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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二)——张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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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了。录音棚里只剩下梁倩一个人。刚才还因鼎沸着各种乐器的音响和嘈杂的人声而显得拥挤的大厅,一下子显得那么空荡。真静!就连掉在地上的一声叹息,似乎也可以听到回声。不过梁倩不想叹息。叹息有什么用?难道她叹息的还少吗?假如她还有一丁点力气,她打算立刻躺到地板上,从大厅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小的时候,她总是用这种办法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她抱着胳膊肘,站在空荡荡的录音棚中间,跟站在旷野里一样。灯光,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冷落地洒下来,照着她那张木然的、落漠的脸。细小的皱纹,像河道的支叉,流淌着从全身心里渗出来的劳顿和疲乏。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使她清醒:不该在这里失魂落魄地站着。她顺手灭了录音棚的灯,走进隔壁的工作间。
这工作间简直像轮船上的驾驶舱。她坐在那一排录音设备后面,活像一个船长。对面,半扇墙那么大的隔音玻璃那边,熄了灯光的录音棚里黑咕隆冬。梁倩有一种被包裹在一团因为黑暗而分不出远近、深浅,从而被视觉误差夸大了的空间之中的感觉。这是错觉!然而她分明觉得孤单。她想起读过的杰克·伦敦的一部小说《海狼》,那是写一个船长的故事。梁倩可不愿意像他那么惨,作恶多端,剩下孤家寡人,最后像一条恶狼那样死掉。她环顾四周,她身后紧挨着墙壁的那一大排沙发上,丢着一只不知谁用纸烟盒里的箔纸叠的小燕儿。用手拉一拉翘在后面的尾巴,两个翅膀还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扇一下,带着一种可怜巴巴的、竭尽全力的笨拙。很像她自己。
录音师傅、乐队、指挥、作曲家全都忿忿然地走了。好像准备罢工似的。好像她是个工厂主。
最后那句话,梁倩简直是把勇气鼓了又鼓,而且是把眼睛看着天花板才说出来的:“明天咱们九点开始好吗?”她真不敢看那些脸,那些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有,她原来准备说八点开始,不知怎么回事,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九点。
好吗?
既然她是导演,就应该这么说:“同志们,明天九点开始,请大家准时。”
可是,就是那样,当场还有人顶了她:“九点半!”
好吧,九点半就九点半,她没有敢说半个不字。
“真讨厌,这老太婆还有完没完?”
这是骂她,不过梁倩装着没有听见。
没完,亲爱的,对不起,只要那种孤苦无望的挣扎表现不出来,那就不会完。
梁倩的要求早己和作曲、指挥谈过了。在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音乐处理上应该是什么样的。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梁倩自己也没说清楚。她结巴,脸红:“这里是不是应该再那个什么一点?”
“什么叫再什么一点?”
她看见指挥斜睨着眼睛,站在不大也并不高的指挥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耐烦地用指挥棒敲着乐谱。他显然不拿梁倩那些含含糊糊的要求当回事,好像她不是导演,不过是他指挥棒底下,一个吹巴松管的无足轻重的小演奏员。
谁让她不是一位名导演,谁让她头发还不像他那么白,谁让她不是李德伦或韩中杰。
她这是怎么了,何必埋怨这个、埋怨那个。问题在于她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准确地说出她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白复山奚落过她:“陈景润解答哥德巴赫猜想,也没像你这么吃力!”他总算知道还有个哥德巴赫猜想。到底,他还当过音乐院的研究生啊!
“你何苦花这样的力气呢!你没看见现在的电影吗?怎么花哨怎么来,现在好些人就吃这个。再说,谁又记得你导演呢?人家只记得演员,不信你去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问。你图个什么,折腾个什么劲儿啊!摄制组的人谁不烦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难为他把她的事情过了过心,他总算没忘记他还是她的丈夫。可他这套生意经,全然不对她的胃口。
她看出来了。她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她又不是傻瓜。
他们走的时候,谁也不看她,谁也不理她,谁也不听她那絮絮叨叨、不说不甘心,说又明知惹人烦,因此便陪尽了笑脸的话。
真像撇开一个耳聋眼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懂,只能活在除了她自己,对谁也没有意义,谁也没有兴趣的,往日的陈旧的记忆里的老太婆。
真惨!
梁倩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工作间的隔音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苍白,干瘪,披头散发,精疲力竭,横眉立目,一副要跟人吵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她把脑后那条己经从束着的头发上滑落下来的小手绢解下来,拢了拢披到额前、脸旁的头发,又用小手绢在脑后束了起来。她放松自己脸上的肌肉,舒展开紧绷着的嘴角。不行,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一点不讨人喜欢。
才只有四十岁,就已经变成了老太婆。
她的青春,哪里去了呢?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漂亮一下,没有把“年轻”这回事体会足,它便匆匆地离去了。
梁倩羡慕刚才骂她的那个最末一名小提琴手。廿一、二岁的样子。光亮的、曲鬈的长发,明亮的眸子(她一定哭得很少),红的唇,没有一条皱纹的前额(自然想的也很少)。唯一让梁倩觉得别扭的,只是她的耳朵上,手指上,胸口上,颈项上有着太多的假首饰。
有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漂亮,青春永驻。可是,她有时间一大清早起来像外国女人那样,在自己脸上磨蹭两个小时么?什么粉底霜,什么眼膏,什么卷睫毛的卷子,还有按摩……梁倩只好听天由命,于是她的额头便像一块久经风吹日晒的木头。她倒是买过一、两瓶“美加净银耳珍珠霜”。说明上这样写着:“本品用天然银耳、珍珠、脂肪醇等精炼而成,经常搽用,可嫩艳肌肤,青春永驻。”但梁倩的额头仍然像一块久经风吹日晒的木头。也许她缺乏耐性。经常搽用,“经常”到底是多久?也许她一直搽到进了坟墓,也看不到她嫩艳的肌肤了。完全是广告。青春要是离去,那是什么也挽留不住的,更不可能让它再回来。就算保持住自己容貌的美丽,又有什么意义?总得为着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没有。要是有,她宁肯花上一些时间去搽“银耳珍珠霜”。
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你就别要事业。像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那样还有时间给孩子做蛋糕,并且穿着得极其入时,堪称世间的奇女子,只能是女人里的偶然。
倒好像她真干出了一番事业似的。为什么她总难以找到表现她心中感觉的准确的形式?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她把自己对导演这一事业的爱好,当作了可以成为导演的能力。也许她一生会导演出几部片子,却没有一部可以让人记住。这也是一种悲剧,像那些害了单相思的人一样,爱,然而毫无呼应。
刚才指挥撂了耙子,那意思分明看她不起:“你行,你来!”
要是她也能像孙悟空那样拔根汗毛吹口气,立刻就会变出另一个梁倩,那么她准会拔一大把汗毛,学作曲、学指挥、学灯光、学表演……什么事都能说出个所以然,让他们全按她对作品的理解拍戏,而不是照他们自己的理解。
“电影是导演的艺术”。梁倩坚守这一条。如果不是这样,指挥可以开交响音乐会去,那时,他将是乐队的灵魂。他爱怎么理解作品就怎么理解作品,爱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如卡拉扬或小泽征尔,如阿波罗乐神之音,可以把《致哀丽丝》的乐句拆得七零八散。幸亏贝多芬死了。谁知道呢?也许他气得在坟墓里翻跟头也说不定。阿波罗乐神之音仍然固执己见。
从摄制组成立以来,不,从打算上这部片子起,她装了多少次孙子,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装二皮脸。这真不是女人干的差事。先是为了通过本子,后来是为成立摄制组要人,全像打发叫化子。到头来,还说她靠的是她爹的那块牌子。哦,她爹能替她去拍外景吗?她爹能替她去招待那些蚊子、臭虫、跳蚤吗?整整十个月,那个风吹日晒,那个一头倒下去便不知人事的疲劳。她爹能代替她把心中的感觉表现出来吗?她爹能代替她承受那种目光吗?——好像有个快死了的病人,是个挺固执、挺有权势的小老头,听说乡下有她这么个医生,非让人把她找了来,而病床边却站满了得过学位的医学博士,单等着看她这个江湖医生开出什么起死回生的药方。
没什么,这一切都没什么。只要她能顺利地、准确地表达她所追求的艺术的真髓。
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停下一切音响,单单突出那几声鼓呢?那也许给人一种恐怖迫在眉睫的紧迫感,然而它并不是这样……那么应该是怎样?愚钝像茧一样紧紧地包裹着她。梁倩觉得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但她挣脱不出。她希望自己有锋利的牙齿,将那束缚她的茧咬破。
心里郁闷极了。梁倩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银幕上那棵无助的、孤零零的、在天空和大地挤压下的小树。歪歪扭扭,结结疤疤。
她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她奔进那已经熄了灯光的录音棚,用力关上那扇沉甸甸的隔音的门,拚却全身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声音在黑暗中渐渐地消散,好像隐藏到黑暗后面去了。这一瞬间,她感到一种解脱和无我。
静止。瞬间的静止。哦,它在这儿!
只有落漠的荒原,只有低垂在天边那穷凶极恶的、翻江倒海似的乌云,无声地压向那颗孤零零的、突起在荒原上的小树,没有一声挣扎的呼喊。
哦,太好了。世界重又变为可以感知的,她终于摆脱绝望——那要人命的恶鬼。
心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吮吸着这恢复了自信的新鲜的感觉。
梁倩重重地倒在那条长沙发上,泪水顺着眼角滴落下来。她流泪了。为她是一个老太婆,为她没有享受过便失去了的青春,为她那么困难才找到的一点感觉。
有谁在拍她的脚尖。开什么玩笑,在这种时候。梁倩恨透了,她嚯地睁开眼睛,却是白复山那永远好意思的笑脸,他正坐在她的脚边。
他一定有事求她。准又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然,他们半年、一年,也不会见上一面。梁倩就是让汽车轧断了一条腿,或是被劫进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窟穴,白复山也不会找她。
梁倩立刻起身,拉好自己的衣裳,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去。生怕有人进来,看见他们坐在一张沙发上,会招人闲话似的。对她,白复山早已像一个陌路人,在他面前,梁倩很注意检点自己。
这次,也足有半年没见了。梁倩无言地打量他。依旧风流倜傥,男人是经老的。如果不是眼睛底下那两块松弛的肉坠,说他三十多岁也有人相信。就是那两块肉坠也并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烟酒无度的印记。
这种样子,还能拉好琴么?
梁倩旋即意识到,这思虑的多余。毕竟是女人!管他呢,拉得好琴拉不好琴与她又有何干?
说起来好像是她迷信。梁倩总觉得拉琴也好,画画也好,写文章也好,总有一股灵气在支撑着。如果那股灵气没有了,就好比祖传的坟地里跑了风水。那就干脆把你的弓子,你的画笔,你的稿纸,折断、撕碎,再别在那里瞎胡混。
真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谁害了谁呢?要是白复山不和她结婚,仍然是那个做提琴师傅的儿子,要是他随便娶个卖馄饨的小妞,也许他的灵气跑的不会这么快。
梁倩曾爱他,也愿意被他爱。结婚初期,为了讨白复山的欢喜,梁倩也曾着意地修饰过一阵子。那几件漂亮的连衣裙,如今还像没穿过似的压在箱底。真可惜!但梁倩也不愿意送人,生怕那衣服上的楣气会给人家带来厄运。衣服还没等穿旧,他们就互相看透了。
你会在男人怀里撒娇吗?
不,不会。
你能说清楚德彪西吗?
不,不能。
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虚荣?
不,不知道。
你愿意爬上黄山去看始信峰的云吗?
不,我不想爬。
这游戏应该在结婚以前做完。然而那感情来得太快,如同消失得太快一样。像仲夏里的一场骤雨。她太年轻,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像一块不大的云,载不了太多的雨。
离婚吧!
“离婚?何必呢?咱们不兴离婚这一套,不如来个君子协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我是个极其开通的人。对外还能维持住你我的面子,岂不实惠?”白复山说这些话的时候绝不激动,跟在自由市场上和卖活鱼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一般。
白复山说的对。梁倩还应考虑她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然而,这种地位所给予他们的损害是不容易为外人理解的。不是有那么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像腐蚀剂一样,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锈蚀着他们的灵魂么?他们在很多方面不是令人侧面而视么?
难道白复山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么?她可以不再爱他,但她不可以不公正。在这点上,她倒是同情白复山。除了梁倩自己,谁也不会懂得,这种家庭的地位,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就算她不为自己的离婚闹得满城风雨,他们这个家庭,还不够引人注目的吗?父亲的那些老战友,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她,别说父亲,就是他们也决不会允许她为离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不但会败坏他们梁家的门风,同时也败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门风。他们会拿出维护她父亲的形象,甚至是维护什么什么事业的尊严这样的理由来劝阻她。她知道,白复山透彻理解这一点。他自有自己的生活之道。
好吧,离也罢,不离也罢。大家都这么耗着。反正也没有哪一个爱她的人在等待着她。
“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你,最近活得怎么样?”他从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梁倩,挺殷勤地给她点上火。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吸着。
“谢谢,不好也不坏。”梁倩眯着眼睛看了看香烟上的商标:三五牌的!他可真会享受!
“戏拍得怎么样?”
“不顺利。”竟然还想着问上这么一句。难得。
“有人从中作梗?”
“哦,没有,是我自己。”梁倩根本不想和白复山多说。她知道,他说的这几句话和一般人说的应酬话没什么两样。于是,她便专心致志地摇晃着脱了一半、还在脚指头尖上挂着的凉鞋。
白复山看见,梁倩的袜套上有一个破洞。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她又不缺钱用!他顺着这短袜一路看上去,上面是细得麻秆一样的小腿,再往上是窄小的胯,再往上是瘪的胸,再上,是暗黄的、没有一点光泽的脸。他在梁倩身上,真是再也找不到一点可爱的地方了。她在他心里再也引不起男人对女人的一丁点兴趣了。她怎么活得这么蹩曲、这么窝囊啊!
白复山想不通梁倩为什么要把他拒于千里之外。她从不妒嫉除她之外的任何别人。要是他们之间没有了夫妻之爱,他们可以搭个伙计啊!那样他们就可以互相补足彼此的欠缺。只要她肯在老头那里为他通融,用不着她自己这样挣命,他在外头什么都会给她张罗好,她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她可以安心在家当个太太,养得再胖一点。香港那里有各种各样女人用的化妆品,她可以不致像现在这样不堪入目。像她现在这样拚死拚活的,能落下什么好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她能折腾出来点什么?白复山看不出梁倩有什么惊人之才,她不过死用功罢了。就算她能折腾出来一点什么,后来的人也会很快地超过她,如同他自己拉琴就是这个下场。要想保持不败的记录,要有奇特的天赋,并且舍得牺牲一切物质的诱惑和享受。那太苦了,划得来么?这是一个竞争的世界,争教育,争吃饭,争就业……
白复山早已在香港存了一笔钱,只要找到个机会,他就会到海外去,或开饭馆,或做丝绸买卖。这里,没有他的位置。白复山并不愿意和梁倩正式离婚。就算老头不在了,他那个身份仍然还会像英国人可以传代的贵族头衔一样,给他带来一定的好处。假如梁倩愿意,他也可以带她一同出去,她可以写点回忆录那样的东西,那她就会赚大钱,然后他们舒舒服服地过完后半生。
想到这里,白复山心里竟也生出一点点温情。他走过去,在梁倩的身旁坐下,肩膀稍稍地挨着她的肩膀,仿佛无意中的。他知道不能太过地贴紧,那梁情就会立刻躲开去。
“何必那么认真呢!”
哦,他的声音依旧是动人的。梁倩感到他肩膀上那块坚硬的肌肉,和从那块肌肉上传过来的温热。她想起初婚的那个夜晚,他怎样欢喜若狂地抱着她在卧室里打转。他们没有开灯,明亮的月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包裹着他们。每当她被他旋转到朝向窗口的时候,她就看见浮在月亮旁边的,那一块说不清是金色,或是银色,或是淡紫色的,透明的,亮晶晶的,薄羽似的轻云。她的心仿佛被那块云填满了。满得想要流出来。
“拉琴给我听吧。”她对他耳语。仿佛怕她话里的热情被人偷听。
那大约是她听到过的,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次演奏。可惜当时她并不知道,她那时以为一切不过是开始。唉,应该录下来,现在再放给他听听,他会怎么样呢?
梁倩微微地向白复山侧过头去。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在试探地、警觉地研究着她。那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点清亮的闪光了。而且昨夜大概又是整宵地喝酒。
一切都是不可追回的。她何必痴心妄想,他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烧酒。
乏味的感觉向她袭来。现在顶好只剩下她一个人,让她倒在这长沙发上好好睡一觉。那有助于恢复她细腻的感觉。
“找我有什么事?”
白复山知道,梁倩希望他赶快离开。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老头?”
梁倩的眼皮一跳。一般情况下,白复山是不提这种要求的。他在外面,门路多得很。光凭某某人的女婿这个身份就能通行无阻。现在不少事情就是这样,真正要办成点事,有多少是通过正常的组织手续?只要亮一亮谁谁的牌子,比组织介绍信管事。要是不巧撞了车,那就只有比谁的牌子硬了。现在要见老头,一定是有什么非得老头亲自出面的事。
“什么事呢?”
“我想出去!”
他想出去!现在好些人都犯了“出去狂”。梁倩暗笑。好像外面是个大金窟,只要带个口袋出去,往地上一蹲,张着口袋往里拣就是了。
再说,他出去又能干什么?拉琴?他那手琴早已经不行了。除非他上街头去做拉琴的高级乞丐。
可是,他怎么想起要出去的呢?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呆不下去了不成?“你想潜逃?女人问题?走私问题?还是里通外国?”
“这是哪儿来的话?”白复山觉得情况不妙,梁倩的情绪已经从冷淡变为刻薄。他尽可能地低声下气,又把右胳膊绕到梁倩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去。梁倩立刻感到自己被包裹在白复山胸前所散发出来的热气之中。她往右挪了挪身子,干巴巴地说:“我不能带你去,他最近身体很不好,连我自己也很久没去打扰他了。”
“那么我自己找他去。”白复山夹着香烟的手指颤抖起来。
像过去许多年一样,他仍然拿她毫无办法。她还是个女人吗?啊!简直是个刀枪不入的巫婆。
“我会打电话给那边,不让你进去。”
她说得出就会做得到。这女人,真狠!
梁倩看见,白复山的腮上,鼓起一道道肉楞。她想提醒他,这不好看。可是给白复山下面紧接着的这句话惹火了。
“你真不管?”
口气里,很有一些威胁的,翻底牌的味道。那意思是:“别跟我假装正经。”
利用父亲的关系,办点事情的情况,梁倩是有的。但那都是为了确实应当解决而又不好解决的问题,并没有过了分寸。再说又有几件事是为了她自己?荆华和柳泉离婚之后没有住处,她能不管吗?谁谁父亲的冤案一直拖着不给人平反对吗?她要拍的这部电影,有什么不好,硬是不给通过?凭什么她这个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高材生,当了十几年的副导演就不能导一部片子?要按论资排辈的办法哪一年才能轮到她?这要求有什么过份吗?就算她不是某某人的女儿,她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奋斗的,但像白复山那样想借父亲的牌子去做过份的事,她从来没干过。
真不像话!告诉他老头有病,他连问都不问一句。别说是对自己的岳父,就是出于一般人的礼貌,也该说句不花本钱的假话,问问长短。竟连这点面子上的事都不办,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你想逼死老头?爹上辈子不知倒了什么楣,这辈子要当这么个官,闹得人人都躺在他身上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坑他,拿他的大头。人人都想在他身上捞点什么。现在又惦着让他把你弄出去?你为自己张罗的还少哇?你在外头打着老头的牌子办这办那,捅了漏子就往老头身上一扣,闹得不了解情况的人对他有意见。他整年整年地见不着你,他知道你干了什么?啊?他是吸了你一根烟,还是吃过你一顿饭……你给我请!”
梁倩跳起来,拉开工作间的门,把门敞得大大的。
白复山看了她一眼。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再不说什么,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像每次独奏完毕,谢幕之后,微微地侧着身子,退向后台那样快步地走出门外。
这个家伙,到了这种时候,还忘不了注意自己的形体动作,可偏偏不顾及这没有熄灭的烟头会烧坏地板的。梁倩走过去,将那燃着的烟头踩灭。
从幽暗的走廊里,白复山又送过来一句成心气她的话:“你别忘了,你还是我老婆,你父亲还是我的老丈人!澄澄还是我的儿子!”
走廊里发出了微弱的回声。好像哪部电影里演过的,一个代表渺远的过去的幽灵,从古堡里、墓穴里发出的回声。
梁倩恨不得贴一张海报,声明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白复山是白复山,谁该上天堂就上他的天堂,谁该下地狱就下他的地狱,各人自己负责。为什么人们非要把他们捏在一块不可呢?梁倩可怜自己的老父亲。世人都只以为当官的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能知道父亲的苦处呢?
父亲一定寂寞。寂寞极了。可父亲不能像她那样,找荆华、柳泉发泄一通,骂上一通。能够随便地喜笑怒骂,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享受。
当梁倩还没有出嫁以前,她常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廊子下的藤椅上,自己跟自己下棋,直到天色已暗,看不清棋子他才住手。然后便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沉思。或是,整个钟头、整个钟头地看鸟儿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做窝。有时也会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梁倩说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做人要本份……”
现在,兄弟姐妹都长大了,像长满了羽毛的鸟儿,各自飞离了那个老窝,就剩下老头一个人了。不知道他闲来是不是还在一个人下棋,或是看老槐树上的鸟儿做窝。记得有一次梁倩回去看他,站在那幢老房子的廊檐下,偶一抬头,却不见了那鸟窝。她随口问父亲:“咦,老槐树上的鸟窝怎么没了?”
父亲仰着头,向那曾经座落过鸟窝的空空的枝娅望着。梁倩站在父亲的身后,透过稀疏的白发,她可以看得见父亲淡褐色的头皮,她忽然觉得父亲像个孱弱的婴儿。
她听见父亲苍老而唦哑的声音:“前两年就没有了,一场暴雨给打落了。”梁倩心里笃地觉得失去了什么。想必父亲也会有这种感觉。
澄澄还是他的儿子!这一点他想到的太迟了。像他们这种缺乏做父亲和母亲责任感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生孩子。
谁的儿子也不行,谁也不能代替谁生活。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澄澄摊上他和她这样的父母,如同她摊上一个做官的父亲一样。要是她是一个小职员的女儿,或一个炸油饼的女儿,她就可以免去许多苦恼。不论她做出什么,只要有人说上一句“她是谁谁的女儿!”那么,她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她的一切成就全是白拣来的,全靠的是她父亲的荫庇。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她自己,她还要为自己被社会承认奋斗多久啊!
梁倩狠狠地用拳头砸向沙发的靠背。一点也不疼。就跟她刚才发过的那些感慨一样,毫无用处。
现在,有用的行动是打一个电话给谢昆生,问问柳泉的工作究竟落实不落实。
红色的电话机子让人想起救火汽车、灭火器之类的东西。这颜色让人看了感到不舒服,好像生活里的强刺激还不够多。原本是为了醒人心目,然而适得其反,处处都想警人,便都不警人了。应该有更多的颜色。
电话老是拨不出去,不是这边总机没有外线,便是那边占线。梁倩自从拍片子以来,吃够了打电话的苦头,偌大个北京城,哪里有时间处处去跑,只有打电话。而电话的线路也少,机子也少,不知有多少时间要浪费在打电话上。
那边总算接通了。梁倩看了看表,整整花了十二分钟。
“喂——”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准是那位姓钱的女人。
这声音让梁倩感到一阵鄙夷又一阵羡慕。这声音使人产生一种泡在一澡盆子热水里的感觉,可以解除人的疲劳,松弛人的精神。在这种情绪下,一切事情会变得更好通融。为什么她和荆华、柳泉一点也学不会呢?她们的嗓音,没有一点女性的甜润、柔媚,一个个全像是京戏里唱老生或是唱黑头的角色,唦唦地。也许她们互相听惯了,感不到有什么欠缺。那么,让男人听起来呢?大概就像一个“娘娘腔”的男人,让女人们生厌一样。
“喂,请问谢主任在吗?”
“不在!”千娇百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
“劳驾,请你告诉我他上哪儿去了?”
“咔嗒!”那边干脆把电话给挂上了。一股怒气直冲梁倩的头顶。这女人,还有一点点做工作的热情吗?梁倩在谢主任的办公室里见过她:经心修过的眉毛,勒得紧紧的、过早地发胖的腰肢,一张抹过淡淡的唇膏的大嘴......
梁倩上来了牛脾气,拿起听筒再拨,仍然是“嘟、嘟、嘟”地占线的声音。可是她非打通不可。
“喂——”还是那位千娇百媚。
“我是梁倩!”梁倩几乎是用一种恶狠狠的口气赶紧自报家门。
“噢!梁倩同志,你好,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不来玩啊?你的片子拍得怎么样了,一定很顺利吧?我们都等着看呐!”
姓钱的女人真是老练。从梁倩那恶狠狠的语气里,她大概猜到了刚才她不耐烦地打发掉的电话,就是梁倩打的,所以问题提得连珠炮一般,不给梁倩留一点可以回味刚才的机会。
梁倩不由地把电话筒从耳朵旁边移开,看了看手里那个电话筒。它还是刚才那个电话筒吗?啊?!看来人们还是吃这一套。梁倩忽然之间泄了气,她看不起这一套,但是要办事情还得来这一套。她又比谁高明在哪儿呢?
她的口气变得和缓:“劳驾请你帮我找谢主任听电话!”
“好咧,你等着,别挂啊!”倒好像她求着梁倩似的。
从电话筒里隐隐约约传来谢昆生的声音:“……这件事情嘛,就这样说定了,你放心,那边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就行了……”一副大包大揽的口气,不知又给谁办什么事呢!
“喂——”腔子拖得长长的,又透着一种懒洋洋。好像他不知道是梁倩给他打电话似的,梁倩不信那位姓钱的没告诉他是谁来的电话。
“我是梁倩呀!”
“啊,啊!”那边立刻提起了精神。“怎么样,是给我电影票还是怎么回事?”谢昆生打着哈哈,那个熟悉劲儿,就好像梁倩是他家里的二弟。
“电影票?好说! 好说!我是问柳泉的工作落实了没有?上次您说让我等着听回信,晃晃就一个月过去了,我想我别等了,还是打个电话吧,没准您早给忘到脑后头去了。”
“哪里,哪里。别人的事敢忘,你的事敢忘吗?”这也许是实话,外事局的办公室主任,这是现时顶惹人眼红的差事,又是白复山打着老爹的旗号给他折腾的。想必谢昆生也是给白复山办过什么事情。“小白刚从香港演出回来吧?我还没见着他呢,带回来什么洋货了?能不能给我搞一个袖珍录音机啊!”
“狗蛋!”梁倩心里暗暗骂道。不怕吃多了撑死!有这么明目张胆地进行敲诈勒索的吗?对她梁倩尚且如此这般,对别人又该如何呢?
梁倩冷冷地笑了:“这也好说,今天能不能先把这件事砸死了。您说吧,什么时候能够调人,您可别净拿人涮着玩!”
那边不敢放肆了。倒不仅是因为梁倩有那么一位老爹。谢昆生知道,就是梁倩自己,一年之中也未必能见到老爹几次,况且她老爹也管不到他这等人物的头上。单只梁倩便是一个不大好惹的人物,她不像个女人,倒像旧小说里闯江湖的侠客。喜、笑、怒、骂,真真假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拉下脸来,给人一个下不来台,或是使出什么杀手锏来,闹得人一败涂地,丢尽了脸面。女人要都变成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得了,这个世界上,还要男人干吗使呢?他瞥了瞥等在一旁让他签字的钱秀瑛。大嘴大脸,却是丰丰满满、千娇百媚。谢昆生宁愿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而不愿和梁倩那样的女人打交道,又干又硬,像块放久了的点心,还带着一种变了质的油味儿。
谢昆生一收方才那种随便的口气,郑重其事地说:“下个星期,怎么样?”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放下电话,梁倩苦笑。这么一会儿工夫,扮演了几个角色?当年电影学院里的表演课真是没有白上。那时候,在这门功课上,梁倩是个劣等生。可见教科书能给予人的,比生活能给予人的少得多。人对生活的适应能力也比想像中的大得多。然而舞台上的一切不幸、屈辱、痛苦、失意……都是别人的,而在生活里,一切都是自己的。
箔纸折的小燕儿还丢在沙发上,在电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反光。小燕儿让梁倩想起自己小学一、二年级时上过的劳作课,那些用笨拙的小手指头折出的小船儿、小燕儿、小猴儿、小裤子小袄……哦,那热诚的,单一的,坦荡的小姑娘们哪里去了?她尽力回忆那些伙伴们的小脸,不,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连她自己少年时代的模样,她也回想不起来了。能够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的,是她们,和她自己的那些未老先衰的白发、皱纹,滞重的、对周围的花花世界不及暇顾的眼神,永远像是在追赶什么的、急促的脚步,永远顾不上修饰的发式、衣著……
和荆华、柳泉说过多少次了,她们不能这么过日子,她们也应该拣上一个日子,骑上车子,带上些吃食,到郊外去游游。这提议从春天推到秋天,从这一年推到下一年,终于还是没有实现。她们三个人之中,不是这一个,便是那一个,总被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情羁绊着。永远是一个坎子还没过完,另一个坎子已经等在那里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喘息的时候啊!她们总是说:“等这件事办完……”
现在,她们又在说:等柳泉的工作安排好;等梁倩的片子拍完,顺利地上演;等荆华正在挨批的那篇论文引起的争论、批判有了个了结……她们一定出去玩一玩。可这些事,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她们谁也说不准!


IP属地:天津1楼2017-03-24 11:35回复
    原来有一,可能系统给删除了。


    IP属地:天津5楼2018-05-06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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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舟
      张洁
      ——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会不会又是阴天?荆华怕阴天下雨。一到阴天下雨,她的腰就会疼得格外厉害。医生说过,她将来有瘫痪的危险——腰椎骨类风湿。将来?但愿她不要活到那个时候。医学博士们在研究如何延年益寿。何必呢?应该明白,真正使人烦恼的不是活不长久,而是老活着不死。当她变成一个**的时候,她希望知趣地消失,而不要变成别人的累赘。要是人人都能明了人生的意义在于付出而不是索取,那么好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她伸展着睡了一夜而变得麻木的腿脚。触到了放在枕边的手表。只有四点五十分,哦,不是阴天,不过是她醒得太早。
      荆华欠起身子,腰部僵硬得像是一根木头棒子,不得翻转。好在她的胳膊是有力的,撑起自己的身体并不很费事。发配边疆十年的生活并没有白过。也许她将来还得用胳膊代替自己的双腿,像她看到过的,那些没有了双腿的残废人。
      幸亏她有两条有力的胳膊,不然她可该怎么办?指望谁去,又依赖谁去?而且这大概符合马雅科夫斯基的美学观,就像他写过的那些阶梯式的诗。但假如每个女人都有一双举重运动员似的有力的胳膊,在女人身上再也看不到窈窕的曲线,婀娜的身姿,难道不是一种遗憾么?连荆华都感到遗憾。不知男人们会有什么感想。也许他们当中正有人巴不乐得地想要藏到女人的围裙后头。不知为什么,荆华总觉得一个“母马驾辕”的时期好像就要到来。也许宇宙里一切事物的发展,不过都是周而复始地运动。再退回到母系社会也未必不可能。
      她拿过放在桌子上的远红外线治疗器,把插头插进插销里。治疗器上的指示灯亮了。在乳黄色的塑料外壳上,映出一小圈柔和的光晕。上海人真是聪明,连一个治疗器也做得如此精巧、美观。
      然而,这种垂手可得的方便,这种精巧、美观,无一不让她感到这是她生活里少有的奢侈,并不属于她,一切都是暂时的。好像莱蒙托夫的那首诗:《悬崖》。每当早晨或黄昏,过路的朝霞或晚霞,总在上面憩息片刻便悠然而去的,像一个鳏寡孤独的老人一样的岩石啊!
      幅射面板开始发热,荆华把它贴在后腰上,一团热力透过后腰直穿前腹,把那股不论春、夏、秋、冬永远停留在她身体里的寒气驱走。
      谢谢老安,托人从上海带来这东西送给她。给她这治疗器的时候,像是要煞住荆华脑子里那些喜欢不着边际地联想的毛病,一反他平时说话那种说了上句,直让人担心还能不能接上气儿,说出来下一句的状况,口气挺冲地对荆华说:“我和你一样,顶讨厌别人的怜悯。”然后,像是和荆华吵架,怒气冲冲地补充:“我这可不是怜悯你啊!”
      说完,老安便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赛似地气喘起来。那几句话一定耗光了他储备的精气神儿!
      荆华总觉得老安不像个党支部书记。不像!
      就连他的名字,也透着一种平和、没稜没角、与世无争的劲头:安泰!
      晨曦把窗台上那盆已经败落的兰草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投射到窗帘上去。每一茎长叶,都耷拉在花盆的边沿上。就在生命消失以后,也还呈现着一种万般无奈的样子。
      又死了,她们怎么就养不活一盆花呢?
      她们像一切神经正常的人一样,喜欢花。当然,还有别的一些什么。那些花,弄来的时恢 ,都很壮实,挺肥挺厚的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顺着每片叶子的茎脉,能流下来一滴滴透明的、像翡翠一般的绿色汁液。每处枝娅里,藏着含苞待放的花蓇葖。可是,过不了多久,那叶子就开始变薄、变黄、变瘦。花蓇葖也会越来越少。其实,这屋子朝南,阳光充足,荆华还往花盆里埋过芝麻酱,浇过马掌水,弄得满屋子都是呛人的二氧化硫味儿。
      从院子南边一路走过来,看吧,家家阳台上都摆满了花盆,只有她们的阳台上是光秃秃的,一盆花也没有。好像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姑娘里夹着一个丑陋不堪的瞎老太婆。
      不知谁说的,花随人气儿,没福气的人养不好花。也许她们的霉气太重。可不,就是顶热的七月天,她们的房间里也有一股阴冷阴冷的气儿,像地下室,或是太平间。
      是不是这房间太大?荆华曾竭力地把它填满,书橱、沙发、桌子、椅子……填了自己的房间还不算,又填了柳泉的房间。全是她自己做的,没有买的那么标准,可也不含糊。机关里的同志大概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她会做木工活。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多面体。
      做着、做着,她忽然地又没了兴味,每一件家具便都露着白木头茬丢在那里,没有着色,也没有上漆。沙发上也没有套上人造革或灯芯绒的套子,只在包着弹簧、棕麻、棉絮的麻袋上,蒙了一块减收布票和钱票的姜黄色的毛巾布。样样都给人一种半途而废的感觉,处处都留着她是一个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没有长性,没有准头的人的痕迹。大概不少人也是这么看待她那活了四十年的经历。
      天知道!荆华竟然笑出了声音。
      猫头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她的床前,“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好像在问:“你醒啦?”
      荆华伸出手,招呼它过来,它大约还想睡,摇了摇尾巴,又回到沙发上睡去了。
      荆华也可以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今天又是星期天。但她不愿。
      好像有过一个不愉快的梦:关于雨,关于雪,关于风暴、寒冷、泥泞……
      关于那个她终于没让他(或她?)生下来的婴儿;
      关于邮局里,那个绿油漆已经剥落的小窗口,哗啦啦散了一地,揉得皱皱巴巴的角票。没有一张不体现着这笔钱凑起来的不易。准备寄给父亲和妹妹的生活费,被他一把从手里夺了过去。他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为了养活你家里的人,就做人工流产,我娶你这个老婆图的什么,啊?!离婚!”
      仅仅是因为钱么?在那个年月,再送一个生命到世上来真是一桩罪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日后有一天会打倒“四人帮”。
      图的什么?
      生孩子,睡觉,居家过日子。可惜这几样荆华都不在行。
      她的父亲和妹妹?难道就不是他的?哦,自然不是,荆华也未曾把他当做她自己。
      《一个冬天的童话》……
      逢到那些幸福而贞节的女人,痛骂某女人的时候,荆华总感到像是在骂她。她不也是为了养活被打成反动权威的父亲和因此失去了生活保障的妹妹,才嫁给那个森林工人而后又离了婚的么?
      唉,幸福的人应该是宽厚的,因为他们有健全的身心。然而为什么不呢?
      荆华翻了个身。不,她不睡,她不愿再回到那个梦里去,也不愿再回到那森林里去。那森林,也如许多事物一样,只有在绘画里,在音乐里,在文学里才是诗意的、动人的。在艺术表现里,即使它的阴沉、暴戾,也自有一种荒蛮的、野性的美。要是真生活在它的怀抱里,像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没准就会被它残酷地吞噬。哦,那零下二十度的木头小屋,几乎把她冻成僵尸的寒冷,别说腰椎骨会冻坏,就是一条钢筋也兴许会冻裂。每当她被各种意想不到的烦恼所搅扰,觉得日子苦得简直过不下去,她便自己宽慰自己:到了冬天,终不至于再挑水、和泥、蹬着那个她自己钉的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散架的小梯子,爬上爬下地抹严木头小屋上的每一条缝隙。总应该知足了。
      哦,要是梦倒也好喽!只怕不是梦,而是烫在她身上,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去、忘也忘不了的烙印。像霍桑写的《红字》。
      奇怪,她可以回忆起每一个拳头落在她身上或脸上的痛楚的感觉;回忆起每一桩受过的侮辱,回忆起他贴在她教书的那个小学校的墙壁上,列举她不贤不惠的大字报里的每一句话……报头上,常引用这样的几条语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或“同资产阶级思想必须划清界限,决不能和平共处”。然后是“东风浩荡,红旗飘扬……”她甚至可以回忆起他身上那股像在蒜坛子里腌过几十年的大蒜味儿,但却回忆不起来他的模样。那个曾经在一个炕上睡过六、七年,在一张桌上吃过六、七年的人。恐怕现在,就是面对面的走过,荆华也不会认出他来了。为了这个,荆华常常莫名其妙地会感到一些内疚。当一切都已变成回忆的时候,就连痛苦,羞耻,都比当时容易得多了。不,即使这样也不要。荆华把自己的思绪强拉到别的事情上去。
      今天轮到她做饭,起床以后,她要到菜市场去,平时她们总是瞎对付,今天应该吃两顿正餐。
      柳泉在隔壁的房间里哭了起来。
      猫头如临大敌一般“呜”地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竖着尾巴,蹿到柳泉房间里去了,好像要为柳泉决一死战。
      怎么回事?荆华欠起身子,准备过去看看。天,一只拖鞋不知被猫头叼到什么地方去了。猫头真是个宝贝。
      柳泉忽然高声地嚷嚷起来:“你不要欺人太甚,狗急了还要跳墙呢!”然后哭声、叫声又都低落下去。变得含混不清了。哦,是做梦,大概也是一个恶梦,荆华叹了一口气:她们怎么净做恶梦啊!
      猫头蹓蹓地回来了。依旧回到沙发上去,卧在那里,不睡了。两只眼睛纳闷地盯着荆华,好像在问:“你们都出了什么毛病啊?”
      荆华对它歉然地微笑,和她们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别说是人,就是这头猫,也让她们折腾得不得安宁。是啊,难怪那些男人要和她们离婚!
      她们这个单元,简直就像个寡妇俱乐都。
      这事怪得蹊跷。应该有人认真地研究一下,为什么她们这一代人离婚率那么高,而不是只用“资产阶级思想”那一句套话来了事。难道这样轻描淡写地,就能把她们饱尝艰辛并经过深思熟虑,为这一人生抉择所付出的勇气和代价全部交待了吗?
      她们这几个人,一块念过小学,又一块考上×女中,只是念大学的时候,才各自西东。先先后后地结了婚,然后,像商量好了似的,又先先后后地离了婚。借梁倩的光,她和柳泉又都住到这个单元里来了。
      有时,荆华产生一种时光倒转的幻觉,好像这个单元又变成了×女中的宿舍。好像她又可以趁别人午睡的时候,拿着一个装满凉水的眼药瓶子,往每个睡午觉的同学的眼皮儿上挤凉水。然后柳泉便会像个小大人儿似的,一本正经地找她谈话:“曹荆华同学,你这样做是不好的,应该很好地认识这一点。”那时候,柳泉是班上的小干部,很有点小神气,不像现在,捏扁了的柿子一样。
      啊,但愿一会儿能响起×女中的起床铃才好。
      “咚!咚!咚!”响起了又重又急的敲门声,好像哪里失了火,单等着她们去救火似的。
      荆华被这急促的敲门声催得慌了手脚,右胳膊怎么也伸不进衬衣的袖子。她急得一把将披在背上的衬衣抓了下来,原来袖子是反着的。
      “谁呀?”柳泉趿着鞋从里间走出来,慌慌张张地系着衣服上的扣子,高声地问着。
      “咚!咚!咚!”没有人回答,还是一个劲地使劲敲着。
      荆华用力过猛地拉开单元门。
      哦,又是他!白复山!这个文雅的侵略者。
      银灰色的夏装,白色的镂空皮鞋,头发留得不像嬉皮士的那么长,可也不像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抄文件的那些干瘪无味的小公务员,或是大学里有些整天吃粉笔末子,张嘴就是大一、小一,大二、小二,甲、乙、丙、丁,A、B、C、D,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的讲师那么短。浑身上下,恰到好处地让人感到他早已是名成功就,第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而决非文工团里,那些排在最后一、二名,琴拉得不怎么样,装束、派头却做得十足的小演员。
      不经意的作派下,掩盖着着意修饰过的苦心。聪明的家伙,跟他做人、拉琴一样。一片让没有经验的听众眼花缭乱的技巧下,没有自我感觉的模仿。


      IP属地:天津6楼2018-06-06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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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柳泉、荆华刚从恶梦中醒来,心情还没有得到平复,白复山便这样肆无忌惮地侵犯了她们。侵犯了她们的悲哀,她们的心境,她们想要过一个平和的星期日的打算。而且一定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们感到了一种被愚弄了的忿懑。
        白复山皱了皱鼻子。她们的房间里,总有一股动物园的味道。大概她们的那头猫刚撒过尿。
        “干什么?”荆华把胳膊往门框上一撑,完全不想让他进去的样子。
        白复山轮流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趿着拖鞋,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女人。他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可以不让他进去。既然这个单元是梁倩名下的房子,自然也就是他白复山的。她们两个人不过是他们家的食客,他想什么时候进来就可以什么时候进来,别管她们是正在厕所里洗澡,还是正躺在卧室里睡觉。
        “找梁倩!”他说。见怪不怪地微笑着。这两个孤身的女人和那只孤身的母猫所过着的古怪生活,总是在他心里,激起一种想要捉狭她们一下的念头。
        “你又没花钱雇我们给你看老婆!”柳泉特别生气。前两天他就来了这么一家伙。十点多了,柳泉已经躺下睡觉,白复山也是来找梁倩。告诉他梁倩没来,他还是像大侦探波洛一样,在荆华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好像她们家里藏着个杀人犯。
        那己经很过份了。然后又冷不防地,“蹭”地一下推开了柳泉的门。夏天,短衣短裤的,闹得柳泉拉条毛巾被盖上都来不及。
        “我还真想花点钱雇个人,连你们也看上。”其实,他的话里,分明藏着这样的意思:就是半夜三更,把她们扔到大马路上,也别担心谁会把她们拣了去。谁要她们干什么?一个个早已像块风干牛肉,包括梁倩在内。除非谁实在闲得难受,想找点什么磨磨牙。
        “你的脸皮还真厚啊!”一到真生气的时候,柳泉一点招儿也没有。
        白复山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丝毫不介意柳泉的气恼。这种居高临下的纹丝不动里,渗透着没把她们当人看的侮辱。说穿了,它有一种蹂躏人的味道。
        荆华像打点射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瞄准了目标,叭、叭、叭、叭有节奏地,慢条斯理地往外射:“现在的时间是六点半,我们的作息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八点接待来访人员,你要是有事,请九点再来。”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全完了,这一天,真让人扫兴。
        洗碗池里一共堆着十八个脏碗和脏盘子。那是昨天一天,加上前天弄脏的。碗橱里再没有一个干净的碗或盘子了。要想吃个简单的早饭,荆华也必得先把这十八个碗和盘子刷干净。她们两个人谁也不爱洗碗。碗橱里如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们谁也想不起来洗碗。这不行,以后连洗碗也要订个轮回的制度,好像她们在×女中住校时,轮流打扫宿舍里的卫生一样。
        洗碗真是一件讨厌的事。那怕做饭也比洗碗强。做饭好歹还算是一种创造!
        荆华舀了一大勺碱放在洗碗的热水盆里。水很烫,荆华用两个手指头尖捏着抹布的一角,搅和着盆里的热水散热。那盆水很快地就变黑了,上面浮着一层黑色的泡沫。
        这些碗和盘子老是洗得不干不净,洗碗的抹布也腻满了油垢,粘乎乎的。这些脏盘子、脏碗、脏抹布,无一不显露出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无味、马虎和潦草。她们怎么显得那么忙啊!不知别人都是怎么过的!
        唉,一塌糊涂!
        “啪!”荆华听见柳泉在拍桌子。
        “连这个你也不会,你还想不想考重点中学了?考不上重点中学,你将来还要不要考大学?你爸爸平时到底管不管你?!”
        柳泉在训蒙蒙,大概蒙蒙又做不出数学题了。
        “呜——,呜——”蒙蒙哭了。
        毕竟不是×女中的宿舍了。到底多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
        傻瓜!她们都是挣命的傻瓜!也会把孩子培养成傻瓜。这样呕心沥血地活一辈子该多累啊!难道她们还能像白复山那样生活么?
        人各有志!
        要是换了另一个母亲,孩子一个星期才来一次,还不用蜜糖哄着他。好像柳泉是个不近情理的妈妈。其实,为了争夺对蒙蒙的抚养权,那离婚案竟拖了五年之久。要离婚就别想要孩子,要孩子就别想离婚。蒙蒙成了个人质!几乎没把柳泉折磨出神经病!
        婚姻,这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可怎么那么复杂,那么困难啊!那怕仅仅是为了这个,荆华和柳泉也不敢再有结婚的奢望。只要想起离婚这件事,她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胆战心惊!难怪一般人都要在离婚这一个词汇前面,加上一个“闹”字或“打”字。对喽!“闹离婚”,“打离婚”。哪一桩离婚案不是闹得死去活来,打得人仰马翻。两个人如不闹到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咬成两半儿的仇人,那就算不得离婚!
        不知道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只是一味劝阻别人离婚的人是怎么想的。只要把两个人捏箍到一块儿,宁可他们当中有一个因为忍受不了那种折磨而寻死上吊、抹脖子、喝“敌敌畏”,但是只要他在咽气儿之前,还保留着那个婚姻的形式,他们就像造了七级浮屠,或是超度了一个罪恶的灵魂,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们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是可以消失的,当长期的共同生活,终于掀去那层暂时伪装在脸上的面纱,而将真实的、并不美好的灵魂暴露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既不像冬瓜、也不像茄子,有一半烂了,把那烂了的一半切掉,另外一半还可以吃。爱情是一种对应,只要一方失去了情感,爱情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
        因此,谁要想离婚,那就得有十足的勇气,丢掉一切做人的尊严,把自己顶隐秘的、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甚至像自己突然间失去了某种生理上的功能,夫妇生活已经成为一种恐怖和灾难这样的理由,对形形色色陌生的,有权干预你的婚姻的人们,重复、申诉个上百遍,以求他们开恩,以求他们理解。这理由对他们也许荒诞,对你却是生命攸关。这景况如同把衣服扒个精光,赤身裸体地站在千百人的面前。
        哪个人的离婚,不是一场身败名裂,死去活来的搏斗啊!天,这一切关别人什么事哟!
        荆华终于使柳泉明白,要相信蒙蒙自己的判断能力。假如他是一个正直的孩子,就是他当时不懂,他早晚会长大,早晚有一天会懂。那时,什么也羁绊不住他的心。他一定会回到柳泉这里来。一个人,可不是一个物件,锁在屋子里就万无一失了。他除了肉体,还有一颗心呢!人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锁起来,唯独心是任什么东西也锁不住的。
        心,这奇妙的、莫测的,如夏日天空里飘忽不定的浮云。它朝向你的时候,就是不锁,它也不会遗失。它不朝向你的时候,想夺也夺不过来。别管是暴力、金钱、诡计,到头来一切全是白费。
        那个人真是一个蠢材,以为这样就能割断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把柳泉治住了。天底下大概还有不少这样的蠢材。
        喏,现在蒙蒙长大了,他自己就跑来了。谁有本事就什么也不干,一天到晚廿四小时全守着他!没那么回事!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五十六元钱的工资一个也不能少拿。对蒙蒙他父亲那种人,就尤其如此。在这一点上,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至于蒙蒙做不出数学题,他就管不着了。
        “呜——呜——”柳泉也哭起来了。
        哭吧,哭吧。
        这两天柳泉心情烦躁。魏经理又想吃豆腐了。
        前几天下班,他把柳泉叫住:“小柳子,谈谈上半个月的生产进度呵!”
        上班的时间为什么不谈?又干吗不找科里的负责人老董科长?
        柳泉还没说上两句,魏经理那边就来神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说:“你这件衣服挺合身啊,身条显得越发的……”说着,就准备往柳泉的腰上捏一把。
        柳泉装着没看见,好像无意地转到离办公室门口顶近的一把椅子上去。魏经理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有好一阵子没有讲话。柳泉顿时感到脸上发烫了。
        “您——不是要和我谈谈工作吗?”
        “啊?啊——啊——,是啊,谈呐,你愿意谈,晚上到我家去,咱俩谈上一宿,怎么样?咯——咯——咯——”魏经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脚心底下踩着个冰凉凉的、乱蹬搭腿的蛤蟆,痒痒的不行。那个人,真是喜怒无常,不好对付。
        “我没时间!”
        真笨!她就不会给姓魏的一句:“我又不是酒吧间的女招待!”
        那倒是痛快。柳泉未必不想身后头像是靠着个一米厚的钢墩子的女人那样讲话。那样的女人柳泉见过,不论到哪儿,哪怕是进入朝圣的殿堂也像进入无人之境。
        可惜她身后没有那一米厚的钢墩子。那样任性的话,任性的事,不是她可以享受的权利。厄运教会了她克制、忍辱、屈服。为什么她不幸生为女人,是女人倒也罢了,为什么又是一个小有姿色的?人只知丑是一种不幸,并不知美也是一种不幸。再者,为什么又是个不属于谁的离了婚的女人。不属于谁,便好像可以属于任何人。
        她面前唯一的出路便是逃开。梁倩和老父亲都在给她活动工作,但愿上帝保佑,这件事能办成才好。换个地方也许会好一点。
        荆华拿起油瓶子,晃了晃,没多少了。又该打油了。今天可不能再忘,再忘中午连炒菜的油也没有了。她把瓶子里的油全都倒进了炒锅,炸馒头片油少了可不行。
        蒙蒙还在哭,柳泉也还在哭。这是星期天交响乐的第一乐章。
        荆华叫道:“蒙蒙,过来,告诉阿姨,炸馒头片你愿意吃咸的,还是愿意吃甜的?”
        “甜的!”蒙蒙还在抽泣。


        IP属地:天津7楼2018-06-0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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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他开始注意炸馒头片,不再哭了。好!
          甜的。人在孩提时代只知道甜的最好。其实呢,长大了他就会明白,咸的,辣的,苦的同样也好。
          “笃、笃、笃!”又有人敲门。
          荆华看了看表,九点。
          莫非白复山真没有走?竟然在门外老老实实地等到九点?这个老爷,什么时候肯为一件正儿八经的事花费过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许他真有什么要紧的事。
          “蒙蒙,开门去!”
          咔嗒一下,门没打开。又咔嗒一下,还没打开。蒙蒙还不大会开这种锁。不着急,让他慢慢开去,他应该学会。他应该学会办很多的事体。柳泉平时替他做得太多,如果她现在不是哭得红头涨脸,一定又会跑过去替蒙蒙开门。这样只会养出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窝囊废。明智的母亲不多,明智的妻子也不多。所以有人说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问题。当然这种说法是否科学,那是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事。
          门终于开了。


          IP属地:天津14楼2018-06-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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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您找谁?”
            谁?不是白复山?荆华笑自己。要是他能在外头等这么久,也就不是白复山了。
            她听见居委会贾主任在问:“有大人在家吗?”那声音里分明藏着一种怀疑。刚才咔嗒、咔嗒了许久才打开的门,以及打发一个小孩子来应付场面这两件事,似乎都意味着这门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正在慌慌张张掩盖起来的事。
            柳泉当然不能出去接待,那会更加刺激贾主任在某方而的警觉。荆华赶紧关上火门,把炸了一半的馒头片捞出油锅,迎了出来。
            “噢,曹同志,您在哇!”贾主任一只眼睛亲亲热热地盯着荆华,另一只眼睛却好事地滑过荆华的耳梢向走廊里窥视。
            贾主任就住在荆华她们隔壁的单元。早上她准是听见了白复山擂门和白复山说话的声音。不然她的日子过得多没滋味!


            IP属地:天津15楼2018-06-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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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帮”横行那几年,实行半夜三更查户口的时候,哪次不查荆华和柳泉她们这个单元,好像她们这里藏着十个、八个野男人!起先她们还以为家家都得挨门挨户地查,后来才知道,人家是有重点的。是啊,在一般人眼里,离过婚的女人,准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也就难怪魏经理总想揩柳泉的油。


              IP属地:天津16楼2018-06-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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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事吗?”她越是伸着鼻子嗅,荆华就越是堵在门口不让她进来:有本事再来一次查户口!
                “我们家的猫没跑到您这儿来?”
                “没有。”荆华回答得干蹦脆。“你们家的猫干吗要跑我们家来?”
                “哎哟哟!曹同志,您还不知道哇?你们家的母猫,招得咱们院里大大小小的六只公猫都不得安生呢!嘻嘻!”贾主任嘻嘻地笑着,那笑声里分明藏着暖昧。
                真行!独身的“女人”遭人非议倒也似乎在情理之中,难道连独身的母猫也要遭人非议么?看来,非得赶快让猫头出嫁不可。
                荆华扬声大笑。“哈、哈、哈!我为我们家的猫感到荣幸和骄傲!它很幸运,有那么多的追求者。”
                “是啊?呵——哈、哈、哈!”贾主任连连往后退着。
                “您不进来坐会儿?”荆华倒是越发地热情起来。将单元门越发地敞开。
                “不啦!不啦!”贾主任继续往后退着,好像她们这个单元里会传染麻风病疫。


                IP属地:天津17楼2018-06-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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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华已经关上单元门,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把门拉开,叫住已经走下楼梯的贾主任,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贾主任,有一件要紧的事,我不得不提醒您,您前天晚上吃过晚饭在阳台上打了个盹吧?”
                  贾主任家的阳台,紧挨着荆华她们的阳台,天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听吧,只要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拍着大腿,那准是贾主任在阳台上乘凉呢!如果大蒲扇响得节奏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那就是贾主任在打小盹呢!
                  “啊,是啊!”
                  “我可是听见您说梦话来着。”荆华停住了,一脸非同小可的神气。
                  “我说什么了?”贾主任一看荆华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让人听见的话。天呐,她可把什么事漏出去了?她茫无目标地在记忆里搜索,好像把米漏光的人,事后下意识地揪着米口袋上已经把米漏光的破洞。


                  IP属地:天津18楼2018-06-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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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政治方面的。哦——很严重,严重得我都不便重复,不便重复。”荆华说得很含糊。这就越发地显得事情的严重。
                    “我?不会,不会——”贾主任嗫嚅着。双下巴上的肉颤抖起来,她怕了。
                    看来,她心里显然想过,或是和家里人私下里议论过,发泄过某些属于政治方面的、相当错误的言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不会?您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荆华关上了门。
                    柳泉眨(“目夾”)着红肿、发胀的眼睛,纳闷地问她:“你真听见了?”


                    IP属地:天津19楼2018-06-06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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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个屁,治疗‘极左’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左!”
                      “你这也太过了,非把她吓坏不可。”
                      是啊,这玩笑有点残忍。可是谁又怜悯过她们?


                      IP属地:天津21楼2018-06-06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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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是找老婆的,现在是找猫的。这叫什么事?!别管谁丢了什么东西,谁倒了什么霉,谁心里不痛快,谁要想满足一下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诸如此类,全可以上她们这儿来。好像她们这里是贼窝,是出气筒,是社会里最下等的公民。


                        IP属地:天津22楼2018-06-06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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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没有人想过送些什么给她们呢?没有更多的奢望,不求这世上人人都应该享有的友谊、爱情、公正、尊重、保护、帮助……只求一点儿理解——或是再往下降一格,那怕是一点点谅解;只求不要再有那带着恶意地猜忌,往这个门里窥视的、刺探的眼睛,只求不要把她们当成**桶,凡是多余的,没有用的,发霉的,腐烂的,都往她们这里扔……


                          IP属地:天津23楼2018-06-06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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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是怎么了?像个歇斯底里的老寡妇!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上哪里再找回那颗仁爱的、宁静的心啊,像花朵一样,不断地把自己的芳香慷慨地赠给每一个人。像银色的月亮一样,温存地罩着每个人的睡梦。她多么愿意做一个女人,做一个被人疼爱,也疼爱别人的女人。
                            不,她不愿意雄化。究竟是什么在强迫她?!


                            IP属地:天津24楼2018-06-06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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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方舟(一)


                              IP属地:天津25楼2018-06-06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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