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公寓的时候,地上是大片斑驳的血迹,早已干涸。
顾里蜷缩着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刷得一下,四面八方,远古洪荒,来自整个世界的恐惧将我团团围住......
我反复地看着顾里留下的DV。
她妥帖地安排好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
她似乎天生有一种强大的责任感,我们是她的朋友、爱人、家人,却更像她的孩子。
即使她自己瘦弱得锁骨能养鱼,而我要穿大她两码的衣服。
我卧室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张照片。
我站在楼梯的阴影里,顾里站在大厅的阳光里,我看着她,她笑着来拉我的手,我们一起,静默在时光里。
这是唐宛如拍的,拿着羽毛球比赛一等奖奖品拍立得,灵光一现,大师附体般抓拍的。
她对自己这张作品的评价是:“这是和我的奶一样完美的作品,都是一对。”
原本对这张照片不屑一顾的顾里愤怒了,发誓要告唐宛如侵犯肖像权到她倾家荡产。
唐宛如各种声泪俱下地答应给顾里做一个月lucy后,她才冷静下来。
我却特别地喜欢,扩洗了挂在自己的卧室。
认识顾里这么多年来,我悲伤过,开心过,失落过,绝望过,却唯独没有害怕过。
因为顾里永远都会像照片里这样伸着手,
把我从失恋的深渊里拉出来,
把我从噩梦的最底层拉出来,
把我从绝望的泥潭中拉出来,
把我从阴影里拉出来,和她一起站在阳光下。
就像照片里一样。
可是顾里啊,我现在好害怕,你怎么独自在阴影里啊呢?
我按着DV快进键,顾里在最后笑着说,再见了,记得给我烧Prada。
然后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关DV。
她一定是想要结束在这里,
结束在她若无其事的调笑里,
结束在她熨贴的妆容里,
结束在她简约的家居服里,
结束在接近板寸,却也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短发里。可是她没有坚持住,她对病痛丢盔弃甲。
她的绝望,
她的痛苦,
她额头密密匝匝的汗珠,
她紧紧按着小腹的双手,
她因为疼痛而咬出血的嘴唇,
尽收眼底。
“哈哈哈哈,顾里,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很牛逼吗?你不是金光闪闪刀枪不入吗?你怎么这样了啊?让我看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你藏啊,有本事你再藏啊。哈哈...呜呜呜呜呜......”
我终于哭了出来,我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顾里你混蛋...咳...不是说好了我陪着你...咳...咳...我们永远在一起吗?我好恨你...呜...咳...。”
我哭得开始咳嗽起来,胸腔像一个巨大的鼓风机,嗡嗡作响。
“顾小姐家属。”医生的声音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噌地站起来,他在看见我的时候后退了一步。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拿着DV像是要自拍的女鬼。
谁不怕啊。
“她怎么样了,医生,她怎么样了。”
“我们已切除了顾小姐的子宫,血也止住了,刚才的术中病理结果还不错,高分化,1b期,淋巴清扫没有发现转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好休养,坚持治疗,愈后效果会很好。”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顾里,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我坐在顾里的病床前,她真美啊。
睫毛覆盖在眼脸上,投射出浓黑的阴影,皮肤吹弹可破,小巧的鼻子,紧抿的嘴唇,因为毫无血色,就像一座完美的冰雪雕塑。
我突然想穿着顾里为我买的婚纱,吻她,等她醒来向我求婚。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崇光湿漉漉的眸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伴着顾里的声音,林萧,我们两个要一块结婚。
我使劲摇摇头,拼命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顾里已经睡了两天了。
她睡着的这些日子,我买了很多烹调料理方面的书籍,像小学生一样用红笔做各种标记。
我请护士帮我罗列了所有癌症病人的禁忌,做了便利贴准备回去贴在家里的每个角落。
我扔掉了顾里所有的咖啡,收起了她的各类文件,先让盛古和constanly 都见鬼去吧。
我关了手机,顾里不想说,我便替她保守这个秘密,我这样说服自己。
其实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片巨大的沼泽,它想要吞噬顾里,把顾里的所有秘密全部揉碎了埋进去。只属于我一个人。
医生说顾里的身体太差,醒来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让我不要着急。
可是我听着心电监护有节奏的嘀嘀声,握着顾里的手睡着,却依然还是会在午夜反复重现的梦境中满头大汗地惊醒。
梦中的世界一片荒芜,路的尽头是浓雾下的悬崖。
顾里向那里跑去,我追着她却连衣袂也触不到。
她像一个孤勇的武士,一个人冲向通往地狱的旅途。
我够不到她。
“快醒来吧,再不醒来我就把你的prada都给烧了。”
我恶狠狠地对病床上的顾里说。
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我的眼睛就像两个水肿的核桃。
它源源不绝地贡献着廉价的泪水,好像只有用眼泪打湿了顾里的被单。
我才会觉得她还没有丢下我。
顾里在第二天的深夜里醒来。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睡梦里追她,她目睹了我惊醒的全过程,我红肿的眼睛,我满头大汗的挣扎。
顾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说:“你瘦了。”我以为我幻听了,直到顾里轻轻拍拍我的手,我才清醒过来。
“顾里,你喝水吗?我在呢啊,都过去了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有本事就彻底消失啊,你的脑子让叶传萍踢了啊?你演琼瑶剧啊你。你王八蛋你!你还疼不疼啊?”
我语无伦次地发泄着我的恐惧,眼泪鼻涕抹了顾里一身。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
顾里的眼睛红了,她轻轻拉过我的手,说:“对不起,林萧,你别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不走,我陪着你。”
顾里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是精神好了很多。
刚才她看着正在吃饭的我惆怅地说:“林萧,你那么喜欢吃东西又爱穿袜子走路,为什么不把两腮的骨头削了垫在脚后跟,瘦了脸还增了高。”
我扬了扬手里的包子,假装要砸她,内心却像下了一场金灿灿的太阳雨。
我闪闪发光的毒舌女王,终于回来了。
“要告诉他们吗?”我问顾里。
“南湘,会原谅我吗?”顾里一脸担忧地问。“
“为什么不呢?你对她那么好?”眼前的顾里幻化成南湘的脸。
她轻蔑讥诮地看着我,她说:“你是想让我,再泼她一杯酒吗?”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我,她说:“林萧,是我让席城强奸了顾里。”
她气势凌人地看着我,她说:“就算顾里忘记了,她现在也已经想起来了吧。”
“你在怪她?”顾里用手碰碰我的脸。
我没有说话,我的脑海里无数关于南湘的回忆汹涌澎湃、交叠缠绕。
我转开了话题:“顾源呢?你要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顾里转过身去。
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不可能有孩子了,不能让顾源一个大好青年守着我一个癌症病人,我给不了他的,总得让别人给他。”
我的眼睛迅速的红了,替她掖掖被角,走了出去。
其实我是希望南湘知道的,过了这么久,我早已明白了自己在嫉妒南湘,我无数次地后悔过,想要回到和她相依相偎的位置。
可我不能释怀她对顾里的伤害。
她在公司面对我的请求昂首离去时的马尾,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无声地抽在我的脸上。
而顾源,
我知道他是无辜的。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不想让他再来找顾里,一点也不。
这次顾里因为要逃开顾源而竖起全身的刺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决绝,几乎摧毁了我,我怕。
我给除了顾源的所有人发了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顾里得了癌症,她没有和卫海上床,瑞金医院。”
我的手机有上百条未读信息,都是崇光发的,他显然是急坏了。
我打开了最新的一条:“小助理,你去哪了?快回电话啊。”
我又看见了崇光眯着眼睛对我笑,他说:“小助理,我爱你。”
可是随后出现的顾里,她眼睛红红的,她说:“林萧,别走。”
我的手指从通话键移到短信键,“顾里病了,我在瑞金医院陪她,别担心。”
长出一口气,我关掉了手机。
不到一个小时,唐宛如、南湘、顾准还有崇光,全部都赶来了医院,病房里呼啦啦站了一群人。
顾里在看到南湘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我侧过头去,突然想哭。
崇光拥着我,他说:“你吓死我了。”
我蹭蹭他,把眼泪抹在他的外套上。
“林萧,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牛逼啊,这么大的事你自己扛着,现在才告诉我们,顾里要是死了,你要我们来开追悼会吗?”南湘的眼睛红红的。
“你死了顾里都不会死,再胡说我把你的逼嘴撕烂了。你现在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当初你是怎么对待顾里的?”我的内心腾起无数怨毒的火苗,刷啦啦全部扑向了南湘。
“林萧,你的嘴巴又有多干净,换作你这么自私善妒的性格,顾里先和简溪上床,再和崇光上床,你早拿剪刀把她的脸划花了吧,我有对她做什么吗?我只是发泄一下都不可以吗?”
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我指着南湘。
一字一顿地说:“是-谁-和-我-说-她-让-席-城-强-奸-了-顾-里?”
病房里的空气一瞬间仿佛冰冻了起来,崇光拉住我的手,我甩开了他。
顾准冲过来死死捏住我的肩膀:“林萧,你胡说什么?”
“怎么,还想替你的女人泼你姐姐一头水啊?我是不是胡说,你问她啊!”我的指头几乎要触到南湘的鼻尖。
正要继续发难,余光却扫到病床上的顾里。
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睛,她在发抖。
我立刻后悔了。
我忘记了这是一把双刃剑,它指向了南湘,更刺伤了顾里。
“顾里,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这么好,你保重身体,对不起。”
南湘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一直没有抬头,她低着头向门口走去。
我的内心突然有一个声音。
林萧,南湘要走了,好好看看她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脸上湿湿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南湘,你大姑姐我还病着呢,你要去哪?”
我就知道。
在大多认识顾里的人眼里,
她是理智、冷漠、高傲的黑天鹅。
她尖酸刻薄、
她嚣张跋扈。
只有对我们,
顾里会敛起锋芒,生涩地对每个人好。
我就知道。
南湘身体猛地一震,她跪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膝间。
哭着说:“对不起,顾里,我没想到席城会那样做,我只是说气话让他去找你要钱,我真的没有让他伤害你,顾里,对不起。”
被唐宛如搀扶着走到南湘身边的顾里。
轻轻拍着南湘的背,把她拥入自己怀里。
她用拥抱来化解仇恨,
用慈悲来化解矛盾。
就像过往的青春岁月里,
她无数次地原谅我们一样。
我给大家看了DV。
病房里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宛如哭得像要把房顶掀掉一样。
顾里忍不住了。她说:“唐宛如,我还没死呢,别给我开追悼会了啊,我的医生说了,噪音超过60分贝,我要休克的。”
话音还没有落,唐宛如已经扑向她。
她抱着顾里,哭得歇斯底里。
“顾里,你痛吗?我上次打麻药的时候好痛啊。”
说话间,挂出一串鼻涕。
她毫不犹豫地全部蹭在了顾里号称自己会过敏强迫我取来的她的fendi上。
我看到唐宛如这么不要命的举动,以及顾里原本泫然欲泣瞬间变成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突然想笑。
下意识地,我看向南湘,发现她也刚好抬头看我。这么多年来,如如一直有着悍不畏死的精神。
她坚决贯彻着对顾里撒尿,
冲顾里拉屎,
恶心顾里才能战胜顾里的人生信条。
一次次在顾里欺负我和南湘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们。
可是每次我以为顾里要把唐宛如从金茂大厦顶层扔下去的时候。
她都会轻轻拍着唐宛如的背,安慰她。
惊出我和南湘一身冷汗,然后会心一笑,觉得无比幸福。
没想到我们居然还保留着这样的默契。
我有些感慨。
对南湘的怨恨也化作细碎的泡沫,如同暴雨席卷过的大地,徒留淡淡的感伤。
在所有人忙着将鼻涕眼泪糊满顾里衣服的时候。Neil 报喜鸟一样春风满面来到病房。
“姐,那个小木屋底下都是金矿砂,你现在有六个亿,六个亿!哈哈哈哈。”
顾里故作镇静:“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们几个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身边。顾亿元,以后就这么叫我了,听起来老娘就像美国某个不要脸的政客。”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未施粉黛,却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