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寻常的头痛
三天之后，我带着下载了分析报告的平板电脑，去Joel的办公室。基地的产量提高到了Danopth三倍的水平；我们现在的生产速度是创纪录的，系统显示我们赶超了产量最高的生产线。
滑动门打开，我一边看着数据和图标，一边走进去，这时我听见痛苦的呻吟。Joel把脑袋撞向桌面，双手揪着头发，现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我仿佛听见牙齿被咬坏，下颚骨碎裂的声音。
“Joel?”平板电脑掉在地上。
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抬起头，睁开一只眼睛，然后猛地把头撞向金属桌面。我走到他桌子后面。他再次大叫起来，捶打自己的脑袋，鲜血从发际流了下来。
“我们去急救室。”
我把他拖向大厅，很明显他没听见我说的话。

不需要说谢谢
我打开Joel最近的邮件，注视了很久，好像它是刻在屏幕上似的。
“早上好，朋友，
感谢你昨天对我的热心帮助！我的感觉很好，比那时好多了。有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你忠实的朋友
Joel”
Joel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浓密胡子的男人。我能想象他自己砍伐树木，在悬崖边建造小屋。但我不能想象他用令人愉悦的词句给下属写电子邮件，更别说加上个笑脸符号了。或许护士给他拿了什么治偏头痛的特效药吧。

无需介绍
我站在他办公室外面，正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那个棕灰色的对讲机按钮。办公室里面传来沉闷的说话声，但听起来不像Joel。我收回手指，门却像接到指令一样打开了。那扇窗户透射着刺眼的阳光，我只能看清他剪影般的轮廓。
[到光明里来，我把真相告诉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耳中回响，但我知道周围并没有人对我讲话。Joel张开双臂，我的头脑感到一阵剧痛。我揪着耳朵，我的心脏不安地跳动。头痛转化成了一种刺耳的声音。
[见证群星的治愈之力]
Joel突然从太阳的光束里闪向一边。他的面孔消失了，眼睛和嘴被紧缩的皱纹取代。他的皮肤变成了裸露的粉色，胡须从下巴上撕了下来，只剩下发亮的疤痕组织。他的耳朵抽搐着。
[和我一起就能知道真相。和我一起……]
白色的强光仿佛从我眼球后面闪过，我双手紧紧抓着头，难以站稳，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我的理智被愤怒夺走了。Joel扭曲的皱缩的脸，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往地上推。一阵嗡嗡声里夹杂着左轮手枪转动声，枪声，接着是某种湿的东西轰然倒地。当我的视力恢复时，这嗡嗡声停止了。我睁开眼睛，看到Joel倒在那里。
一只皮鞋踢了一下Joel的失去面孔的尸体，把失去五官的脸转向地面。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男人，拿着一把装饰着银色花纹的古董左轮手枪。我低声说话，站起来，他却没有看我。
“我建议你做好准备，”他边把枪装进口袋边说。
我向他一瞥：“准备什么？”
“我要赶往粒子加速器实验室。”他迈过Joel的尸体，站到门口。“对付那只眼睛。”
他冲进走廊，门随即关上了。我掸掸身上的尘土，回过头去。一个金字塔状的庞然大物在窗外徘徊，它用巨大的眼睛盯着我。

加油

寻常事件
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腐肉混合的恶心气味。我伸展四肢，躺在Joel办公室里的控制台上，他的没有五官的尸体就倒在离我三米远处。那个曾经控制了Joel的怪物的低沉声音，还在我脑海里盘旋，但我故意忽略它，因为我知道它和Joel一样，都死了。
Bruce进到办公室里，他穿着皱的不成样子的工作服。
“我要把这里的工厂关了，”他说。
我呆呆地望着他。此时我能想到的只有前一刻还在外面飘浮的巨大的金字塔。
“以前那次事件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发生了异常情况。”
“你管那叫‘异常情况’？一半的员工都死了。基地成了一片废墟。”
“那是我们工作中遇到的不幸事件。”他合起双手，低下了头。
我们沉默了片刻，但我很怀疑他是否真的在为死者默哀。他把两个食指尖相对，看了一眼Joel的尸体。
“明后天你要被派到Sikutar去。”他轻轻脱下褶皱的外套，盖在Joel的头上，来掩盖伤口。“外面发生了奇怪的事。死了一些人。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能让这些挫折耽误工作。”
他说完这些，我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我对他点点头，他咧咧嘴好像是对我说“你懂的，”然后走了。

冷淡欢迎
“欢迎你，”新的管理员Tim拍了下我的后背，对我说道。我那时刚从机舱里出来，后面紧随着Marianne。
Tim带着我们穿过空气闸门，进入到一幢新楼里。每个基地都是由一些相同的模块型舱构成，对接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标准规模的设施。
他咧嘴笑了。他一个月前上任，看上去最多三十岁。他工作服左胸前的口袋上，戴了好几个太空化学公司的胸针作装饰。
“我听说了在Danopth和Alkonost发生的事情。你们真够倒霉的。”说着说着就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Marianne转了转眼珠。我什么也没说，继续跟着他们在走廊里。我不想回忆起采矿机器人机箱里塞的技术员，或者Joel那皱缩一团的脸。Bruce说那些破坏性的和怪异的事情，虽然是悲剧，但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的工作有得就有失。或许过段时间我就会被这些“异常情况”弄麻木了，对此再也不会有任何想法了吧。我也许会变成像Joel的脸庞消失之前的那个样子吧。
Marianne的目光仿佛要穿透Tim的头，Tim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我带你们看看你们的办公室。”

冰层之下
Siku在爱斯基摩语里是雪的意思。这就是这个被遗忘的冰封星球的基调；当然，我还能给它想出几个来自别的语言的名字。在我们的设施内部虽然温暖，在保护层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覆盖整个星球的冰原。这冰层的厚度有几百米，上面有一些裂缝。这里的昼夜周期和太空化学公司的通用标准时间不同，所以我们很多时间都是在黑夜里工作。
我站在Marianne的办公室门外，拿着两个包起来的鱼饼三明治。她的办公室和Tim的挨着。我很少看见她走出她的10英尺见方的办公室，我猜她在哪藏着一个睡觉用的折叠床吧。我按下了对讲机按钮。“Marianne，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门锁咔的一声自动打开。Marianne穿着一身红色工作服，坐在金属桌子后面。她注视着包装里的三明治，但是好像认出了什么，眼神立刻黯淡了下来。我把三明治扔在桌子上。
“鱼饼？没有别的了？”
“太空化学公司特产就是这个。”
她打开一包，带着痛苦的表情咬了一口，咽下去，好像这东西是沙子做的似的，接着把它放回桌子上。“我们今天又丢了两个探测器。”
“Tim为什么老是放探测器？”
“他想看冰层下面有没有什么资源没开采上来。”
“没准是冰下面有什么不明生物饿了吃探测器呢。”
“别那么说。你说的万一有人真信了呢。”她对我绷着脸说。
“我错了。你知道，这些探测器造得不适合这边的环境。”
她耸耸肩，又在三明治外层咬了一口。“你最近和Tim谈过话吗？如果没有，那你应该去找他。报告他传输错误的问题。”
她把第二块鱼饼推到桌子边。“谢谢你的鱼饼”
“不客气。”

未知发件人
Tim的门开着。他的办公室里到处是公司的周边产品，墙上贴满了海报，桌上摆着各种小册子，软木板上钉着好多徽章，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带有公司Logo的茶杯。
“哦，正好，我要和你谈谈呢，”他说。
我挠挠脖子后面。Tim和Marianne一样，好像从来不出办公室门似的。只有一次我在自助食堂看见他，他拿那个带太空化学Logo的杯子打了饮料，然后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Marianne跟我提了传输错误的信息，”我说。
“嗯，最近我也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息。”Tim转身向左，拿起一个平板电脑。他从桌子那头把它朝我扔过来，我那时站在门口，所以它啪的一声掉在离我一米远的地上。
我捡起平板电脑，切换到信息界面，上面是一条出问题的信息，里面都是用橙色加亮的乱七八糟的字符，像黑板上乱画的东西，根本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你拿它去技术部问过了吗？”我问他。
“他们说就是垃圾信息而已。”他皱着眉说。“但是这些信息是发给你的。”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逐条查看后面几条信息，看到的只有更难以辨认的符号。我把它交给Tim。“我看不懂。”
“别的都看不清，但我看见上面有你的名字。”他把屏幕上一行字符指给我看。“就是这个。”
这行由交叉线和螺旋形组成的杂乱符号，我根本认不出是文字。它绝对不是我的名字。我把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些信息是谁发的？”
“没有发件人。追踪不到。”他脸红了，关掉了平板电脑。“那就是垃圾信息吧。”
“也可能是探测器传回的异常信息?”
“嗯。不管怎样，感谢你来我这。”
他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转过脸去。

陷落
走廊里传来雷鸣一样的巨响，脚下的金属地板裂开了，我掉在了碎冰上面。我的手臂感到动弹不得，我想大叫但喊不出声音。我掉进了深渊。
我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心脏怦怦地跳。屋子里响着通风系统的机器声。刚才是睡眠周期的中间阶段。
角落里机箱上的绿灯闪烁着。我在床单上擦擦双手，然后按下了显示器开关。屏幕上闪现出一条新信息，和Tim平板上的那些信息一样的奇怪字符。我的名字用橙色的螺旋形符号打上了高亮，像屏幕上闪光的余烬。我紧紧抓住金属床边，虽然它摸起来是冰冷的。
信息剩下的部分是潦草的乱码。
我关掉机箱开关，坐在床边，听着头顶空气循环系统的风声，就这样一直到早餐时间。

秘密
我坐在Tim办公桌的座位上，低下头，用双手托着前额。留在基地的员工们已经把Tim的尸体拖了出去，Marianne用镊子收集起他带血的碎片，放进一个装着冰的箱子里。四层的窗玻璃，最外两层都碎掉了。
桌子前侧有一个棕色的塑料名签，Tim的名字用金色的字母印在上面。我把它翻过去。办公室门“呼”的一声打开了，我并没抬头看是谁进来了。
“你做的好极了。”是Bruce.
他点头赞扬着。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标准工作服，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子。
“你是个人才。你对新技术进行了全面测试，同时也挽救了整个控制站。”
我的脊背感到一阵寒颤。“那不是测试。”
“我该向你坦言太空化学公司的真实目标了，”他说。他走近办公桌，他的影子笼罩了我。“你觉得为什么我们是化工领域最大的、赢利最多的公司？”
因为你疯了，我心里想。
“是我们更有商业头脑吗？还是我们的技术先进？不是。谁都有这些东西，反应器技术的专利早就过期了。”他张开双臂。“所有这些，场地，人力，材料，谁都有这些东西。”
“但是他们缺少胆量。”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但是我不缺，你也不缺。我们是唯一的有原则的公司。我们面对那些事故时从不抱怨也从不逃避。我们把那些怪物消灭掉。”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鼻子长舒一口气，继续高谈阔论，露出闪光的牙齿。“我们现在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工程师。我们不是来做懦夫的。我们是开路先锋，你明白吗？”
Bruce看着我，我的思路一瞬间蒸发掉了。和别的CEO不同，Bruce不是为赚钱而工作。这是他的生活。
Bruce双手拍了一下桌子，站直身子，结束了这次讲话。“我得走了。很高兴我们这次有机会谈话。”
他走到门旁，忽然转过来。“差点忘了。祝贺你的升迁。Hephaestus是行星中的地狱。我会给你提供一些那边的竞争对手的资料。”
我还没来得及弄懂他说的是什么，他就走了。我跌坐在椅子上，感到身心俱疲。

像个领导
Marianne在门边的机器上刷卡开门。“这是你的新办公室。”
金属墙壁，钢制办公桌，嵌在墙里的搁架，终端设备和工作站机箱，一扇宽阔的、装着强化玻璃的窗户。我把纸板箱放在桌子上。Marianne敲了下窗户，窗帘打开了，窗外，在公司的设备下面，是缓缓燃烧的黑色沟壑。天空是阴暗的，布满了沉重的黑烟般的云。
Marianne把几个记录数据的本子和一个名签放在桌子上。“我的办公室在隔壁。”
“你现在是我的助手吗？”
“我不是秘书。”她把记录本排成一行，和桌子边对齐。“Joel和Tim都走了。所以，你也许会需要我的帮助。”
她尖刻的声音和她头上盘紧的发髻以及衣服的锐利线条非常相配。她清了清嗓子。
“你现在是负责人。你制定计划，监督每一件事情。”她对我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Marianne轻轻转身走了。
这个办公室和Joel或者Tim的一样。只是我以前还没感觉到，有这么多无法回避的事务要去处理。我不想去回忆Joel、Tim以及别的事。我们的工作是危险的，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

天杀的！
对讲机响了，Marianne的声音传来。“SFCM的管理员找你。他好像说他叫Xavier。”
“给我接通他的电话。”
桌子另一端的全息可视电话响了，电话接通，橙色的灯光闪烁着。在投影画面的橙色光里，出现了一张长脸，上唇留着两撇铅笔一样细的胡子，他应该就是Xavier了。他穿着深色的翻领外套，尖领子里面扎着白色的围巾。
“嗯，你好。我叫Xavier Mondragon。我是SFCM在这个行星上的设备总管。我想你就是太空化学公司的作业管理人员。”他的眼睛朝办公室四处打量，虽然他除了我的头和肩膀，可能也看不到什么别的。
“我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怒气冲冲地说，“别装了，地震勘探的事情我们都清楚。我们的探测器检测到你们的爆炸信号。你们为什么勘探我们的矿产？”
“不好意思，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从没指令过任何勘探活动。”我搔着下巴说。
“我知道跟太空化学公司不好打交道，但这也太荒唐了。我们接受到了信号，我们从基地都能感觉到爆炸。这太显而易见了。”他不停唠叨，全息画面里都能看见唾沫飞溅。
Xavier突然停下来，注视着我。我困惑不解。我真的从没发出过这样的指令。
“接着装。你们太空化学公司一贯这么干。蠢货。如果你不拿我的警告当回事，下次我一定会再找你好好谈谈的。”他龇牙咧嘴，满脸怒容。
电话挂断了。投影器嗡嗡响着，闪烁的灯熄灭了。

情况复杂了
“真奇怪。”Marianne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找勘探队核实一下。问问他们有没有做地震波勘测。”
Marianne点点头，回到她的办公室里。过了几分钟，对讲机又响了。
“我找勘探队核实了两遍。他们没有任务，已经闲了好几周了。”
“那就是Xavier搞错了。”
“你觉得是不是他们没事找事？太空化学公司得到这块地方，SFCM公司很不高兴。”
我转身朝着窗户。这颗行星的黑色地表充满了火山口和断层。或许这是一种策略，目的是刺激太空化学公司做出一些行动，引起负面的新闻报道。但我觉得SFCM应该不至于这么做。也许是别的原因：板块漂移，火山喷发。我朝窗外注视了几分钟，没有回复Marian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