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教。
慕容斌刚刚进来，便看见翁子墨站在她从前居住的院子里发呆。
翁子墨回来时并没有看见慕容斌。据青龙卫说，慕容斌自三年前便鲜少回来，近一年也只每月初八左右回来一趟。
除了教中弟子的变动，星月教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告别了青龙卫，仿佛没有看到教中弟子防备好奇的眼神，翁子墨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内。
打开院门，走进院中。眼中竟还似她离开时的模样。房檐明净，花草整洁。
院子里是她年少时央求教中工匠做的秋千，被擦得在太阳下泛着油光。翁子墨以前闲来无事时常常坐在上面，一摇就是整个下午。
屋檐边是白凌跃送她的风铃，唯一的一次，那人愿意拉近他们的距离，陪她一起把风铃挂在屋檐下。日光和煦，那人温柔的神色却比阳光还温暖，直看得她心里也热了起来。
翁子墨走近，风铃并没有因为岁月侵蚀而遍布锈迹，反而多了一丝淳朴的质感，风吹过，叮铃叮铃，好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
翁子墨怔怔地看着屋檐，久久没有动作。一滴泪颤动着从眼中滑了下来，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一滴又一滴，频繁连续，止也止不住。
当你知道众人已经抛弃你离去，即便是意料之中也会觉得委屈吧。
即使你可以坦然地利用这委屈。
即便你已经接受现实。
但是，
心还是会痛，眼泪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突然就不怨恨这种无能了。
他们值得。
翁子墨从不贪心，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把她感动。
可他却从来吝啬，连这一点都不肯给。
慕容斌走到似乎毫无察觉的翁子墨身边，微微笑道：“欢迎回来。”

=_=其实写的也就两三个点，为什么一写就下意识觉得好长……@月下风澈

久久。
翁子墨终于回头，看着这个有着少年的身形，眼中却深邃幽远的男人。
七年了，岁月仿佛没有在 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翁子墨却看见了他身上掩不住的绝望和疲惫。
“能保持笑脸这么长时间，也是一方豪杰了。”翁子墨看着男人脸上顽强的笑容，淡淡讽刺道。
笑脸变得有些哭丧。
“你恐怕就不欢迎我吧。”僵硬地走过去，坐在秋千上，手紧紧地抓住最近新换的锦绳，翁子墨努力地想要找回一种院中主人的感觉。
慕容斌走到房前，背对着她，轻声道“你不该回来。”
翁子墨拳头又握紧：“我奉师命而来，还有，我永远是这里的一份子，你休想让我出去。”
翁子墨听见轻笑声。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院中想起：“七年过去却是没有一点长进。你有什么可以压住我的……呵呵……”
翁子墨不语，手却一下松开。
“教主之位是你爹自愿给我的，他临死前让我保你平安，我答应了。”
“你不要怪我把你赶出星月教。星月教，已经要散了。”
翁子墨猛地站起，手攥得死死地，看着背影淡漠的少年，冷声道：“你没资格！”
“有没有资格，却不是你能左右的，至少现在，我是教主。”慕容斌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翁子墨的满腔怒气都化成了悲哀。
慕容斌缓缓转过身，走过来直视翁子墨的眼睛：“翁子墨，你拦不住我的，带着你的家人好好活着。星月教，三十年前不应存在。”
翁子墨双手仍然死攥着：“那你呢……白云飞呢，他也入了星月教了吧？”
慕容斌一呆，嘻嘻笑着：“云飞从不是星月教人，他现在是上三门总门长的弟子。”
翁子墨不再说话。
慕容斌道：“子墨，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两岁，那么小小的一团，却站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我皱眉。你好像从小就不喜欢我。”
翁子墨颤着身子，心中酸涨又空虚。
“我和你本没有仇怨，但是你爹却对不起我们叔侄。星月教，我私心里也不能让它继续留存。”
“你走吧，襄阳王现在恨死了星月教，以后几年里也必定会不太平，好好躲过这几年。”
翁子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于忍不住道：“师兄在哪？我想见他一面再走。”
慕容斌定定地看着翁子墨，眼中是翁子墨看不懂的暗色：“凌跃现在很不好，我现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保住他的命，他现在的样子，想必他也不愿让你见到。”
是他一贯的的风格。
翁子墨低头，许久之后讷讷道：“我这就走。”声音掺着鼻音，凭添了一丝脆弱。
慕容斌看着翁子墨走进房内，关门，又马上开门，看了他许久后又关门。
是个敏感聪明的姑娘。
却还是被我骗了。
慕容斌没有任何地得意地想到。

要是我说的是真的，那也好啊。
白凌跃注定要死，慕容斌和翁远庭都知道。
翁远庭临死之前告诉了慕容斌他之所以让白凌跃练那功法的原因。
星月教本是莲花教分支，所传武功皆是极端伤体之流，以人的潜力甚至生命换取短时间内的大幅提升，偏偏还被教中人奉为无上之宝。
武林各派不知其代价，对教中功法暗暗觊觎，三十多年前，终于寻到机会，将星月教一举铲灭，却叫翁远庭带着秘笈逃了出去。
彼时翁远庭不过是教中一个小弟子，趁乱带着秘笈逃出却奇迹般地躲过了各派人士的搜查，其胆识与机智可见一斑。
翁远庭一心想重扬圣教，不断笼络人手暗中谋划，六年之后终于让星月教重现江湖。
当年参与灭教的各个门派深怕星月教报复，在襄阳王的挑唆下攻入星月教，杀死了翁远庭的妻子，却被带着教中多数弟子回来的翁远庭逮了个正着。
那天的星月教从里到外铺满了血色，星月教一战扬威，整个武林为之侧目。
翁子墨却在此战中染上无名剧毒，过了好长时间才被翁远庭发觉。

开了新坑……莫名兴奋@云中唤月

鬼医通看了之后却有了初步的方法。
以内力深厚之人的内丹洗髓。
只听过高僧坐化后有舍利出，一般人却哪里来的内丹？
更何况，以谁的内丹？
鬼医通道：“西北冰原上有一族，其献丹之法可驱百毒，渡人生机。我曾有幸习得此术，可以一试。只是此丹需以人的生机蕴养，还需三思。”
翁远庭听后没再说话，却叫白凌跃过来，传他苍龙决。
慕容斌在翁远庭死后找到白凌跃，却没想到白凌跃早就知道：“二十年前，师父已经透支自身生机抑制了子墨体内剧毒，却还是不能根除。我体内是第二颗。”
慕容斌脑内顿时轰的一声，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炼成了？”
白凌跃点头：“快了。这次你也看见了，子墨的毒很快便要完全祛除了。”
慕容斌喃喃道：“方法得当得话，你本不用……”
白凌跃却打断慕容斌，道：“这事我早已有了准备，绝世武功谁人不羡慕，许多人穷尽一生都达不到的境界我却早早拥有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说着，声音却温柔了下来“我唯一求的，便只剩下子墨平安。”
慕容斌不言。
白凌跃继续道：“当时我被叔叔送到星月教的时候，子墨最先对我笑，长得大些，更是依赖我。”
“但是这么被她仰慕崇拜的我，却让她经历了那么残忍的事……”
慕容斌涩涩开口道：“不是你的错……”
白凌跃似是没有听见，接着说道：“在知道她中了剧毒以后，看见她的头发的颜色越来越淡，脸也越来越苍白，那种生命一点点从体内流逝却无法挽留的感觉……我恨，恨自己没有能力，恨自己护她不住！”
“所以我感谢教主，他给了我一条守护子墨的路，我从未恨过他。”白凌跃终于抬起头，看着慕容斌
“也请你不要恨她。”
慕容斌只能沉默。

尽管各类灵药不要钱似得送到白凌跃口中，白凌跃的身体仍是一天一天衰败了下去。胧月双目含泪，却是无能为力。
慕容斌曾试图跟苏摩商量能不能趁白凌跃昏迷的时候把那内丹取出来，结果被苏摩一句话噎回去了：“你又不是不通医术，你怎么不去。”说着转头便走。
慕容斌甚至知道她的下一句话。
若是有可能，怎能放任他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三年，慕容斌终于见到了那传说了好久的内丹。
一点也不好看，上面沾满了血渍，像极了一个人的心。
白凌跃就那样半坐在床上，始终不愿躺下。
见到了慕容斌，他又开始说起话来。
“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也不去长辈面前讨喜，只听人称我乖巧。”
“但是子墨却一心依赖我，让我感觉自己原来也是很重要的。甚至让我感觉我是无所不能的。”
“……后来我知道自己会早死，活不过三十岁，便狠下心来不见她，刻意疏远她。”
“真是个傻姑娘，十年过去了，我本以为她已经变得淡漠了，那天她忽然叫我‘凌跃哥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竟还当我是她的依靠。”
“又欢喜又难过，她竟一直在原地等我，我却不能去回应她的情意！”
白凌跃面上痛苦，声音渐弱：“她从小体弱，我们做事时就想着把她保护好，什么事都不让她烦心。”
“我们却忘了，相对于我们，她也希望为我们做些什么……我们竟这样把她隔在外面，去想，去猜，直到整个人都心死绝望，去一遍一遍地出走，让我们分出心思看看她，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柔弱无能的小女孩了。”
“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我知道了我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继续去伤害她。”
白凌跃闭上眼，喃喃道：“我只能给她这珠子，略微偿还她的情意了。”
慕容斌木然地听完这段话，拿着珠子久久地发着呆。
白凌跃最近很喜欢和他说话，几乎慕容斌来看他一次，他便跟慕容斌叨咕一遍，活像垂暮的老人。
可怜慕容斌听一遍就记住的好记性反反复复被折磨了那么多次。
却还是听不厌。
慕容斌总怕再也听不到下一遍了。
自己临死时会是什么样呢？慕容斌想。
还是让旁人的耳朵清净些吧。

距翁子墨下山到离开星月教，又过去了四年。
自翁子墨把星月教中的妇孺弱小都接走后，星月教和襄阳王的势力之间的冲突就越发地明显，到了最后，终于，一场混乱绝望的反扑之中，襄阳王余党被灭杀殆尽，星月教彻底覆灭，星月教教主也死在其中。
这场同归于尽的惨剧笼罩在整个江湖上空，久久不散。
江州，星月居。
翁子墨回到家中，耳中还回荡着茶馆里说话人唾沫横飞面带悲痛地说着的这段故事，想到。
可惜，惨剧也只是一场剧而已，恐惧与沉重终究会散去，只留做旁人的谈资而已。
旁边朱雀迎面走了过来：“小姐回来了，饭都做好了，一会儿就开饭了。”
下山之后，翁子墨按着慕容斌的指引来了江州，带着众人，在一家富商的帮助下做起了生意，就此安顿下来。
过了一年，江州人都知道江州出了个墨小姐，手里掌着几家收益不错的商铺不说，人更是有着绝代的风姿。就是不知为何，小姐已经三十有二了还是没有人家。几家有势力的去向墨小姐提亲，俱被挡了回来。那几家人被伤了面子，却也没有生气，反倒是对墨小姐的生意多加照拂，彼此关系竟算融洽。
翁子墨点了点头，忽然道：“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上形意门。”
过来接应的蓝凤手一顿，问道：“小姐要去做什么？”
翁子墨看了蓝凤一眼，直让蓝凤把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几年历练下来，不仅没有抹掉翁子墨的锋锐，还为她添了一分威严，便是早年那帮助她的商人家也不敢小瞧了她去。
朱雀暗叹一声，道：“小姐准备何时启程？我去备车。”
“明天。”

十年过去了，形意门夏侯门主却仿佛又老了几十岁，坐在首座上，仿佛亘古就立在那里的一截朽木。
对于慕容斌，翁子墨有怨，却不得不承认，她受到他很多照顾。
比如，若不是因为慕容斌，翁子墨不会坐在形意门堂上。
看着已快入土的老人抬眼看了看翁子墨：“你想问白凌跃那孩子？”不等翁子墨回应，老人自顾自说道：“他死了。”
翁子墨听后一窒，好久才想起呼吸。
深吸口气，翁子墨异常平静：“前辈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么……”声音里的颤抖快要隐藏不住。
夏侯门主终于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已经不能算作少女的孩子，叹了口气，道：“听斌儿说，是耗尽生气而死。”说着摆了摆手，让人递上来一叠纸，道：“斌儿早知道你会来找到这里，让我在你来的时候把此物交与你。”

那是慕容斌在西北冰原养伤的时候写下的，上面写着白凌跃去世的日期时辰，和白凌跃在最后的日子翻来覆去和他说的那些话：
当时我被叔叔送到星月教的时候，子墨最先对我笑，长得大些，更是依赖我。
但是这么被她仰慕崇拜的我，却让她经历了那么残忍的事……
我感谢教主，他给了我一条守护子墨的路，我从未恨过他。
也请你不要恨她。
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我知道了我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继续去伤害她。
我只能给她这珠子，略微偿还她的情意了。
翁子墨接过那叠纸一字一字地看过去，又一字一字地读过来，反反复复好几遍才大致知道了纸上的意思。
翁子墨回到了江州，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两天。
蓝凤一天八遍不眠不休地陪在翁子墨身边，急得快要崩溃，却没有惊扰她。
在第三天的朝阳升起，阳光拂在翁子墨的脸上，翁子墨微微动了动，两天滴水未进而变得干涩的嘴唇费力地开合，朱雀一直盯着翁子墨看，一见翁子墨张嘴立刻赶到她面前。
只听翁子墨哑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朱雀听后沉默，轻轻点了点头。
翁子墨微微牵了下嘴角：“我也早就猜到了，却总存了念想……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死去的……”
朱雀说不出话，憋了半天只干巴巴的一句“节哀。”
却见翁子墨坐在那里，看着睡得昏天暗地的蓝凤，微微笑着撒娇道：“我饿了，腿也麻了，你叫李婶婶做饭给我吃。”
话音刚落蓝凤立刻惊醒过来：“小姐要吃饭？我这就去说！”说着便要往外跑，却因为腿麻一下摔倒在地。
院中蓝凤的哀嚎立刻盖过了城中打鸣的公鸡，星月居里的人们更是被从睡梦中吓了起来，纷纷起床查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翁子墨看着睡眼惺忪的伙计们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议论着往这边走的样子，不禁微笑。
白凌跃和翁子墨真是一对傻子，那样固执地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了对方，却到了最后才发觉。
真傻。
还君情意，你给了珠子，我便只能给你我下半世的平安喜乐。
你肯定会喜欢。

=_=这个……一天写下来，总感觉节奏太快，不过先这样吧，以后再改……以后……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