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蹲下身看着面前的人。
　　“你有梦想吗？”
　　苍老的手指抚过那把擦得锃亮的剑。
　　“没有。”
　　还记得那时，他很诧异。
　　“你有过情怀吗？”
　　他这么爱惜这把剑，应当会有。
　　“没有。”
　　他似乎想不出来。
　　“那你有什么？”
　　那双浑浊的双眼直直映入眼底。
　　“那么，你觉得呢？”
　　*
　　少年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辰，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如话本中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他有一把桐木所磨的木剑，因为这是他亲手磨的，因此整日背在身后，就连就寝也是揣在窝中。
　　他爱惜到这把剑连饭都吃不下。
　　他没有父母，居住在破草屋中，流浪在市集井巷。周围的村民都直呼他傻，没出息。
　　少年很疑惑。那么究竟什么是有出息，什么是没出息？怎样是有出息，怎样又是没出息？功名利禄？俗气了。
　　他最喜欢一个人偷跑到闹市的街头，去看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蓬头散发，窝坐在城门口的那个老乞丐。少年并没有存多大的怜悯之心，只是因为他身后的那把剑。
　　“喂，老乞丐，把你的剑借我看看呗？”
　　“不借。”
　　“为什么呀？”
　　……少年等到的只是沉默。
　　但是那个乞丐答应他了，说等他过了十六岁生辰，他会告诉他为什么。
　　“老乞丐，如今我十六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了吧？呐，先说好，你不能不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少年摇了摇手指，看着面前的老者，笑得很灿烂。
　　这样的笑容，却让老者心里一沉。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说道：“我不会食言。”
　　少年的眼睛顿时放光，但老者接下来的话却又浇了一盆凉水。
　　“但我也不会忘记初衷。”
　　少年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城门旁，老者的身边。
　　老者闭上了眼睛，轻轻说道：“我的剑，不出鞘。”
　　“为什么呀？”
　　“想听吗？那你先去城外给我买一坛竹叶青。”
　　“哈？！”
　　“去不去？”
　　“去去去……”少年心里想着，这么简单的事，城内就有酒馆，来去不过片刻。
　　“你记得，我只要城外竹叶青。”
　　等少年提着酒回来，已经天黑。但老乞丐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城门口。少年苦恼地抓着头：“怎么办，城门关了。”他望了望高大的城门又望了望手里的酒，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人，会喝酒吗？”那双浑浊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发亮，映下黑漆漆的影子，令人晃神。老乞丐终于把终日掩藏在头发里的脸露出来了，堆积着污泥的脸庞依旧遮掩不住那姣好的五官。只是那双手，如破干树皮，龟裂。
　　老乞丐不由分说夺了少年手里的酒，打开盖子能问到一股清香，澄澈的液体滑入口中，他的喉头滚动：“是了，城外竹叶青。”少年见他这般享受欢畅也不好意思打扰，为难地站在了一旁，老者停下喝酒的动作，斜睨了少年一眼，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只要城外竹叶青？”
　　少年想了想，摇了摇头。老乞丐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少年坐下。
　　“那家酒馆的生意，一定很好罢？”他看似自言自语，却又是对着少年说的，“竹叶青，哪里是个酒名！哈！”
　　“不是酒名是什么？”少年偏头疑惑地望着对方。
　　老乞丐摇了摇手中的酒，又是仰头畅饮：“不是酒名，自然是人名。”他将那坛酒塞入少年的手中，少年连忙说道，“我不会喝酒！”
　　老乞丐皱了皱眉头，取下了背在身后的剑，细细摩挲着。不会喝酒。这个世道，终有一日会让你学会的。的确，我不就是个例子吗？
　　老乞丐扫了扫少年，问道：“为什么选择江湖？你年纪轻轻，不应当考取功名吗？”
　　“我不喜欢咬文嚼字。”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喜欢那种大侠的生活！”
　　“大侠？”老乞丐嗤之以鼻，他冷冷的嘲讽道，“那你可知，江湖的风雨可不必官场的差，起码在官场，你有靠山。”他将整个身子放松，重重地靠在灰白砖头上。
　　“可我还是想当大侠。”
　　老乞丐摇了摇头，扶着城墙站了起来。他借着月色朝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棵结实的大树下，弯腰拾起一枚石子，只听“啪”的一声，草垛坠落的声音，他伸手紧紧抓住什么东西，不管地上的狼藉惨叫，径直朝少年走去。
　　借着月光，少年看清了老乞丐手里攥着的东西，一只雏鸟，正试图从指尖的缝隙中挣脱开来，身子却被那双大手紧紧攥着。
　　“那你，先将它掐死。三秒。”老乞丐淡淡地说道，将手伸到少年的面前。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老乞丐冷哼一声，摊开了手，手中的鸟儿挣扎扑腾后，逃命般地飞走。
　　“连一只鸟都不忍下手，何况是人。”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江湖。”

　　*
　　老乞丐挥了挥手，叹息。
　　“罢了。”那声绵长的叹息最终化烟消失在无边黑夜中，老乞丐回身望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这把剑，名曰江湖。”他提起那把剑，在剑鞘上轻轻落下一吻。
　　——十二古道。
　　“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古道十二剑，江御风是也！”他蹦哒到邻桌，一脚架在板凳上，抽出一根筷子转着，嘴里叼着一根尾巴草，笑嘻嘻地瞅着那衣着华贵的男子。
　　“你是什么人？”一旁的侍卫横剑在胸，瞪着那名名叫江御风的少年。
　　江御风抱臂一笑，仰着脸勾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我？你无需知晓。”话音未落，便听得四周传来稀稀拉拉的谈论声。
　　——这不是那个恶霸？
　　——他来干什么？这个杀人恶魔。
　　——平日里还嫌害的我们不够惨吗？现在还要招惹这么个大人物！
　　百姓口中的恶霸，自然就是江御风，而他们口中的大人物，自然就是端端款款而坐的锦衣公子，喻唤真龙的段泷。
　　“嗤——说什么江中之龙，我看是河中之虫吧！”江御风紧紧地抓住剑柄，恶狠狠地盯着一群人。
　　他本就是路过，遇见这几个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忍不住才上前去，可再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影子。若说恶霸，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不识好歹！”侍卫怒气冲冲，拔剑而挺，欲与面前的少年一决高下。
　　“啪——”“啪啪——”带有节奏的拍手声清晰地响彻整个酒馆。
　　段泷站起身子，淡淡地斜睨了江御风一眼：“河中之虫？有趣。你是第一个，但我希望不是最后一个。”眼风扫过少年的佩剑，轻轻笑了出来，“倘若有胆量，后日夜且去司空府一趟。你来也不来？”折扇收，笑意收。
　　“去就去，谁怕谁！”
　　——后夜，司空府。
　　夜风瑟瑟，清冷的月光照在水面上，偶尔泛起的涟漪踏碎了那方平静。
　　“啐，老子信了你的邪。这破天，真冷！”江御风使劲搓了搓手背，望着站在池子边人的背影，心里暗骂脑子有病，“喂，要打就打，磨磨唧唧干什么！”
　　段泷转过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独有的神韵直直望进江御风的眼中，他的声音清冷的过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把剑，你配不上。”
　　江御风眼皮一跳，立马攥紧了剑，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这把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既然配不上，还带着做什么？”段泷开口嘲讽。
　　“你在说一遍试试！”江御风将剑鞘抵在那人的胸口，怒目圆睁。
　　“呵，古道恶霸？”段泷移步至桌前，为自己斟了杯温茶，“月色尚好，不如我们来交交心。说说你的故事如何？”

　　*
　　“凭什么？”段泷笑了出来，“自然凭这把剑的名字叫江湖。武林有豪杰，当属江氏流云。不正是你的父亲，江流云吗？”他呷了口茶，静静地等待面前人的反应。
　　“当初，你的父亲不愿效忠于朝廷而被抄家焚毁。你时年六岁，逃出生天。其家母因重度难产，怀你而死。纵火二日，亲邻相互传言你乃天煞孤星。同年，你为救被绑架的楚家千金失手了结歹徒性命，无奈天道无常，那楚家千金非但不帮你澄清反而还反咬你一口。当日，皆道你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后十年，古道恶霸臭名昭著。”段泷顿了顿，继续说道，“但你私下却常救济庙中乞丐，穷苦贫民。”
　　江御风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些事情，理应他一人知晓，心中更是充满了警惕：“你究竟是什么人！”
　　“慌什么，我只是好奇。你受尽世人唾弃又为何会扶危济困？”段泷敲了敲桌子，“不过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
　　“你的初心是什么？为了找那个人报抄家之仇？还是因为遭到唾弃负尽天下人？这个江湖，你看的太简单了。”
　　“你……莫非……”江御风诧异地望着面前的人，在他匆匆十载岁月中，总有一个身影伴着他，救他于水火，赠他江湖，教授他武功。
　　“是了。但不完全对。”段泷摇了摇头，“毕竟我可是灭了你全族，害你受尽唾弃的罪魁祸首呢。”他的眼底全是笑意戏谑。
　　“你！”江御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记得吗……”段泷抬头望了望清冷的月亮，“你问过我，江湖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我告诉你。”
　　——江湖，没有真情。
　　——江湖，没有正道。
　　——江湖，没有梦想。
　　——江湖，没有情怀。
　　——江湖，亦没有初心。
　　江湖这个词，本身就是嗜血的生物，没有是非对错，没有道德伦理，有的，则是站在背后睥睨一切步步为营的操控者，倘若将江湖比作一盘棋，那么身处其中的人便注定囹圄，胜者，乾坤暗动，布棋时便已算好了成果。
　　一步错，步步错。
　　“为什么？”
　　“为什么？”段泷笑了笑，“因为赢的感觉很好，因为操控着自己的木偶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木偶步步坠入深渊，不应当，很美妙吗？尤其，那些自负以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不听话的棋子。”
　　“不过……”段泷低下了头，蕴了满眼的笑意，“纵横家精心步了一局，一是为了满足自己，二是为了解脱自己。”
　　——所以，用你手上的剑。
　　银光闪，江湖刺破心脏。
　　“纵横家的自负，棋子也看的出来。只是有时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这个江湖有些老。老到他利欲熏心，支离破碎，血雨腥风。
　　不过没什么。
　　江湖依旧是江湖，我守的这块地。
　　不问苦楚，莫道前程。
　　他似乎很羡慕那些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整日读书的儒者，虽然平淡到每日只做一件事。但好过撕心裂肺，什么都不知。
　　棋子甘愿被纵横家所操控，是因为他信任于纵横家。
　　月色可以尚好，但人无法依旧。
　　人已老人已倦，但江湖依旧。
　　退而求其次，江湖老的更甚。
　　少年疑惑地看着老乞丐。
　　少年沉吟了很久。
　　良久，少年蹲下身看着面前的人。
　　“你有梦想吗？”
　　苍老的手指抚过那把擦得锃亮的剑。
　　“没有。”
　　少年很诧异。
　　“你有过情怀吗？”
　　少年想，他这么爱惜这把剑，应当会有。
　　“没有。”
　　少年似乎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了。
　　“那你有什么？”
　　那双浑浊的双眼直直映入少年的眼底。
　　“那么，你觉得呢？”
　　少年想。
　　——我觉得，你的剑出鞘，一定会很漂亮。
　　　　　　　　　END于安徽

我怕我会写成长篇，强制换剧情，于是乎，烂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