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风吹缘起】相思莫如雪，千里循月归 （风中续文，偏九月）

第三十三章 愿赌
两旁绿树夹道的一条蜿蜒山路，亦是往北通向建安城外市集的官道，还算宽阔的黄土路面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牵而行，路边草丛中野花点点，远处田间苗木成林。
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正当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偶尔轻风拂过树梢，哗哗的轻响。因地处城郊，此时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农夫在田间辛勤劳作，偶尔几骑快马从旁掠过，扬起一片烟尘。
莘月低头看向孩子：“逸儿，累不累？”
孩子点头，复又摇摇头，“不累——”他扬起脸来望着莘月，一张小脸红扑扑，“娘亲，我们还要走多远？”
“快了，“莘月柔声道，”前面小树林旁边就是市集，我们在那儿就能雇到车了。”
无忌不知去向，天大地大，她带着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往何处去寻。想着之前让红姑给无忌传过话，告之她一定会返大漠，要他回轮台等她，那么，眼下最恰当的选择便是回轮台。不管怎样，他找不到她也迟早会回去，带逸儿回了轮台，守株待兔，总能等到他。
原本青园往西不到半个时辰路程的灵泉寺附近有家车马行，莘月打算在那里雇辆马车回西域，不料赶至店外才见门上挂了张告牌，“东主有喜，歇业一日”，只得作罢。想着若再往西走，不知要步行多久才有车马行，莘月决定调头改走官道往北，去建安城外市集的车马行也许更近些，那边进城的人多，车夫也多。
离开青园差不多已一个时辰，孩子步伐小，体力不济，走了这许久，已是气喘吁吁，鼻尖微微冒汗。早上出来得匆忙，未带足水和干粮，莘月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屈身将他抱起，想让他休息会儿，微笑着道：“渴了吧？等会市集上有茶摊，还有你最爱的牛肉酥饼，我们喝点水，买些吃的再赶路。”
“好！”孩子开心地点头，抱紧了娘亲，眼睛闪亮，“逸儿肚子都咕咕叫了好久啦。”
莘月笑着轻点了下他的额：“就知道你这个小馋猫不经饿。“
“啊……”逸儿忽然记起来，伏在莘月肩上叹了口气，懊恼地努了努小嘴，“小风叔叔送给我的兔子——忘拿了。”歪头想了想，又自我安慰地道，“没关系，回去后，我让爹——再帮我捉一只。”
莘月轻扬起嘴角：“娘也可以帮你捉。”
“对，莫叔叔说娘亲也很会捉兔子！娘你也要帮我哦——对了，娘亲，”他扭过头来，搂着莘月的脖子，若有所思地道，“那天小风叔叔……还问了我个问题。”
莘月微怔：“什么问题？”
“问——我是喜欢爹，还是喜欢莫叔叔……”逸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脸天真，心无城府地道，“这是什么奇怪问题，难道我就不能两个都喜欢吗？不过……爹要是不和你吵架就更好了，对么，娘亲？你也喜欢莫叔叔——对吧？”
莘月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搂紧了孩子，一时无言。
“咦——娘亲，“逸儿忽地从她怀里扬起脸来，看了看她右边耳朵，又扭头望向她左耳，奇怪地道：“你这个月牙儿耳坠，怎么只有一只？”
莘月一愣，伸手探向耳边，右耳触手是那一弯玲珑温润的金玉，左耳垂下却是空空。
那枚耳坠——竟然不见了！
她心中一沉，将孩子放下，蹙眉回想，脑中疾转：“逸儿，刚才，在灵泉寺那儿，你看见娘亲戴着耳环吗？”
“好像……戴着，又好像没戴，逸儿不记得了……”
她焦急懊恼地咬紧唇，迅速转过头，望向身后延绵无尽的黄土路，急急往回跑了几步，目光下意识地沿路边四处搜寻着，又近乎徒劳地低头在脚下草丛中细细察看。
没有——找不到，怎么可能找到……
这一路行来，漫漫长途，谁知这一枚耳环——会遗失在何处？
她身体僵硬，几分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落。
是——天意吗？
终究……只是一弯孤月，形影相吊，无法成双。
自嘲地一笑，她黯然垂下眸，几分伤感地伸手抚着空洞的左耳，眼中升起蒙蒙水汽。

（接上文）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响起，车轮辘辘和着马儿的嘶鸣，烟尘滚滚而来。“娘亲，小心！“逸儿冲到莘月身旁，拽着她的衣襟，一起退避向路边，给飞驰而来的马车让路。
未料疾驰而过的马车竟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一片飞扬的尘雾中，驾车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挑起车帘。莘月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车窗，心中巨震——
车内，一袭月白袍的熟悉人影，眸沉似星，眉心微蹙，静静地望着她。
她与他视线相对，脸颊一阵发烫，鼻中涌起难言的酸涩，轻捏左耳的手悄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他从车内向她伸出手去，修长的五指缓缓摊开——掌心之中，赫然静卧着一枚金沙碧月耳坠，映着闪烁的日光，滢滢发亮。
一瞬间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隔着车窗，呆呆看着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石雕。
九爷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幽深的眼内光芒流转，悲喜难辨，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又在表达着什么。她只觉得他的目光像张网，柔软，无形，却似无边无际地罩下来，越收越紧，人在其间，怎么都逃不开，也……不想逃开。
第一束晨光从窗外透进之时，莫循便已醒来，一时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昏昏沉沉，恍惚着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影影绰绰的片断在脑海中掠过。虽四肢百骸间仍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烧却已经退了，体内那股虚乏倦意减轻不少，他微微撑起身子，胸口依旧隐隐刺痛，却觉呼吸较之前似平缓顺畅许多。
屋内薰炉中沉香尽灭，只余灰烬，朝阳投射进来，映照出榻壁上一个孤单的影子，安静冷清的空气萦绕四周，鼻端却浮着一股幽幽发香，身侧似仍留有余温，他怔怔低头望去，视线微微一顿——
枕畔，一枚熟悉的黄金镶玉耳坠隐在锦被间，盈盈而闪，如同一轮小小月亮。
他伸手拿起耳坠，胸口骤然一紧，转头望向榻边，一眼瞥见案上那只空空的药碗，脑中竟是猛地清醒过来，蓦然惊觉昨夜发生了些什么，心内大震，匆匆披好衣衫，正欲张口唤人，房门“砰”一声被推开，石伯和天照急步奔进来。
他抬眼盯向二人，急促地问：“小月昨晚是不是在这里？”
石伯紧抿着唇，点了点头，“人呢？”他蹙眉又问，声音喑哑。
老者眉头紧皱，将手里一张白绢向他递去。他身子微震，伸手接过，瞥眼间，看见天照手中包裹内那件蓝色楼兰衣裙，心瞬间一沉。
他低头细看那张白绢，目光快速从那几行字上扫过，耳边石伯的声音急急说道：“清晨轮值的小厮在后门发现被点了穴的石星，赶忙来报于我。给这没用的小子解了穴，他说——月丫头带着逸儿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回西域。没让他备马车，也不许他告诉任何人，我们刚赶去她屋里，只发现这个——”
他紧攥着那张白绢，手微微发抖，再压不住胸口一阵激痛，一手勉强按了慢慢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气翻涌间，喉中一股腥甜，未及反应，竟是生生喷出一口血来。原本该是鲜红的血，落在榻前，却见透着郁郁黑气。
“九爷！”天照惊呼了一声，急步上前扶住他。
石伯忧心忡忡，几分紧张地盯着他。他微微直起身，平复下紊乱的呼吸，抬袖拭去唇角的血迹，轻摆了摆手，低声道：“无碍，是……逼出的余毒瘀血。”
石伯按捺不住心中担扰，正要开口，他已经急促地吩咐：“让小风先骑一匹快马，往西，沿官道去追……最近的车马行，在灵泉寺那儿……”刚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平息下来接着道，“准备马车——快！更衣，轮椅呢……扶我出去。小月她们——走了多久？”
“大概半个多时辰，快一点……兴许还能赶上。外面小风已在准备马车，我和天照即刻去追，九爷，你身体还没恢复，今日晏大夫怕是会过来，你就不要……”
“没那么多话，去办就是！”他低喊出声，语气中已微含了丝怒意。
“是，九爷！”
石伯再不多言，立即出去安排小风提前出发。天照暗叹口气，虽然担心，终是拗不过九爷，不敢迟疑，快速给他换了一件白袍，推他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向西疾驰，赶到灵泉寺那间车马行，却见小风正骑马在门外候着，瞧见他们，打马迎过来，冲车内道：“九爷，这间车马行今日未开门做生意，月姐姐应该没雇到车。“
九爷想了一瞬，对小风说：“你继续往西追，看能不能找到她们，不到天黑别回头。“又转头吩咐天照，”我们调头往北走，去建安城外的车马行看看，也许——小月会去那里。“
石伯浓眉紧皱，回头望向九爷，眼中光芒复杂难言。那个向来冷静自持的人此刻沉默地坐在车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内心的忧急，他今天的气色并不太好，脸上不比身上的白袍多出丝毫血色，一双黑眸怔怔注视窗外，带着未及敛去的焦虑和淡淡黯然落寞，石伯心头不由得一紧。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月丫头这么急着走？那——六合天露，真的能解九爷体内余毒么，可——为何九爷还在吐血，竟似更严重了？会不会……配药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那么——自己昨日的决定是否太过轻率，反……弄巧成拙？
他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苦涩，低声开口：“九爷，是——老头子自作主张了，“他垂下头，微微欠身，定定看着九爷，”老奴——甘受责罚。“
九爷似乎一怔，从窗外收回视线，微微转过脸，却也没有看向他，垂下眸，轻摇了摇头，“石伯，别说了……”他淡淡回了一句，“天照太慢，您去前面驾车吧——今日若找不回小月，回天山再领罚便是。“
石伯心内极为自责，紧抿着唇，二话不说换下天照，迅速打马掉头，驾车风驰电掣般往北驶去。若是——今日找不回月丫头，会怎样？数年的隐忍，再加这几日的煎熬，身心皆伤，从不流露于人前的积郁苦痛，每时每刻都像是把人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熬成天下最苦的一锅汤，这锅汤煮得滚沸时，九爷……会怎么样？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受何处罚，他只是担心——他。不敢再想，只一门心思地猛挥鞭，豁出去了似地加速向前追赶。
当看见前方黄土路面上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挥鞭疾驰的石伯方才松了口气，紧悬着的心稍稍落定，总算是赶得及，心中暗叹，幸而九爷选了这条路，看来和这狼群里来的丫头终究缘份匪浅。
“咦——莫叔叔，娘亲的耳坠子怎么在你这里？“逸儿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二人均是一震，莘月立即反应过来，“原来落在青园了——”她勉强一笑，伸手从九爷掌中拿起耳坠，收回手的一刻，他却掌心合拢，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一颤，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撞间，各自心中复杂的情愫，已通过眼底流入了对方的心头。
“你们——要去哪里？”他低声问，依旧握着她，他指尖温热，定定注视着她，黑玛瑙石般的眼眸中，似轻涌着层叠的暗潮。
她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着，未及答话，身旁逸儿已经开口，仰头望着他，笑嘻嘻地道：“莫叔叔，我们要回大漠——回家，去找爹！你怎么来了？”
听到“家”和“爹”两个字，他的身子似乎轻轻晃了一下，深深看了莘月一眼，眼中划过一丝过于复杂的情感，却因为太快便消逝在幽深的眸光之下，再难寻觅踪，原本握着她的手却不着痕迹地缓缓松开来。低下头，他微微笑着，对逸儿道：“莫叔叔——不放心你们，回大漠此行路途遥远，你和娘亲单独上路，实在太危险。”
他的视线从逸儿脸上一扫而过后抬眸看向莘月，温声开口：“小月，你们今日先回青园——好么？过两天我们也要回西域，我们一起走。“
莘月微怔，有些迟疑地望向他，没有说话。
见她犹豫地沉默着，似面有难色，他依旧浅浅而笑，只是笑意几分飘忽，眸中颜色渐渐变黯，声音却仍温和而平静：“送你们到了大漠，我们就回天山了。你带逸儿——自己回轮台便是。”
她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他每说一个字，就一牵一牵的疼。她知道，她犹疑的态度让他误会了她的顾虑和心思。她咬着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中微微发涩。
“是啊，月丫头，先回青园吧，过两日我们一起走，不然九爷怎能放心？“石伯一把将逸儿抱起，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逸儿，我们一起回大漠，人多，路上才热闹，你说——好不好？”
“好啊，”逸儿拍着手，开心地道，“一起回去，就像上次坐船一样，逸儿喜欢热闹！”
她扬眸看他，他正低头静静望向她，深黑双瞳中一片水色，寂寂如沉湖无波，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可……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依旧躲不开那样专注的视线，她的心一窒。
她未曾预料到他会截住她。
而他竟然追上了她——
他是怎么知道她会走这条路的呢？她不知道，也不想再思考了。
既然天意如此，她为何不顺势而为？又为什么非要固执逃开呢？
更何况，她担心他，想知道他的身体是否真的有所好转。
回轮台后的事，就等回轮台后再说吧——
她将那只耳坠戴上左耳，仰起脸望向他，含笑点了点头，轻声开口：“好，一起走。“
他眼中闪过微光，释然了几分，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虽还透着苦涩，却有真正的欣悦。

（接上文）
晏大夫将搭在莫循腕上的手收回，蹙着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迟迟未说话，脸上神情复杂。
莫循收回手来，向对面须发皆白的老者浅笑着揖了一礼：“多谢晏大夫连日奔波费心，有劳了。”
“莫公子不必客气，”晏大夫摆了摆手，拈着胡须，细细察看他的气色，沉吟地道，“只是——公子这脉象太过古怪，老夫恐怕得为你行一次针，行针之后会看得准一些。”
莫循一震，眼神中略有丝抗拒，笑了笑，冲老大夫微微欠身：”不必了，晏大夫——我没事。”
晏大夫原本只面色稍沉，听到他这句却霎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脸黑的一口锅似的，微带了丝怒气，皱眉道：“没事？什么叫没事？死不了就叫没事？老夫已为你诊过两次脉，今日这脉象极不寻常。你们这些孩子别总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若总是这么不听话不知保养，思虑过盛，劳心伤耗下去，好得了这次，好不了下次，迟早要把自己给折腾没！”
莫循微微抬眸，望向晏大夫，眼内闪过一丝诧异，不明他这股怒气因何而来。
老大夫一连串说罢这些话，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眸静默了一会儿后，神色渐转平静，沉声开口：“老夫只是——忽然间想起一位英年早逝的故人，一时有些急躁。失仪了，莫公子勿要见怪。”
“医者天下父母心，莫某明白——“莫循微微而笑，似乎毫不在意，拿起手边茶壶，斟了杯茶，向晏大夫递过去，温和地道，”晏大夫若要行针，在下从命便是。“
他转头对石伯和谨言道：“你们先下去吧，”目光微沉，又低声吩咐了句，“若小风抓药回来了——让他按方子把药煎好，送到我房内。“
“是，九爷。“石伯和谨言依言退出屋去。
晏大夫饮尽杯中茶，转身从药箱内取出一扎银针，用酒焰消了毒，回过头，见莫循已安静地在榻上躺下，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老者一时目光怔怔，脸上几分慈祥之色，一丝若有若无的难得笑意在唇边淡淡浮开，随之用力于腕，麻利施针，分别扎入莫循臂上、肘内、腕侧的神门、内关、尺泽数个穴道。
待解开衣衫，在莫循胸口下针之时，老大夫刚凝神施力将银针缓缓落到他天突、华盖二穴上，又微微迟疑了。平日医治病人，施针为的是压制——扶正祛邪以阻控病情发展，而此刻他却是想借行针引发和激出莫循体内潜藏的症状，以判断其身体真实状况，目的和效果全然相反，因此不免有些担心，恐他身子承受不住。毕竟，在人清醒之时行针，又深刺在几处要穴，这疼痛也不是太易忍耐的。
榻上的人脸色苍白，紧咬牙关，一声未发，垂在两侧的手轻握成拳，身子微微绷紧，却又慢慢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额上已渗出涔涔薄汗。晏大夫看着他神色变化，有些犹豫，微微俯过身低声问道：“公子，怎样——？“
莫循自然知道他行针的目的，也想正好借此时机验证一下解药的效力与自己心内的猜测，总归是躲不过去的。他平复着略微急促的呼吸，冲晏大夫轻点了下头：“无碍，晏大夫您尽快落针便是——“他浅笑了下，声音温和平静，”若我未猜错……接下来要落的可是膻中、天枢、神阙、气海四穴？“
晏大夫点头：“正是。“
莫循微微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神色平静坚定，低低开口：“我已知您落针的手法——晏大夫，不必担心，落膻中，可入三分，两成力。天枢，入四分，三成力，神阙、气海，入五分，一成力——我受得住。“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凝目看向他：“原来——莫公子也通晓医理。”说话间，手上使力，银针保持匀速，又缓缓刺入一穴。
莫循的身子微不可察的战栗了一下，只觉体内血气翻涌，疼痛骤然加剧，睁开眼，见晏大夫目光定定凝在自己身上，似隐含几分紧张。他不想令他犹疑分心或有所顾虑，只希望老大夫将余下几针顺利落完，于是复又闭目凝了凝神，微微仰头慢慢调息，轻声开口：“晚辈只是略通而已，从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宫里太医和琅琊阁的名医就在家中进进出出，听也听会了一些……倒是晏大夫，您施针果断，取穴精简，落针精准，单是这左捻九而右捻六的无痛下针之法，已足见医术之精。”
晏大夫目光微动，似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瞬后，低声问道：“公子所说——琅琊阁的名医，不知是哪一位？“
“好像是一位……姓蔺的伯伯，与我父亲是故交。他们是在西域认识的，蔺伯伯欲从沙盗手中夺取一件珍玩，为此还和我父亲打了一架，没想到不打不相识，两人竟成为好友。蔺伯伯在建安时，和我祖父性情也颇为相投。可惜……我父亲去世得早，听闻蔺伯伯一生逍遥，四处云游，此后便再也没见到过了。“
晏大夫怔了一瞬，白眉轻扬，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继而嘴角慢慢浮出一丝了然的淡淡笑意，想到老阁主竟是以故友之颜容重塑长苏之容貌，心中感慨，一时无言。
收回心神，他伸手探了下莫循的脉搏：“莫公子的相貌——想必和令尊极为相似。“
“嗯。”莫循低应着，笑了笑，“其实——也许更像我母亲。”
静默了好一段时间，他仍旧阖着眼，声音轻轻浅浅，低问道：“您说的那位故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晏大夫凝目看了他半晌，语音微顿，神色略有感伤，全神贯注地盯着余下几个穴位，凝神下针，一面缓缓说道，“比谁都有主意，也比谁都任性——身负麒麟之才，心存天地之志，亦怀家国之义，腹有良谋，一身傲骨。说起来——容貌倒和你有几分相似，一般的清雅俊逸，风姿卓然，也一样——思虑过重，多病多伤。”
老者轻叹一声，微微垂目，语气里带了一抹怅然和深重的苍凉：“只不过，他肩上背负的，也许比公子更多，更沉重罢了。正因如此，他心中始终怀着执念，为达成所愿，甚至毫不顾惜性命。最后……也总算是如愿以偿，功成身退，求仁得仁。只可惜——他选择了他所期望的最终归宿，却让身边至亲好友和挚爱之人终生抱憾，留下永远的自责、不舍与无可奈何。”
莫循轻轻睁开眼，眸色幽沉，仿佛在沉淀心绪般良久无声，片刻后，静静开口：“听老先生一席话，让人万般感怀——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认为最重要和值得之事，若是壮志已酬，或心愿已了，便也无甚可悔。作为知交挚友，即使心有抱憾，能做的，也不过是从旁协助和支持他的决定罢了。“他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如此人物，莫某深感敬佩，只可惜……无缘亲慕其风采。”
“是啊，这个人……是再也见不到了……”晏大夫慢慢说着，眸中流露出怀念与哀伤交织的复杂表情，下手未停，腕力加剧，将银针迅速扎入他最后一处穴道中，方缓声开口，“这世间的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老夫一介游医，远居江湖，顾不了什么家国大义，也极厌朝堂之争，我只想我的病人安安乐乐，无病无痛，一辈子好好活，活得快快活活。人死了，就什么没了——“
他站起身来，徐徐负手，双眸微微眯着看向莫循：“老夫只希望——莫公子多加珍重，善待已身，勿重蹈……我那位故人的覆辙，给自己，和身边人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皱着眉，伸手又探上莫循腕间：“我适才便说，你脉象太过古怪。我已给你诊过两次脉——公子久病之身，心脉俱损，气血虚亏，体有余毒，浮迟表寒，理应为迟弦之脉。即使已退了烧，伤寒之症痊愈，也不该是现在这般——正常得竟似不正常的脉象。促脉灼灼，紧脉沉实，状如洪水，滔滔满指，简直和重伤垂死那种火燥旺盛，数脉主腑，血气亢逆的脉象忽无偏差，这表本迥然大异，你又不是回光返照，怎么能有这般脉征？如果仅服了我那几副汤药，绝不会恢复成这样，公子是否——还服过其他药？“
莫循沉默了一瞬，低声问：“不知晏大夫可有听过一个西域的方子，名唤六合天露。“
晏大夫垂目沉思，回忆片刻，眸光微闪了一下：“老夫在琅琊阁——藏书楼内的西域药典上曾似见过此方，略知一二，据说此药能解天下一切巫蛊与奇毒，可配方着实难寻，想不到公子竟然——“他沉吟地捋着白须，”敢问公子体内余毒因何而起？“
莫循淡笑了下：“七日瘟。“
“原来如此——”晏大夫微震，望向莫循，眼中掠过些许惊讶，“所以……此前公子体内这阴损之毒，也是你自己所解。老夫竟不知莫公子医术如此了得——“
老者的话音在看到榻上那个人迅速苍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银针刺穴的效果已经显现，莫循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喘息急促，额间布满了冷汗。被激发的血气在他体内汹涌冲撞，如一条狰狞火龙四处翻腾只想找到一个出口，骤然一股刺痛挟着寒气直直撞入心脉，让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思考，眼前一黑，便生生吐出一口血。他抬袖拭净嘴角，淡然地看了一眼，淤血洒在榻边，隐隐泛黑。
这反应并不出老大夫所料，他眉头轻皱，忙到榻边扶稳了他，凝神将一根根银针从他穴道内拔除。
“晏大夫……“莫循缓缓撑身坐起，一手按着胸口，平了喘息，微微垂眸，另一只手撩起袍子轻轻按上自己的左腿，低声道，”烦劳您，用银针分刺我左腿太冲、悬钟、血海三穴……之后再取几滴血出来，我想看看——“
晏大夫看到他那条经脉被毒素侵袭的腿，便已知其意，遂依言而行，施针扎入他足背跖骨间的太冲、外踝腓骨后缘的悬钟和左膝内侧上方的血海三处穴道，他的腿依旧没有任何感觉。晏大夫另取了根针，从血海穴下方取了几滴血，滴入手边玉盏内配好的药液中，血色暗红，渐渐转淡，融于药液。
莫循毫无血色的唇紧抿着，似乎浅浅笑了一下，眸光微凝，定了定内息才轻声开口：“果然……腿上沉淀的毒素竟可以慢慢消解——“

（接上文）
莫循毫无血色的唇紧抿着，似乎浅浅笑了一下，眸光微凝，定了定内息才轻声开口：“果然……腿上沉淀的毒素竟可以慢慢消解——“
看着那个温文浅笑的人眼中微微欣慰而执着的光亮，晏大夫眼内掠过一丝隐忧，眉头紧蹙，思忖了半晌，方望着他，沉声道：“可是——这六合天露药性甚烈，功效实在太强。若是常人，倒确可以逼出体内残毒并袪除，了不起多吐一阵子血，假以时日，便能慢慢修复内府，恢复如初。可莫公子你就不同了，你身体底子本弱于常人，又因腿疾，内瘀难疏血气不通，所以心脉损耗更为严重。就像外功比内功好练一样，你的身体气血虽被六合天露修复得极盛，可内府犹虚，内外不调……你的心脉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药力。这便如同——损毁残破的河道内奔流着翻涌凶猛的洪水，一个不慎怕是会全然崩溃，心脉俱裂，血竭而亡——此乃其一。”
“其二——“晏大夫顿了顿，低叹一声，声音多了几分干涩，”虽我不能确认，但按药典所述，这六合天露，是解药，亦是情盅。若此药配制过程中，配方分量稍有差池，便会有不同的副作用。譬如——天蚕之蛹，若分量过多，丝丝缕缕，便如作茧自缚。天马之血，入药分量如有偏差，则沉凝牵引，血脉逆行。最紧要的，若……那‘天命之侣’有二心，服药者因情而伤，药力便会反噬，发作之时仿佛筋脉寸断，折磨之至，到那时，便真的是医无可医，只能苦苦忍耐了。”
“既然已经如此，便再无别的选择，总不会更差过现在——”莫循微微喘息了片刻，幽然抬眸，敛下眼底一切过于复杂的光芒，扬起头，面上一个清浅平静的笑容，低声道，“只要……我这条腿还有可能恢复，其他的，便都不重要。“
晏大夫轻轻一叹，收好药箱，看向莫循：“听说——公子过两日便回西域了？“
莫循的目光静静地平视着前方，声音有些轻忽：“是。“
老者默然片刻，低声道：“想必公子心中已有计较，老夫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建安建安，却是常见不安，西域亦非太平之地。在乱世中欲兼济天下，实在太难。偏安一隅，隐于清静之地，养好自己的身体方是正道。万望公子珍重——切不可大意。“一揖道别，转身向外行去。
“晏大夫——”
老者回首，见莫循从榻侧矮几的暗格内取出了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裹精致的羊皮卷包，静静向他递过来。
“多谢晏大夫连日劳心为晚辈诊治，无以为报——”他浅浅笑了笑，眼中光芒清澈，语气间是毌庸置疑的真诚，低声开口，“我知晏大夫不喜外物，莫某别无所长，这是在下自制私藏的一套针具，想赠于晏大夫，权作诊金，还望您不要拒绝才好——若晏大夫用的顺手，能多解救些百姓于病痛水火，余愿足矣。”
老者神色微动，伸手接过，轻轻打开来，柔软的羊皮卷包裹着七十二枚精巧细致的金针，针体挺直滑利，光亮逼人。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九针俱全，形态各异，长短大小，各有所施。
晏大夫抬眸看向他，心内涌起一阵温热，唇角也慢慢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轻点了下头：“多谢莫公子，老夫笑纳了。“
“还有一样东西——
莫循思量了一瞬，从盒内又拿出一个楠木小方匣，双手递向老者，低声道，“若——晏大夫能在琅琊阁见到蔺伯伯，烦请替晚辈转呈。”
晏大夫微怔：“这是……”
“是我父亲临终留下——想给蔺伯伯的东西。晚辈一直未能有机会转交。“
老者接过木匣，盯着莫循看了一瞬，眼中有丝疑惑：“老夫……能打开瞧瞧吗？“
莫循浅浅笑着，道：“既已拜托给晏大夫——便无不可。“
老大夫缓缓揭开木匣，见里面有一支状如长签般的墨黑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狼头图样。
他抬眸询问地望向莫循，眼前这个温润儒雅的青年微微地笑起来。
“若蔺伯伯在西域看上哪一国的哪一件珍玩，或是别有所求——如见其令，苍狼印必双手奉上，或全力为其达成。“
狼头墨铁令牌旁竟然还有一只锦帕，浅柔淡雅的秋香色，帕角绣了个“夕“字。老大夫瞟眼细看，发现”夕“字旁边另有几个墨迹书写的小字，连起来则是——不必挽”夕“，可沐朝晨。
晏大夫愣了一瞬，目光中有思索之色。
莫循脸上依旧是一抹温和的笑意，眸色安然，静静道：“家母单名一个夕字。”
老者神色微动，合上木匣，点了点头，低声开口：“公子放心，老夫虽不见得能遇上蔺老阁主，但定会设法将故人之物送到琅琊阁。“
莫循欠身一礼，晏大夫将木匣收入药箱内，转身出了屋。

（接上文）
老者走后，莫循微微垂眸，望着木盒内一对闪着冷洁光芒的小银镯子怔然发呆，刚才与老者的那番对话唤起了他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半晌，他轻轻拿起一只镯子，握在手内，视线却转向了窗外。
这对银镯是母亲给她最小那个儿子的礼物——他的“五弟”，小小年纪就死去的幼弟。据说佩戴银饰能辟邪，亦有利于排除体内“胎毒”，可安五脏、定心神、保平安。而那个孩子，和母亲的其他三个孩子一样，从小多病，久疾不医，未到五岁就去世了……父亲一直盼着人丁兴旺，却终究未能如愿。
他默然凝望着雾气飘渺的湖面，想起母亲屡次失去孩子伤心过度，痛不欲生的模样，眼内浮起一层深重的哀悯。
小风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而进，看见九爷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神情怔怔，夕阳斜映，衬得他丰姿隽雅，湛然若神，可身影孤寂，看上去疲惫、萧索，竟有几分凄楚黯然的样子，心中有些发酸，想叫“九爷“，见他似在沉思，又不忍出声打扰，抿着唇，缓缓走到榻边。
小风的脚步声惊动了他，莫循回头间，已经一切如常。
“九爷——”小风轻唤，看到他手中的小银镯，目光闪了闪，笑道，“好漂亮的银镯，是——九爷打算给逸儿的礼物吗？”
莫循神色僵了一僵，“别胡乱猜测了——管好你自己该办的事。” 他低声对小风道，将银镯放进木盒内，收入榻侧案格。
“是，九爷！”小风吐了吐舌，将手中的托盘药碗搁在案几上，依九爷眼神所示，将他扶上轮椅。
“晏大夫回去了？”
“嗯，石伯送他回去了。”
九爷沉默了一瞬，低声问：“小月呢？”
“月姐姐下午来找过你两次了，见你和石伯他们在商议事情，后来晏大夫又到了，就没进来打扰。我看她吃午饭时就有些犯困，想是昨晚没睡好，今早赶路又太累，这会儿肯定在屋内小寐呢。”
“你去瞧瞧，若是她醒了——就让她过来吧。”
“是。”小风转身飞奔出了屋。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莘月走进屋来，低唤了声：“九爷！”
他闻声转头看向她，眼中诸般情绪，却只是暖暖一笑，指指身侧的凳子：“坐吧。”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只听他笑着问道：“逸儿呢？”
“石星他们带他去泡温泉了。”她笑着说，侧头凝视他，细细察看他的脸色。
他气色比昨日略好些，烧也退了，只是眉梢眼角仍透着几分憔悴，她心中忐忑，带了丝紧张，轻声开口：“九爷，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他轻点了下头，抬眸看她，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那六合天露——确有解毒之功效，体内的余毒应该可以慢慢逼出来。”
“那就好——”她仿佛松了一口气，话音中有发自内心的喜悦，轻声道，“那……你的腿，是不是……”
他依旧笑着，点了点头，语调很轻，但却很平静：“腿上的经脉被毒素侵蚀得太久，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我想，辅以针灸和其他别的疗法——应该还有恢复的可能。”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酸，心中几分欣喜，温热莫名。望着他春风一般和煦的笑意，一颗忐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有些想哭，也有些想笑，一时竟百感交集。
九爷转动着轮椅，从榻边案几上拿过一个小包裹，递到她面前，低声道：“物归原主。”
是她留下的那件蓝色楼兰衣裙——
莘月微微一震，轻咬着唇，眼睛忽掠过一丝黯然，一时迟疑着没有接。
他将包裹轻轻放到她膝上，缓缓推转轮椅，扭过头，没有看她，他的声音低低传过来，有些沉哑：“莫循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他默然一瞬，脸微侧，望向她，面色苍白，语气却沉定有力，“这件嫁衣，是你的，便永远不会再属于第二人。”
她身子一颤，呆呆地抬头看他，目光相撞间，心头巨震，转瞬却又思及什么，眼中浮起雾气，她咬了咬唇，声音哽在喉中，轻轻抖着，微弱飘忽：“九爷，昨夜……昨夜之事，你就当——做了一场梦……”
他微怔，自嘲地一笑，凝视着她，黑眸深邃如渊：“仿若庄生晓梦——若梦非梦，虚虚实实谁又能言明？若真如此，”他转过头，望向窗外，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只愿长梦不愿醒——”
泪水无声而落，她紧咬着唇，喉咙干涩，不能出声。
“小月，”他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极隐蔽的痛楚，只稍纵即逝，便隐没在温然平静的眸光之下，只余几许微不可察的淡淡落寞与苦涩，“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放心，在你和卫将军之间的事妥善解决之前，在逸儿接受这一切之前——”他吞下了‘在我的腿恢复以前’这句，低声道，“我——我不会……”
她心中滚滚，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手不由自主地轻抚着膝头的蓝色衣裙，喃喃道：“九爷，我……”
她想说，她知道——他本就是这样清风朗月，行事可对天地的人。
“小月——”
他低低打断了她，微微扬起头，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一丝坦然，原本的落寞苦涩慢慢褪去，面上只有一个温和清浅的微笑，平静地道：“不管你回轮台后有什么决定，你身边是谁，和谁在一起——我会等着你。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我会等着你，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你会知道，总有一个人，在天山等着你。”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泪眼模糊地望着他，酸楚心疼难过，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只是，小月……”他看着她，忽然欲言又止。
她怔了下，默然望着九爷转身推着轮椅到案边，将托盘放在双腿上，转动着轮椅到她身侧，拿起那一碗汤药递到她面前。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现在……要把这碗药喝了——”
他语声平静，却干涩喑哑，带着无法抹去，只能生生压抑下的无边落寞与黯然。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红霞半沉在窗外的湖面，残阳如血，映着他脸上一个惨淡的笑容，刺得她心中一痛。
她愣愣看着九爷，之前只顾着关心他的身体，却丝毫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看到这碗汤药和他脸上极其复杂的神情，蓦然明白过来，心中剧震，只是怔怔回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避开她的视线，脸上闪过一丝伤痛，目光低垂，直直盯着窗下幽暗的墙角，一字一字地说着，缓慢而艰难，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你知道，我……我不能有孩子——”
莘月的身子轻轻颤了下，沉默片刻，她凝视着他，忽而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幽然开口：“九爷……我，我没那么容易有孩子的——”她心中酸楚，脸上努力维持着一副平静的表情，声音愈加轻微，”这三年来，我始终未能再有一儿半女，或许——当年冒险早产逸儿之时，出血不止，已对我的身子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害。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九爷搭在轮椅上的手蓦地紧了下，又缓缓松开，抬眸看向莘月，眼中几分怜惜。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双瞳如宝石般漆黑幽深，她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里面卷着万千无奈、苦涩与痛楚，她的心忍不住一抽。
他的身子僵了一会儿后，握起她的手，将药碗放进她的手里，他的手微微颤着，手指冷如冰。
“小月，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让你冒险。”他近乎叹息一般地低声开口，脸上已毫无血色，注视着她的沉沉目光中汇聚着的是荒漠般的苍茫与悲凉，”假若有孩子——他会遗传我的病，从小体弱，甚至天生残疾……恐怕很难存活。娘亲曾生过五个孩子，我是唯一活下来的。看着母亲每次怀孕时的开心，每次失去孩子后的痛不欲生……我不想，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演。”
她眼中骤然潮湿，他那低沉暗哑的声音，声声都压得她心酸心痛，泪水滴滴，终究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微微垂眸，望向手中的玉碗，碗内褐色的药汁，似带了一种花草般的清新甘香。
“我用了些红花与子息……还有一些温性药材，剂量很轻，虽有阻孕之效，但——不会对你的身子有损。”他的声音微弱地响在她耳边，极力保持着语气中的平静，他的眼睛里却有微不可察的紧张。
窗外，夕阳的金辉渐渐褪去。
屋内，是微微黑沉的让人窒息的寂静。

（接上文）
他的身子僵了一会儿后，握起她的手，将药碗放进她的手里，他的手微微颤着，手指冷如冰。
“小月，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让你冒险。”他近乎叹息一般地低声开口，脸上已毫无血色，注视着她的沉沉目光中汇聚着的是荒漠般的苍茫与悲凉，”假若有孩子——他会遗传我的病，从小体弱，甚至天生残疾……恐怕很难存活。娘亲曾生过五个孩子，我是唯一活下来的。看着母亲每次怀孕时的开心，每次失去孩子后的痛不欲生……我不想，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演。”
她眼中骤然潮湿，他那低沉暗哑的声音，声声都压得她心酸心痛，泪水滴滴，终究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微微垂眸，望向手中的玉碗，碗内褐色的药汁，似带了一种花草般的清新甘香。
“我用了些红花与子息……还有一些温性药材，剂量很轻，虽有阻孕之效，但——不会对你的身子有损。”他的声音微弱地响在她耳边，极力保持着语气中的平静，他的眼睛里却有微不可察的紧张。
窗外，夕阳的金辉渐渐褪去。
屋内，是微微黑沉的让人窒息的寂静。
她侧头看向他，一瞬不瞬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忽而清眸微扬，对他展露出一个微笑：“九爷，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轻轻开口，语声幽柔，“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他身子轻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
“假若——忽略掉所有这些风险，这些‘恐怕’……和‘可能’，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眼中情绪复杂，眼底里却似燃烧着一簇簇火焰，灼得他心痛。
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更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逃避似的转过头。他伸手去推轮椅，却似乎手上根本没有力气，推了几次，轮椅都纹丝未动。
心头又袭来一阵隐痛，他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的哀伤，低唤了声：“小月……”
“九爷，你别说话，我怕你一开口，我就没有勇气说完。不管你是否愿意听，我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说完你再决定。”她轻吸了口气，缓缓低语，很轻，却十分坚定，“昨夜之事——小月和你一样，情出自愿，此生不悔。我……不管别的，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我想要一个——身上有着你的血脉，我的骨肉的孩子。所以——这碗药，我不想喝。”
她低头咬着唇，心跳一时快一时慢，却是一脸平静温婉的神情，没有难过，没有苦涩，也没有犹豫，轻轻诉说，语声清晰，眸光温柔，清澄明透，流淌的只是丝丝缕缕的感情：“也许，以我的身子状况，不可能会有孕。但——老天若真给我一个孩子，那便是天意，是——意外之幸。若有了，我便想要。我不相信——以它的运气，以你的医术——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这个孩子，活不下来。”
“小月……愿意一赌——”她清丽的脸庞有些苍白，却含了丝倔强，一双杏眸濯濯发亮，抬头凝视着他，低声道，“九爷，你可愿——陪我一赌？”
他身子重重一震，脸微侧，有些无措地看向她，眸子中带着震惊，但更多的是酸楚温暖。他眼底因她这一番话而骤然迸出的愕然、欣慰、伤痛与混杂着恐惧的忧虑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地刻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沉重得让他喘不上气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本就脆弱无比的心脉承受不住如此激荡的情绪波动，喉间蓦地涌起一阵腥甜，被他生生咽下。
“小月……”
她听见那个人近乎极轻叹息般的声音，他黝黑的眼眸深处泛起波澜，带着几许无奈和几丝怆然，顿了片刻才低低开口：“你还记得——上次你拿自己和逸儿的性命去赌，你不怕……”
莘月怔了下，伤感一笑，他总是这般理智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定定注视着他，轻声道：“怕。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即使怕——也想做，要做。而且，这次有所不同。如果上次催产……算逆天而行，那这一次，便是顺势而为。即使——赌输了，也曾尽力争取过，了无遗憾，绝不后悔。”她抿了抿唇，轻声呢喃了一句，“更何况——也许，我根本就不会怀上孩子呢。”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莘月，神情似喜似伤。黑沉沉的暮色，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里面的任何东西。
“九爷……我的话说完了，”她低声道，沉默了一瞬，“若是……若是你还不愿改变主意，我把这碗药喝了便是——”
她垂下眸，望着手中盛着汤药的玉碗，唇边浮起一丝涩然浅笑，端起碗来，放到唇边，闭了闭眼睛，微微仰起头——
忽然一阵带着幽薄药香的清风袭来，白色袍袖从她手中轻轻拂过，莘月一惊，药碗已跌滑出手心，叮然而落，碎在脚下，褐色的药汁泼墨一般洒了满地。
她嘴唇微动，泪盈于睫，怔怔抬起头，迎上他那一双幽若深潭的黑眸。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目中原本的暗沉渐已隐去，微闪的晶芒竟似星辰般璀璨，眼神里是一种平静而坦荡的坚定与决然。
他低低叫了声“小月——”，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莘月的心底，他苍白的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忽笑意，扶着轮椅的手慢慢扣紧，许久才轻轻放开。
“若是有了孩子——”他近乎承诺一般慢慢开口，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用力，“莫循必竭尽所能，拼尽全力也会保得你和孩子平安。”
她眼中泪光微闪，静静回望着他，面上却是一个浅浅的笑。
窗外暮色渺渺，晚霞最后一丝光线透进，将男子和女子对坐的身形勾勒，仿若镀了一层轻暖的金边。
是的，他何尝不是在赌——
他服了药，纵有千险，他赌她的真心。
她未服药，无惧万难，她赌的是天意。
若是惦念一世的那个人，哪怕孤注一掷又何妨？
纵是情深，即使缘浅，但——不悔……相思……

本章一共分六段发的，大家是否都能看到？
看得全吗？有没有漏啊？实在是对度娘的显示不太放心。。。。
若都看完了，记得留爪啊！！！
读后感啊读后感！！！

楼主爬上来预告一下……今晚会有一更哦……

来了，来了……
今天九月九，必须得把小九放出来啊……
我也不知码了些什么……太难了（捂脸爬走……）

第三十四章 良夜
次日清晨早饭后，一辆由两匹高大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从建安城外青园出发，沿官道一路缓缓向西而行，坐在前面驾车的是一位褐色衣袍的魁梧老者和一位浓眉大眼的紫衣汉子。
马车内，坐着一位浅蓝衣袍俊逸出尘的温雅公子，一位姿容清秀的青衫公子，还有一位如粉雕玉琢般可爱，双眼乌黑灵动，活泼稚气的小公子。旅途间，三人温言笑语相对，车内车外谈笑风生，偶尔车厢内还会传出一阵或清越或活泼的笛音，气氛极为轻松融洽。
马车一日脚程未停，将近傍晚时分，一行人已抵达安定郡内。马车沿主城街道又走了一盏茶工夫，进入繁华市集，街边酒肆楼阁林立，十分热闹。石伯将马车停在路边一间客栈前，谨言把几件简单行李拿下来，扶九爷坐上轮椅。
门口小二早已喜滋滋地迎上前来：“几位爷，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谨言问道，”有一楼的房间吗？上好的厢房，三间。”
小二见几人气宇轩昂，姿容不凡，颇有些贵气的样子，面上笑意更是堆了起来，一面接过谨言手中的钱，一面热情地道：“有有有，几位爷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们后面正好有一套独户小院，三间厢房挨一起，有独立的小花园和厨房，优雅清静，长住和短憩皆宜。”
见九爷微点了下头，谨言转脸对小二吩咐道：“好，就这套小院吧。让厨房准备一桌菜，等会送过来，晚饭我们就在小院里用。”
“好嘞！”小二笑应，一溜烟地下去安排。
独院虽小，园景和厢房倒布置得颇为雅致，石伯将马车停入院内，便有小厮来喂粮草。几人安顿好后，在最大一间厢房的偏厅里坐下，慢慢饮着茶。不多时，小二便已将酒菜送了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掌柜，也是客栈老板，一同进屋来笑着寒喧了几句，又转身退下。
石伯看了看四周，道：“这小院不算华丽，布置得倒挺别致，菜式也很有特色，看来老掌柜也是个粗中有细，颇为讲究的风雅之人。”
莫循点头，搁下手里茶盅，道：“这安定郡，当初皇上巡行西北边防时，曾亲临此地巡察过两次，又下令免除了高平、彭阳两县当年的租赋，以示皇恩浩荡。如今确也不负其名，繁华热闹，百姓安乐。”
莘月扬眉笑道：“若我未记错，当年皇上在此还接见过西域月氏国的使节，接受他们献上的珍兽和礼品。听闻是大如雀卵、黑如香椹的香四两——和形如小狗、大似狸而色黄的猛兽一头。不知是什么样的猛兽，比起我家狼兄……”
“莘月姑娘——”谨言忽然打断她，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开口，闷声道，“我说你能不能别穿这身男装了……”他拧着浓眉，夹了一筷子菜，撇了撇嘴，“看起来——像是咱们平白无故又多了个‘爷’。这一大家子，全是爷们，硬是连个女眷也没有，更别提丫头了，真是够失败的。”
“石大哥，”莘月瞥了眼谨言，轻哼道，“石大嫂不是还在家里等你嘛——你莫不是想大嫂了？”
“是啊，月丫头，”石伯拿起杯子饮了口酒，顺着接过话茬，竟然也帮腔道，“你之前带着逸儿单独赶路，穿男装确实比较方便，可现在，咱们这么多人——安全得很，不用有这些顾忌。你这身男装——看起来，颇不顺眼，我老头子也不太习惯，你说好好一个姑娘家……”他拈着胡子，面色微沉，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为何我们今晚在小院用饭，不到外面酒楼吃吗？”
“为何？”莘月愣愣看着石伯。
莫循侧过头，也微带了丝困惑地望向老者。
石伯叹道：“只怪你和九爷生得太过俊俏，这一进酒楼，所有人都看着你们。这本来没什么，可你们吃饭、说话，相对而饮，相视而笑……过于亲密的样子……看在所有人眼内，就——”他干咳了两声，和谨言对视一眼，面色略显难堪，沉着声音道，“你们可能没注意，我和谨言可是全都听见了，中午吃饭时，旁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什么……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让老头子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莘月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气又好笑又觉得尴尬，侧头悄瞥了眼九爷，又立刻垂下眸，看着眼前满桌酒菜，捞起一筷子肉塞到嘴里，脸却有些发烫。
九爷也怔了下，嘴角似有些微不可见的抽动，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略带着几分无奈，转开视线，淡淡道：“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就行了，何必管他人怎么说。”
“石爷爷，什么叫……断袖？龙……什么？”逸儿眨着乌黑的眼睛，天真地问，一边大嚼嘴里的牛肉，一边疑惑地看着老者。
“没……没什么——小孩子，快吃饭。”莘月忙给逸儿碗里又夹了块烧鸡，应道，“好啦，石伯，石大哥，我明日换上女装便是，就——当我是丫头好了。”
“哈，”谨言怪叫了声，一撇嘴，笑道，“做丫头啊，那——有人可舍不得喽。瞧瞧，石伯——算石老爷，蒙九爷抬爱叫我声大哥，我也姑且忝居为兄，九爷——是九少爷，再加上逸儿这位小少爷——小月这一个丫头侍候四个爷，咱们这家子可够寒碜的。”
石伯哈哈大笑，白了谨言一眼，笑骂：“你脸也真是够大的，九爷叫你一声大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忘了，咱俩这赶车的也是侍候爷的。”
谨言轻哼着道：“一个爷可不够咱俩侍候的，除非……加上夫人，和小少爷——那才……”
“大哥！”莫循低唤了一声，轻蹙了下眉，“我看你这名字可真是要改了——”
谨言见九爷没了脾气，向石伯使个眼色，眉开眼笑。石伯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意思，深深看了九爷一眼，见他耳根微红，面上似笑非笑，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温度，月丫头也是脸颊绯红默不作声地直扒饭，倒真有几分小夫妻害羞的样子，嘴角终究忍不住微微扬开。
吃罢晚饭，天色尚早，石伯望了眼院外，笑着道：“九爷，月儿，你们今日坐一天车，肯定也憋坏了，天儿还早，又没什么事，不如出去转转吧。”
莘月看了一眼九爷，恐他身子疲累，却见他也侧过脸望向她，想了一瞬后，笑着轻点了下头：“小月，既然你是第一次来这儿——那我们就去逛逛吧。”
她也笑起来：“好啊，我正想活动活动筋骨，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逸儿冲过来，双手抱住莘月的腿，撒娇地轻轻摇晃着，仰起头道：“娘亲，逸儿也要去……”
石伯微俯下身，一把将小家伙拦腰抄起，扛在肩头轻抖了两抖：“天要黑了，小孩子不能出去——再说，集市上人多，走丢了怎么办？明早再带你去玩，乖逸儿，你就在家陪咱们，石爷爷给你讲——在天山抓雪豹和熊瞎子的故事，怎么样？”
逸儿眼睛轻眨两下，颇有些委屈地扁扁嘴，妥协地道：“好吧……那不许赖，明天要带逸儿出去玩哦！”
“一定一定，”石谨言轻捏捏他的小脸蛋，“明天你想玩什么都行——小少爷，都听你的！”
见逸儿这才眉开眼笑，被石伯重新放回桌边坐下，抓起盘里点心继续大吃起来，莘月方嘴角轻扬，和唇边含了丝微笑的九爷对视一眼，轻巧巧地推着轮椅向院外行去。

（接上文）
这边厢的摊位上，老板望着眼前的青衫公子细细挑选一番后拿在手上端详的宣州紫毫笔，咧嘴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紫毫笔可是宣笔中的上品，于千万兔毛中择一毫，毫虽轻，功甚重，宜书劲直方正之字。若非小人在宣州有好友，帮我弄来几支，这笔也已是送进宫中的贡品了。”
莘月轻笑着点了下头，知老板所言不虚，早闻“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州之人采为笔，千万毫中拣一毫”，每年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被文人墨客书画大家视之为“珍宝”。
摊边围逛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挤在莘月身旁，贴得很近，她虽着男装，毕竟是女子，心中略有不快，蹙眉挥了挥袖，将人微微推开了些。老板转身拿了个锦盒出来，笑呵呵地对莘月道：“就剩这最后一支了，公子若真想买，我再奉送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锭，如何？”
“好！”她笑眼弯弯，轻快地点头，豪爽地道，“就这支，包起来——”伸手入怀掏钱，脸色立变，钱袋竟不翼而飞。
迅速转头，适才贴在她身边的少年已经不见，前面几步远的街边，那个戴旧毡帽穿灰袍的小小身影正快步跑着，撞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一个娴熟的挽手，便将男子腰间的荷包轻轻巧巧带了去，男子毫未察觉，少年欠身道了个歉，又跌跌撞撞匆匆向前跑去。
一切全被莘月看在眼内，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竟是个惯偷，手脚还挺麻利，她又气恼又好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年我在大漠偷东西时只怕你还未出生呢——轻哼一声，身形一纵，人已急速追了出去，扬眉轻咤：“臭小子，站住！”
莫循闻声回头，微微一怔，见莘月正疾步追逐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少年功夫不怎么样，身手倒甚灵活，泥鳅一般滑溜溜地左右闪躲，在街边大树和摊铺空隙间钻来钻去，莘月一时之间逮不着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蓦地一只小巧袖箭凌空飞来——在风中划出好听的清声，嗡然如筝鸣，堪堪擦着少年的肩头掠过，钉在他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干上。少年一惊，脸色微白，就这么一滞怔的工夫，已被眼前人牢牢抓住。莘月拽住少年的胳膊，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见九爷不着痕迹地将一个精巧小弩收回袍袖中，推着轮椅向他们行来。
荷包被偷的中年男子发觉腰间空荡，正焦急四顾，莘月探手从少年怀内掏出荷包，扔还给中年男子，男子连声道谢，她又取过自己的钱袋，揣进怀中，秀眉微蹙，在少年头上轻敲了一记：“小小年纪不学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
少年皱着眉头，抿了抿嘴，背脊却是一挺，硬着声道：“既然被抓住了，小爷我也无话可说，你们想怎么样？砍手还是送官，悉听尊便!”
见他一副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的样子，莘月气笑道：“咦——瞧你这副模样，倒像是位义士，颇有几份胆色呢。小英雄，你没错，是我们欺负你了。”
旁边有路人开始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少年扬着下巴，脸色微红，默不作声。
“小月——”莫循推着轮椅缓缓行过来，轻扫了少年一眼，目光落到莘月身上，温和地说，“我看这孩子知道错了，让他走吧。”
“他？”莘月轻哼着，撇撇嘴，道，“九爷，你看他这哪是知道错的样子。”
少年听到莫循话时便已愣住，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咬着嘴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衣衫破旧，身形单薄，一双眸子却明亮之极。
莫循对他微微笑着，轻轻一颔首，温声道：“你可以走了。”
少年一怔，望了眼莘月，又看向莫循，傻傻地朝他行了个礼，迟疑一瞬后，转身离去。路人见无热闹可看，便也纷纷散了。
莘月秀眉轻扬，眸子瞪得大大的，侧头望向九爷，正欲开口，却见九爷眼中似有所指，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顿时心领神会，推起轮椅，和九爷二人一起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身后。
跟着少年行了一段路，转进一处小巷，眼前是一幢破旧的房屋。少年进入屋内，一个妇人疲惫的声音传来，咳得颇为严重，轻喘着道：“生儿，你去哪儿了？”
“娘亲……”少年的声音低低响起，哽咽地道，“孩儿没用，挣不到钱给您看病……”
“傻孩子，没事，咳咳……娘亲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妇人虚弱地道，“你是不是还饿着？来，把这两件补好的衣服拿去街口苏婶那儿……去换两张饼吃。”
“娘亲……”少年沉默了会儿，再也忍不住泪水，微微抽泣着，侧转头，悄然抬袖拭泪，却望见屋中穿浅蓝衣袍和青色衣衫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影，猛地一震。
刚才集市上灯火通明，繁华热闹，一路走过来，别户人家也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扑鼻时，这间屋子却是瓦凉墙寒，窗户透风，潮湿阴冷。莘月心中恻然，暼见墙角有些干柴和树枝，她去捡了几根过来，很快生起一堆火，屋中看起来暖和了些。
“你……你们是？”妇人从榻上薄席间坐起，满眼诧异地望向二人。
“哦，”莘月忙道，“我们——是生儿给您请来的大夫，这位是我家公子，他来帮您看病。”
妇人释然地笑笑，轻轻咳着，欠身致谢：“那……劳烦两位了，”忽而脸上一黯，低声道，“可……可我们付不起……”
“不用担心，”莘月笑着道，“生儿已经付过钱了。”
少年怔怔望着他们，眼眶微红，面有愧色，眸中泪意闪闪，只是说不出话。
莫循转动轮椅来到榻边，轻颔了下首，微笑着对妇人道：“我给您把把脉吧。”
他细看妇人面色，又静静探了一会脉，片刻后，收回手来，浅笑着对少年道：“不碍事，你母亲是积劳成疾，再加染了风寒，平日又里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算大病。我给她开一些止咳平喘和治疗风寒的药，细心养着就行。”
“真的么？太好了——”少年脸上绽放出喜悦的神情，如释重负地深吸口气，泪眼汪汪，跪在榻边给莫循了个响头，“多谢公子！多谢……九爷——”
“快起来吧。”莫循微抬了抬手，唇边一抹会心轻笑，这孩子确实机灵，小月适才只唤了他一次“九爷”，他却记住了。
“小月，”他转过身道，“我开个方子，你帮我去抓些药。往南，隔两个街口，有石舫开的一家药铺，永安堂，你让景掌柜随你一同过来。”
“好。”莘月点头，忽而一怔，若开方子的话，眼下并无纸笔……她懊恼蹙眉，刚才把那支紫毫笔买下来，笔墨便都有了。
正踌躇间，莫循侧过头，抬目而望，眉宇轻扬：“帮我拿根柴火过来，要表面平坦些的。”
话音未落，生儿已经冲到柴堆旁，挑了一根较宽薄，表面也略平滑的柴火过来递到莫循手中。莫循拿出一支尖利袖箭，在木柴上细细刻下药方，交给莘月，青衫的人影一个轻盈旋身，转瞬便已不见。
莫循缓缓推着轮椅，和生儿一起在火堆前坐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火焰摇曳明亮。
一会儿后，望着火堆默默发呆的少年才回过神来，看向莫循，低声道：“九爷，生儿知错了。只因……我爹在边关打仗时战死，又交不起赋税，土地也被收走，家中贫穷，一时糊涂……此后，必会改过自新，永不再行盗窃之事。”
“生儿，你要知道——”莫循侧过头，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声音温然平静，缓缓道：“老天本来就是不公平的，生死，贫富，祸福，得失……这世上很多事都无法尽如人意，有些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另一些人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拥有。比如——刚才那位‘公子’，从小便无父无母，被扔在狼群里，在荒漠中长大，历尽艰辛，生死险境，却还是拼尽全力顽强地活下来，活得快乐、豁达。又比如——我，从小便有腿疾，无法行走，可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知道——抱怨也没有用。很多时候，即使心有不甘，可我们却不能永远只会怨天尤人，而是该学着面对、接受现实，想想能如何改变，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就像——”他目光悠悠飘向墙角那堆柴火，默然一瞬，低声道，“一根柴火，它可以永远呆在角落、水洼、泥塘，深陷阴暗之地，被白蚊啃蚀，潮湿腐烂，也可以——选择燃烧，变作星火，亦能温暖他人。一切——全在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即使身在黑暗中，也不能——失了心里的那团火，明白吗？”
少年怔了片刻，咬着唇，向莫循郑重行了一礼，原本就明亮的双眸愈添了几分清澈：“我懂了，九爷。”
莫循微微地笑起来，看着少年，目光温澈：“志不强者智不达——可对于强者来说，若是心志不改，任何事，只要愿做，办法总会有的。有一天，你会明白，即便经历过很多的不幸，即使遭遇了很多的痛苦，但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值得。而你，也早已比当初自己所想的更强大。”
“九爷——”
耳边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个面色稳重的青年男子随莘月一道跨进屋来，眼中带了抹惊喜，将手里一捆药材和食物放到桌上，向莫循躬身行了一礼：“小的不知——您竟会到安定来，小天给您请安了！”
莫循笑道：“景掌柜，我们只是回西域顺路经过，本打算从陇西走的，临时改道北地，在此地只待一夜，所以就没叨扰你们。”
“九爷说哪里话，折煞小天了！”男子笑着说道，一脸恭敬之色，“巴不得您来叨扰呢，许久未见您和谨言大哥了，甚是想念。”
“我有个不情之请——”莫循浅笑着道，将少年领到他面前，“这孩子叫生儿，心地纯孝，人也机敏，你把他留在永安堂做个学徒吧，好好带一带。”
“是，九爷，小天信您看人的眼光。”景掌柜躬身应道，笑着转身细细打量着少年，向他交待着什么。
莫循推着轮椅走向门口：“景掌柜，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回去了。”
“九爷，我送你们吧——”
莫循笑着轻摇了下头：“不用了，我们想再走走。”
莘月向景掌柜一揖道别，远远冲生儿狡黠地眨了下眼，一副“好好干，不然下次来揍你”的表情，笑着转身跟上九爷向外行去。
二人走出了好远，少年的目光还透过窗户悄悄跟随着九爷。
只是一抹轮椅上静坐着的，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月一般让人不能忽视，
天下间有一种人，不怒不动，轻言细语，已经可以让人敬畏，更可以让人心安。

（接上文）
夜幕更深了，繁星闪烁，月色若水，远处集市上依旧灯火盈盈，笑语人声不绝。相邻的一条幽静街道上，莘月轻推着轮椅和九爷缓缓而行，感受着属于夜色本来的安静。
长街石地被浮动的月光辉映得像霜染的明镜，如此时望向地面，便能看到两个拉长的影子紧依在轮椅上，彼此相靠，黑夜的清冷寂寥并不属于他们。
想到少年今后的生活不再困苦无依，而是行上正途，有人调教，能自食其力，照顾娘亲，莘月只觉刚才心内那股恻然和悒郁一扫而空，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竟是无比轻松。她不觉一怔，此前自己的性子就是一根线，爱恨走极端，行事全凭一己喜好，可以不管不顾他人感受，只要遂了自己心愿，并不在意旁人如何。曾几何时，那些无关之人的生死、悲喜，甚至烦恼困苦，也会引得她关注，牵动她的情绪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对她的影响和改变，早已如润物无声般印在骨子里。
九爷从轮椅上微微侧过头，低问：“你在想什么？”
“啊？”她一愣，略微俯身靠近了他些，歪着头笑道：“想——我当初在大漠，偷你东西的事。”
他也浅浅笑起来。
此刻身前被月光斜斜拉长的黑影，看起来就如同她倚在他肩上，两人的头紧紧挨在一起。
“你笑什么？”她问。
他垂眸望向地面，含笑道：“觉得高兴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她也笑了，微微转头望向那一片街市灯火，扬眉道：“若有一日，四海归一，天下太平，再无战祸，便如此般，处处繁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少一些像生儿那样的孩子——就好了。”
“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不过是个美好的心愿罢了。”九爷顿了片刻，淡淡道，“医者，能医病，却医不了人心。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无论南朝西域，各国朝堂皆如此，明君贤臣比明珠良马更难得。一旦手中握有权利，可动天下局势，可定他人生死，便会为了各自的利益与野心，挑起争斗，内乱不息，外战不止。这天下，便从来没有太平过。”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沉凝幽远，笼上一层深切的悲悯：“小的时候，随祖父走西域，曾到过惨遭羯族掳掠屠戮的汉地，也亲眼目睹被南军攻破血洗的边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连老人孩子都不能幸免——积怨如山，号哭动地，满目疮痍，便如修罗场一般。一场战祸，远胜天灾，彼此屠杀，极尽惨烈，而后又换来不断的血腥报复，多少城池沦为人间地狱。”
莘月低叹口气，抿紧了唇，垂眸不语，她知道战场是什么样。
“从百姓的角度看，哪有什么真正的胜利者，有的只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悲苦不堪。”九爷眉头轻蹙，黑眸中光芒微冷，似嘲似怜，“就算天下暂得一统，四海归之奉之，又能保得多久安宁？不过区区数百年而已。一旦吏治混乱，赋役繁重，民不聊生，纷乱又起。一切繁华富丽不过都是表象，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人身处黑暗中，在穷街陋巷和泥泞困苦间绝望挣扎。对百姓而言，所求不过温饱和平安，便已是奢侈。”他默然一瞬，低声道，“我们所做的也无法更多——只是能救一人，便救一人罢了。”
莘月定定望向九爷，心中默默想着，他便是老子所言的那种——行“天之道”，“有余以奉天下”的人了。“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这句话用来形容他倒极为贴切。
可是，九爷，这个世上有太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岂是你一人之力所能尽担？
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忽地扬起眉头，咬了咬唇，轻叹着低问：“九爷，若是有一日——要用你一人之命，救一城之人呢，你又当如何？”
他目光从远处收回，嘴角噙着丝笑，淡淡道：“若是——我的命当真如此值钱，又有何不可？”
“不可——”她撇撇嘴，声音发闷，神情严肃。
他微怔，侧头看向她。
她抬眸盯着他，秀眉微蹙，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不可，就是不可。”她声音很轻，语气平缓，清幽明澈的双眼中隐隐流露的却是固执，“你一人之命，在我心中，胜过千千万万人。你是商人，更应该好好算一笔帐，若是不值得，便不可如此。况且，也许有一天——你的性命，也不再只属于你自己，你怎能代他人做决定？”
九爷半晌没有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双眸中，波涛轻卷。
说话间，却已缓缓踏进了客栈小院，她推着轮椅在园内花丛竹影间停下，二人静静相对，谁都没有先回屋子的意思，一瞬后，两人却同时开口。
“小月——”
“九爷——”
他嘴角轻扬，望着她：“你先说。”
她笑了下，眼睫轻闪，低声道：“我，我有……”正欲说话，忽而只觉一股独特的暗香幽幽随风而来。
院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某种花的香味，盈盈绕鼻，清逸宜人，甚是好闻。
他似乎也闻到了，与她一同转头望去，树下几丛花草姹紫嫣红，十分喜人。在墙角的一架绿叶藤枝上，几朵皎洁莹白的硕大花蕾正微微颤动着，浸浴在月光下，欲开半开，含羞带怯地吐露了几缕芳蕊，淡淡鹅黄，临风自舞。
“是昙花！”她惊喜地笑着，和九爷对视了一眼，她还从未见过昙花盛开的景致。
他也怔住了，唇角含着丝笑，和她一起在藤架前静静等候着。
带红晕的淡淡琥珀色花柄，托着素净芬芳的雪白花瓣和嫩黄花芯，轻如绢，润如玉——似乎只在一瞬间，花苞慢慢翘起，雪色的外衣轻轻打开，洁白无瑕、清透娇嫩的花瓣相互簇拥着，渐渐地展开了一层，又一层……
月光如练，凉风如水，它就那样轻盈地舒展开自己的双臂，静静绽放，带着一点孤傲，一点倔强，如超凡出尘的仙子，不含一丝一毫杂念，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散发着让人窒息的美。
淡雅清香随夜风缓缓漾开，沁人心脾，一院芬芳。
“咦——两位也在赏花呀，好兴致！”
浑厚爽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天见过的那位老掌柜提着一个小陶灯，笑呵呵地走入院中，来到花架前。
莫循微颔下首，笑道：“原来这昙花是您种的。”
老掌柜笑着点头：“种了三年了，今年才是头一次开花，终于瞧见了——这么看，到秋天的时候，可能还会再开一次。”
莫循浅笑着道，“三年的悉心照料，耐心守候，确实不短，一定花了不少心血。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数百日沉默的积累和等待中的期盼，观赏到这一瞬间尽善尽美的盛放，才更加欣慰。”
老者笑而不语，将手中陶灯挂在树枝上，望着满枝徐徐绽放的昙花，凝目低吟道：
玉骨冰肌入夜香，羞同俗芳逐颜光。
为践前生韦陀约，甘燃皎皎情一晌。
香消云散何言短，惊鸿一暼韵久长。
莘月赞叹道：“真不愧为花中隐者，月下美人，选择寂静无人之夜开放，不屑在白日与红尘争艳，风姿独具，动人心怀。”
“昙花开，梦可圆——”老者笑吟吟地拈着胡须，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和二人一起在月下赏着花。
半个多时辰过去，一切又如奇迹一般——在盛极一时的绮丽绽放之后，皎白的千层长瓣倏忽一颤，继而又在皎皎月华和目光迷眩下缓缓闭合凋萎，隐去了那迷人的姿容，飘然而逝。
“真可惜——”莘月轻叹，目光中有丝怅然。
莫循视线依旧凝在满株凋谢的昙花间，低声道：“或许正因这美转瞬即逝，才更让人念念不忘。”
老者向莫循投去赞同和欣赏的淡淡一瞥，笑着对莘月道：“无须可惜——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这世间最好的保留之地便是人心的记忆，能活在人心记忆之中的美，何尝不逾越千年呢。”
莘月笑着轻点下头：“您说的对。”
“夜深了，老朽先回去睡了，两位也早点歇息吧。” 老者挥挥手，转身向院外行去。

（接上文）
“小月——” 九爷带着暖意的温和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老掌柜刚才说，昙花开，梦可圆——”他凝视了她一瞬，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在唇边浮开，低声问，“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她回望着他：“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他微怔：“是什么？”
她轻笑，沉默一瞬，低声道：“你替人看病，我帮你抓药——”
他身子微震，幽深的黑眸轻轻扬起。
却见她从怀内掏出一样东西，静静递到他面前，浅浅笑着道：“九爷，这个——送给你。”
他伸手接过，是一支用料考究，工艺精良的毛笔，“宣州紫毫笔，”他含笑道，“为何送我这个？”
“因为——”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有很多事，我想和你……‘一笔勾销’。”
他握笔的手停了一瞬，凝视着她，眼睛里有探究和淡淡疑惑：“此言而意？”
她静静道：“你总说——是你以前不知珍惜，伤害了我。但其实，是我伤你更深。你总觉得——是因你屡屡相救，而我心有愧疚，觉得亏欠，才会放不下，回来找你。但其实，我的心大得很，根本不会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所以，你也不要因为什么事而觉得亏欠于我——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谁欠了谁……往日种种，一笔勾销。”
他抬眸望向她，眸光幽邃，与她四目交投，低声道：“若我不愿一笔勾销呢？”
她愣愣看着他，他漆黑双瞳内波涛翻卷，诸般情绪，错杂一起，似流动着千言语，缓缓道：“当初你离开建安时给我的那些红叶，我一张张都看完了。才明白，你为了我，比我所知道的，所想的，做得更多，走得更远，所以我不愿放弃你。既然你可以一笔一笔写下那么多——为何我现在要与你一笔勾销？”
她眼内骤然潮湿，望着他，一言不发，半晌后，她吸了吸鼻子，轻声开口：“你不是……也写下那么多绢条，没让小淘小谦带给我吗？”
他身子轻震了下，没有说话。
“这笔你就留着，给病人开药方吧——”她垂下眼眸，声音轻忽，几不可闻，“只是……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支笔写下‘对不起’三个字。”
她沉默了会儿，忽而抬起头：“那——你呢，你有什么心愿？”
他深望了她一眼，低声道：“我的心愿，也已经实现了。”
她一愣：“是什么？”
他默然一瞬，手轻握住轮椅，凝视着她，语声平静：“和你一起赏花。”
她怔看了他片刻，嘴角微动，轻叹了声，清眸中涌上湿意，“骗子……”她咬唇低声道，“你不是说你已经习惯一个人看花了吗？”
他微仰起头，目光投向那一架幽昙，月华照在青绿的藤枝叶蔓上，闭合凋零的莹白花瓣，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
“这个骗子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么——”他低低开口，眸色沉静，却掩不住眼底透出的隐隐落寞，“不能和你一起在阳光下看鸳鸯对舞，而是欣赏这暗夜里的昙花一现。”
他声音平静却暗哑，话语里似乎别有其意，月光静静洒下来，衬得他的轮廓如千山暮雪。
她定定看着他，心中一涩。
夜风微动，吹得他衣袂轻曳，他脸上有模糊的笑意，在斑驳的树影里，如同一抹恍惚的月光，他的声音很轻微：“真希望回大漠去的路，能走得再久一点——”
忽而他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布包，从里取出一样东西，缓缓伸出手，向她递来。
他手中是一条雅致的鎏金镶玉纤细手链，末端缀着一片小巧剔透的皎白圆玉，宛如一轮玲珑满月。
象……那一晚，青园夜空的圆月清辉——
她心内轻颤，嘴微动一下，却嗓子发涩，说不出话。
“小月，”他声音低微的如同梦呓，脸上仿佛是笑，语气却只有淡淡的怅然，“我想圈住你……可我又没资格圈住你。就象——”他望着她，目似寒潭静无波澜，“我喜欢天上的月亮，却也不能将它摘下来，绑在我身边。你的心永远在自己身上，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任何决定。”
他的话如同夜风拂过水面，在她心底漾起一层涟漪，怔怔看着他，她不声不响地向他伸过手去。
他微微垂眸，握起她的手腕，极轻地将手链系在她腕上。月光笼着他隽秀的眉目，一半面容隐在阴影中，另一半愈发明朗如玉，褐色的发带被风吹乱，拂向眼前，垂在他脸侧，掩住他温柔而专注的神情。
他为她戴上手链，便收回手，扬眸看着她，唇角浮起一丝浅浅笑意，眸中似有皓月星波。
她抚摸着手上的链子，指尖的白玉染上了他的体温，仿佛有生命般温暖起来。
愿在腕而为镯……她脑中不禁浮出这几个字，便如同是化自于《闲情赋》中那句——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耳畔盈盈新月，腕间皎皎圆月，相思牵绊，皆系一身——
此时此地，明月无声，夜风无形，暗香无影。
他的目光有令人眷恋的温意，她心中暖意融融，往昔熟悉的记忆一瞬间幕幕掠过脑海，眼前似已流转过百年光阴，一时竟忘却今夕何夕。
不知明月几时有，如此清风良夜何。
阴晴圆缺终究天定，难以预料，与其期待未知，倒不如珍惜当下。
她微微俯身，凑近他眼前，一双清丽美目静静凝着他，眸中水波潋滟，似有万语千言。
他一怔，嘴角轻动了下，微微而笑，低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呀！”她轻抿着唇，直视着他的深邃黑眸，侧头调皮地一笑，低声道，“你喜欢的月亮——不就在你眼睛里吗？”
他神色微动，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升起云雾，抬手轻抚上她脸颊，拂开被风吹乱的一丝秀发。
身旁忽地有阴影遮过来，踏进院内的一阵脚步声微微凝滞，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凌乱：“……二位……打，打扰了……”
两人皆是一惊，转头望去，去而复返欲拿回忘在院中树上那盏小陶灯的老掌柜正一脸惊诧，大睁双眼地看着他们。
莘月猛地意识过来，自己此刻身着男装，嘻笑着与九爷这般脸脸相对，脉脉相望——看在旁人眼里，这姿态……当真是暧昧之极。
她长叹口气，这下可好，又多一个人误会他们有什么什么“断袖……之廦”……
跳进月牙泉也洗不清了——

好了好了，这一章放完了，一共分5段放的，也不知道度娘显示的你们能不能看全~~~
赶在九月九，终于把小九放出来了……
怎么说呢……这算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单独约会？！……真不容易啊……从大漠谣一整本到现在续文放了大半，现在才实现！！！……（捂脸逃走~~~）
这一章……还蛮重要的……
所以，看完之后，还请大家多多留言，谈谈感受和想法哦~~~
柠檬贪心一点，如果有长评就更好了……
因为，这个蛮重要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