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的远方
K115次列车从内蒙开往青岛。
我站在等待检票的人群中，看玻璃门外的月台，看漆黑粘稠的夜晚，看身后疲惫的旅人。
车厢很闷，空调还没有开，在这座荒凉的小站，它也礼貌地停靠了十分钟。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但臃肿的行李堆中塞不下我全部的行李，所以我抱着书包，开始了这段旅程。
一．五点三十五
正对面坐着一位老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很乖巧，不哭不闹。老人那皮肤松弛的手轻轻拢着孩子的发，轻声低语，我熟悉的方言，我熟悉的故事。茶几下已经发黄泛潮的旧照片里，我也见过这样的清晨，这样和熙的阳光。
我们隔着光阴的河。
河上没有桥，我快要忘掉河对岸的老人了，我的外婆。
小学二年级，外婆来到我们生活的城市，因为爸妈的小公司刚刚起步，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照顾我，像所有故事中说的那样。
我对我的外婆有很深的抵触，在我突然明白她的存在会让我从一个城里的孩子，变成乡下孩子的时候。
每天，都是她骑着一辆自行车送我上学，我们有两条路，一条要穿过布满早点摊的小巷子，一条要翻过一段不长但离家很远的坡。
那个周日，我很晚才睡，直到爸爸把我从电视机前抱回房间，所以我比平时晚起了十五分钟，要是平时，那没什么事，可第二天是周一，要去升旗。
我在车后座上一直抱怨，左右摇晃，故意让她控制不好车子的平衡，在吃早点的人群中，她不停地摇铃，但在一个卖茶叶蛋的炉子旁，我们还是摔倒了，车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压在了她的腿上，我的手蹭破了皮，最坏的是，整个炉子都被碰到了，茶叶蛋滚落了一地。
我愣在原地，看她扶起车子，用劲地抓起我的手，看了看伤口，没有吵我，走到摊子前，小声地人家道歉，人家当然不会让她走，那个满手黑油的人一把抢过车子的龙头，要她赔，很多人都在看我们，她说了一辈子的的吴侬软语，在近乎野蛮的北方人面前，变得无助。
没有人为我们讲话。
我已经迟到。
那人大声地吵嚷着，让所有吃饭的人都听见了他的愤怒，还有令我恶心的脏话。
外婆没怎么讲话，向来精细的她，默默掏出老人的那种布包，塞给那人一大堆零钱。然后拾起地上的茶叶蛋，拾进车筐里。
她打掉那人抓着车把的手，叫我上车，我突然觉得我好卑微，像她一样。
到了学校，她挑了两只完整的鸡蛋，塞到我的书包侧兜里。我原先的愧疚荡然无存，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再次丢脸。
我把鸡蛋狠狠砸向地面。跑向空荡的教室。血红的旗帜冉冉升起。
中午到家，她锁好车子，就去做饭，唯一算得上训斥的话，就是“你平时不是挺能吵的么？”
我继续看电视，就是一直调台，好像到处都在播广告。
她端上来常做的淮阳汤菜，就是把青菜、瘦肉和豆腐皮清炖在一起，还有一碗不黏不硬的白饭。
她的面前还有一只碗，里面是碎了的茶叶蛋。
我抱怨那寡味的汤：“这饭是给人吃的么！是给猪吃的吧！”
她把我的筷子拨到地上，“那就别吃。”
我继续看电视，看无聊的广告。
她抬头看了一眼老旧的挂钟，还有半个小时，如果我再不吃饭，就真的不用吃了。
她没有哀求，依然静静地吃饭，小口吃饭。
我捡起筷子，报复似的扒饭，把嘴里塞得满满的。
她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这是给猪吃的，你别吃。”
我生气地扔下筷子，走到爸妈房间，从大衣柜里一件一件的扒翻出我的衣服，扔进倒空了的书包里，走到客厅，她停了一下，没讲话。
我冲出家门，她好像喊了一声：“小啾！”
但我没有回头，在家旁的街道，随便逛荡。但不出一个小时，我便主动回了家。我渴了。
但她，不在。
后来，她几乎是瘫坐在门厅，惊喜地望着看电视的我。
她真的生气了，用手打我，不疼，但我更加生气。
我讨厌这个乡下来的外婆!
她只会在同学面前用南方的方言问我要不要坐公共汽车回家。
她只会在我难堪的时候给我两只茶叶蛋。
她只在我需要安慰和生闷气的时候冷漠对待。
她不像别的外婆，在周六带着孙儿去玩，她只会在小广场上卖冰棍。
我一把挣脱她孱弱的手，像那个卖茶叶蛋的人那样粗鲁地冲她吼：“你给我滚出去！”
一辈子活在温柔水乡的女人，被她的孙儿骂“滚！”
我把客厅的门用力掼上，她绝望地推出车子。
我只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
几分钟后，我走到门边，感到孤独。
我突然看见她的影子，瑟缩在门旁的小房间，那个夏天会漏一点雨的房间。我妈对她很好，但我们家只有这样的房间给她住了。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我可以睡到那间屋子的，让她睡我的房间。但我们都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我的瞳孔逐渐适应了昏黑的房间，她在揉腿。唯一的小电扇没有开。
我看见车子还停在车棚。
我妈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一切后，把我打哭。
从此，她送我上学时，要绕很远一段路，还要费力地爬坡。

三．被汗打湿的衬衫
有个女孩坐在我的右前方，也抱着书包，长长的斜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炽烈的白光在她的脸上模糊出一团黑影。
我第一次注意到楚瑶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纯黑的眼眸清澈到空洞，看着窗外陌然的天空，像一朵木讷的云。
二年级的时候，我每个周六都要去上辅导班，学奥数，因为数学老师曾一边摸我的头，一边对我妈说这孩子很聪明，可以试试奥数，试试大部分孩子他都不建议学的奥数。然后，我就在他开的奥数班里，惊奇地发现全班同学都是聪明的小孩。那我呢？
因为他已经收齐我们的钱，所以，在课堂上他就能省一点唾沫就省一点，很少管我们，我每次都跟楚瑶做同桌，她每次来上课都会带五毛钱一包的叉烧樱桃肉，也会分我一点，一来二去，我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老坐在我旁边？”
她趴在桌子上，玩着宠物机，说：“因为你不会凑过来看我玩宠物机，也不会太吵，不像别的男生那样把老师吵过来。”
我望着试卷上的字，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老师要把三年级的基础训练发给我们做呢。我们才二年级。
我大约是没听清她讲的话。外面的蝉好吵，吵死了。
她又问我：“你鼻梁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我说，是我小时候摔的。
后来，她请我去她家玩电脑。
我想来接我的外婆不介意多等半个小时，所以，开心地在老师一摆手说放学的时候，跟着她回家了。
可是我玩了很久，快两个小时。我一下子跳起来，冲出楼道，找外婆。
我没有找到外婆。
很晚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到家，才看见苍老的她，桌子上摆着一水壶西瓜汁，我一摸，发烫。
她带上我，就往爸妈公司骑去，路上，我抓着她的衬衫，上面有干了的汗留下的汗渍。
“小啾找回来了。”我看见她略略舒展的皱纹。
我妈没有责备她，端来水对她说：“下次别去找他！找了一下午，你再热出毛病怎么办！？”
我喝着西瓜汁，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她虽然反对我妈给我报这报那，但依旧准时接送，每次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总会给我一瓶用手裹着纱布一下一下滤好，又冰过的西瓜汁，接我的时候，不是另外一瓶西瓜汁，就是冰的白糖水。
她吃剩下的榨干的西瓜，虽然也叫我去吃。
就是二年级的时候，她离开的前几个月，她用买冰糕的钱，加上在工地打工的钱，给我买了一台电脑。

六．牛
离这座城市的距离不断流逝，离牛的城市也越来越近，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想讲讲牛的故事。
高二那年，一直固执地坚守学业的牛，突然要去打工，我们都很惊讶，原先老师都答应给他毕业证，可他还是执拗地每天背着厚厚的参考书来上课。
牛是个憨厚的人，至少看起来憨厚，但他经常打架，打架的原因，多是因为他的贫穷，我是少数不嘲笑他的人，少数。
就在他决定出去打工的那几天，他开始逃课，我陪他，陪他到教学楼的楼顶吹风，看他一点一点适应烟草的气味，看他渐渐学会一扬脖喝完一瓶青岛啤酒。
他经常指着啤酒瓶上的商标，醉醺醺地告诉我：“我以后就要去这里了，考上大学后别忘了来看我！”
满嘴的酒气让我也有了些许醉意。
他笑着笑着，一下哭了出来，就像电影里那样。
我抢过酒瓶，喝到再也喝不下去。
酒沫从我嘴里溢出来，洒到了干净的校服上，像是澄明的眼泪，只是散发着酒精味。
这才是真正的眼泪吧。
他走的那天，班里只多了一张空荡的座位。或许没有人会意识到少了什么。
我能想象孤寂的站台，和表情平静的他。
他曾固守他的远方。
七．跪下
列车掠过原野，越过坟茔。
外婆买了明早的车票，我妈已挽留了好久。
临走的那天晚上，她走到我的房间，坐在床沿上，还是那样轻轻地说：“以后你妈打你的时候，往她身后跑，别老顶她，少说一句，嗯？”
我在哭，来不及讲话。她说：“我哄你睡。”
我一直到九点都没有睡。
她起身，我问道：“外婆，我错了！”
她的身影溺在黑暗里，“那你跪下。”
但我没有跪下，纵使现在已跪过千百回。
再一次见她，是在那口透明的水晶棺。
妈妈带我回到陈祁奔丧，大巴车上她一直哭，没有声音。
她说，“你知道你外婆为什么老护着你么，你一两岁的时候，她来济南带你，我们住在人民医专的宿舍楼的四楼，她每次带你上楼，你都不要她扶，她来拉你，你那倔脾气，一下子用牙咬她手，结果你跑的时候重重地摔在了楼梯上，不偏不倚，鼻梁磕到了铜条上，当时流的血把棉袄前襟都染湿了。我和你外婆带你去医院缝针，看着你被皮带捆在手术台上缝针，你外婆哭到要晕过去了，一个劲捶墙。”
我在她灵前烧纸，火光挟了火灰，在空中飘飞，烤干了看似虚假的泪。在脸颊上留下粘粘的泪痕。
我一个人逃到村子里，坐在寒凉的青石板上，放肆地大哭。透着咸涩的泪水，这世界如此荒凉。
八．远方，永远？
我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窗子，沉静得像个疯子。
列车到站，长长嘶鸣。
在这座城市，我们和所有的生灵一样，需要领地，食物，亲情，异性还有不真实却必要的朋友的陪伴。
有人打来电话，说：“陈慕野，我觉得你真是疯了！为什么不上学了！还有几天就高考了！考完再去打工不行么！”
我小声的说：“我叫牛，耕田的牛。”
她却对我吼道：“我管你叫什么你也得考试！”
我踢着石子，对她说：“我是陈慕野，这个美好的世界把我变成了牛。”
“所有人都让我好好学习，有个好出路。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学习，一点也不！”
“那你还能干什么？就去给人打工么！”
电话挂断了，我发现我一直为了别人活着，我一直为了别人跑向远方，我还有太多事情来不及忏悔，还有太长的时间需要我去跪在她的坟前。为她撩上苍白的纸花。
可我终将忘记这清晰的记忆，终将习惯，麻木地飞奔。
我把自己藏在幻想里，变成叫做‘牛’的那个人。因为我害怕看见自己，害怕看见那个被远方吓得半死，又一直期待到达远方的自己。
我在熟悉的城市，慢慢漂流。
十．结束
就像盲人不会对别人说：“你眼瞎啊！”
我也不会对别人说：“你是人渣啊！”

《绿皮车的远方》
当你的素色裙裾悄悄染上绿皮车斑驳的漆。
当你抱着书包站在冷漠的退票口。
当巷子口的逆光剪影洇散在了失了焦的纯黑眼眸。
当你沿着枕木奔向远方。
当所有的悔在下一秒痛苦到再也变不成泪。
当我迟钝的接受这精纯如泪一般的晶体，
死掉。
当冰冷的车裹挟着冰冷的风。
当你缄默在火车头射来的光柱里。
你是否会在车门打开的那一刻。
看看远方。
是否依旧温凉？
我们是不是一直在问，到什么时候，
远方才不再是远方？
绿皮车呼啸着驶向远方，我们渐渐忘了身后熹微的光。

这是都去上学了么

人呢？？？？

@BK小姐

人呢、

我写的真的那么差劲么？？？？？？？？？？？？？？？？？？？？？？？？？？？？？？？？？？？？？？？？？？？？？？？？？？？？？？？？？？？？？？？？？？？、

自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