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后。
（不告而别后，我曾想他会来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邻县呆了一阵后，便又回了京城，安顿在京郊的一个村落，对外只称嫁过人，夫家已经亡故，说来，还是没骨气，银两也终究还是他留在裴府里的，若只我一人，到哪儿都好，如何都好，却不得不为腹中孩儿多做考虑。）
（一晃经年，一手女红出彩，以此为生，也常为人代笔书信，日子不富贵，却也不至举步维艰，小儿亦会缠我问，父亲在哪儿，每每都是闭口不言，久而久之，他亦不愿再问，孩童间偶有争执，便以此作为攻击，说他，他不辩解，却总会扬着小拳头，跟人打做一团。）
（日前，小儿头疼发烧，以往也有过，请了乡间大夫来瞧，总无好转，昨儿请了城中大夫，才道是不大好，药方开下来，也皆是名贵之物，凭己一身负担不起，垂泪一夜，翌日托邻家嫂子代为照看，只身询城东庄王府。）
（亲王府第的门槛，哪里是随便进的，塞了银子，叫人转呈一副画，青山绿水间，人影成双，却少两只丹顶，不是当年那一副，当年那一副，裱在裴府书房，一心了断两人，又怎会带走，后来想念疯涨，又临一副，分明相似，却说不出的寂聊之感。）

【多年之后，仍无法淡忘那日。裴府小院一间厢房，与玉书描摹作画，凭外头狂风还是骤雨，画中二人飘然而立，山水如画，画也如她】
【与玉书的事，不好同外人道，一个人空寞孤寂，在纸上写写画画，玉书玉书，这二字写得透纸穿桌，几次负气掷笔，也将写满她名字的纸烧埋成烬】
【那日之后的事，从旁人嘴里打听不来，但玉书何其铿锵之人，岂有自苦而不告即别之理，凭她身边伺候的婆子丫鬟如何说，俱不肯信。其实最怕的，还是听她们说，在其枕边一副散开的落胎之药】
【闻听此讯，管不得府内如何想，一心要劝她莫做傻事，一乘快马至裴府，狂呼她名，失仪不顾，却早已人去宅空】
她一个人，能躲到哪儿去？
【这一问，问到如今，若说情淡，寻不得找不见。当年拿她无法，娇俏蛮横，样样都吃进，由她纵她，如今杳无音讯，避而不见，依旧拿她无法】
【这日书房外奴才说笑，扰内室清静，令宋福成斥令规矩，人声方去，宋福成手里倒多一卷画。抬眼瞟过，复专注户部案牍事，一面笑他附庸风雅不成格调】
“爷，您看看这幅画”
有什么可瞧的，你喜欢自己收去，方才那几个不懂规矩的说说笑笑，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说人就在府外”
【话未说完，案上一乱，未得应，他倒自说自话铺开画轴。正要斥，一个你字儿未出口，已怔愣无言】
让她进来！
【不见不觉，一别多年，再见熟悉笔锋，如见其人。说不上是怒火滔天，还是惊慌无措，宋福成去唤人，已将画细细瞧了十来遍】

（“庙堂高远，我难独善己身，若有一日，你莫恨我。”）
（王府门前，檐下立时，我想到的竟是这一句，忘了他几时说的，可却记的那样清晰，今有日，恨不起，便只能两厢陌路，到头来，仍不得不求助于他。）
（是来人引，话无多，只随人入，当年，我不知要如何面对，如今便更不知了，他是会恼会怒还是不过剩下淡漠，一切皆是未知，一路分花拂柳，入他在处。）
（一眼观去，是书房。曾何几时，裴府书房，两人相依，品画一幅，他寥寥几笔，添一双丹顶。）
（而如今，立他跟前，上苍尤是厚待，容颜如旧，粗布麻衣，挽起的妇人髻。分明是我求见的他，可到头来，我就这么站着，不知从何说起。）

【再见她时，荆钗布衣，面上风霜，与记忆中娇容如玉不可比拟】
【她来时，仍在看画。闻步声抬首，扫她一眼，再看一眼画。宋福成在外掩门，一丝日头金辉落她身后，半晌，方道】
玉书
【不无喟叹，但出口生涩，这二字多年未再唤起，再从嘴里道出，争如他人所言。她初离开的那年，四方遍寻仍不见踪影，又令人三番五次去验她落在床榻边的药。落胎落胎落胎，纵再不肯信，也得信了】
【曾止不住想，若她知道当年实情，如何解释，如何释疑。也曾止不住想，多年待她如此，何至心狠绝情。但多少何至于，又岂拦得住她】
【当年积了许多话要说，事到如今，一句也道不出，看了她半晌，彼此无话，后冷一笑，道】
你答我，当年裴府，我曾薄待过你半分否？

（不告而别，落胎意图，匿藏多年。每一桩，不管摆在哪个男人心里，怕都是一场可以燎原的火，何况是他，皇亲贵胄。）
（那来的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利刃，举步维艰，想笑一声造化弄人。）
（贝齿咬唇，死死的，痛而不觉，良久是牵唇逼出两字。）不曾。
（顿须臾。）
吃穿用度，一应上成；嘘寒问暖，从未疏忽。（又补十六字，那段时间，不知真相，恍如山中岁月。）

【她倒理直气壮，原想她若哭泣服软，如今再见她，许心思仍动，但这副模样，令强压怒火霎时难遏，额上青筋突突的跳，案下手紧握成拳，几咬牙道】
那你为何不告而别！？
【自问待她不薄，已尽己所能补她所失，仍换得这噩梦般结局，如何不恼】
纵你由你，任你散漫，你就这样回报于我！？说走即走，你当我何人？你胸口装的，是人心还是石头！

（大约鸳鸯谱上，并无我与他，阴差阳错，从来是我强求。彼时我曾这样想，忘不掉，想念疯涨，可每次想起爹爹身首异处，便又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渗入天灵盖，弥漫到四肢百骸。）
（任他质问，百般煎熬，却又言辞匮乏，缘由咬在唇中，却仿佛，那么一说，就真的完了一样。）
您娇妻寻来，仪态万千，玉书自愧。
（不予他一个理由，便知这桩事儿揭不过，事到如今，虽无意离间他们夫妻，仍不得不将此捻来作为缘由，是，他们——）
（我心中，以他们来称，而我同他，却早已不是我们。）
（他许会信，玉书虽为汉女，却有所谓酸腐骨气。他许不信，执拗亦如我，认准了，又岂会因此放手。）
（只如今，咬死了这个说辞，未松口其余。）

【她走后，将伺候在裴府的大小婆子都传回王府，一一质询，一帮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情由，但其中之事，隐约可循。事后未去讨问过妟珍，只作不知，二人平平淡淡，绝口不提。如今经她一再确实，却觉可笑】
笑话！
【咬牙恨声，忽的起身，动作之大几掀翻桌案。几步至她面前，不远不近，多一步再难越起。端看良久，道】
福晋又可曾苛待于你！？何当年不于我说！？好一个冠冕堂皇之理，现如今回来，你就为告诉我这个？

（生受怒火，兼是挂心小儿，如烈火焚心般难受，他字句质问，仿佛负他真情一片，皆是我错。）
（可其实，不是的，忠孝难全，我唯一走了之，他起身来，行走生风，记忆中从未见过他如此，一时怯得退了一小步，两人之间，距不远，心却遥了。）
我几时说过苛待二字？（这话听入耳，只觉他当我要冤他妻子如何，自然不依。）
（一步之距，迈过去，踮了脚，双手直搂他颈肩，埋首流连，越发收不住委屈张皇，眼泪双双滚落，直落他颈间。）客栈，潭拓寺，裴府，诗，书，画。纵然我不告而别，避你多年，那种种，敬亭，你真当玉书逢场作戏不成？！

你...
【她猛地扑进怀里，身形一僵，两臂垂落身侧，竟不会言语】
【被她反唇一问，哭声泣泣，好半晌的功夫，脑里空白。待再回神，是她垂泪颈边，滚烫的泪滑过下颌，这一声敬亭，也真如昨日梦境】
是或不是，你自己再清楚不过
【口吻冷硬，却在她不见处抬臂欲搂，大抵待她温情，习惯成了自然。手至一半，又恨她总挑弄人心，转而使力扣住她小臂，硬将人从怀中拉开】
【几贴身直对，视她双目通红，心中一软，手上劲稍松，良久，方道】
若不是，那孩子呢？

（无法释怀，选择不告而别的是自己；如今又怨他怀疑自己的心意，只觉一番深情错付。）
若不是，离你多年，我早嫁他人为妻，何苦一人，白守着一份无望感情，空守一个不属我之人。（被他强制拉离，含泪梗咽，双臂被他砸着生疼，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言及孩子两字，双手反拽他衣袖。）孩子，救他，敬亭，你我之间，千错万错，皆可往后来算——
你我的孩儿，我怎舍得不要。

【一腔衷肠，可惜听得太晚，这些年寻她不得，时思及她当年腹中孩儿，与枕边一包落胎药，情深消磨，怒火难轻遏】
若不是，你又为何要走？
【踏前一步，将她扯进怀里，一手扼住她细白腕子，低首凝视，道】
若不是，你告诉我，当年裴府之时，你无一言虚假！？
【其实问与不问，已无兴再听，爱之切，恨之深。甩开她手，转身欲离，却突从后被人扯住。脚步生停，究竟舍不下她，多年前心尖之人，几融进骨血，岂堪忘怀。袖下所掩之手握拳，忍了几忍，已不敢再轻信她】
你舍得离开，如今又来编这谎话？玉书，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府……）
（于自己而言，实与前尘旧事无异，将那种种，连同父亲的死，一并埋葬。）
（只是如今往事翻腾，才觉自己将那点点滴滴记的异常明晰，我曾说，想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也曾应他，为他守一方安宁。）
（千言万语，先食言的是我。被他一声质问，竟觉若不摊开，实无言可辨。）
（双手攥他衣袖不松。）
庄亲王，民女能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名分？荣华？（声兀自一软。）小子眉眼间像你，很犟，时会同人打架，不论输赢，从不找我哭。

【不告而别，恨她决绝。落胎扼子，惊她无情。一腔怒火翻腾，甚不愿细问她究竟为何回来，只身侧两双柔荑紧拽臂膀，一别多少个年头，竟还是心软由她】
名分？荣华？你还要同我说什么，小儿仍在？
【望进她眼中，如荡开一池清水，出声呵笑，道】
玉书，莫再欺人，也别骗自己
【落胎之实，不容人不信，难以置信她心狠至此，多年回来，仍还将这伤疤至痛提挂嘴上。怒骂之词到了口边，被她蚊鸣般的细声又给搅乱心思，痴她眷她，至今无法自欺。】
【孩子的事，始终横亘心头。她描绘小儿模样，喉舌一动，面上霎时一白，险些往后跌下。握着她一条胳膊的手愈发使劲，合了合目，道】
我寻你多年，无分毫踪迹，玉书，今日你来同我说孩儿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