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好奇，若那一双冰冷的眼里也会流露出感情，该是怎样的感情？又会，为谁？
离开客房的无梦生一直沉默着，沉默到天踦爵有些不习惯。平时若没有人也没有事可以做的时候，无梦生都会跟他说话，即使前段时间他意识不稳只能偶尔应上一两句。
“小梦，你怎么了？”天踦爵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样的无梦生太不正常。
“你说，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出使诈毁灭佛乡那种手段呢？”
原来是妖皇……
“小梦，我觉得，他现在老实是因为被你忽悠糊涂了。”
“可是小九，你不觉得他真的很好欺负吗？”
“小梦，你是真心想和他合作。”天踦爵打断无梦生的不正经，点出本应藏在心底的事实。
“恩。”无梦生忽然一笑，眼镜似乎柔和了一些，“吾待他以真心，他定也待吾以真心。”
“他会是个好朋友。”
一句话，连同那少见的由心的笑，轻飘飘地，落入某个无心的窗口。
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

（5）
对着炙热的岩浆，一页书总感到烦躁。
并不是因为环境的恶劣，而是因为许久以前，有一个人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瞒着所有的人，独自赴死 葬身在火速之中。那个时候他被磷菌所困，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时候，素还真已经尸骨无存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在佛乡修行不知外界消息，等到他复出的时，素还真已经连半点踪迹也没有了。生也好，死也罢，都不得而知。
他痛恨这样的无力感，痛恨每次都只能在事后哀叹。但他阻止不了素还真，甚至要在他赴死的庐山再助他一把。
他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寻找烽火关键，眼前不断地出现素还真的脸，然后是那个一直笑着、对谁都很亲热的天踦爵，最后是冷冰冰的无梦生。
他想知道，在那冰冷的容颜之下，到底掩盖了什么。

一页书在想念无梦生的时候，无梦生正在与妖皇闲谈。巨魔神，佛妖往事，佛乡的封印……当历史再被溯起，鲜血失去了颜色，辉煌失去了光彩，一切不过尘事一抔。佛也好，妖也好，罪恶的是欲将网上重演的人。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血傀师？妖皇？厉族？还是那个操纵了圣魔大战的人？无梦生觉得自己应该恨妖皇，可是当他面对那张脸时，剩下的却只有悲哀。

妖皇不明白他的哀叹，他一直不明白这个人。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同他喝茶。无论是从他的角度还是从无梦生的角度来看，都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
可偏偏就发生了。
无梦生身上，有太多让他不解。
无梦生看着妖皇的疑惑，感觉是隔了几世的沧桑。他问道：“你在毁灭佛乡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也好没有回答。答得出口吗？他自问。眼前这人该是视他为仇人，却又是救了他的人。而且在不久之前，他方言能为他夺回黑狱。
连被世人视为珍宝的三机谶，他为他解开了一卷 ，又借给了他另一卷。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无梦生，所以他只能沉默。
“等你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吾会给你惊喜。”
无梦生摇着扇子离开，妖皇看着他的背影，脑中乱成一片。
“小梦，你想干什么？”
“小九，你不是清楚么？”
嬉笑的声音远去，不过误入了流年。

月也朦胧，梦也惺忪，昨日几许不知今日已从头。
若是寻常身，这般逍遥陌上做个闲云野鹤，偶尔入世指点江山，应是极好的生活吧。
可惜，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物。
天踦爵看着无梦生的睡颜，一向欢笑的脸也有了几分苦涩 。但他也只能苦涩而已，只有在无梦生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借用他的力量现身。
无梦生的嘴唇紧抿着，双眼也紧闭着，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天踦爵能感受他的不安，只有与一页书共眠的那一夜，他才是安稳的。
他抚着无梦生的嘴角，想让它柔和一点。素还真好像把一切情感都给了天踦爵，无梦生总是冷冰冰的，不会多流露一点感情。这是一个纵览大局的智者该有的，所以素还真给了他异于常人的隐忍，也给了他从不安眠的夜。
素还真需要一个人来聚拢溃散的人心，所以有了天踦爵，他有着可以掩盖一切的笑容。素还真需要一个人来点破迷局，所以有了无梦生，他有着可以隐藏一切的冰冷。
而素还真呢？他干脆连自己也藏起来了。他把遍体鳞伤的自己藏起来 ，然后把事情托付给他们两个，或许将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连同一个人，一份沉淀多年的感情。

“前辈。”睡梦中的无梦生忽然唤道。天踦爵忽然想起每一次他这么唤一页书的时候，那双慈悲的眼中总会充斥着怜惜与无奈。无论他怎么伪装，总有一个人能看穿一切伪装，看见真实的他。
总不辜负那一份深情。
天踦爵忽然想看看无梦生的梦境，他以为他会看见一页书，可是事实上并没有，无梦生的梦境里什么都没有，那样空空荡荡的黑暗。如果硬要说有点什么的话，那就是孤独。
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孤独。
那样的孤独下，呼唤出心底最殷切的期盼一页书有多重要，天踦爵明白。他可以为他赌上苦境的安危，可以为他豁上一切。
天踦爵想把无梦生叫醒，疲倦总比痛苦好，何况他们也从来不曾感到疲倦。但这个时候，他发现窗台上有一封信。
不肯言明的邀约，这样的信他并不少见，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想了想，在香炉里添了檀香，然后轻声道：“小梦，我去去就回。”
无梦生醒了。少了一个人的感觉太过明显也很不好。
虽然天踦爵已将信销毁，但无法阻止他知道信的内容。他飞快出了非马梦衢，心里暗暗祈祷：“小九，你可不能有事啊。”

说完了该说的话，恨双颜觉得自己应该是落荒而逃了。那实在太过可怕，他准备好的说辞和应对的方法一点也没派上用场。不管他怎么说，那个人都不为所动，好像一切已尽然知晓。
那双沉稳的眼，像极了能够看透一切的天鉴。
无梦生看着恨双颜落荒而逃，然后才发觉握着扇子的手已攥得僵硬。
小九，前辈，上天你又给吾出选择题。
真难办。

天踦爵确实遇到麻烦了，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个约他的人，仙一离开之时，才发现方向已失，无论他怎么走都在那方寸之地，想来是入了迷障。但也不能怪他不谨慎，他现在只是一个残缺的魂体，对外界的感知远不如人之躯体。
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重点是，他发现自己的灵气在流失，似乎是被阵法所夺。
再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条残魂来说。离开无梦生太久，他已经感到有些疲惫来。如今灵气流失，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快消失了。
可是他还不到能够消失的时间，所以他咬牙坚持着，一点点争回灵气，保证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不神魂俱散。

超轶主惊讶地看着来人，这张脸他见过，但是这个人他却没见过。明明是跟天踦爵一样的容颜，但眼前之人的气质却与天踦爵截然不同。
他是谁？
“许久不见了，鉴兵台之主。”
“你是……”
无梦生的话更让超轶主糊涂，眼前之人是天踦爵？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无梦生继续说道：“三余前来，是来关心一页书前辈。”
超轶主看着无梦生，在莫名中似乎又找到了一点了然。该相信吗？眼前人一双眼，似乎在告诉他应该全然相信。
“三余先生和天踦爵是什么关系？”最简单的方法是直接问，如果真是天踦爵，应该不会介意。
“先生觉得吾该如何回答呢？”无梦生道，“可这并不是吾来的重点。吾的回答，先生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嗯……”超轶主略作沉吟，然后道，“一页书已进入犹梦玄湖，具体吾也不知。”
“先生。”无梦生似乎有点不悦，“吾想知道，烽火关键，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板一眼、不容拒绝的语气 ，若是屈世途在场，定会明白此时的他不容许别人说不，更不容许别人敷衍。但超轶主自然不是那个了解他的人，所以，他说出的话仍是推辞。

“抱歉，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原谅吾无法告知。”
无梦生看着超轶主，忽然轻轻一笑。他摊开右手，露出掌心的事物，道：“先生是说这个吗？”
不过是一小块黑色石头，但却让超轶主脸色大变。不，这个东西是不应该曝于日光之下的！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看着无梦生，却仍然说不出话来。
“吾只是想知道一页书前辈的情况。”无梦生很平静地说着。
“意外发生后吾已经做了一切防护，一页书面临的应该只有寻找烽火关键的凶险。”
“我们找个地方详谈吧。”无梦生转头，掩去眼底的担忧。

天踦爵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是快昏过去了吗？不，他现在只是魂体，这是快 消散了。
手已经拿不住 水晶杖，天踦爵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用最后的意念支撑着自己，千万要留下，他还没有见到痊愈的前辈呢！
小梦跟前辈有个约定，他还要见证呢！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他已经无力去计算了，只能强撑着等待生机来到。到底还要多少，他没有去想。
忽然有什么洒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一股暖流迅速遍布全身。天踦爵回头，看见妖皇背对着他，理着手上的伤口。这个时候，夜色将尽，第一缕曦光落在了天踦爵身上。他以曦光为引，聚神凝力于水晶杖上，画出阵图。
迷障一破，被争去的灵气也尽数回归，似乎还比之前强了一些，大概因为妖皇的血吧。天踦爵走到妖皇面前，妖皇似乎很尴尬，转身就走，天踦爵也追了上去。
跛脚的追着慌张的，也能追个差不多。妖皇看着天踦爵始终在自己身后，终于停了下来，道：“ 不要问吾为什么救你，无梦生救吾一命，吾还他一命而已。”
“耶，吾只是想向妖皇道谢而已。”天踦爵看着妖皇依旧背对着他，笑道。
妖皇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准备离开 。天踦爵又问道：“ 妖皇要走了吗？还在继续在非马梦衢？”
天踦爵似乎看见妖皇抖了一下，然后妖皇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看着妖皇刚才站的地方，道：“ 小梦，你好像惹上桃花了。”
然后，他又故作叹气，道：唉，被人戏弄了一夜，怎么办呢？”

（7）
有一段时间无梦生是挺担心的，因为他感受到天踦爵的气息逐渐地减弱。，那一段时间他几乎听不下超轶主在说什么。但后来天踦爵的意识又恢复了，他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块，专心于一页书事上。
烽火关键的事情，他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多年前屈世途曾经拾到一块矿石，不断着在释放出奇怪的物质，那时候他们推断那是一件大物的一部分。现在他一听畸光族。便想到了这个。
这次超轶主对他倒是没有隐瞒，将情况一一说与他。上一次试验失败后，他将烽火关键沉入地层岩浆中，再次制造。但因此，便要靠流火阳铁将它寻出。
“那重新炼制的烽火关键，对人体还有那种影响么？”
“吾不知晓。”
“这样……”无梦生低吟，“那三余告辞了。”
“你不看看一页书么？”超轶主吃惊，无梦生不是为了一页书而来的吗？
“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超轶主喊住要离开的无梦生，“你是谁？”
“一个被人遗忘了的人。”

凭着灵魂的相映，无梦生找到了天踦爵。云渡山的废墟中，两张相同的脸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也成一幅佳画。淡淡的风吹过相同的白发，扰不乱这一方寂静。
“小九，你真胡闹。”无梦生说着，却是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将天踦爵拉到怀里，让他更好地补充灵气。
“那个人算准了去的人回事我，还算准了你无法去救我。”天踦爵皱眉，“小梦。你去哪里了？”
“确认前辈的安全。”无梦生道，“小九，设计你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佛乡的人呀！”
“红与黑？”无梦生想起那日的赤慧慈航。
天踦爵被无梦生的形容逗乐了，笑了出来。他到：“不是，这个是白色的。”
“恩，白色的……没见过。”无梦生道，“小梦你先休息，吾先去一趟战云界。”
“恩。”天踦爵点头，身体渐渐透明，回归无梦生体内。无梦生揉了揉额头，叹道：“发现，战云界，百妖路，都是大麻烦啊”
战云界内，裁令主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然后战云悬圃上，响起了吟诵诗号的声音。
“非吾小天下，才高而已；非吾纵古今，时赋而已；非吾睨九州，宏观而已；三非焉罪？无梦至胜。”
裁令主的脸瞬间就垮了。居然就这么直接打破结界进来了？好歹战云界也有一个战名。
“擅闯战云界，罪无可赦。”他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白衣男子，做好恶战的准备。但看到他一双眼时，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这双眼中，确实有足以睥睨天下的傲气。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
“三余前来，是为了化解战云界三劫。”
在无梦生闯入战云界的同时，佛乡深处，也起了骚动。
“这……”赤慧慈航看着妖像忽然震动起来，不禁大惊失色。
“什么情况？”刚回到佛乡的无戒悲航问道。
“不知道，不过上次天踦爵在佛乡出现过，应该是他动的手脚。”
“吾在非马梦衢果然约出了天踦爵，可惜让妖皇救了他。”无戒悲航恨恨地说道。
“没有趁机杀了他们？”
“暂时不宜与正道撕破脸。”无戒悲航道，手攥得关节泛白，“天踦爵与无梦生……吾该去会一会无梦生了。”

（8）
从战云界回来以后，无梦生又去了一趟黑狱，抢回了半本圣魔元史。
或者说是正法天鉴。
“鱻生，你又动真气了。”见到他，小鬼头毫不客气地指出。
无梦生感慨他徒弟目光的敏锐，然后避过了他的问题，到：“屈先生在不？吾有事找他。”
“哦、”小鬼头应了一声，然后去寻找屈世途。
正法天鉴在慢慢地灰化，无梦生第一次感到疲惫。身上压了太多事情，每一件都是棘手且麻烦的。他揉了揉眉心玉，习惯性地去寻找那一杯参茶。
但其实没有。他还感觉到身后有阵阵暖风，还有衣物在拂动。但转过头去看时，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身体错了时空，习惯产生的幻觉而已。
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只在心底叹得苍凉。独行的路并不少，但这并不代表着不会寂寞。相反，风雨路上的匆忙间他偶尔停歇，身旁总是空空荡荡。但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他又不免要担心，尽管他真的他们和他一样一往无悔。
一杯参茶放在了桌子上，无梦生惊讶，然后看见了屈世途。他看着屈世途，却不说话。屈世途也不说话，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然后找了张椅子在无梦生对面坐下，这才开始训人。
“一页书不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熬夜了？这才换了个身体，又要把它熬坏！你自己不在乎，都是别人在替你担心呐……”
无梦生没有反驳，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笑笑，在屈世途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隔着桌子抓住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屈世途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叫道：“喂！喂你可别乱来不要一页书不在就把我当替代啊……”
“好友，你感觉到了吗?吾不怕这些啊……”
无梦生很平静地说着，屈世途却是胆战心惊。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冰凉之外的感觉就是安静，不寻常的安静——没有心跳。
“你……”屈世途收回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友，记得当年那块奇怪的石头吗？”无梦生将烽火关键的碎片放在桌子上，“麻烦好友尽你所能，将它的相关查出。”
“哦，好。”虽然屈世途不明所以，但听无梦生的语气就知道事情严重。但无梦生片刻后却是笑开了，到：“那吾就听从好友吩咐，去休息了。”
屈世途愣了许久，才消化了无梦生的话，道：“你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