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里惊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石台上空空如也,阿尔托利亚在他身边坐着:“有人把剑拔出来了哦。”
新的国王统一不列颠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阿尔托利亚依旧隐瞒着自己的真实性别,和他一起成为了新王的骑士。
然而好景不长,安定的生活过不了多久就被打破,和平年月里滋长出贪欲,权力在手中握久了,国王开始感到更加的不满足。贪腐,横征暴敛,穷兵黩武,阴影开始在凯美洛的上空盘旋,由上而下侵吞蚕食。不久之后又出了骑士与王后通奸的丑闻,国王立时带军征讨向了法兰西。
贝狄威尔变得忧心忡忡,他不自主地想起上一个轮回的结局。
终于在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的时候,阿尔托利亚推开了他的房间的门。一摞资料啪地被甩上桌子,墙上用来照明的火焰猛地一跳,满屋鬼影幢幢。
“这是我方所有人员的资料。军队已经编制好,一切计划都安排妥当了。明天晚上行动。”
贝狄威尔看着桌上层叠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迹在地上戳出一个个洞,地底阴森的鬼气嗖嗖地冒出来,他一哆嗦:“这些是?!”
阿尔托利亚没时间解释:“这段时间城里守备空虚,攻城交给他们,我得花时间伪造一份战书说那家伙死了才行……”
贝狄威尔猛地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挥开他的手,表情冷静,“我马上要成为叛徒。你也看到了,这样下去不列颠就完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凛冽的气息让贝狄威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我要把不列颠从那个昏君手中抢回来,你相信我吗?”
贝狄威尔想起拔出石中剑的阿尔托利亚。那时一切都是新生的,脆弱易折而坚定不移,她在阳光下自信从容地微笑了。
——“我要把不列颠从萨克森人手中抢回来,你相信我吗?”
满室火光摇曳,贝狄威尔向着她单膝跪下。
“为您而战,吾主。”
每个选择都会导向它们的结局,魔法师的话在耳畔隐隐约约。
凯美洛很快被攻下,新的政权宣告产生。那封伪造的战书很快失效,因为老国王得知了这里的情况,已率军渡海而来。如此讽刺的发展让贝狄威尔不得不想起莫德雷德背叛时的情景,现在的战况几乎再现。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国王登陆后,草草几战就提出了谈和的要求,地点正巧选在剑栏。贝狄威尔对即将发生什么感到了恐惧,然而此时他已无法阻止。
历史不会精确重演,它只会比想象的更加恶劣,所谓和谈不过是诱敌深入的幌子,真正的伏击在和谈中爆发。历史重现的只是模棱两可的结局,对亲历者来说已是物是人非。血染剑栏,伏尸百万,他身边依旧剩下最后一簇战火——以老国王为首的一队骑兵,将他们二人包围。
“我不需要成王败寇之类的解释。”拄着剑,她在他身前摇晃着站了起来,轻甲的束带散开,满身伤痕,“昏君,把不列颠……还给我们!”残阳如血海翻涌,国王的长枪挡开劈来的剑,包围圈中数把骑枪同时穿透她的胸腔。
血液溅上他的侧脸,最后的骑士嘶吼着抱住她已失去生命的躯体,眼前敌人的剑刃上,映出他们最后的样子。
温热的血液,迷离的死的气息,与真正的剑栏不差分毫。
——你没有改变什么呢……她总是先于你枉死。
世界的意志,听起来仿佛是嘲笑。
——我有哪一步选错了吗?
——这不在我的解答范围内。想知道的话,就再次踏进轮回吧。再一次地……
再一次地。
贝狄威尔睁开眼睛,斗技场上白日的亮光朗朗地照着,树叶在阳光的炙烤下卷了边。贝狄威尔怔怔地看着,低头又看着自己的双手,是少年那样的,修长柔软,右手握着剑,指节有薄薄的茧,没有时间流经的痕迹。
他退到竞技场的边缘,向另一边看过去。在远离竞技场的地方矗立着石台——石台的另一端,金发的少女靠了过去。一边的魔法师很苦恼地说了些什么,少女摇了摇头,手握上了剑柄。贝狄威尔没有阻止。
这一天是传说的开始。
贝狄威尔在时间的流逝中看着一切的发生,十二战役一一过去,记忆里的影像稳稳重合,莫德雷德入席,梅林不告而别,骑士离开王城……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亚瑟王的身边没有王后。卡米利亚德的公爵关于联姻的提议在当初的反复商讨中被驳回。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没有在凯美洛断送一生的幸福,王为此松了口气;没有公爵的援助,贝德格林堡之战虽然艰难但毕竟是打下来了,一切都在安稳地运行着。
没有王后的话,就不会有第一骑士的背叛,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贝狄威尔这样想着,深夜守在门口的时候他甚至会释然微笑。在某些夜晚会有甜美的秘密在国王的寝宫中悄然滋长,月亮的暗面下他们用肉体交换过有别于君臣的誓言。某一次亲昵之后君主有些苦恼地卷着被子背对他,含含糊糊地抱怨自己应该选择继承人了。
“您是有退位的想法了么。”贝狄威尔伸手环住她的肩头,将对方圈在自己怀中,语气略有不满。
君主狠狠向后捅了一肘:“告老还乡和你一起种田过日子不好么。”
“只要您愿意的话。”贝狄威尔笑起来,将下颌贴住她的金发。沉沉睡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灰紫的眸子困倦地睁了睁,终于抵挡不住倦意。
王位的继承人始终没有被选出来。那一晚之后阿尔托利亚没有再提过这件事。贝狄威尔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他一直都没有想起。后来对罗马的征战来临了,出征的前一天晚上他陪同君主到了顶楼。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满天繁星错落如珠网,有风从远方吹来,像一场大水流过凯美洛城。阿尔托利亚扶着围栏,背对着他:“你相信命运吗,贝狄威尔?”
命运。这个单词让他心里一阵发寒,他仿佛看到不愿面对的过往。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它。”
这个答案在谁看来都太过孩子气,君主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觉得好笑?”不满的闷声,她连转身都不用就能猜到对方现在必定是一副受委屈的表情,就像森林里某些温驯的大型动物。
“当然,谁让你那么说。”
“因为您这问题太唐突了。”
“啊……有吗?”阿尔托利亚脑袋歪了歪,思考了一下,“因为,我这几天总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
贝狄威尔猛地抬起头来:“您在说什么……”
“很奇怪吗?”
“没什么。”俊美的骑士低下头,他感到一阵寒意,风雪交加的逃亡路,两度染血的剑栏,而这次等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发觉了他不正常的沉默,阿尔托利亚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别担心了,我不管命运如何。我会活着回来的。”
贝狄威尔点点头:“我相信您。”
隔了一会儿,又问:“您有想过去改变命运吗,陛下?”
“想过,但是并不想改变什么。”
“为什么?”
“梅林与我们说过吧,命运就是一连串的因果律。每个选择都会导向不同的结局,如果在结局未定之前尝试改变因果,兴许能够成功;但如果要强行改变不可逆转的结局,这个结果只能称之为奇迹。若奇迹真的发生了,它带来的不一定是好的改变。”
“屈从命运的话,这也太……”
“所谓宿命,”君主微笑,伸手点在他胸口心脏的位置,“实际上在这里。正确的事导致悲惨的结果,只要无愧,我便无悔。”然后又说:“何况,奇迹需要代价。那会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贝狄威尔再次看着她的眼睛,两人目光相接,对方翡翠色的眼中有自己年轻的倒影,皎洁如月的面孔,沧海桑田的眼神。他阖上双眼:“王,让我留守。”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然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提防。
大军离港。
一个月,两个月,不列颠的秋雨连绵不断。
前线传来战书,一纸讣告。
贝狄威尔终于想起自己所忽略的。不安定的因素不是莫德雷德,而是没有王后,便没有圆桌。那些将来应在英雄谱上熠熠生辉的姓名,在他们做下那个决定时已被扼杀。
每个选择都会导向它们的结局。
奇迹会夺走祈求者最重要的东西。
——请停止这个轮回。
最后的骑士在大雨中起身,仰面望向阴暗天空。
——你不想要改变命运?不要祈求奇迹的发生?
——会夺走我重要之人的东西,我不想要。
——当你回归,你所爱之人也会死去。
——我知道,我将为此耗尽一生。但我,不需要你。
血和沙尘的气息卷土重来,疲惫的骑士缓缓睁开眼睛。
伤口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再看向那边的山丘,红衣骑士已经倒下,夕阳里是他熟悉的身影,跪倒在山丘上面。
他支起剑一路踉跄赶过去,她隐隐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了。
“你……来了。”翠绿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在确认了来人之后,她唯一一丝意识也被抽离。贝狄威尔展臂接住王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感到怀中的温度一点点淡去。最后的骑士抱起了王,走向受伤的战马。他的目的地是远离战场的,那片安静的树林。
——你看这不列颠多像东方的新嫁娘。
——在剑栏之麓骨血腐烂,尸横遍野,只有那夕阳色的嫁纱依旧明媚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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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