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将他交去潘德拉贡吗?”
尤菲米娅在黎明来临之际匆匆赶来,脸色有些发白,温曦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到来后不久便获知了一个秘密,当前也许仅得她一人是由他主动告知的。那秘密或许不得封锁太久,但也不会扩散得多么广阔。鲁路修从桌沿疲惫地支起脑袋,眼神飘忽向一旁,停顿在棋子四散的棋盘上。
“我并没有太多选择,对吧?”他说,“作为第三皇女的特聘专员,实质上为柯内莉娅和修奈泽尔知晓身份,我是已经被划归在帝国派系下了。娜娜莉到了安全的地方——到了缺乏自由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什么时候会变得不再安全,那大概取决于我能体现出多少价值来。”他苦笑了一下,撤手挥了挥。“我没有太多选择,尤菲。”
他敛目垂首,胸腔中涌起剧烈酸涩。他伸手去触碰那棋盘,指尖轻轻搭在倾覆的黑色棋子上,就此停留,直至他用颤抖指节将其完整抓握。他拿捏在手中,一个死物,叫棱角硌在柔软掌心里。尤菲米娅的洁白裙装如游云般飘近了些,浮在了他近前,轻声呼唤叫他抬起头来。
“你的确决定了吗?你知道结果会是——他会死的,鲁路修。”她说,“父亲——皇帝陛下——没有理由宽恕一个叛军头目。”她声音轻软,词句字节却一一沉坠下来。“你的确决定了吗?”她重复道,音调中带着担忧,“我知道你——”
“我不知道。”他打断了她的话头而回答,几乎带着些暴躁,“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在面对那女孩柔和目光时,还是尽力削减了怒气,而后愈发疲惫地倒进座椅靠背当中。“皇帝的态度也是个未知数,”他说,“也许那也要看价值所在。”
尤菲米娅知道的信息还不如自己多,他想。她还没有被告知那些个秘密,有关Geass的事,从ZERO到他们的父亲。她还不知道皇帝可以做到何种地步,倘若一个人真有利用的余地,甚至同其根本目的相关,那就并不消当真置人于死地。她仍是个局外人,不过是借着些关心的由头——他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确需要这份关怀。她适时搭上了自己的手,拢在他握紧的拳头上。
“他已经到了这地方,尤菲——”他低吼道,“整座总督府都知道ZERO落到了我们手上!即使我不做,也总有人会去做……”他呛咳了一声,喘息急促,耗费了片刻才舒缓过气来。“……若并非假以我手,他就真的必定会死了。”
他们四目相望,晨光熹微间窗沿投入了灰白涣散的影子。鲁路修松了手去,叫棋子骤然滑落,当啷一声后手掌颤抖得愈发厉害。尤菲米娅将手指收紧,他沉默地汲取着那些微热量与传递而来的气力。“我在为他争取生存空间,是的。”他说,“我不知道那能否成功,但我总得去尝试。”
尤菲米娅捧起他手掌来,几乎拢在了自己脸侧,低缓呼吸都似柔和亲吻。“你还是想保护他。”她说,“你开始觉得黑色骑士团的道路太过危险了吗?”
“什么?”
“你在考虑什么出路,我不知道,但你唯独没有考虑设法放他离去。”她叹息道,“你不希望他再犯险。”鲁路修由着那判定发怔了一会儿,而后略微放松唇角,点头应是。
“……我的确不希望。”
“然而这真是他所希望的吗?”
“你是在为他说话吗,尤菲?”他失笑道,“你甚至不认识他。”那女孩停止了紧追不舍的态势,若有所思地半阖上眼。
“你记得吧,鲁路修,我和ZERO短暂接触过一阵。”她轻声说,“那不足以叫我真正认识他,但我觉得那的确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那论断叫他欲言又止,所有赞同、反驳、怀疑与肯定一并涌到喉舌之间,又被他强硬地吞咽了回去。他在她的注视下瑟缩了一下,良久过后,用另一侧手缓慢地遮住了眼睛。
鲁路修滑开门禁而步入临时拘禁室时,朱雀仍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墙角椅背上。他面具与外衣都搭放一旁,呈出一副毫无戒备的模样。他的确是毫无戒备了,因那再无意义。他想自己仍是有逃离的余裕的,但若在此刻自行离去,倒真是把猜疑口实送到了帝国内那些个高位者的手边上,叫他们有充足借口挥去“兰佩路基”的地位乃至存在本身。
他想V.V.的确足够聪明,即便不能推算出那魔女所能推知的全部,但既能推断出他的软肋所在,也足够叫他吃尽苦头。他想鲁路修,你知道多少呢?
“你知道多少呢?”鲁路修问他,“当下的格局,往后的格局,你和我所面对的……”
“告诉你Geass的事的那个人,”朱雀说,“我知道他的来历。”
鲁路修话头停顿下来,背着完全锁死的门禁,迟疑片刻后向他走来,完整地站至了他面前。“你会好心为我解释清楚吗?”他言语间拉出些讥诮,朱雀并不动怒,微微抬头而望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父亲的打算,鲁路修。”他说,“我或许也……知道你母亲的死。”
那叫对方蓦然瞪大了眼睛,叫他感到一丝悲哀。他们一度已经跳脱了棋局之外、成为了掌控的那一方,而今又尽重置身于棋盘当中。有些线索仍然支离破碎,追根溯源或许终局不值一提,然而局中兜转者不会知晓——所有人天性如此,在碰到真实的壁垒叫自己头破血流前都不会停下追寻脚步。
“她或许不算真的死去了。”他说,“秘密的根源——帝国第六圆桌骑士,秘密的根源同她有所关联——不要离她太近。”他用着警示语气,内容模棱两可。他不知道自己应当提醒多少,鲁路修总是很聪明,他不知道自己能藏下多少秘密不被窥破。你不消知道,他想,你只用知道可能的威胁,不消知道全部的——
“你知道真相。”鲁路修说。朱雀低哼了一声,像用一个促音发出了嘲笑。
“真相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他说,“形势比你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就像他所经历过的那么些波折,在最后一切误解得以被涤清时,方知澄清无益、获知无用,不过落得一个告解过程,叫人在赴死时能更坦然些。他微微敛目,叫视野模糊了些,那人白衣裹覆的形廓便在他眼前与一个幽灵重叠。他吸了口气,抑制住自己呼吸中的颤抖。
“不要太依赖皇室,不要太相信V.V.——我知道我没立场这么说,但——不要太相信任何人。”
鲁路修望着他,眼神深暗。
“你改变了什么?”那人问,“事情原本是怎样的?”他绷紧下颌,似已经笃定了一些猜测。“V.V.说我是原本的Geass适格者,”他说,“我们那时在新宿,那女孩——”
“别说了。”
鲁路修只顿下一瞬,而后将声音放缓了些。“——你原本是想从内部改变这国家的吧,朱雀。你是抱着那念头前去参军的。”他说,“而我……”
“别说了。”
“……我说‘我要毁灭不列颠尼亚’。”他说,“你经历过什么,朱雀?之前那持枪的疯子,那也是个Geass能力者,对吗?心灵感应?读心者?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他说你扭曲了整个世界的意愿,替——”
“——别说了,鲁路修。”
朱雀骤然拔高了音调,生生截住他未完话语。鲁路修的声音消失了,封缄在嘴唇边缘。“替我”,朱雀读到那未完的话语,留存在唇形翕张边,一个无声的猜测。他们各自瞪视对方,各自都显得惊疑不定。鲁路修蹙紧眉心,神情几经变动,还是吼出声来:
“那就告诉我原本——”
“我原本以为不需要再对你撒谎了。”朱雀说。
他声音沉降回去,到了死灰般的境地里,在墟烬中徘徊不离。他撑起眼睑又垂落,在涣散视野中望着那人模样。不要多问,他想,不要多言,不要知晓——不要知晓。
“我知道皇帝陛下的能力形式——如果我将沦落到那一步的话。”他说。他沉默片刻,将游离思绪往正轨上拉回了一缕。“不,如果我将被送往那一步的话,该说是幸运的了。”他判定道,“潘德拉贡方面的意思肯定是把我直接问斩才对。”
鲁路修张了张嘴,似想分辨什么,那话语迟迟未出,朱雀便摇头打断。“我知道他的能力所在。如果真的会去往那一步,我甚至也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对待。”他平静阐述道,“变成不列颠尼亚的棋子之一,我知道的。甚至往后,会被派往哪里、前去应对怎样的格局,我大概都能猜到,但是……”
但他不知道那能力的作用形式。
哪些节点,他想,哪些记忆会被删改,会被隐没,会叫他丧失抵抗意志、叫他服从于这不值得效忠的庞大帝国。那是他原本会选择的路途,那是他原本会践行的方式;V.V.知道他不全是现世之人,倘若那不属现世的部分皆被封锁、扭曲乃至抹去,倘若他遗忘、倘若他不再记得——
于是他当真陷入恐慌。那些记忆,他想,那些记忆,所有的曾经历过的,伴着一个人从微末中走向终结。倘若失去了,完整地丢失掉那一人,在被夺去名姓、时至如今连存世假面亦被夺去后,唯有那记忆是他活在现世的缘由,唯一的依凭,推他来到这一步,叫他不至于放弃,若那也失去了——他垂下头去,缓慢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
那一刻他开始哭泣。他以为自己再不能做、再不会做的,自原本的“枢木朱雀”死去之后,自他连作为常人而活的资格都被剥夺之后——连常人的情感都需剥离,连软弱的余地都失去,叫他在葬礼中保持静默,叫他在世间行走时不起波澜,叫他在往返现世、望见那人鲜活样貌时都不过是心下庆幸——而今他失声哽咽,再遏制不住,泪水蓦然漫溢过眼角。
“……不想……”
“什么?”那人问他。那人似有些发懵,弯下了腰来,一并抱住他头颈。“什么?”那声音在他耳边徘徊,那拥抱态势轻缓,那人体温凑在近旁。朱雀哽咽不止,呼吸断续,零零碎碎将泣声咽下。
“……我不想变成那样,鲁路修。”他喃喃道,“如果——如果会变成那种形式,如果会憎恨你的话……如果那样,我会忘记——我会来不及……”
我想救你,他想。我想救你。但若来不及扭转形势走向,来不及阻止事态发展,来不及将你从死境中拯救出来——到了这一步,若仍然来不及……鲁路修松开了手,蹲下身来,试图望着他眼睛。“你应当恨我才对。”鲁路修说,带着几分怅然若失,“你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局面。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朱雀……但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你应当恨我才对。”朱雀握上他臂膀,轻轻贴近了些,终于将他完整揽入怀中,缓慢箍紧,似要将其揉入骨血般挤压疼痛。
“但我想我很爱你,”他仍在落泪,贴在那人耳际,声音沙哑而低缓地倾诉,“非常、非常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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