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座位被老班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原因不是因为我长得高，而是我上课总是睡觉。
听罢，我很是不服气地对着老班辩了两句。
“我上课睡觉，低着头，才不会挡到后排同学的视线。”
老班气得皱起了脸，像个干瘪的核桃。
然后，把班里最最沉默寡言的男生，分给了我当同桌。
我瞥了眼新同桌，新同桌也无言地和我对望半晌。
我闷着头，又开始睡大觉。
大概是开学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再没有一个多话的同桌将我从酣梦里吵醒，说两句无聊的话，譬如，老班来了。再譬如，教导主任来了。
我觉得，唯美梦与美食不可辜负。
再后来，同桌就会在我耳边低语，开饭了。
我从椅子上蹦跶起来，看看鸦雀无声的课堂，同学埋头做题笔尖的沙沙声，对着同桌的椅子就是一脚。
讲台上那位老师，扶了扶眼镜。
我抬头，笑得极其谄媚。
“报告老师，刚刚饭盒掉了。”
同桌捂着腿，龇牙咧嘴地将我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隔两天，又接着拿开饭了仨字逗我玩儿。
我居然傻了吧唧的次次上当。
现在想来，大抵是当时人小，长个子的年纪，对吃和睡极度敏感。
我把想法跟前桌说完，他冷笑一声，“我看你是猪长膘的年纪。”
说完，将我的作业紧紧护在胸前，颤声，“你你你别过来，再再再往前一步，我就告告告你非礼。”
我看了看他一身膘，看了看我这毫无二两肉的身段。
莫名有些惆怅。

前桌看上了我手机里的倩女，装模作样挖苦了他一番，我也就把游戏名告诉了他。
心急火燎下载完游戏，前桌眼巴巴凑过来，“选啥职业好……”
屏幕一暗，小异人横尸荒野。
我头也不抬，“看哪个顺眼玩哪个。”
“你怎么死了？”前桌愣了下，“被人打死的？”
我点了复活，看着银票从绿字变成了白字。
“被怪咬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前桌抱着肚子，笑得整个儿趴在我桌上。
我挑了眉，拿着笔帽戳戳他的脸颊，肉感很好。
“麻烦挪个位，我这桌不卖猪肉。”
前桌仰起头，眼神忿忿。
之后，说他怕死，因而选了个据说高防的甲士，一进游戏彻底蒙圈，小声抱怨。
“这人物怎么这么大个……”

新同桌与我相处得很好，我俩达成了互不搭理的默契。
坐在男孩子堆里，无非是八卦听少了些，荤段子听得耳朵快起了茧。
前桌面红耳赤与我对视，蹦出一句，铝牛忙。
我一愣，反问，我讲段子了？
前桌可劲儿摇头。
我眨巴下眼睛，那我怎么就，女流氓了。
前桌神色认真，一字一句道，他们讲段子，你都不带脸红的。书上说，女孩子应该，那个，娇羞。
这下，连新同桌都扭头望了我一眼。
我埋头画了条辅助线，不以为意道。我看你倒是蛮娇羞，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前桌支支吾吾，突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拿起了桌兜里的手机。
喏，十分之七，又死了。
屏幕上的异人躺倒在地，四面八方涌来各种各样的……鸡。
我嘴角抽搐，低头，辅助线画成了波浪线。

当时的倩女只有两种人。
一是端游玩家跑来手游尝鲜，顺便吹几句牛皮，我是端游多少多少年老玩家，我什么都懂。不过吧，吹不了几句就开始大骂开发组，丁三十你没良心啊没良心，亏老子多少年血汗钱给了你，连个装备都不给老子爆。
二是纯种小白，这里又要有两个分支。一是前桌这类游戏老手，能很快的上手开始搞装备。二是我这种，人穷，还选了个贼费钱的职业，还不会玩。
前桌从早自习就开始吼我，老七赶紧来一条。
我在这个小圈子里，排行老七，笼统七个人，六个是男孩子。
前桌排行第二，死活不让我叫他老二，说这名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打开游戏界面。
西风邀请你加入队伍。
前桌笑眯眯，“你看我装备。”
我点了查看，西风清一色紫装，看着特别酷特别大气。
前桌得意地昂首，反观我一身半吊子红蓝装的小异人。
他的神情，特别的……恨铁不成钢。甚至很做作的扼腕叹息了一下。
我虚着眼，将手机扔回了桌兜。
阅读理解写到第五篇。
前桌骄傲的神态蓦地消失不见，转过头嘱咐我一句：“你快点写，我最烦阅读理解了。等我带完一条，你最好写完。”
我含糊应了声，侧过脸，少年鼻梁与下颌的弧度恰到好处，睫毛投下的阴影映在试卷上。
这厮长得，真像小白脸。我忽然也想学着前桌，故作深沉的扼腕长叹。

那年高二，书上说，理应年少气盛。
我看着画满抛物线磁感线化学反应式英文单词语文阅读答题套话的草稿纸，笑得那叫一个猖狂。
前桌满脸狐疑回过头问，你傻笑什么。
我正色，递给他一张写完的试卷。
前桌顿时喜笑颜开。
没过五分钟，前桌低头看了眼手机，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老七，你他娘的怎么就出鬼了！！！”
十几道灼热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扶额，“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好好说话。”
前桌的反应，却是捶胸顿足。
我看了下手机，好友列表跳出十来条未读消息。
屏幕右下角是一把紫色武器，下面浮出“装备”两个字样。
我愣了一下，随手点了装备。
前桌猛的一拍桌子，怒道，“老七你个死书呆子，傻孩子，没药救了。”
我不明就里，正打算辩解两句。
前桌跑过来，点开我的武器说：“你看好了，天然六绝无钻69鬼木剑，就给你这么个傻孩子戴上了。”
“戴上怎么了。”
“不能卖了啊！你是不是傻啊你！”
“……”
听闻这个服，很久以后还流传着一段往事。
有个傻了吧唧的异人，在新区开区的第五天，爆了件挺极品的69鬼木剑，排行榜方士纷纷跑去问价，结果那丫自己穿身上了。
前桌边抄作业边叹气，奶奶的，老子不跟你玩了。
我伸手就要去抢作业，被他一爪子按住。
“那是我儿子，你不准抢。”

那时倩女幽魂还叫倩女幽魂，不叫微微一笑很倩女，更不叫三生三世十里幽魂。
总之，倩女很和谐，出乎意料的和谐。
有年轻的嗓音在世界频道唱歌，还有土豪收装备的喇叭。
我拿着剑，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觉得不看这把剑，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前桌抄完作业就开始往我伤口上撒盐，指着我唉声叹气，你错过了一个亿呀我的姑奶奶，一个亿。
我茫然，似乎从来对金钱没观念。
我的金钱观属于那种，宁愿花几十上百吃顿好的，也不舍得充张月卡。
前桌怒斥，吃吃吃，就知道吃。
我扯了扯他脸颊的横肉，笑。说的跟你吃的很少似的。
结果这小子，竟然哭丧了脸。
他说，老七你知道么，为了玩这个游戏，我一个月没加餐了。
哦。
我变戏法一样从桌兜掏出一个汉堡一条鸡腿一杯橙汁，左一口右一口。
前桌瞪得两眼溜圆，一幅随时准备跳起来抢的模样。
我顺势往后一躲，胡乱啃了口鸡腿。你小子，就当减肥了。
前桌满脸愤恨，拿出手机点了两下，放到我眼前。
西风红了名，领着小僵尸站在十分之七的尸体旁，雄赳赳气昂昂。
我一口橙汁，顺利地喷在前桌脸上。

学校新出了明文规定，教学区不得带手机。
一群熊孩子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傻还是揣着傻装明白，教学楼里偷着用，跑到食堂甚至带了个支架，把手机立在桌上看。
我和前桌，也开始在食堂堂而皇之打游戏。
巡逻老师远远看了我们一眼，又移开目光。
我的异人一穷二白，归根结底是原地复活的次数太多。
知道默认位置复活不花钱以后，我学着老玩家们暗骂了开发组全家，从此再也不按原地复活。
前桌坐在我旁边往嘴里扒饭，忽然张嘴，喷了对面小学妹一脸白米饭。
前桌吼我，“老七你干啥呢，打剧情你还回金陵？”
我耸肩，“那个不花钱。”
说完，指了指他对面坐的小学妹。
前桌立马狗腿的赔笑，递上几张皱巴巴的……餐巾纸。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心呀。”学妹捂着脸，嗓音里带了哭腔。
也对，不是谁都跟我前桌一样被我吐了一脸橙汁还能淡定抹脸傻笑的。
我曾一度怀疑前桌是不是缺心眼儿。
但前桌是确信我缺心眼儿，至少在游戏里是这样。
看着前桌特温柔的陪着学妹去洗脸，又好言好语将她哄回来，我觉得特神奇。
末了，前桌拉着我偷偷摸摸挨着墙角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我低头啃汉堡：“什么话？”
前桌：“长得好看的叫学妹，长得不好看的叫抢饭的。”
我“哦”了一声，不知所以。
前桌笑开了花，“那妹子是学妹啊学妹啊学妹啊。”

我和前桌在一个乙级帮会，叫如歌。
当初进这个帮是因为觉得名字蛮好听的，前桌像个跟屁虫，我去哪他跟到哪。
终于在如歌管理打算清理掉一批不上线的和没强化的小炮灰的时候，我强了3。
前桌，早已向强12的大路飞奔而去。
这天，前桌眼巴巴的看着我的汉堡橙汁，一边劝说我。
前桌说，你少吃一顿，爽一个月，这生意划得来。
我实在不明白他说的爽是什么意思，歪着头思索半晌，我说，你要带我逛窑子么。再说这年头，哪还有这么白菜价的窑子……
前桌拍桌而起，窑你妹啊老子让你充月卡！
我喝了口橙汁，拿汉堡的手冲他比划了一下，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谈，慢慢谈。
前桌很是委屈，坐下托腮看我。说，老七你就这么爱吃么。
我颇诚恳地点点头。
最后拗不过他苦口婆心，冲了张月卡，玉买了件时装。
醉霓裳，雪白的裙衬得双腿修长。
前桌看了眼我的造型，笑道，绣花枕头。

这些天，前桌有点心猿意马，带队次次翻车。
我在后座拿笔帽戳他肩胛，笑，你行不行啊。
前桌回头，恶狠狠，你才不行你祖宗十八代轮回转世投胎都不行。
我愣住，忍不住问了句，谁刺激你。
前桌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记得食堂那个小学妹吧。”
“就被你喷了一脸饭那个倒霉蛋……”
“能不能别提这事……哎总之。那姑娘一笑能把人魂勾了去。”
我懵懂状，其实我对她长相毫无印象，印象里只有那个一脸白米饭哭得凄凄惨惨的小姑娘。
前桌见我没反应，又说，“老七你得给我保密。”
我说好。
前桌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果他语速慢一点儿，我肯定会接话说你是不是闯进女厕被抓了。
他说，老七啊，我看上那个小学妹了，你知道该怎么追妹子么。

十六七岁那年，班里的同学对于感情特别的……无知。并且好奇。
比如前桌，长了这么大岁数，没谈过恋爱。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感情导师。
我耸肩：“我也没追过妹子……我咋知道。”
前桌摆摆手：“不用你追过，你告诉我妹子喜欢什么样的就行。”
我掰着手指，很耐心的说，“第一，长得帅的。第二，有钱的。第三，成绩好的。第四，会打球的……”
结果没说完，前桌就溜了。
我望着教室门口肥硕的身影，“你干嘛？”
前桌笑得傻呵呵：“练球。”
顺便拉着我，美其名曰当陪练。
我看着前桌发狠砸篮板，突然很心疼篮球架。
几个男孩子三五成群投篮，动作漂亮的紧。
再看前桌，二十个球进不了一个，全砸篮板上。
我冲着前桌笑，我说，“得，您别练了，不是这块料。”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不爱听真话，尽管真话有些伤人。
前桌抱起篮球就朝我扔过来，我往旁边躲了一下，球擦着我肩膀飞了出去。
我捂着肩膀思考这货为什么投不进篮，砸我却这么准。
视线里出现一只手，白衬衣的袖口干干净净，十指修长，稳稳托着那个篮球。
手的主人是个有着细碎刘海的少年，眼睛弯弯的。他问我：“你的么？”
我摇摇头，指着远处飞奔过来的前桌。
前桌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红着脸说，“对不起啊我没想到真的会砸到你的，严不严重要不要去看校医？”
我继续摇头。
低头认错的前桌，似乎还要比我矮半个头。
“你别练球了，真的。”我拍了拍他肩膀。
“可是，除了会打球这点可以学，其他……”他声如蚊蝇。
我皱眉，那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捡到球的少年，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我对前桌真诚的提议，其实你可以带学妹打倩女。
然后这个提议，深得他心。

傍晚下了第一节晚自习，我捧着手机。屏幕上那只叫西风的甲鱼上蹿下跳，晃得我脑袋疼。
“老二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皱眉，打字。
【队伍】西风：学妹怎么还不出现……
我叹了口气，避开差点撞上我额头的电线杆。
【队伍】十分之七：自习课带妹算个什么事。
【队伍】西风：奶奶的，只上一节自习了不起啊！
【队伍】十分之七：是啊是啊就是了不起。
【队伍】楚楚加入了队伍。
【队伍】西风：楚楚，这是你顾学姐。老七，这是林楚楚。
【队伍】楚楚：学长学姐好~以后多关照~
【队伍】十分之七：学妹客气了，其实……这个游戏我也不太会玩来着。以后让你学长多教教你。
【队伍】楚楚：那就拜托学长啦~~~
我盯着队伍频道扭动的波浪线，望了一回天。
前桌拼命给我发些没营养的私聊，诸如，好基友一生一起走，兄弟撩妹全靠你了之类的废话。
我开始思考推波助澜和落井下石的分别。

前桌和林楚楚打了饭坐在食堂，一左一右。
我思量片刻，坐到了邻近一桌。
前桌冲我挤眉弄眼，我摇摇头，有一勺没一勺地挖着饭。
“喂。”
有人碰了下我的肩膀，我扭头。
女孩儿端着饭盒，马尾及肩，歪了头笑看我，“你是失恋了么。”下巴扬起，指着不远处狼吞虎咽的前桌。
我严肃状，摇头：“你看我跟他是一个画风么？”
女孩儿笑出声，放了饭盒坐在我对面。
“我叫程雪，是……林楚楚的男朋友。”她眯起眼睛，不快的情绪一闪而过，“你那个朋友抢了我的女朋友。”
“你好。我，顾以。”我笑笑，拿出校服口袋里的手机，解锁。
【好友】西风：呼叫老七！
我：哈？
西风：那个啥……楚楚是不是爱上我了，坐我旁边不坐我对面。
我：她可能是怕你故伎重演……
西风：啥？
我：喷饭。
西风：滚你大爷！
我耸肩，放下手机，恰好看见程雪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扔在一旁的手机。
“你在玩游戏？”程雪问。
我点点头，将屏幕转向她。程雪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奇异。
我又将屏幕转回来，一个特写画面，异人持剑侧身而立，形单影只。肥硕的甲鱼站在小奶妈身旁，给人拥抱的错觉。
嗯……当时，还没有出人物动作。
“那个丑不拉几的是你情敌，你情敌旁边的是你女友，剩下那个是我。”我解释道。
程雪笑得双颊泛起梨涡，“带我一起玩吧。”

前桌依然坚持练球，篮板如果有痛感，必然发出悲鸣。
我挑了个有树荫的地儿，半蹲着看远处三三两两的男孩子打球。
几个女孩子蹭过来，神色似乎有些不善，张口遍问：“你也是来看陆之打球的？”
我迷茫：“陆之是谁？”
几人不屑地“切”了两声，其中一个指了指球场上那个白衬衣道，“那就是陆之，我男神。”
剩下几人应和：“也是我男神！”
我翻了个白眼，视线转向孤零零练习投篮的小胖子。
前桌规规矩矩穿了校服短袖，长袖被扔在地上。跃起时能看见他露出的……水桶腰，我犹豫着该不该建议他减肥。
远处走来一个高挑的身影，看着还挺眼熟。那人转过脸看我的同时，我看到了同桌那张极其死板的扑克脸，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径直向我走来。
这个寡言少语的同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顾以，好巧，你也在这。
我叹了口气，指着不断投篮的前桌，“他拉我，当陪练。”
同桌疑惑地望向我。
“帮忙捡球的那种陪练，我在等他把球扔到我脚边。”我摊手，“太远了我懒得捡。”
“那你还真是个称职的陪练。”他嘲讽般的撂下一句，小跑回了球场。
前桌抱着球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我习惯性地往另一侧挪了挪。
结果这家伙顺手抓走了我手边的矿泉水。
“我同桌打球都比你厉害。”我斜他一眼。
他仰头灌了几口水，拿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那货……校篮球队的。”
“哦……”我抬头望天，“你练得这么辛苦，用不用我把林楚楚喊来观摩。没准她还会给你准备矿泉水和毛巾……”
“你敢！”前桌脸色大变，“不就抢你瓶矿泉水，至于这么报复我。”
“这是报复？”
“废话……我打得那么烂。怎么会希望，希望……”他红着脸，支吾半天。
“怎么会希望被喜欢的女孩子看到啊。”
说完，放下矿泉水，抱着球回去继续虐待篮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