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南麓的一处秀峰,云杉环绕,塔松青翠,半山之上,一所清雅的别院隐在松影之中。屋苑依山而建,拾级而上,高处山缘平地间伸出一方精巧的观景露台,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整个天山峰林映湖,群山环抱的壮丽美景一览无余。
天边积着铅色的云,在雪峰间投下淡影,就象雪白的绸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
细雪纷飞间,一个男子面对群山安然独坐,手中轻握了一支玉笛,膝上放着一枚镂空银薰球,烟雾袅绕,让他静坐不动的身影变得有些飘忽。一袭淡蓝的衣袍,配天地间一片雪白,更映衬了他一身的儒雅俊逸。
他的目光仿佛落在远方天际——苍山负雪,冰峰辉映,一切透着清冷孤绝,却又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一如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看不出悲喜,只剩那一双寒星般的眼眸,默然间,落寞一闪而逝。
身后传来一阵悉索踏雪之声,几人登上了露台,他似有所觉,却并未回头。
一个老者上前,望着他的背影,欠身一礼。
“九爷!苍狼印已经救下卫无忌,远远目送他出了大漠。眼下——应该已经入了玉门关。”
他微颔了下首,淡淡道,“做得好。”
“ 让苍狼印仔细留意,”他搁下手中玉笛,仿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等商队回来时再暗中照应,务必护得卫无忌周全。”
老头子不语,打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他突然转动着轮椅,回过身来,望着老头,沉默了一瞬,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还有——石伯,”他静静道,“我知您宝刀未老,不过,您那条马鞭就用来赶赶车好了。若是闲了,就帮我照看医馆几日。这骑马奔波,杀人打架之事,就交给那帮徒子徒孙去,不劳您亲自费神。”
老头子一怔,眉间尽是诧异:“九爷,你怎知……”
他浅浅笑道:“您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复命,满头是汗,足底沾着黄沙,衣襟上还有血迹,怎能不知?”
“老头子只是近来闷得久了,想去活动活动筋骨,也顺便瞧瞧那个所谓的骠骑大将军究竟是何等的神勇无敌,”石伯轻摇着头,又哼了一声,“倒也不过如此!不瞧也罢。”
他转头凝望远处,低道:“卫无忌本是军战之将,不谙江湖路数,偶尔着了沙盗的道,也实属平常。”
“石伯,”旁边一人突然接口,粗声道,“九爷说的对!您年纪也不小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呃,呸呸呸,是伤筋动骨……叫九爷和咱们,如何心安?若不是您,我石谨言哪里还有命?您可得给我好好保重!”
“你的命是九爷救的,与我老头子何干?”石伯啐道。
谨言顿了顿,缓缓道,“那日在朔方城,我和小风陪九爷一起试毒,总算替姓卫的找到了解药。原以为九爷给我喝了汤药,解毒之后就无大碍了,想不到,和九爷出城没多远,我就浑身发软,腹中火烧火燎,疼痛难忍,吐血昏厥,我以为……这次定是难逃鬼门关,不能再陪九爷走下去了。” 他眼中竟然有了几分水气。
“那次是我大意,”九爷微微垂了眸,低声道,“只按普通人的剂量配制了解药。小风年轻,身体底子好,而我又是自小在药罐中长大,体质复杂于常人,对药、或毒都有了几分抵抗耐受之力,所以无性命之虞。但却忽略了大哥年岁较长,又是脾气耿直暴躁之人,气血过旺,毒素在体内游走较快,侵入经脉较深,未能彻底清除,出城一路烈日暴晒,气血上行,余毒又发。若非石伯你从厚墨赶来,沿城外搜寻一圈及时找到我们,只怕……耽误了诊治时机,大罗神仙也难救回大哥性命。”
他停了一瞬,定定望向两人,面色沉静,目光却似一汪深潭,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凝重,“你们都是莫某的亲人,如此痛苦我只愿承受一次。若是你们有事,我不会原谅我自已。”
谨言站直了身,微微仰头,只觉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愤懑和酸楚。
莫九爷,释难天,他的周全和体贴可以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偏偏,唯独——从来都忽视了他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该是那样的,冷静沉着有主见,不会被痛苦和落寞所扰,不会软弱不会失控,他所有的退让成全都被当作是理所当然。然而他终究不是神!他是人,他也会受伤,也有痛楚疲惫和脆弱的时候,而这一切,从来都只有他一人默默承受。原以为小月是可以给他带来温暖的那一个,却终究,只是梦醒之后一道更为鲜血淋漓的伤口。
七日瘟之毒虽解,不会伤及性命,但他体内残毒未清,久之竟形成暗疾,每当冷雨冰寒时节便偶尔会发作。他日日在医馆为无数病人医治,不让自已有片刻空闲,只有寒毒发作之时他们才能逼着他离开医馆,到天山来休养一阵。那种浸入骨髓的痛楚,虚弱无比的呼吸,惨白如纸的面色,明明难以支撑却还要若无其事微笑的样子,光看到就让人心如刀割一般难受,而他却要无止境地承受这般折磨煎熬,午夜被剧烈疼痛惊醒,独自忍受的时候,该是何等的凄楚冷清?
“九爷,我们更加不希望你有事!你可知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们心里也同样痛苦,同样无法承受。九爷……你,值得吗?你为小月,做得太多了!牺牲自已性命,去救她所爱之人,以身试毒,废去双腿,还不够吗?你这般不惜一切,成全她的幸福,可是她并不知道,更不会有丝毫感激!”
“谨言!”石伯轻喝。
谨言毫不理会,压抑了许久的郁结与不快,此时倾泄而出,竟一连串低吼出来:“她已经和卫无忌双宿双飞,过他们的逍遥生活。为什么,你还要再管他们的闲事,还要三番五次去救姓卫的?就算曾欠了他们什么,也都已经还清了!难道还能护得他们一世?就不能够从此各走各路,再无瓜葛?九爷,你失去了一切,却从未得到过一丝回报,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你……值得吗?”
莫循在谨言说出“小月”二字时便已怔住,此时听见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话音,身子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极隐蔽的痛楚,但随即便隐没在幽深的黑眸之下,不复一丝涟漪。
“值得,”他低声道,嘴角浮上一抹清浅的笑意,“卫无忌,是能给小月带来幸福的人。只要小月过得幸福快乐,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已想做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若——还有来世,他必将拼尽全力,争取自已属于的幸福,但今生,恐怕只能作罢。
“带来幸福!”谨言冷冷哼了一声,“他连自已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小月?更别提给她带来幸福!哪一次不是我们在背后收拾残局。九爷,我就不相信,你比不过卫无忌,不能给小月带来幸福!如果你心中仍放不下,就应该再为自已争取一次,至少,应该让她知道你为她付出了什么!”
“九爷,老头子倒觉得,谨言说的不错,”石伯道,“须知,情场也是优胜劣汰的规则,即使是胜者,谁也说不清能胜多久。”
“我从未当做这是一场战争。胜与负,都不重要。”他轻轻摇了摇头,眸光平静温淡,“小月的心,在她自已身上,没有人能够代替或逼迫她做任何选择。”
“对,九爷,你从未当过这是一场战争,可卫无忌却当这是一场战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只求得到小月,拥有小月,让自已给她幸福,所以无往而不利。而你,却一切是为小月的幸福着想,从不耍心机玩手段,勉强她做任何事,一退再退,寸土尽失。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输了。”
谨言叹道:“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布和剪刀都很喜欢石头姑娘,后来石头姑娘嫁给了剪刀,出阁的时候,穿的嫁衣很是漂亮,九爷,你啊……就偏愿意做那块布。”
胸口忽然一阵翻卷袭来的强烈痛楚,他微微一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轻轻呛咳了几声,下意识紧握住轮椅扶手,支撑着挺直了身子,低声道,“小月……还好吗?”
“她?好得很,这丫头机灵,鬼点子也多,居然在轮台开了一家绣庄,一家茶艺坊,生意倒是不错。”石伯道。
他轻轻喘息着,强行压下胸中愈来愈烈的疼痛,静静靠在椅背上,唇边一丝淡不可见的笑容,轻声道:“以她……爱吃的个性,和生意头脑,若是给她找几个好的厨子,只怕……她会把一品居都搬到轮台去……”
“是梅姨在飞鸽传书中说的?”谨言一扬眉,哈哈笑道,“想不到,梅姨居然还会玩鸽子,是石伯教的么?看来,您两老之前没少靠这个来传情达意啊……”
石伯白了谨言一眼,点点头道,“是啊,月丫头就有这个能耐,听说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帮乐师,在茶艺坊里演奏些中原的乐曲,吸引了好多茶客和思乡的南朝商人。最近——又在吹奏一首新曲,好像,是那首《白头吟》……”
一阵气血翻涌,心痛至极,他身子微颤,急速地咳嗽起来,咳得越来越烈,他抬手捂住嘴,蓦地喉中一股腥甜,一口殷红鲜血喷出,溅在皑皑雪地上,宛若红梅点点。
两人惊呼,急惶地冲上前去,将他扶住。
“九爷——”
“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