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终于,刘备再也无法忍受荀彧了,决定乖乖赔书。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荀彧这时候偏执得烦人,非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一点偏差都不能有。刘备疏于练字,自然是比不过什么荀曾祖父的字迹好看,急得荀彧推开刘备自己上了,还责备刘备浪费了自己几块好竹片。
……
看着荀彧伏案认真书写,刘备百无聊赖,拿起一只写废的竹片,用刻刀削去字迹……
折腾了许久,荀彧总算把重制进度推进大半。正想放松下来休息一下,抬头看见刘备拿着刀在雕刻什么,眉头微皱,神情认真,不由心情安静,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自己的事。
室内只剩下浓墨的香味,以及刀刻发出的细微响声。
半晌,荀彧终于补完了,悄悄松了口气,心情却十分复杂。虽然原稿被刘备恶意损毁,但是……没办法很生气呢……是巫术吗?能在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后让人原谅自己的巫术……
看着刘备小心雕刻的样子,摇了摇头。
要是会巫术的话,就不会在这里削竹子了。
偶然间,看着荀彧发呆的样子,刘备停下手:「想什么呢?」
「想你。」
「……想我做什么?」
「想你为什么这么可怜啊。」
「我可怜?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荀彧摇头,幽幽地:「小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因此被同乡人嘲笑,稍稍成长又失去了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明明有战功却仕途不顺,心爱的妻妾儿女一个也留不住,一起打仗的兄弟也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来到皇帝身边又天天被猜忌。以为交到了朋友,没有一个是真心的;以为遇见了知己,那人却不是可以依赖的对象……」说着,不由叹息:「最后只能在这里削竹子,好惨。」
刘备低头看竹片:「……我竟然这么惨?」
「你难道不憎恨这不公平的世界吗?」
「不憎恨。」
「为什么?你戎马一生,却落到这步田地——」
「你觉得应该我在哪里?」
荀彧想了想:「依照军功做个地方官,远离战火和阴谋,和心爱的家人在一起,平安快乐。」
刘备继续削竹子:「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权倾天下、称王称雄?」
刘备睨着荀彧:「你想套我话,没用的,我不上当。」
荀彧垂眼:「你想多了,我只是替你不值。」
「我值不值,那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你无权为我的人生定价。」
「可是,你不快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就算我不是鱼,也知道玄德心里不快乐。虽然你嘴上不说,可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感到快乐。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却要经历灾祸,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文若,你想去大漠吗?」
刘备忽然打断荀彧。
「大漠?」
「西北一带,戈壁滩上,漫天黄沙飞扬。」
「真浪漫。」
「想去吗?」
「脱不开身。」
「我没问你去不去,只问你想不想。」
荀彧摇了摇头,如实回答:「不想。」
「可是我想。」
「……」
「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地有多宽广。在我看来,这片土地是个永远都探索不完的宝藏,总在你以为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会有新的生机出现。驱使我活下去的,就是看到那新生机出现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欲望。人怎么陷入到绝境都无所谓,无非是死。可人要是连希望都没了,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希望破灭的那一刻,会痛苦得犹如万蚁噬骨吧。」
「你在等待我希望破灭痛苦到无以复加的那一刻吗?至少我活过,我不后悔。可是你要是拿毕生精力去等着看一个人失败、认输,我会觉得你很可悲。」
荀彧心神不稳,无意识动了动手肘,摔翻了砚台,墨水泼溅到刚刚写好的竹片上,一片狼藉。
「哎,这回可不是我毁的。」
「没事,我的问题,重来一遍就是了。」
「我来帮你吧。」
「不用,我自己来。」
「……」刘备笑:「荀文若,你又不是蔷薇花,为什么浑身带刺?」
荀彧抬头,看着刘备,急忙辩解:「不是的,我看你还有事情在忙,再说你也不喜欢做这个……」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我懂。今天也累了,改天再写吧,我们出去转转?」
「……」荀彧放下笔:「嗯。你想去哪儿?」
「这里我不熟,你定吧。」
「这个,我想想……」
「慢慢想,我还有一点就刻完了。」
稍微整理了一下没被溅射到的竹片,荀彧认真思考。
看戏?吃饭?喝酒?逛街?都做过了,没什么新意……
临湖园、书画斋、手谈社、文宝阁?这种地方,玄德应该不会有兴趣吧……
骑马狩猎倒是不错,可是两个人去不合适,如果叫上大家一起……不不,还是想别的吧。
对了,从许昌到长社的路上有一个「明月山庄」,主人是父亲的老友,只说带朋友去转转,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事后多送些礼去道谢就是了。
主人颇爱园林,山庄四季皆是风景如画。此值深秋,银杏、红枫、月桂三色争秋,香风袭人,放松身心再好不过。难得的是山庄内还有一处天然温泉坐落在山巅,往下可以鸟瞰到山下的美景。再酌上几杯黄酒,小醉怡人……
「玄德,我们去泡温泉好不好?」
「嘶——」
荀彧话音未落,刘备手一抖,刻刀划破手指,血溅竹片。低头看了看,用沾血的手指在刻好的痕迹上抹了几把,直到竹片上一片血红,这才在手指舔上唾沫。
「你受伤了?」荀彧站起来,走到刘备身边,拉起刘备的手,眉头微皱:「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点小伤,别这么大惊小怪。」
「一点小伤?」荀彧抬起刘备的手:「只是一只手就有这么多疤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你怎么这般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很爱惜自己,不然就不能站在这里看你装情圣了。」
「……」荀彧红着脸松手:「你又误会我。」
「好好好,算我错了,」刘备抬起手:「来,手给你,接着装……呸——接着爱惜。」
「你误会了,就算是朋友我也会关心。并不是因为你才这样的。」
「真的?」
「……真的。」
「就咱俩去?」
「啊?」
「温泉。」
「当然,你想多带些人去也可以。」
「真的?那我可把我兄弟全带去了啊。」
「……好吧。」
「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带,就咱俩。」
「没有,我很高兴。」
刘备强忍住笑:「行,那咱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准备准备。」
「好,半个时辰后,我派马车去接你……你们。」
刘备转身欲走,末了,回到荀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总是忸忸怩怩的,坦率一点。」说着,递给他自己刚刚刻好的竹片,大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
「天下为公」
竹片上刻着这样四个字。字迹并不是很完美,却很用心,能感觉到主人雕刻时的专心致志。
「这么正经……不累吗?」
记忆中,初识时,那人这样问着。
怎么会不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