡妙，扁着嘴将点心往卡妙手里一塞，便悻悻转身跑远了。卡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奇怪地揉了揉头，赫柏则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对卡妙道：“看来我不小心伤了一位少女的心呀。”卡妙听了瞬间明白过来，只有苦笑。
临走时，人们都站在村子旁目送这位圣斗士大人离去，只是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位美丽的少女，裙摆在风中翩飞，像展翼的白鸟。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北边的极地走去。
“她好美啊，好像女神一样。和卡妙大人好合适。”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一声感慨，接着又有些人附和着他的话。
神的感官都超出常人的灵敏，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赫柏的耳朵里。这些村民说自己和一个人类合适，赫柏非但没有觉得生气，心中反而有些高兴。
“雅典娜的圣斗士是为什么而存在的？”这天，卡妙正和赫柏在修炼地的冰层上眺望大海。夏去秋来，转眼冬天将至，极地的天空一天比一天昏暗，一天比一天寒冷，赫柏受冷风的刺激不禁打了个喷嚏。虽说是神，对气温变化并不敏感，但在极地只穿一条长裙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卡妙见状将外套脱下，披在赫柏的肩上。赫柏头上的花环却因为神力的护持完全没有受到冷空气的摧残，依旧鲜艳欲滴。
面对赫柏突然而来的问题，卡妙愣了愣，随后沉声道：“为了阻止冥王灭世。”赫柏听了低头轻声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哈迪斯曾在多年前对人类失望透顶，说要将人类从大地上清理干净。”对神来说的多年以前，对人类而言已是神话时代了。
“人类的未来，应该由人类自己掌控。”卡妙直视着看不到尽头的海面，眼中愈发坚定。赫柏听了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她对人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同情心。
她是神，是高于人类的存在。人对于她而言，和地上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她会对卡妙另眼相看，完全是因为他无意之中触动了自己的内心。这种好感还无法上升到对于他所属的，整个人类种族的层面。对于人类的生死存亡，她其实根本漠不关心。经卡妙一提，赫柏突然想起哈迪斯和雅典娜的这场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重复的战争。她抬起头看看卡妙有些严肃的侧脸问道：“你们要追随雅典娜，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战争？”“我们会让它终止的，这是雅典娜和圣斗士永远不会放弃的目标。”卡妙更加坚定的回答让赫柏一愣，她看着平静的海面不再多说什么。两人都陷入了沉思，站在寒风凛冽的岸边呆了好久。突然，一声呼喊打破了寂静。
“老师！我能打破冰壁了！”一个绿头发的小鬼三步变两步地从远处跑来，口中大声向卡妙分享自己学业进步的喜讯。卡妙转过身看着奔跑过来的艾尔扎克，这个经受住了西伯利亚严寒的考验，一心想成为圣斗士的少年，宽慰地笑了笑。
赫柏也转过身朝艾尔扎克挥了挥手。她知道，艾尔扎克是卡妙的徒弟，是要将圣斗士的使命和精神传递下去的又一代人。但对她来说，艾尔扎克仅仅是一个玩伴，一个比起普通人类与自己多了些交集的小鬼。她无法对这师徒两人的信仰有过多的理解。
艾尔扎克跑到卡妙面前，立刻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训练成果，他将一块石头托在掌中，将力量都集中在手上，周围的空气开始急速降温，最终在岩石表面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壳。艾尔扎克收拢五指，将石头握在手中，稍一用力，整块石头就碎成了齑粉，摊开手掌，粉末便随风飘向了大海。卡妙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你的进步很快。”得到了老师的称赞，艾尔扎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明天会有一个新的孩子来这和你一起训练。”卡妙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对他道。
艾尔扎克有些讶异地看看卡妙，又看看赫柏，赫柏也是一副刚刚知道的表情，朝他摊摊手。
新来的孩子叫冰河，似乎是个日俄混血儿。
“为什么要成为圣斗士？”卡妙认真地问道。这个孩子给他的印象有些腼腆柔弱。成为圣斗士的训练异常艰苦，常人根本无法忍受，还很可能有生命危险，所以他必须寻问清楚，以免这个孩子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为了把妈妈打捞上来！”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坚定。
坚定却又稚嫩。
卡妙无奈地摇摇头：“会死的啊，抱着这样的想法。”
看着冰河那双蓝眼睛里闪动的泪光，卡妙心中有些抽痛，却还是缓缓道：“你要像西伯利亚的冰山一样强大。”
看着冰河执拗的神情，他知道冰河不可能立刻理解他的话。
没关系，孩子总是跌倒过才能走的更好的，卡妙如是想着。
赫柏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有太多机会感受人类所谓的生离死别。是两个相爱的人被生死的界限分开？是一个人还活生生地留在世上，而另一个人的肉体却变的尘芥一般随风飘散？他们再也无法相互交谈，相互拥抱，相互慰藉，一同走过这对于神祇来说短的如同眨眼间的一生？他看见那个叫冰河的孩子落下的滚烫泪珠，刚落地便与坚冰融为一体。
她是世上最无忧无虑的神祇，原本是来人间旅行，在西伯利亚偶然间遇到卡妙，便随性地让卡妙带她见识见识这里的风光。快要入冬了，西伯利亚的风景看了七七八八，但她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回到神界，便和卡妙和他的小徒弟一起住在这儿，这片看似寒冷却常常充满着温暖的冰原。
“如果有一天卡妙离我而去，我会怎么样呢？”看着冰河痛苦的神情，赫柏不住地在心中询问自己。
“一定会伤心地哭很久吧。”她想。

二、
“哈迪斯，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失败，你还没停止灭世的打算吗。”
“我还没有失败。人类的灭绝只是时间问题，雅典娜不可能永远护得人类周全的。赫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
“……”
“人类不过是尘芥，是神祇创造的东西。我不明白雅典娜为什么去维护人类，宣扬所谓的爱和正义。那些人类看重的东西，对神祇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与我从神话时代斗争至今，竟然是为了人类的利益，真是可笑之至。”
……
哈迪斯的神识不知从何处给了赫柏回应，赫柏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干脆没再回话。神祇的高贵是与生俱来的，他们看人的眼光都是是带着不屑和傲慢的。为什么雅典娜却愿意一次次地降生为人，为了人类的利益和其他神祇作对呢?
爱和正义吗。
极夜已经来临。深邃的夜空中群星闪着光。天海相接，银河在空中蜿蜒，如同玉液琼浆即将倾注入海。赫柏坐在一块高耸的冰壁上，凝视着灿烂的星空，倾听着脚下海浪的巨响。身后那间亮着火光的小木屋和平时一样，在寒冷刺骨的风中保持着温暖。尽管她对人类还没有过多的同情，但对卡妙的关心却让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她将那双雪白的手伸入身前的虚空，神力令时空扭曲变形，等她缓缓伸出双手，手中多了什么东西。左手是两只金杯，右手是一壶美酒。那酒壶微微闪着金光，上面镶嵌着稀有的宝石，雕刻着奥林匹斯神域的美景。
是神界的酒。
赫柏站起身来，端着酒壶和金杯走向小木屋。
卡妙正坐在屋内看书。
他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见赫柏拿着金杯和酒壶推门进来。
“有兴趣来一杯吗？神界的美酒。”赫柏朝着卡妙举了举酒壶。卡妙没有推拒，示意赫柏坐在桌旁。
赫柏愉快地坐了下来，开始往两只金杯中斟酒。“以前在神界的时候，我总是为众神斟酒，直到甘尼美德那个家伙出现。他后来变成了天上的水瓶座……说起来，你就是水瓶座的圣斗士呢。”她微笑着看着卡妙端起酒杯，也举起了自己的酒，然后与卡妙一起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卡妙回看着赫柏道：“味道很好。”
赫柏笑着说：“不光是味道好，喝了我斟的酒，你将永葆青春，你的肉体会永远停留在现在的状态，年轻健壮，拥有最强盛的力量！”
卡妙看着赫柏的眼睛愣了愣，过了一会儿表情又缓和下来。
“那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这可是众神才有的待遇。”卡妙向赫柏笑了笑。
无论遇到什么事，他的脸上总是平静地如同深邃的大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也永远像茫茫黑夜中最明亮的星星，泛着柔和的光芒。他像西伯利亚的永恒冰壁一样强大，坚毅，可靠。
这个人越发的令赫柏着迷了。
她忽然很想占有他，将他带回奥林匹斯，庇护他躲过哈迪斯灭世的灾难，将他据为己有。
夜里，卡妙、冰河和艾尔扎克都沉沉睡去。赫柏悄悄从床上爬下来，神力微动，原地就只留下了一道残影。卡妙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的微光照射进来，洒在赫柏刚刚站立的地面上。他失神地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日本，东京。
城户财团府邸。
一间装饰典雅的房间里，棕发白裙的神祇在一张小床前显出身形。床上沉睡着一个紫发的小女孩。女孩的五官十分精致可爱，可以看出以后必定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她的身周隐约散发着神祇的小宇宙，只是神识还未在这个肉体中觉醒。
赫柏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孩的鬓角。
“这就是你这一世的样子吗，雅典娜？”赫柏对着面前的虚空轻声道。
话音刚落，周围空气中的神力开始动荡，紧接着平稳下来，一个宏伟又深邃的小宇宙包围在女孩身周。
是雅典娜的神识，在赫柏的引导下短暂地苏醒了。
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凭空响起：“赫柏，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赫柏湛蓝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光，她直盯着那个女孩的脸，声音沉沉地说：“我要带走卡妙，水瓶座的黄金圣斗士。”
空中的声音顿了一会儿，疑惑道：“为什么？”
“哈迪斯要灭世，我不想看见他和其他人类一样被冥王掳去性命。”赫柏眉头微蹙，向雅典娜道。
房间中一片寂静。
久久的沉默后，雅典娜终于开口打破了凝结的空气：“你为什么对人类的命运如此悲观呢？我会带领八十八星座的圣斗士击溃冥王军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卡妙是圣战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人类需要他的力量。就算是你，让我放行，我也不能同意。”
雅典娜的回答令赫柏有些烦躁，她皱着眉头道：“每个人都有进行选择的权利，你不该问问他的意见吗？”
又是久久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只听雅典娜平静地回答道：“好吧。如果他同意的话。这是我对他的尊重。”
空气中的小宇宙逐渐减弱，最终归于虚无。
赫柏仍立在床头，视线久久不能从女孩的脸上移开。
雅典娜，你到底在想什么？一次次地降生为人，重复着战争，不断地经历苦痛，用这样一副脆弱的躯体和哈迪斯全盛的神力对抗，只是为了和人类站在一起？
人类如果没有这位女神的引领，毫无疑问会被哈迪斯灭绝的吧。
如果是自己呢？会有站在哈迪斯，甚至众神对面的勇气吗？
至少现在，赫柏还没做好这样的准备。
最后看了一眼雅典娜在人间的肉体，赫柏缓缓闭上双眼，下一秒已经回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上的小屋。她轻轻回到那张睡了几个月的简陋的小床上，慢慢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赫柏睁开眼，看见卡妙已经坐在桌前看书，还时不时透过窗子监督冰河和艾尔扎克在屋前雪地上练习的情况。
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卡妙对面，卡妙抬起眼望着她。
“卡妙，”赫柏酝酿了一下，缓缓道：“和我回奥林匹斯吧。”
卡妙一愣，随后低头微微笑了笑，却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从奥林匹斯神域出来，在人间逗留这么久？”
这次轮到赫柏陷入了沉默。
卡妙见她不言语，笑着看着她的眼睛，接着道：“在人间有什么不好呢。人间有奥林匹斯也未必能见到的美丽景色，有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感情，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可是哈迪斯要灭世！只有跟我回奥林匹斯，我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卡妙轻轻摇了摇头，偏头看向窗外道：“我走了，冰河和艾尔扎克怎么办？”
赫柏看着卡妙带笑却异常认真的表情眼神一暗。
“那些村子里的人呢？”
“世上因为哈迪斯的意志即将葬送生命的无辜的人呢？”
卡妙的笑容渐渐收拢，但看着赫柏的表情依旧柔和。
赫柏有些无奈。她想过卡妙会拒绝她，却还是不死心地想来试一试，结果却并没有让她感到意外。
这个强大又温柔的人，不会愿意独自偷生。他连想都没想就果断地拒绝了神界的邀请，而选择履行他作为一个老师，一个圣斗士和一个人类的责任。
卡妙看着赫柏，她正低头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她忽然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优雅平和。只见她径直推开门，走入厚厚的雪地。
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她的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竟然聚精会神地看起冰河和艾尔扎克的训练来。
卡妙很清楚，他和赫柏是不一样的。神总是用傲慢的眼光看待世间的一切生灵。在他们眼中，人类和蝼蚁，和草木都是一样的，脆弱又无力，低贱又卑微，夺取他们的生命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因为雅典娜这种异类的存在，这场灭世的战争才会从神话时代持续到今天。
是她告诉人们，人类的力量可以对抗神灵，人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而赫柏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她没有冥王灭世的野心，却也缺乏对人类命运的同情。站在神的立场上，她或许是中庸的，但对人类而言，这种态度无疑是冷漠无情的。
但她却时常透露出想帮助自己的意图。让自己喝下可以保持青春的神酒，希望带自己回到神界，从而躲避灭世的灾难。
她是担心自己的。
卡妙心中略微有些欣慰。
至少，她和那些无差别轻视人类的神祇还是不一样的。
只是善念仍在她的心底，尚未萌发罢了。

三、
这天，冰河和艾尔扎克正在冰海中进行游泳训练。西伯利亚仍沉浸在极夜之中，气温低的像要把人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两人的嘴唇都冻得青紫，却一点也没影响到他们的动作。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已经让他们适应了西伯利亚的严酷环境。
在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半天的时间，两人终于缓缓靠岸，一前一后从水中爬上冰面，仰头却看见赫柏正拎着两件大衣对着他们微笑。
用大衣裹住还沾着海水的身体，艾尔扎克调皮地对赫柏眨眨眼睛，冰河则腼腆地笑笑。
“谢谢你啦！泡在水里这么久，脚都要抽筋了。终于有点保温措施了！”艾尔扎克一边愉快地说，一边和冰河一起朝冰面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赫柏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坐在了岸边。冰河和艾尔扎克正头靠头进行什么交谈。赫柏抬起头，发现漆黑的夜空中有许多光带在颤动，如同迎风飞扬的衣袂，瑰丽又梦幻。
“是极光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令赫柏有些兴奋。冰河和艾尔扎克闻声也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中绚丽的光带。
“真美啊！”冰河看得出神，忍不住感叹道。
其实，对他们而言浪漫绚美的极光，对那些在极夜笼罩下的普通人来说，却常常预示着死亡。
神圣的极光在空中蜿蜒而过，像为亡者演奏的镇魂曲，摄人心魄。
人类的生命过于脆弱。赫柏可以只身着一件洁白的长裙，优雅地站在极地的海风中而毫无不适的感觉。但如果换做一个普通少女，进入这种环境的瞬间就等于在向冥界迈步。
赫柏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偶尔也见过一些死亡。住在这里的人们，无一不是在与恶劣的环境做着无休止的斗争。
可怜又可悲的人生。
死亡常伴随着离别。离别常令人撕心裂肺。
从奥林匹斯离开后，时常与人类接触，特别是与卡妙、冰河和艾尔扎克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赫柏觉得，自己有时似乎也能感受到人类的感情了。
感受到他们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对正义的赞叹，对邪恶的憎恶。
她忽然觉得，雅典娜所要维护的，爱与正义，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似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是值得人们用生命来换取的宝藏。
赫柏望着天空有些失神。忽然她感到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小宇宙正压迫过来，转头看了一眼。冰河和艾尔扎克早已训练出了出色的反应能力，此时两人默契地一跃而起，站成一个方便对敌的角度，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突然，一个人影从一块冰壁背后的阴影中窜出，夹带着一股劲风朝三人袭来。
冰河和艾尔扎克毫无躲闪的意向，两人同时举起双臂，如同展翼的白鸟，四只掌中冻气凝结，在身前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冰墙。
如今他们已经拥有完全压制一般对手的能力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那股力量竟直冲冰墙而来，以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撞向了冰墙。冰墙仿佛脆弱的玻璃瞬间破碎坍塌。
三个人看着那个裹着漆黑斗篷的高大身影继续向他们冲撞而来，一时竟难以做出什么反应。
突然，黑色的身影动作一滞。
晶莹剔透的寒冰仿佛从他的脚底生长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沿着他的脚踵蔓延而上，禁锢了他的行动。他努力地稳住身形，猛地回头。
不知何时，卡妙已经挺立在他身后的一块高耸冰壁上俯视着他们。慑人的冻气在他身周的空气中凝聚，透露出极强的压迫感。他的眉眼冷厉严肃，眼神中充满寒意，石青色的发丝有些散乱地在寒风中飞舞。
一阵劲风迎面刮过，黑影斗篷上用来遮挡面容的宽大帽子被一掀而起，一头海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英挺的鼻梁，微勾的唇角，还有那略带狷狂的眼神。
卡妙心头一震。
“竟然是你。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并不友善，夹杂着些微的怒气。
只见那人冷哼一声道：“卡妙，别来无恙。我只是来为海中的神祇办点事罢了。”他转头看了看艾尔扎克，他和冰河正充满敌意地直视他的眼睛。
他回望着艾尔扎克恼怒却还带着稚气的目光笑了笑：“今天运气不太好。不过别着急，我们应该还有机会再见的。波塞冬想让这儿变成海的世界，需要些人类的帮手。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结局也早已注定了。”他朝瞪着他的赫柏看了一眼，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即又转过头朝卡妙笑了笑。举起双手，注力向双脚下凝结的冰使劲一拍，冰块出现了裂纹。轻轻一跳，利落地落在漂浮在海面的碎冰上，接着如矫健的海豚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中。
加隆这家伙！竟然会在这里！

卡妙强压住心中的震惊，看着漆黑的海面久久不能回神。
艾尔扎克和冰河经历了一场突然的变故都有些惊魂未定，一路小跑登上了冰壁，围在卡妙身边。
波涛激荡的岸边，赫柏也因刚刚的事故而惊疑异常。
波塞冬竟然也要灭世！
人类要经受的考验竟然是冥王和海皇这两位奥林匹斯最强大的神祇的愤怒！
她抬头望着冰壁上已经平静下来，正在讨论刚刚的实战经验的冰河和艾尔扎克，和一旁强作镇定，不时向他们露出微笑表示赞许的卡妙。
八十八星座的圣斗士，和那些正以成为圣斗士为目标努力奋斗的少年们，他们正是在为迎接神祇给世界送上的名为毁灭的大礼做着准备。
准备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他们施加给人类的痛苦和绝望悉数奉还。
在神的眼中，人类或许像蝼蚁。但他们却有着以蝼蚁之力蛀空高塔的强大意志和勇气。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燃烧，一股强烈的欲望让她很想看看，人类在神祇的面前，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甚至开始想参与这场看似实力悬殊的战争。
但她的心中仍残留着一丝懦弱，一丝恐惧。她不敢直接站到波塞冬和哈迪斯的对面，以自己的神力与他们正面抗衡。
只是为人类提供一点点助力，只是一点点，不要紧的吧。
她的小宇宙开始缓缓运转，神力也开始在全身聚集。圣洁的光芒在她身前汇聚，凝成了一只洁白的大鸟。美丽的大鸟舒展双翼，向着天空长鸣一声，便扇动翅膀腾到空中。卡妙，艾尔扎克和冰河听见声响都转头向这边望来，只见那只光芒汇聚成的大鸟已冲到了他们面前，一头扎进了卡妙的怀中。惊异中，卡妙觉得一股浑厚的力量伴随着那只大鸟注入了他的身体。
赫柏仰着头向他无害地笑笑，说：“我想要稍微帮助一下雅典娜。卡妙，以后你的小宇宙会得到我的护持。这是我对雅典娜阵营，对人类的一点心意。”
冰河和艾尔扎克互相看了看，都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始终和他们有些说不出的疏离的女神，怎么忽然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助力？
卡妙平静地看着她的笑脸，过了会儿，也向她温和地笑笑。
夜空中，星光璀璨。

四、
围绕黄道十二宫的战争打响了。
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雅典娜阵营内部的巨大灾难。
当初想着要如何以万全的姿态站在与冥王军对抗的战场上，今天看来竟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短短几年时间，艾尔扎克为救冰河被海中暗流卷走，生死不明，一只即将展翅翱翔长空的白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坠落。
那一刻，卡妙的心在滴血。
之后，没有愤怒，没有责怪。
他将双倍的关爱都倾注在冰河身上，这个外表坚强倔强，内心却柔软善感的少年。
直到他跟随已成长为婷婷少女的雅典娜踏上黄道十二宫斑驳的石阶。
直到他固执得可爱的徒弟从天秤宫的冰灵柩中挣脱而出，挺立在他的面前。
直到那个小鬼模仿着自己做出极光处刑的姿势。
这是他能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有赫柏神力护持的小宇宙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光芒汇聚成人形，冻气从她手中捧举的酒瓶中倾泻而出。
极寒的力量激烈地碰撞，在空中瞬间炸裂开来。
迷雾散去，两人都还挺直地站立在原地。
好不想让他死去，他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要帮助雅典娜回到圣域，要在冥王和海皇的剑戟下争得人类的未来。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落地成冰。
那双温存的冰蓝色眸子想多看眼前神志已经冻结的少年几眼，目光却禁不住地一点点涣散。
曾经如西伯利亚永冻的冰山般坚毅可靠的身躯终于缓缓向前倾斜，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漫天冰雪的水瓶宫内，一片死寂。
赫柏独自坐在极地海岸边的冰舌上，仰望着无垠的天空。
西伯利亚的天空，永远是这么美，怎么看也不会厌烦。
在这里生活的几年时间，对赫柏来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瞬间。
一个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瞬间。
黎明即将到来，海平面上露出了些微柔和的曙光，星星的光芒渐渐被掩盖。
微亮的天边，倏地，一颗异常明亮的流星飞速划过天际，还没等赫柏看清楚，就瞬间陨落，光芒消散，只留下一道梦幻般的残影。
那是一个生命的逝去。
赫柏低头把脸埋进那双雪白的手掌中，等再次抬头，已是满面泪痕。
沿着曙光的边缘，一对白鸟正缓缓飞过。
愉快的，亲昵的……
幸福的，安详的……
海皇的意志终于降临，洪水即将席卷整个世界。
继承了逝去之人和残存之人志向的少年们穿上甲胄，重新出发，奔赴战场。
赫柏的神力已被冰河继承。冰原上她所熟悉的三个人如今已经一个不剩。
想到这儿，她站立在海中冰舌上的身影似乎有些僵硬。
她脚下深海中的某处，又一场冰之战士之间的对决即将爆发。
艾尔扎克！
看着舍命将自己推出暗流的师兄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的震惊和喜悦险些让冰河忘记了自己仍身处战场。
接下来扑面而来的冻气却瞬间将他打醒。
不能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冻气在掌中凝聚，强大的力量向前方奔涌而去。
结实地吃了一拳，一口鲜血从海将军口中喷出。艾尔扎克终于眼前一黑，向地上栽去。
师兄的身影和卡妙倒下时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样的令人撕心裂肺，痛的难以呼吸。
“冰河，我以朋友的身份给你个忠告……”他强撑着一口气，“最可怕的不是波塞冬，而是，那个人……”
赫柏能清楚地感觉到，又一个熟悉的小宇宙在剧烈爆发后渐渐湮灭在虚空中。
几年间，他看着冰河和艾尔扎克慢慢长大，从两个天真可爱的小鬼变成有了自己所要坚持的信念的战士。
为什么相爱的人会互相伤害？为什么和平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竟是一种奢求？
心中钝痛。
她有些怀念一开始的日子。她无忧无虑地巡游到此处，与卡妙师徒相遇。
那时，还是烂漫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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